茍 茜,方雪舟,林海波
(仲愷農業工程學院 經貿學院,廣東 廣州 510225)
農業合作組織與農戶的經濟關系,其本質是交易,而交易是以合約作為其微觀規制的(威廉姆森,2001)[1]。從經濟學的角度來說,合約并不僅僅是具有法律效力的合同文本,更是交易雙方“合意”的博弈均衡。按照“契約觀”的公司治理理論觀點,企業的邊界在哪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交易參與各方簽訂合約的內容、合約形式與合約執行力(Jensen et al,1979)[2],因為合約的目的就是為了穩定交易各方的行為預期,減少事后的道德風險和降低事后的交易成本。從這個角度講,并非交易成本決定了合約選擇,而是合約選擇決定了事后交易成本的大小與“后契約機會主義行為”發生的概率(Klein et al,1978)[3]。合約不完備性是交易成本產生的原因(哈特,2006)[4],而將交易類型與合約關系聯系起來考察,則成為交易成本經濟學的主要研究內容(威廉姆森,1996)[5]。威廉姆森的基本觀點是:不同特征的交易產生不同的交易成本,為實現這些交易所簽訂的契約類型也不同,而不同的契約類型又對應著從市場到企業的無限種治理結構,選擇哪種治理結構的核心標準在于其是否能夠實現交易成本最小化(孔祥智等,2018)[6]。正是在這個意義上,威廉姆森(2011)[7]指出,一個有效的治理機制設計,可以有效地降低交易各方的交易成本,即“治理結構可以節省交易成本”。
和主流經濟學重點關注的工業和制造業企業不同,農業生產的組織形式和交易形式都更為復雜,合約安排與合約治理的內容和方式同樣也更復雜和多樣化。農業經濟與管理領域的研究者基于威廉姆森的交易成本理論做了大量的探討,旨在檢驗和證明農業合作組織與農戶之間簽約的合理性與效率問題(蔡榮、馬旺林,2014)[8]。有研究者指出,農業合作組織與農戶之間簽訂的合約類型主要包括要素合約與商品(產品)合約(周立群、曹立群,2002)[9],而實際上,農業合作組織與農戶之間簽訂的合約類型遠不止這兩種,還包括 “準一體化合約” (萬俊毅,2008)[10]、 “一體化合約” (王愛群、夏英,2006)[11]和 “混合型契約” (何一鳴等,2014)[12]等合約。不過,研究者們對于不同類型的合約安排如何節省和降低農戶與農業合作組織之間的交易成本問題還很少進行深入分析。但這一問題非常重要,因為交易雙方對合約執行機制如法律、社會資本存量等因素并沒有太多的直接影響與干預,對農業合作組織而言,與農戶的“關系”互動與“信任”建立固然重要,而與農戶簽訂能夠有效施加影響力和控制力的合作契約可能更加務實。本文在交易成本經濟學的理論框架下,深入探討不同類型的合約安排到底是如何降低和節省農業合作組織與農戶之間的交易成本的,并且通過計量檢驗確定合約選擇、交易成本降低影響農業合作組織運營效率的證據。一方面,希望能從理論的角度為威廉姆森“治理結構可以節省交易成本”的論斷提供來自農業生產領域的新證據;另一方面,希望能夠從實踐的角度為農業合作組織提高組織運營效率提供操作性的對策建議。
威廉姆森(1996)[5]率先闡述了合約、治理與交易成本這三個經濟學理論脈絡之間的邏輯關系。事前的信息成本、事中的談判成本、事后的執行成本構成了總交易成本,其中,事后的執行成本受交易各方的有限理性、合約的不完備性、交易各方的機會主義行為等因素影響而必然存在,因此交易各方必須通過一致性同意的事前合約盡量予以減少和降低;事前合約的形式與內容、合約的執行機制等相關條款與規定,即合約的治理機制與治理結構設計對于履約行為和履約效果而言至關重要。
威廉姆森(2011)[7]具體指出,合約的治理機制和治理結構是由交易特性的適應性決定的,而交易特性的三個主要影響因素為:資產專用性、交易的頻率和交易的不確定性。關于這三種因素的組合,按照威廉姆森的看法,資產專用性增強時,中間組織和科層組織即企業化的效率逐漸優于市場;而當資產專用性極高時,科層即一體化的企業組織將會成為交易形式的首選,這是防范專用性資產投資而導致的機會主義行為的最優合約安排(陳燦,2013)[13]。而交易頻率與資產專用性的組合決定了合約的性質:經常的、非專用性投資性質的交易適合訂立古典式合約;偶然的、具有專用性投資性質的交易適合訂立新古典合約;經常的、具有專用性投資性質的交易適合訂立關系合約。而三種性質的合約分別對應四種治理方式,即市場治理、三方治理、雙方治理和統一治理,統一治理即為一體化或企業內部化形式(表1,威廉姆森,2011)[7]。這是威廉姆森有關交易特性與治理機制和治理結構匹配的經典描述。

表1 交易特性與治理結構匹配關系
威廉姆森有關交易特性與治理結構之間關系的討論屬于定性、規范的研究,因此, “治理結構可以節省交易成本”的論斷在當時只能是一種理論假說, “威廉姆森范式”還需要后續研究在幾個重要方面進行完善和推進:第一,作為“后契約機會主義行為(Klein et al,1978)[3]”最重要的影響因素之一,也是事后交易成本最重要的影響因素之一,不確定性(uncertainty)是如何影響合約安排與治理結構的,威廉姆森在理論模型中并未考慮;第二,合約安排或治理結構設計主要是用來節省和減少事后履約成本的,而非交易成本決定了合約安排或治理結構;第三,從Macneil(1980)[14]開始, “關系合約或關系契約(relational contract)”的含義一直沒有被厘清, “關系治理 (relational governance)”可以被理解成為一種合約執行機制或履約裝置(青木昌彥,2001)[15],即合約的執行力量不是依靠法律、暴力和市場聲譽機制,而是依靠個人之間的倫理道德機制,即所謂的“合約自我履行機制(本杰明·克萊因,2003)[16]”;但“關系合約”如果被理解成為一種合約形式或合約類型,將會引起概念上的爭議。威廉姆森的分析也沒有明確指出這兩個概念之間的區別;第四,如何證實“治理結構可以節省交易成本”這一論斷?對交易成本的測量與實證研究是“世紀難題”,目前的經驗研究基本都是從案例分析著手的。按照國內學者的看法,交易成本經濟學的經驗研究主要分為兩個階段(蔡榮、馬旺林,2014)[8]:第一階段大致開始于20世紀80年代,主要選擇飛機、汽車等大型制造業企業為研究對象,以后逐步擴展至非制造業;第二階段開始于21世紀初,考察對象仍然以制造業為主,但考察內容逐漸轉變為合約治理與關系治理對縱向協作關系發展的影響。由于多數案例研究的結論證實工業和制造業領域企業的一體化趨勢是經濟可行的,威廉姆森(2002)宣稱“(交易成本經濟學)是一個經驗上成功的故事[17]”。
交易成本經濟學不應“忽視”在農業生產領域的理論探究和搜集經驗證據。嚴格意義上講,國際合作社研究形成“學派”的時間可能還要早于科斯對于企業性質的探討。國際合作社學派早期是以美國Sapiro和Nourse這兩個人物為代表的,他們在合作社如何獲得成員的信任和提高合作社的凝聚力研究方面做出了很大貢獻。但農業領域對合約安排與交易成本之間關系研究的經典貢獻,首推張五常(2000)教授在《佃農理論》中對臺灣農業分成租佃制度的研究[18]。張五常指出,固定租金合約、工資合約與分成租佃合約分別對應事后不同的交易成本,其中,分成合約由于風險和不確定性導致事后交易成本最高。然而在實踐中,三種租約都普遍存在,分成合約并未因為事后交易成本高昂就被交易各方拋棄。這種非常有趣的現象在我國大陸農業生產領域同樣存在。
1.國外農業合作組織合約安排與交易成本的相關研究
20世紀90年代以后,將企業理論應用到合作社研究成為主流的研究方法。這種“移植性研究”暗含的假定是,農業合作組織究其本質而言是一種“農戶所有企業”,是與 “投資者所有企業 (IOF)”和 “員工所有企業”并列的一種企業所有形態(Vitaliano,1983)[19]。但是,合作社的委托代理關系與其它企業的委托代理關系不同,合作社的委托代理合約是雙向的:當合作社管理者向社員提供合約時,管理者是委托人;而當農戶向管理者提供合約時,社員則成為委托人。這種雙向委托代理關系形成一種重復博弈而且優勢互換,大大降低了雙方的履約成本(Eilers&Hanf1999)[20]。但是,并非所有的農業合約都能有效降低合作雙方的交易成本。在美國,食品行業因為后端的訂單式合作協調與談判成本高昂,因此在20世紀80年代以后,食品行業為了最大程度地降低交易成本,不斷加深縱向合作程度,多數企業最終實現了產業鏈的一體化整合(Frank&Henderson,1992)[21]。此外, “關系治理” “信任”等文化傳統因素對于西方國家的農業合約訂立同樣也發揮重要影響力。以葡萄酒產業為例,Goodhue et al(2003)[22]對美國加州葡萄種植戶、Fraser(2005)[23]對 澳 大 利 亞 葡 萄 種 植 戶、Fernandez-Olmos(2009)[24]對西班牙里奧加地區葡萄酒企業如何簽訂交易合約進行了實地考察,結果發現,關系、信任等社會資本因素 (social capital)對于交易各方選擇簽訂書面合同還是口頭協議影響巨大,而且對于合約履行情況也有直接的影響。而對于農業企業而言,如何有效降低事后的合約執行成本,與種植戶之間簽訂何種形式的合約,不僅需要考慮信任特征等社會資本因素,還需要考慮資產專用性和交易復雜性兩個方面的因素。可以看出,合約安排與交易成本的關系權衡,站在企業或合作社的角度,還是站在農戶的角度,得出的結論可能有很大不同。
2.中國農業合作組織合約安排與交易成本的有關研究
中國農業合作組織或農業合作社的情況要遠比其它國家的農業合作組織復雜。國內有關農業合作組織或農業合作社與農戶之間簽約行為的合理性及有效性的討論大致可分為兩種,一種是對現實世界中的農業合作組織與農戶之間的合作模式進行考察,并分析比較不同模式的交易成本;另一種從理論出發,直接討論農業合作組織不同的合約安排如何與交易成本對稱分布。有關農業合作組織與農戶之間實際的合作模式,主要包括“訂單農業或公司+農戶” (鄧宏圖,米獻煒)[25]、 “合作社+農戶” (黃祖輝、王祖鎖,2002)[26]、 “龍頭企業+合作社(基地;大戶)+農戶”(張曉山,2012)[27]等,這一類文獻的特點是針對農業合作組織或合作社的實際運營模式,分析討論這些模式背后的理論邏輯及合約安排的合理性。研究者的觀點大致相同。第一,不同的合作模式本質上都差不多,都是“公司+農戶”這一基本模式的不同變形,都可以通過某種形式的合約安排,在自然稟賦和自然條件不確定的情況下,一定程度上穩定企業和農戶、中介組織等交易各方的行為預期,由此降低事后各方的交易成本;第二,之所以合作模式不局限于“公司+農戶”,是因為農業生產不確定性因素很大,農戶與農業企業、合作社等交易各方的素質參差不齊,合約執行經常會打折扣甚至根本不執行(劉風芹,2003)[28],為了更有效地防止事后機會主義行為,需要設計更為精巧細致的合作模式并簽訂更復雜的合約條款約束各方;第三,盡管各種模式都有其效率區間,但是綜合考慮交易各方的關系互動、市場環境變化等因素,總是會有最優的合作模式出現(聶輝華,2012)[29]。綜合各種研究結論來看,農業合作組織與農戶之間的最優合作模式,得到最多支持的是股份制合作模式(孟召將,2012)[30],即準一體化或一體化的合作模式;第四,這一類文獻的討論基本都是規范研究和案例研究,很少有定量研究的證據。目前能夠查證到的文獻中,只有兩篇文章對“公司+農戶” “合作社+農戶”具體能夠節省多少交易成本進行了測算,蔡榮(2011)[31]計算出山東省合作社蘋果種植戶比非合作社種植戶每畝節省交易成本48元,純收入增加了321元;王麗佳和霍學喜(2013)[32]對2008—2010年陜西省蘋果合作社中的社員農戶與非社員農戶的交易成本進行了估算,得出的結果是,農戶加入合作社可節省980元的執行成本和運輸成本,并減少8.1小時的蘋果分級時間。夏春玉等(2015)[33]用訂單農業中的217份農戶數據進行了計量分析,證實了契約治理(契約明確性與契約可執行性)可以顯著提升農戶的績效。但是,不同的合作模式是否會因為交易成本節省而帶來農業合作組織運營效率的提升,計量研究的證據還比較少見。
整體上看,第二類文獻的研究者們都堅持從合約理論和交易成本經濟學理論出發,但是基本概念和理論邏輯還是有很大的差異。比較常見的討論是合作社與農戶之間到底是應該簽訂商品(產品)契約還是要素契約(喬瑞慶、任大廷,2012)[34],但是研究者得出的結論卻不盡相同。有研究者明確指出,商品契約優于要素契約(周立群、曹利群,2002)[9];但更多的研究者贊同,要素合約比商品合約更有利于降低交易成本和提高產出效率(孟召將,2012)[30]。兩種觀點的差異,主要是基于哪一方合作者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但商品(產品)契約和要素契約的二分法并不能準確刻畫農業合作組織與農戶簽約合作的全貌,因此在兩種合約之外,有不少研究者提出了 “混合型契約”的概念 (孔祥智等,2018)[6],混合性契約或中間簽約人的出現,最重要的目的就是為了應對農業生產過程中的不確定性和規避風險(唐浩,2011)[35]。但顯然, “混合型契約”是一種言之不詳的表述,如此重要的問題應該需要更深入地分析。此外,對于農業合作組織而言,有效防范外部性風險和對未來的不確定性進行有效規避,最佳策略就是內部化,即選擇準一體化或一體化合約(胡新艷,2009)[36]。這里隱含的結論和建議就是,合作社在可選擇的契約集合中,交易成本最低的是與農戶簽訂一體化合約。但是,與第一類文獻類似,合約選擇與合約安排到底節省了多少交易成本及如何提高合作社組織效率,很少有計量和實證的證據能夠提供,相關研究主要也是以案例分析為主。這一類文獻中還有很多人注意到了“關系” “信任”“心理契約” “隱性契約”等因素在農業合作組織與農戶履約過程中的重要作用,正是由于這些“鄉土中國”的特殊傳統文化的規制與約束,才有效防范了合約不完備性帶來的機會主義行為,大大降低了農業合作組織與農戶之間的交易成本(郭亮,2015)[37]。但是,這種觀點顯然混淆了“合約執行機制”與“合約類型” “合約形式”之間的區別。合約類型與合約形式(包括口頭合約等所謂的關系合約)規定了合約各方的權利義務,但是履約行為和履約效果最終取決于法律、市場及文化傳統等幾個方面的合約執行機制能夠發揮多大的影響力(青木昌彥,2001)[15]。
威廉姆森有關交易特性與治理結構或合約安排之間的匹配模型中并未考慮“不確定性(uncertainty)”因素的影響。從農業生產領域的實踐來看,這或許是“威廉姆森范式”可能存在的缺憾。交易特性中的資產專用性、不確定性和交易頻率是影響交易成本大小的主要因素(威廉姆森,2011)[7],但除了資產專用性因素具有產業中性影響之外,交易頻率因素在工業和傳統的制造業領域影響更大,而不確定性因素在農業和服務業領域可能影響更大。尤其是農業生產領域,受自然條件和資源稟賦差異性的影響,交易雙方尤其是農戶事后的履約行為除了受到人的行為不確定影響之外,還可能會受到自然環境、自然條件發生變化而帶來的環境不確定性因素的影響。這種不確定性極有可能直接造成違約行為發生,郭亮(2015)[37]發現,山東省參與訂單農業的286戶果農,向簽約企業交付的果品總量不到其銷售總量50%的農戶樣本為46.1%。劉風芹(2003)[28]的考察結果更為驚人,她認為,近年來中國訂單農業的違約率曾高達80%。因此,討論農業合作組織與農戶之間的合約安排與治理結構設計問題,必須充分考慮不確定性這一重要因素的影響。
其實,張五常(2000)[18]最早提出的分成租佃合約就是雙方應對未來農業收成的不確定性而設計的合約安排。從這個角度講,農業生產的不確定性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理解為“風險性(risk)”,至少是一種潛在的風險,極有可能造成未來履約過程中高昂的交易成本。而應對這種不確定性帶來的交易成本和履約風險上升,有研究者提出了具體方法,如唐浩(2011)[35]建議雙方簽訂“混合型合約”,劉秀琴等(2015)[38]建議在不確定性加大時將控制權對稱分布給合作社或農業企業。還有研究者指出,當環境不確定性加大時,應充分發揮“關系治理”的作用(Poppo&Zenger,2002)[39]。但在通常情況下,雙方加大各自的專用性資產投資是應對未來不確定性因素更好的辦法。和工業化生產過程不同,工業化企業與上下游供應商之間除了增加專用性資產投資之外,還可以利用交易頻率因素穩定雙方未來的行為預期;而農業生產領域中大多數品種都有生產周期,有的生產周期甚至長達多年,主要面臨的不確定性是環境的不確定性,而非生產的不確定性,因此無法通過改變交易頻率來有效應對與防范。這樣,討論農業合作組織或合作社與農戶之間的合約選擇與交易成本分布狀況,應該主要考慮雙方專用性資產投入水平和不確定性風險大小這兩個因素的影響。即農業合作組織或農業合作社與農戶之間不同的合約安排,會由于雙方專用性資產投入而導致合約的不確定性有差異,進而導致合約安排具有不同的事后執行成本。
如圖1所示,如果交易雙方簽訂合約以后,未來履約過程中可能會面臨自然災害、病蟲害、氣候異常、旱澇侵害等不確定性,甚至還包括因為信息不對稱而帶來的道德風險和機會主義行為,而契約雙方不愿進行專用性資產的投資,那么這種合約就是“低專用性投資-高不確定性”合約,事后交易成本會很高。當然,如果簽約各方愿意進行專用性投資,那么此時的合約屬于“高專用性投資-高不確定性”合約,事后交易成本要比第一象限內合約安排的稍低一點,但是仍然處于較高位置。如果未來農業生產的過程比較可控,監督和檢測也比較容易,信息相對比較對稱,農戶或企業領導素質較高,那么即使雙方都不進行專用性投資,未來合約執行成本也相對較低,此時的合約屬于“低專用性投資-低不確定性”合約。如果雙方都愿意進行專用性投資,并對雙方形成更高水平的鎖定效應(hold-up),那么這種合約安排的事后交易成本將會最低,此時的合約屬于“高專用性投資-低不確定性”合約。

圖1 不確定性、專用性投資與交易成本
在合約理論中,合約的分類主要為兩大類:產品合約與要素合約,由于農業組織在種植、加工、交易各環節都存在分工的復雜性和多樣性,交易雙方會根據情況選擇過程控制和結果控制,以此來控制可能存在的風險,因此本文將農業的合約選擇分為四種類型:產品合約、受監管的產品合約、要素合約及一體化合約。分類依據見表2。

表2 農業組織的合約選擇類型
具體到農業合作組織與農戶的實際簽約情景來看,當農戶與農業合作組織都有其它選擇,或雙方都不愿進行專用性投資時,交易各方更傾向于簽訂“訂單式生產”的產品合約。在合約性質上,產品合約接近于威廉姆森所說的古典式合約,農業合作組織根據訂單收購農副產品,而農戶根據訂單規定的條件和標準進行生產。由于雙方沒有進行太多的專用性投資, “變卦”的可能性較大,即交易的不確定性和風險都很大。因此,產品合約的特點是“很高風險性-很低資產專用性”,交易成本相對較高。如果農業合作組織進一步對簽約農戶進行技術指導,包括技術服務、提供種苗、提供化肥和農藥、提供種植和檢測標準等,實際上雙方都進行了進一步的專用性投資,鎖定效應(hold up)出現。此時,雙方簽訂的合約實際上是一種“受監管的產品合約”,交易的不確定性大幅度降低,履約風險也顯著下降。因此, “受監管的產品合約”特點是“高風險性-低資產專用性”,交易成本隨之下降,但是仍然相對較高。如果農戶選擇將自己的土地、資金、人力都作為要素投入而與農業合作組織開展合作,比如折算成一定的股份,雙方收益共享,風險共擔,但農戶仍保留部分獨立的決策控制權,此時的合約就是典型的“要素合約”。要素合約的類似于威廉姆森所致指的新古典式合約,具有“低風險性-高資產專用性”的特點,交易成本進一步降低。最后,如果農業合作組織通過土地流轉的方式,將農戶的土地集中起來統一規劃,完全按照企業化管理的方式開展農業生產,農戶或者僅獲取土地流轉收益,或者作為在職員工在企業中工作支薪。這種合約就是“一體化合約”,農業合作組織實現了完全的內部化管理,因此這種合約具備“很低風險性-很高資產專用性”的特點,雙方的交易成本降至最低。如表3所示。

表3 農業合作組織合約選擇與交易成本
與其它研究者關注農戶的績效改善不同,本文特別關注農業合作組織或農業合作社通過與農戶簽訂不同類型和不同形式的合約后,是否能夠有效地降低交易成本并帶來運營效率的提升。因為在中國大力推動和實施的鄉村振興戰略中,農業合作社的發展壯大才具有重要作用。沒有發展壯大的合作社與農業龍頭企業,鄉村振興戰略就不具有可持續性。
通過圖1和表3可以觀察到,農業合作組織與農戶之間的合約選擇有非常明顯的規律,不同的合約形式對交易成本的節省發揮不同的作用;而不確定性或履約風險性與交易成本保持同向變動,不確定性或風險性越大,交易成本就越高;而資產專用性的變動則與交易成本和風險性的變動正好相反,資產專用性越強,或交易各方專用性投資越大,不確定性或風險性就越低,交易成本節省的就越多。
但是,從農業合作組織發展的角度來看,以上結論是否意味著農業合作組織簽訂資產專用性越強的合約,組織效率就會越好?本文將對這一問題進行計量檢驗。理論模型部分已經發現,合約類型、資產專用性、不確定性或風險性、交易成本幾個變量具有線性變動的特點,而從合約內含的一體化水平的角度看,可以認為,不同合約形式的選擇,實際上是農業合作組織一體化水平不斷提高的過程。描繪在坐標上,近似于一條向右上方傾斜的直線,如圖2所示。

圖2 農業合作組織的合約選擇與一體化水平
很明顯,合約類型與合約形式對農業合作組織一體化的影響是線性的。因此,可以對產品合約、受監管的產品合約、要素合約、一體化合約分別賦值1、2、3、4,將其轉化為連續變量進行測量。本文假定,合約選擇的一體化水平對農業合作組織效率具有積極的正向影響。其中,四種合約形式為自變量,因變量為農業合作組織的銷售增長率、盈利增長率、資產增長率和入會社員人數的年增長率四個比較動態指標的綜合效應指標值。之所以使用這四個指標的綜合效應作為農業合作組織的效率變量,一是因為問卷調研過程中,直接詢問農業合作組織當年的收入、盈利、資產等情況,一般被訪人不愿意回答,而用連續幾年的增長率來詢問可以模糊具體收入、資產、盈利數值,受訪者回答的比率大大提高;二是因為使用連續幾年的動態增長可以更準確地了解農業合作組織真實的持續經營情況。模型的控制變量為農業合作組織所在地區的交通狀況、土地平整狀況、農戶收入、當地工業發展水平、當地政府的扶持力度、合作社注冊資本等因素,因變量轉變為排序數據(odered data),是一個連續變量,使用OLS方法進行估計,構造以下計量研究模型對假設進行檢驗。
(1)式是各控制變量與因變量(組織績效)進行的OLS檢驗模型,對應M1; (2)式是控制變量和自變量(合約選擇)與因變量(組織績效)進行的OLS檢驗模型,對應M2,計量公式如下:

問卷主體部分為農業合作組織與農戶簽訂的合約形式,直接讓受訪合作社負責人在四種合約備選答案中選擇。有關農業合作組織效率,直接讓合作社負責人填寫最近三年銷售額、盈利、資產、入社農戶的增長比例。有關控制變量的測量,使用Likert五點量表,讓受訪人對合作社所在的交通狀況、自然資源稟賦、政府工作效率、政策支持力度等內容進行打分。
在廣東省農民專業合作社聯盟中,隨機抽取400家合作社進行問卷發放和訪談。問卷回收325份,其中有效問卷296份,剔除有缺失值的問卷,共獲得有效樣本252份,可以滿足回歸分析的要求。
由于研究的是合約選擇對農業合作組織效率的影響,因此需要控制住合作組織的交通狀況、土地平整狀況、農戶收入、工業發達、政府扶持力度、合作社注冊資本等變量對合作社組織效率的影響才能更準確地觀察。本文將這些變量作為控制變量放入計量模型中,描述性統計結果見表3。合作組織的組織效率,主要考察四個方面:銷售增長率、盈利增長率、資產增長率、入社會員年增長率,描述性統計結果如表4所示。合作組織合約選擇的描述性統計如表5所示。

表4 控制變量的描述性統計

表5 合作社效率的描述性統計
控制變量測量采取的是利科特(Likert)五點量表測量。可以看出,樣本合作社資源稟賦情況沒有明顯的差異性,標準差不大。總體資源稟賦情況也不錯,得分均值都在3分以上。但是合作社所在地區的工業發展水平都一般。
從合作社組織效率的四個維度指標來看,樣本合作社的組織效率都較高。銷售增加比例、盈利增加比例、資產增加比例以及入社會員年增長率在10%~30%的合作社占了絕大部分比例。其中,各項指標增長在10%~20%區間的合作社最集中。
本文重點關注樣本合作社與農戶之間合約簽訂情況。如表6所示,27.8%的農戶選擇產品合約,32.1%的農戶選擇監管產品合約,7.1%的農戶選擇要素合約,32.9%農戶選擇一體化合約。統計結果表明,合作社與農戶之間很少簽訂要素合作協議。說明農民要么自己干、自己做主,要么直接讓合作社決定,選擇要素入股合作的模式比例不高。

表6 合作社的合約選擇描述性統計
1.合作社組織效率因子分析
合作社作為農民間的合作組織,不管工商注冊是否為企業性質,在實際運營過程中,很多研究者不僅關注了合作社的經濟績效,同時也會關注合作社的社會績效。其中,合作社的經濟績效一般包括銷售情況、盈利情況、資產狀況等指標;社會績效一般包括入社農戶增加、農戶收入增加等指標(王文慧,2014;黃祖輝、扶玉枝,2013;范遠江、楊貴中,2011;程克群、孟令杰,2011;徐旭初,2009)[40-44]。為了綜合反映合作社的經濟績效和社會績效,本文采用合作社銷售增長率、盈利增長率、資產增長率、社員年增長率等四個指標反映合作社的運營效率。
本文首先對合作社“組織效率”進行探索性因子分析。結果顯示,合作社組織效率探索性因子分析的KMO值為0.677,Bartlett球形檢驗值為279.604,顯著水平為0.000,表明適合進行因子提取。各測量題項的因子載荷都超過0.5,公共因子解釋了4個題項總變異量的56.106%,說明合作社效率的測量量表具有較好的建構效度。另外,合作社效率的Cronbach's Alpha值為0.736,說明合作社效率測量量表的可靠性可以接受。

表7 合作社效率的探索性因子分析與信度檢驗
2.OLS回歸結果
在控制住合作社交通狀況、土地稟賦、農戶收入水平等變量以后,用農戶的合約選擇對合作社組織效率進行OLS回歸。結果(表8)表明,Contract的回歸系數為0.160,在0.01水平上顯著,說明成員選擇的合約緊密程度與合作社的效率正相關,即成員與合作社簽訂的合約越緊密,合作社的效率越好。本文提出的研究假設初步得到驗證。

表8 合約選擇對合作社效率的OLS回歸結果
3.穩健性檢驗
為了對OLS回歸結果進行穩健性檢驗,本文將合作組織效率分成高、低兩組,并將因變量用虛擬變量進行替代做回歸。對于這種因變量為二值模型,一般可以使用線性概率模型進行回歸(LPM)。但是,在LPM中,擾動項為兩點分布,而不是正態分布。另外,雖然因變量的取值非0即1,但LPM估計出來的預測值卻可能出現的情況出現。針對這種情況,本研究構造Logit模型,并使用MLE進行估計。
對于Logit模型來說,為了使因變量的預測值總介于[0,1]之間,則y的兩點分布概率為:

通過選擇合適的函數形式F(x,β),我們可以得到y=1的概率。由于E(y|x)=1*P(y=1|x)+0*P(y=0|x)=P(y=1|x),因此可以保證當F(x,β)為邏輯分布的積累分布函數時,則

根據此種分析方法,得出回歸結果見表9。
表9的Logit回歸結果顯示,Contract的回歸系數為0.192,在0.01水平上顯著,再次說明成員選擇的合約緊密程度與合作社的效率正相關,即成員與合作社簽訂的合約越緊密,合作社的效率越好。這表明,在對因變量進行虛擬變量變換后,回歸結果和OLS回歸結果一致,說明合約緊密程度與合作社效率正相關的結果具有良好的穩健性。而穩健性檢驗的結果進一步證實了本研究提出的假設,即農業合作組織與農戶簽訂一體化程度越高的合約,農業合作組織的效率越好。其中原因在于,不同的合約形式意味著雙方專用性資產投入的增加,而專用性資產的投入形成對雙方的鎖定效應,從而降低了交易的不確定性和履約的風險性,穩定了各方預期,有效防范機會主義行為的發生,因此可以不斷節省交易成本。從組織效率的角度看,一體化水平越高的合約促進了農業合作組織效率的提升。

表9 合約選擇與合作社效率的Logit回歸結果
從農業生產領域的實踐活動來看, “威廉姆森范式”即威廉姆森有關交易特性與治理結構之間匹配關系的研究模型仍然存在著缺憾,因為對于農業合作組織與農戶而言,合約選擇與合約安排是否能夠節省交易成本以及在多大程度上節省交易成本,需要同時考慮農業生產特有的不確定性與合約各方的專用性投資水平。從以往農業經濟與管理領域內的文獻資料看,盡管已經有不少研究者觀察到這一問題,但是并未進行深入系統分析,也很少能夠提供定量的研究證據來檢驗威廉姆森“治理結構可以節省交易成本”的論斷。
本文在“威廉姆森范式”的基礎上,構建了一個綜合考慮農業合作組織與農戶之間專用性投資與合約不確定性兩個方面因素的“合約安排-交易成本”概念模型。和工業生產活動不同,農業生產活動的環境不確定性和交易的不確定性對履約行為的影響要大得多。除了強化合約執行機制的作用如簽訂混合契約、加強關系治理之外,農業合作組織與農戶之間愿意不斷加大專用性投資力度,可以有效防范和應對合約不確定性帶來的風險性和交易成本的上升。本文不考察農業合作組織與農戶之間簽訂不同類型、不同形式合約的動因和博弈,重點探討農業合作組織與農戶之間幾種有代表性的合約不確定性、專用性投資和由此可能節省和降低的交易成本。這幾種合約分別是產品合約、受監管的產品合約、要素合約、一體化合約,分別考察幾個指標即可發現,這幾種合約的一體化程度和水平上不斷提升,合約不確定性或風險性不斷下降,雙方的專用性投資不斷提高,而交易成本則不斷下降。
這幾種合約關系,實際上反映的是農業合作組織對農戶不斷一體化、內部化的過程。本文給出的計量檢驗結果表明,對于農業合作組織而言,希望農民投入更高水平的專用性資產是理性的決策,一體化水平越高的合作,越能為農業合作組織帶來更高的組織效率。因此,本文不僅從理論上完善了“威廉姆森范式”,構建了基于農業生產領域的“合約安排-交易成本”概念模型,還從實證研究的角度為威廉姆森“治理結構可以節省交易成本”的論斷提供了定量的證據。
而從實踐的角度講,本文的建議如下:農業合作組織為了提高組織效率,應盡量與農戶簽訂一體化程度較高的合約,而非松散式的合約。以土地流轉為主要內容的企業化經營應該成為農業合作組織發展成長的優先決策,因為中國正在實施的鄉村振興戰略中,農業合作組織應該發揮更大歷史性的作用,做大、做強農業合作組織和農業龍頭企業,才能為中國的鄉村振興戰略提供持續性的經濟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