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翟 雄
那兩年,朋友和工友們陸續給我介紹了幾個對象,但一個也沒有成。不過我挺高興的,因為我的心里有個秘密。這個秘密就是李梅。
多年來,李梅就像一根刺,一直扎在我心里,讓我疼痛不已。我知道,唯一能拔出這根刺的辦法就是找個非常滿意的對象,各方面都超過李梅。這樣,這根刺就會自動消失。但事與愿違,前前后后介紹的幾個女子,不是人家看不上我,就是我看不上人家。實話實說,她們沒有一個趕得上李梅,不論長相,還是性格,還是我對她們的感覺。如此一來,這根刺不但沒有被拔出,反而扎得更深了,時不時會讓我更加劇烈地疼痛。我痛苦難耐,徹夜輾轉反側,滿腦子都是李梅、李梅。
一個偶然的機會,得知李梅還是單身,我立馬高興起來,就像濃密的黑夜中突然裂開了一道口子,一片亮色閃爍而出。但我不敢確定這片亮色是否真實,是在夢境還是在現實中?對于李梅,我僅僅是聽說而已,需要最終確認。我要把那片亮色從夢境中移植到現實中來,要把那根刺徹底拔掉。
我迫不及待地給父母寫了信,內容當然是讓父母替我確切地了解李梅,是否真的待字閨中。要是真的那樣,我就得立即行動,哪怕一天也等不及了,恨不得瞬間飛到李梅身邊。
我所在的小城跟我的老家處在兩個省,盡管挨在一起,但距離也不近。十幾天后,我才收到了父母的來信。父母說,他們托人打聽了,剛開始不知道李梅在哪個鄉鎮哪個村,后來去我曾經就讀的學校找了老師,甚至找了我的同學,才有了眉目。不過,還是沒有見到李梅本人,倒是探聽到了李梅的姐夫唐軍,唐軍就在老家的鄰村當民辦老師。父親把詳細地址給了我。
我給唐軍寫了信,說我是李梅的初中同學,想知道李梅的近況,要是她還沒嫁人,希望再等等,我要去老家找她,看她是否能看上我。又是一個十多天,我收到了唐軍的回信,終于確定了李梅還未嫁人。我欣喜若狂,在食堂一下子吃掉了五個大饅頭。見到我平素不喜歡甚至厭惡而要躲著走的人,主動笑臉相迎,熱情招呼。我覺得那根刺正從我心中一點點往出退,而徹底退出的時候就是我見到李梅的時刻。
機不可失時不再來。我向單位請了公休假,坐著綠皮火車向老家奔去。
六年前,我在老家的鄉鎮中學上初二。
開學快一周了,一天下午課間活動時間,班主任領進來一個女生,說這是新轉來的,叫李梅,跟我坐同桌。我一看大吃一驚,李梅的個頭非常高,幾乎跟我們班最高的男生一般高。一頭濃密的黑發垂到腰際,五官算不上多么標致,只能說周正,兩個酒窩倒很精巧,不深也不淺,配在瓜子臉上,恰到好處。膚色并不白皙,有點發黃,人瘦瘦的,活脫脫恍若從畫里走出來的一個美人,用天姿國色來形容一點也不過。現在回想起來,當時的李梅站在那兒就像產生了“熱島效應”,同學們的目光不僅被唰地一下吸引過去,更被長久地吸附住了,眼神中明顯產生了溫度和熱度。我的眼睛更是拔不出來,除了上下快速打量一番,還在那兒偷窺。但她對我很冷淡,只是匆匆瞥了一眼,沒有在我身上停留多久。
我感覺到了壓力。那時,我的個頭在班上算中等,本來輪不到我坐在最后排,但我不愛學習,成績一塌糊涂,班主任怕我影響好學生,就把我理所當然地安排在了那兒。面對李梅,我有點自卑。首先是個頭比人家矮,在李梅站立或者行走的時候,我有意從她身邊經過,跟她試比高,自己確實矮了些。再者,在我們班甚至全年級、全校,我認為李梅是最靚活的女生。尤其是她那雙手,按理說應當是一雙纖纖玉手,就像我后來見過的很多女鋼琴家的手一般,但不是,不知怎么就長得胖嘟嘟肉乎乎的,手背上十個酒窩杵在那兒,正像熱播中的《西游記》里面女妖怪手背上的酒窩,缺少的只是長長的指甲。這些,我都仔細觀察過,讓人有一種忍不住想撫摸一下的沖動,但我不敢。跟她坐在一起很舒坦。這樣,壓力與吸引力并存,暗戀與表面的冷漠齊飛。當然,我接納李梅還與我媽有關,我媽從小就教育我,以后長大了找媳婦一定要找高個子女人,高個子女人力氣大,能干農活,能扛架子車。現在,個子這么高的李梅不僅我喜歡,我媽肯定也喜愛。
我的學習成績雖然不好,但也有很多優點。我曾經留過兩級,年齡比同班同學大兩歲,這樣顯得比他們成熟多了。我熱衷把自己收拾得干凈清爽,一件白襯衣洗得發亮,一條藍褲子有棱有角,一雙白球鞋纖塵不染,很多女生都愿意瞅我。我喜歡唱歌、朗誦。同學們都說我唱歌好聽,朗誦感情充沛,很有味道。班主任推薦我參加全校的歌詠比賽和朗誦比賽,多次獲獎,為班級爭得了榮譽。我的性格外向,朋友多,經常講葷素搭配的段子,喜歡做惡作劇,逗得別人開懷大笑。但是,不得不說,面對李梅,我的性格似乎從外向變成了內向,不敢造次,說話做事小心翼翼,生怕引起她的反感,但我無法按捺住內心突突蹦跳的小鹿,時不時想窺視她在干啥,想偷看她烏黑飄逸的長發,更想伸手輕撫,感受一下長發的質地。但我依然不敢,盡管內心里觸摸了千百次。
跟其他大多數男女同桌一樣,雖然我倆沒有在桌子中間畫一條歪歪扭扭的線,但我和她保持著井水不犯河水的距離。上課的時候,倆人雙肘擱在桌子上,寫作業的時候雙肘伸開一些,但還是達不到觸碰的距離。偶爾挨上一下,就像觸了電,倆人快速分開。這一點上,我倆倒是達到了空前一致。有時候實在憋不住了,想跟她說話,但不知道說啥,擔心說不好讓她誤會,留下壞印象,就站起身到教室外面轉轉,釋放自己。
過去,到了課間活動時間和晚自習,只要老師不在,就是我大展才華的時候,就可以登上講臺唱歌、朗誦,獲得大部分同學的喝彩聲和掌聲,滿足我的虛榮心,讓我有一種成就感和自豪感。但是自從有了李梅,我就有所顧慮,變得膽怯,就像擔心班主任隨時會光臨一樣。我不知道她是否喜歡我的歌聲、我的朗誦,擔心她會反感。雖然我登臺的次數少了,但還是會登臺。每次同學們的喝彩聲掌聲響起來,我都會留心觀察李梅的反應。起先,她不鼓掌,也不喝彩,只會抬頭瞅瞅,精彩處嫣然一笑。我知道,這是由于她剛來還沒有徹底融入這個大家庭的緣故。后來,隨著時間的推移,熟悉度增加了,她也會鼓掌,也會喝彩,雖然聲音不大,但嘴巴裂開的縫隙明顯擴大了。我心里有了底,知道李梅并不排斥我,或許喜歡我。我不知道,這種喜歡純粹是出于同學之間的友情,還是男女之間的歡欣。盡管我無法準確判斷,但只要歡暢就足夠了。我登臺的次數逐漸多了起來,后來就跟過去一模一樣了。
班上考過幾次試,我的成績總是倒數,李梅的成績中間,這就說明李梅的學習比我好多了。尤其是數學,我發現她學得特好,好幾次數學老師喊她在黑板上做難題,她都做出來了,大出老師和同學們的意料。數學老師就選她為數學委員,專門負責抱送作業,給同學們講題。但是她的英語不行,成績在全班處于下游,當然比我要好。
過去,我最不喜歡做作業了,一看到密密麻麻的文字、符號和單詞,頭就大了。我的作業主要靠抄襲好學生的作業完成。考試時能抄就抄,抄不上了就瞎蒙,反正每次成績都是最后,我也不在乎。我知道自己不是學習的料。
為了引起她的注意,我開始動起了歪腦筋,與其抄別人的作業,還不如抄她的。這樣,我就可以名正言順地跟她交流,別人也不好說什么。剛開始,李梅有點不習慣,但并不拒絕,只要作業做完了就會給我。后來,她嘗試給我講數學題,很有耐心,我也樂意。她講題時一般不抬頭看我,偶爾抬頭發現我盯著她,就立馬低下了頭,發黃的臉上濡染上一層紅暈,我卻覺得越發好看,宛如一朵紅白相間的桃花飄上臉頰。她停頓下來,片刻寧靜后又會講解起來。很多時候,我都心猿意馬,聽得如墜云里霧里。她就反復地,甚至不厭其煩地講,我終于聽明白了,這道題原來是這么做的。其實,我更享受聽她講題的過程。無意間她的長發會觸及我的皮膚,我的感覺極其敏銳,癢酥酥的,天熱時是一股涼意拂過心頭,天冷時變成一股暖意傳遍全身。我裝作什么事沒有發生一樣,讓她的發絲一直觸碰,直到她發現了趕快搖搖頭避開或者用胖乎乎的手劃拉過去。后來,倆人越發熟稔,她說我其實并不笨,很聰明,只是下工夫少,沒有好好鉆研。這是有人第一次表揚,我的心里非常愜意。她也無意間說我的歌確實唱得好,朗誦也不錯。我就對她笑呵呵地說有時間了給你唱,給你朗誦。她既沒有同意,也沒有反對,露出潔白如玉的牙齒笑瞇瞇地望我一眼……
初秋的河西走廊早就變成了一條綠色長廊。25B 型綠皮火車穿行期間,就像一只碩大的墨綠色蟲子爬行在綠色海洋中。一片片美景從窗外掠過,但我心不在焉,無心欣賞,或者說顧不上欣賞。眼睛雖然漂浮在景致上,但心早就跑到李梅身邊。我在幻想,現在雖是一人回鄉,但歸來時,李梅就陪坐在身邊。倆人頭對頭,一邊交談,一邊觀賞窗外的風景,我會給她講沿途的風光,講述河西走廊悠久的歷史,當然還會描繪我倆美好的生活。我會把她打扮得漂漂亮亮,成為世界上最美的新娘;我會和她生下最聰明最英俊的孩子,而且男女成雙;我會根據她的喜好,給她開一間大店,讓她賺得盆滿缽滿……想起這些,我的嘴角流露出一絲笑意,心里就像吃了蜜一樣舒坦。看著車廂里的顧客個個那么順眼,連孩子的哭鬧聲都很悅耳,似乎在唱著動聽的歌,一點煩躁都沒有。我甚至把帶著的干糧遞給啼哭的孩子,孩子啃著餅干,哭鬧聲戛然而止。
我的思維是躍動的、飛翔的,就像哲學家和藝術家浮想聯翩,更像開閘的清流動力十足,向著藍瑩瑩的天空唱著歡樂的歌,跳著蹦子源源不斷地奔向前方。
那時,我跟李梅已經很熟諳了,同學們開我倆的玩笑,說李梅是我媳婦。聽到此話,我就會咧開嘴巴傻笑,再裝模作樣地訓斥一番,但掩飾不住心頭的喜悅,我心里何嘗不是這樣想的呀!李梅不說話,也不反對,只會低下頭,裝作沒有聽到,但那朵桃花又會悄無聲息地盛開,飄上臉頰,甚至額頭。要是別人還在戲弄,她就會抬頭瞪一眼對方,甚至會噘起嘴巴說少胡說,又低頭干自己的事。對方聽到此話并不停止,反而嘻嘻哈哈地笑起來。難怪別人不怕她,一個秀發如云、個子高挑、皮膚光潔的少女,用一雙不大不小的杏眼瞪別人,別人還以為在拋媚眼呢。那鼓成小包的嘴巴宛若含苞待放的花苞,更顯得楚楚動人。那嫣然斜傾的腦袋就像在撒嬌,在訴說脈脈情話。現在回想起來,如果用曹植在《洛神賦》中的詩句“仿佛兮若輕云之蔽月,飄飖兮若流風之回雪”來形容當時的李梅在我心中的形象一點也不為過。
我倆并不在意別人的說法,她依然給我講題,我聽得津津有味。她依舊對英語不感興趣。學了兩年,我對英語更是愁腸,它不認識我,我不認識它。每到英語課上,倆人無聊透頂,我就給她悄悄唱歌。由于坐在最后一排,我倆低著腦袋,幾乎是頭對著頭,歌聲不大,除了前兩排的同學能聽到,其他人聽不到,老師更是聽不到。前面的同學也不反對,他們的學習比我好不到哪兒去,也不在乎影響不影響。聽到我在唱歌,他們就會掩鼻而笑。我唱的歌曲主要有《甜蜜蜜》《美酒加咖啡》《愛拼才會贏》《鐵血丹心》等。李梅很享受,笑瞇瞇的,幾乎成了一條縫,我唱得格外用心用情,差點忘記了是在課堂,聲音逐漸大了起來。李梅就用手指搗我,我立馬放低了聲音。雖然英語老師沒有發現,但不幸的是被班主任發現了。班主任有在上課期間巡視的習慣。他把我喊到辦公室,說已經發現了好幾次,我不但不學習,還影響周圍的同學,前兩次他原諒了我,希望我改掉壞毛病,沒想到我變本加厲,繼續搗亂課堂,這次絕不饒恕。我認認真真寫了檢查,保證以后絕不再犯。
令我傷心的不是寫了檢查,而是李梅不再是同桌。班主任把李梅調到前排第二排,把第二排的男生調過來當我的同桌。我很不情愿,但我無力改變。記得當時已是黃昏,垂天的陰影閉合四野,李梅在收拾東西,東西并不多,李梅卻磨磨蹭蹭,不愿意離去。我知道她此刻的心情跟我一樣,就是舍不得離開,我站在旁邊,心里難受,默默看著,想說話,但是不知道說啥。那一刻,似乎有眼淚流出來了。我怕被李梅和同學看見笑話,就悄悄轉身,不經意間用袖口擦掉。直到很久,我還是沒有走開,看著她把東西搬到第二排,都忘記了去幫她。李梅終于走出教室回家去了。透過玻璃窗,看見她頎長的身材在校園里晃動,長發一抖一抖的,我的心臟難受得快要窒息,很想追上去跟她并肩而行,滔滔不絕述說我的相思之苦,但我沒有,克制住了自己。
此后,我和李梅沒有斷交。我發現不做同桌既有壞處也有好處。壞處是不能時時在一起,不能給她專門唱歌、朗誦,好處是下課后可以隨意跑過去嘮嗑開玩笑,幫她做一些事情。譬如,輪到她值日了,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到校園那口唯一的井里打水,幫她在教室里灑水,拿起笤帚、掃帚,打掃衛生。每次幫助完,她總會望著我憨笑,說謝謝。
我的學習還是沒有長進,但依舊喜歡唱歌、朗誦。跟過去一樣,我在課間活動時間和晚自習大展才華。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我發現李梅早就加入到了鼓掌喝彩的行列,而且掌聲、喝彩聲很大。我就經常抄錄一些自以為李梅喜歡的歌曲、詩文,在家里反復練習,直到自己滿意為止。心想,其他人喜歡不喜歡我的歌聲、朗誦是次要的,只要李梅喜歡。
有時,我把寫好的紙條塞給李梅。不管她愿不愿意,我從教室的過道經過,就會快速遞給,她都來不及反應。我在座位上觀察,她不著急打開,先把紙條放到筆盒里,再合上筆盒,稍等會才打開紙條偷看。看完了把紙條揉為一團,裝到褲兜里。紙條的內容無非就是“有時間嗎?課外活動時間到操場轉走。”“喜歡你,還想給你唱歌、朗誦!”“真想單獨待在一起,但是沒有機會,好遺憾!”之類的。我發現,她看紙條時很期待很認真,怕被別人發現,顯得緊張而羞澀。每次約完,我都提前來到操場等待,但她沒有來過一次。雖然不見她的蹤影,但我耐心等著,生怕她來了錯過,直到快上自習課了,我才心有不甘地離開。回到教室,她正跟一幫女生歡天喜地地聊著。我嘴唇焦渴地望她,她也瞅一眼我,誰也不打招呼。我內心五味雜陳,默默走到自己的座位。
一天早上,第一節課不見李梅,我忐忑不安,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下課了,班主任走進教室,說李梅病了,誰愿意領她去醫院?同學們的目光刷的一下聚集到我身上,有的男生直接喊著我的名字。我笑了笑,臉上有點發熱,沒說愿意也沒說不愿意。班主任問我愿意不?我說行。跟著班主任到女生宿舍去找李梅,推開門,李梅蓋著被子,躺在床上,一見到我和班主任,掙扎著坐起來。班主任上前扶住了她,說不要動,哪兒不舒服?李梅囁嚅著說渾身無力,冷。
我推著自行車,李梅在旁邊跟著。出了校門,她坐到后座,我蹬著自行車向衛生院趕去。李梅個頭高,但瘦弱,不重,加上又是一段平坦路,并不需要使勁。我說到底怎么了?她說昨晚就不對勁了,一晚上沒有睡好,昏昏沉沉,渾身無力、發冷、頭暈、可能是感冒了。我說生病了也不告訴一聲,讓我擔驚受怕。她說怎么告訴你呀,又不能讓人捎話,人家會笑話的。我說也是,錯怪你了。
李梅坐在自行車上,并沒有跟我緊緊地挨著,明顯感到她跟我之間有一個空隙。這是我第一次帶她,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尤其是她的長發被風一吹,挨到我的后背,麻酥酥的。她說話的氣流時不時撲到我的脖頸、肩膀,熱乎乎一片。真想這樣一直走下去,走到地老天荒。但我知道她病了,目前的主要任務就是治病,必須盡快把她送到衛生院。瞬間,我的雙腿充滿了力量,車輪急速飛轉。
跟李梅判斷的一樣,醫生一檢查,說感冒了,不要緊。醫生打了一針,開了藥,說回去多休息多喝水就好了。
回來的時候,李梅說還是推著車走吧,她就不坐了。我問為啥?她說坐在車上多重,你會很費力的。我說,你這么高的個子我以為很重,其實一點也不重,甚至有點輕,再有一個你坐上我都能騎動。她撲哧笑了,說別逞強了,累壞就不好了,還是走路,這會兒也沒剛才暈了。我就推著車,李梅跟在旁邊,有說有笑地向學校走去。我說約了你好幾次,你為啥一次也不來?她說,能來嗎,操場上那么多人,別人還不笑話,就是現在,同學們肯定在嘲笑,你不知道嗎?我說當然知道,可我不管,我不怕。她說你不怕,可我怕呀。你是男生,我是女生,我怎么面對別人的眼光?
走進校門,正是課間活動時間,每個班的學生在教室前面整齊地做著操,班主任都在巡視。看到我倆,他們的目光聚攏到一起,激光般掃射過來,我倆成了靶子。那種力量無聲無息,但威力強大,倆人同時被擊中,腳步變得踉蹌,兩個身子被拉扯開,中間的距離瞬間拉大,臉蛋被生生涂上一抹緋紅,臉頰生疼。李梅比我更羞澀,低垂著腦袋,盡力保持著腳步的穩健,默默往前走。我使勁握著車把,努力保持著車身的平衡,本想把她送到宿舍,但那股力量撞開了我,躊躇的瞬間,下意識掉轉了車頭,朝車棚走去。
此后兩天,李梅還是沒來上課。我知道她在遵醫囑,吃了藥喝了水,在休息。想去看她,但是想起她說過的話,覺得不方便,就罷了。第三天,課間休息時間,我和同學在教室外面曬太陽,一轉頭,發現李梅從遠處過來了。幾個女生迎上前,拉著李梅的手問長問短。男生們開始起哄,喊著我的名字說媳婦來了,趕快迎接呀!女生們訓斥男生,男生們更加放肆地開起了玩笑。李梅又氣又急,想說什么一時語塞,像做錯了事的孩子,臉漲得通紅。我腆著臉搓著手不由自主地走上前,說李梅,病好了嗎?沒想到李梅惱羞成怒,說,少管我的事,管好你自己就行了!我瞬間沒有反應過來,被李梅的語氣和神態噎住了,不知怎么回話,感覺就像熱臉貼在冷屁股上,只是說你、你……男生們哄堂大笑起來。此刻,上課鈴聲適時響了,替我解了圍。同學們迅速走進教室,我還待在原地,不知該怎么辦,直到老師喊,我才如夢初醒,搖搖晃晃走進教室。
當天下午,父親到學校找我,說我當干部的舅舅給我找了一份工作,到一家國有公司當工人,就是有點遠,在河西走廊。我知道自己學習差,考學根本沾不上邊。雖然馬上就要中考了,但我不想參加,也不想拿文憑。父親問我愿意不?我點了點頭。我和父親就到學校辦理了退學手續。
后來想起李梅,不知道她當時為什么要那樣對待我,也許事出有因。但我知道,她肯定不是反感,甚至憎惡我。我想以后要是有機會,一定要當面詢問。
經過一天一夜的晃蕩,綠皮火車終于載著我的夢想到了家鄉。
在家休息了半日,就和父母商量我個人的事。說起李梅,父母卻不同意,說你找誰他們沒意見,但總得找個有城市戶口的吧。你現在是吃公家飯的人,是城市戶口,條件不差,聽你說李梅人不錯,但她是農村戶口,這不好吧。我說,城市戶口有城市戶口的好處,但也有不好處。這兩年,別人給我介紹的對象都是城市戶口的,但我總覺得她們不適合,還是李梅最合適。找上她,可以把她帶到我上班的城市,讓她做生意,也可以干點別的,生活照樣很好。父母看到說服不了我,勉強同意。
下午,我到鄰村的小學去找唐軍,了解了李梅的情況。李梅初中畢業后,考上了高中,但她父親不支持。她父親說,一個女娃子識幾個字,會算賬,不是個睜眼瞎,出門不上當受騙就行了,要那么多文化干啥。再說,李梅還有兄弟妹妹,要上學,要花很多錢,家里負擔不起。李梅想上高中,就跟父親抗爭,但終究胳膊扭不過大腿。輟學后,幫父母干農活,現在還是單身。唐軍說,這幾年別人給她介紹了好幾個對象,李梅就是不同意。有的也是城市戶口,有工作呢,不知道她是怎么想的。唐軍說,這兩天他去通知李梅過來,兩家人聚到一起吃個飯見個面。我說沒必要,還是我去找,畢竟是當年的老同學。我要了李梅家的地址,就在我家東南方鄰村的鄰村,不算太遠。
我在鎮上買了一斤茶葉,又買了水果。第二天早上,天還沒亮,大地一片漆黑,我起床把自己收拾了一番,頭上打了發油,梳得油光水滑。借著天光,向李梅家奔去。
走了四五十分鐘,終于來到李梅家所在的村莊。天剛亮,薄暮圍裹著整個村莊,收斂了所有聲息。走進村口,不見一個人影。繼續前行,還是杳無人跡。站在被人畜踩踏得發白的村道上,想李梅家到底在哪兒?猶豫間,旁邊一戶人家的大門哐當一聲開了,一個身材魁梧的人走了出來。他兩手提著兩只籃子,里面裝滿了灰,快速向大門不遠處的灰堆走去。但實在難為他了,灰壓得太瓷實,籃子太大太沉,他的腳步有點踉蹌。他堅持走到灰堆旁,放下籃子,雙手提起一只向灰堆倒去。籃子劈頭蓋臉磕到灰堆上,騰的一聲,升起一股小小的蘑菇云,把他的身子罩在云里。沒等云散去,他又提起另一只籃子,一朵蘑菇云再次升起,他徹底消失了。片刻后,蘑菇云才散去,他現出原形,渾身上下落滿了灰塵。這個人身材高大壯碩,我以為是個男人,剛想開口叫大哥,卻發現他頭上裹著頭巾,這是當地農村女人的標志。我欲言又止,再仔細辨認。他穿著顏色發黃,有小碎花的襯衫,由于洗濯多遍,黃色淡去,下擺、袖口處油膩膩的,像沾著污物。一條灰不溜秋看不出顏色的長褲隨意套在腿上。臉上的兩片酡紅像是從掉色的紅布上剪下來又貼上去的,酒窩像是蹩腳的石匠用刻刀隨意剜出來的。他趿拉著拖鞋,這是一雙很舊的老布鞋,不知原本沒有鞋跟,還是鞋跟被腳后跟壓倒,腳上是一雙刺目的紅襪子。
我瞅著他,他盯著我。我只好說,你好,我打聽一個人。他沒說話,我又重復了一遍。他一開口,才發現是女的,我心里一怔,心想剛才幸虧沒喊他大哥。她問,打聽誰?我說打聽一個人,叫李梅。她似乎沒有聽懂,提高音量又問了一遍——打聽誰?我說李梅。她皺起眉頭打量我,李梅?我說是的。她說她就是李梅。啊?我驚嘆了一聲,說你們村里有幾個叫李梅的?她說就她一個。我咬了咬嘴唇。她說,你是誰,找我干嗎?我,我有點語無倫次,差點說出我的名字。但那一瞬間鬼使神差,我忽然說我是你同學的表弟,你同學讓我來看你。她說哪個同學?我就說出我的名字。她努力回憶了一番,說似乎有這么個同學,但那是六年前的事了。
我特意強調你的同學是我表哥,我倆在同一座城市同一家公司上班。這次我回老家,你的同學讓我來看你,這不——我揚了揚手中的茶葉和水果,這是你的同學給你帶的禮物。她的臉上露出笑意,把頭巾往上拉了拉。我發現她胖了,臉上的酒窩基本被肉填平,只剩下一個大概輪廓。她說怪不得你倆長得像,原來是表兄表弟,看著這么眼熟。她有點不好意思,跺了跺腳,拍了拍手上的灰塵。我知道她已經認不出我了。我長高了,長胖了,加上穿著嶄新的制服,頭發梳得光溜溜的,她也不敢認。
李梅把我讓進了院子。靠北邊是一溜三孔窯洞,靠南邊是雞舍、廁所、牛棚和豬圈。李梅的父親剛給牛添完草料從牛棚里出來,表情詫異,僵硬地望著我。李梅給她父親介紹,說我是他同學的表弟,專門來看望她的。我喊了一聲李叔,你好。李叔就笑嘻嘻地抖了抖手上的草屑,接過我手中的禮物,把我讓進了中間那孔最大的窯洞。窯洞中一排土炕占據了一半的空間,兩個孩子還在被窩里睡覺。李叔走過去推了推孩子的腦袋,讓趕快起床,家里來客人了。李叔說這是小丫頭和小兒子,小兒子剛上初中,小丫頭還在小學,今天是星期天,孩子難得不上學。兩個孩子就在呵斥聲中極不情愿地收拾起床。另一半的墻邊立著一張破舊的桌子,幾個碩大的紙箱子堆在桌子旁邊,上面罩著一塊大塑料布。李梅從外面拿進來一個凳子讓我坐下。坐上去屁股有點硌,但我沒有挪開。李叔坐在炕沿上跟我說話。我把剛才對李梅講的話又重復了一遍,說本來我的表哥要來,結果臨時有事走不開,讓我過來看看李梅,過一階段他會親自來。
李叔吧嗒吧嗒抽起了煙鍋子,窯洞里立馬彌漫起嗆人的煙霧。他說李梅可懂事咧,本來考上了高中,全家人都支持,可李梅一看弟弟妹妹都要念書,家里實在負擔不起,就不上了,幫助家里干農活。別看她念了多年書,干起農活來一點也不含糊,力氣大,學得快,干得也好,可利索了,是家里的一把好手。李梅嗔怪起來,她說爸,說那些干嘛,快別說了,羞死人了。李叔說好好,不說咧。李叔對我說,家里的炕早就堵滿了灰,李梅今天早早起來就除灰,不知道你來,沒準備,沒收拾打扮。她平素也不是這個樣子,勤快著咧,收拾一下可靚活了,上門提親的人不少咧,可她一個也看不上……我點頭如搗蒜似的,忙說就是的,能看出來。
不知什么時候李梅出去了,又進門了,腳上換上了一雙嶄新的紅色平絨干板鞋,腦袋上的頭巾也不見了,過去的長發沒有了,代之而起的是短發。很明顯,剛剛梳過,由于時間倉促,頭發梳得倒不是很齊整。臉盤明顯寬大了,脖子短而粗,加上那兩片酡紅,跟過去的形象截然不同。李梅說,你還沒有吃飯吧,我給你做臊子面。
我站起來,對李梅說不吃了,得回去,還有點事。李叔說李梅做的臊子面可好吃咧,吃完了再走吧。我說,下次吧,下次跟我表哥一起來一定要吃。
李叔把我送到大門口就回去了。李梅陪著我繼續往前走,倆人沒有說話,我也不敢看她。走了一陣,我說你別送了,回去吧,她就站著不動。走到村口,我轉身瞅了瞅,李梅還在那兒望著我,仿佛一尊雕塑,在透明的空氣中越發清晰。我鼻子一陣酸澀,忍不住嘆息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