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曹霽
“貧困邊遠鄉村的教師啊,你耐得住寂寞,守得住貧寒,再苦也與孩子們為伴。一天天一年年,一天天又一年。你護著這些雛鷹都飛出巢,才算遂了你甜蜜的心愿。”歌曲《鄉村教師》道出了這一群體的處境與初心。多年來,中央“特崗計劃”持續面向中西部省份實施,重點為鄉村學校補充特崗教師,持續優化教師隊伍結構。
去年,媛媛(化名)報考了特崗教師,本以為“上岸”之后迎接她的將是大好風光,卻不想岸上的生活出乎意料,令她進退兩難。
媛媛從小到大一直很喜歡美術,高考后她去了一所高職院校學習藝術設計。畢業后,媛媛到一家廣告公司實習,高壓的工作氛圍和低微的薪水讓她重新規劃起以后的生活。“學藝術本來就很費錢,何況家里還有弟弟妹妹要養。父母供了我這么多年,我想早點替他們分擔壓力,可要想在人才輩出的藝術行業里混出頭太難了。”一邊是生活,一邊是夢想,媛媛感到十分矛盾。
半年后,媛媛選擇辭去工作回老家。“家里人都希望我能回家考編,他們覺得女孩子最好能找個體制內的工作,以后還是要以家庭為重。”媛媛的家鄉在安徽省南部的一個縣城,離合肥不遠,經濟發展較好。回家后,媛媛一邊在縣城的一所民辦學校做兼職美術教師,一邊備戰各類公務員、事業編考試。
新冠疫情的肆虐給就業市場帶來了很大沖擊,公務員、教師這類“鐵飯碗”變得愈發吃香,崗位競爭壓力陡然增大。一年多的時間里,媛媛分別報考過政府部門公務員、事業單位崗、教師統招等,大大小小的考試參加了十來場,好幾次都是只差幾分就能過線。一次又一次的失敗之后,媛媛的精氣神快要消耗殆盡,她干脆一狠心,給自己報了一個昂貴的培訓班,沒日沒夜地刷題、一遍又一遍地模擬面試。2021年,媛媛終于在自己“應屆畢業生”身份即將到期的最后一場考試中成功“上岸”,考上了離家三百多公里的本省北部一個小縣城的特崗教師。
“上岸”一詞頗有些當代青年的自嘲意味,也略帶詼諧地展現出就業艱難的社會現實。“離家近的崗位也有不少,但不是對專業有限制就是對學歷有要求,要不就是崗位競爭太大。篩選到最后,我能報考的只有兩三個崗位,都在離家很遠的地方。最后選擇這個崗位,是因為招聘條件比較寬松,報考的人也不算太多,我的把握更大。”媛媛說,選擇考特崗教師并非她本意,但在經歷了一次又一次的考編失敗,又看到了經濟下行中的“就業難”之后,她只想抓住一切機會讓自己穩定下來,“無論多遠、無論是什么崗位,只要能給我一份工作,我都愿意去”。媛媛抓住了特崗教師這“最后一線機會”,義無反顧地爬上了岸,卻未料到日后她要面對的是前所未有的挑戰。
收到報到通知后,媛媛雖然對這份職業沒抱有什么遠大的理想,但還是滿懷信心和熱情,收拾好行囊準備上崗。她要去的縣屬于安徽省的邊遠縣,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是國家級貧困縣,雖然已經脫貧摘帽,但在教育均衡上還有很多問題沒有解決。

在教育局簽好了特崗教師服務合同、進行了簡單的崗前培訓后,媛媛和一起分配來的三位教師來到了村里。初到學校的第一天,他們就被這里的教育狀況震驚了——學校有將近八百名學生,卻只有十幾個教師,很多教師都是一個人帶兩三個班,工作強度很大;由于師資嚴重缺乏,學校不得不降低標準聘請一些水平參差不齊的代課教師,教學質量難以保障。
剛一入職,媛媛就遭遇了當頭一棒。當初她報考的是美術教師,可到了學校后卻被告知“語文教師緊缺,得先教語文,美術可以課余教”。媛媛本身文化課成績并不突出,又缺少語文專業知識和相關教育背景,每次給學生上課前,她都要自己先學一遍課文,遇到把握不好的內容就去請教其他教師,生怕因為自己的不專業“誤人子弟”。“不管你學什么專業、應聘什么學科,來了這里都會變成學校的‘一塊磚’,哪科需要就往哪搬。我現在當著班主任,帶著幾個班的語文課,放學后還有課后延時服務,只覺得分身乏術,哪里還有精力和時間再去教美術。”媛媛無奈地說。和媛媛一起分來的另一位特崗教師本來報考的是信息技術崗位,結果也被安排去教語文了,她想用一技之長為鄉村學生打開信息時代之窗的愿望被現實無情地“澆滅”。
來學校報到的幾天之后就是媛媛的生日,工作不太順心的她決定回家和家人小聚,放松一下心情。周六這天,她早上5點就到村里的公交站等車,村里到縣城的公交車很少,她等了很久才坐上車,到了縣城又坐了5個小時的大巴到離家最近的城市,然后再轉乘公交車回家,到家時已經下午5點了。這趟用時12小時的回家之旅把媛媛折騰得夠嗆,她開始對自己當初遠赴他鄉工作的選擇感到有點后悔。
隨著工作任務的增加,媛媛很快就被超負荷的工作壓垮了,每天下課后她都感覺自己的嗓子“直冒煙”,一晚上要批改百余名學生的作業,還要應付各種文件學習、迎檢等非教學任務,回到宿舍后只想躺在床上休息,連晚飯都不想吃。然而,身體上的勞累遠比不上心理的疲憊,隨著剛“上岸”時的那股激動之情慢慢褪去,她覺察到了理想和現實的鴻溝,內心產生了強烈的沖突感,這種沖突感在上學期的一次公開課比賽中達到了頂峰。
那是媛媛的第一堂語文公開課,因為覺得自己在專業能力和經驗方面均有所欠缺,她提前和學生們演練了好幾遍,但真正展示時節奏還是沒把控好。在學校的評課大會上,校長嚴厲地批評了她,甚至評價她是“幾個教師里能力最差的”。備受打擊的媛媛回去后坐在班級門口的臺階上發了很久的呆,她心中很是委屈:“我原本就不是學語文的啊,而且我一直認真地在學、在教,沒有系統的指導和幫助,我就靠自己去摸索。我真的有那么差嗎?這樣下去,我留在這里還有什么意義?”班里的學生看到她低落的樣子紛紛走過來,小心翼翼地圍著她詢問:“老師,是不是我們今天沒表現好?”“對不起,老師,你不會因為這件事就被辭退了吧?”“下次你給我們使個眼神,我們就知道什么時候該舉手了。”……雖然對自己的工作價值產生了強烈的懷疑,但學生們的關心給了媛媛一絲溫暖。
閑下來的時候,看著在社交媒體上展示繽紛生活的親朋好友,孤單、無助、委屈、后悔、思念……各種情緒一股腦兒地涌上媛媛的心頭。

學校的學生大多是留守兒童,由祖輩教養,他們育兒水平普遍較低、教育觀念落后,有些家長甚至對教師毫無尊重可言。“他們覺得教育孩子完全是教師的責任,也不在乎學校上什么課、教師教的什么內容,好像只要把孩子往學校一扔,孩子就能成人成才了。”媛媛接手的第一個班級全年級成績排名倒數第一,學生經常不寫作業,沒有學習的動力。她好話賴話都說遍了,學生們就是無動于衷,別的教師經常勸她“不用這么較真”“管不了的就別管了,把好學生帶一帶就行”,但媛媛做不到讓學生放任自流。令她欣慰的是,和她搭班的數學教師非常負責也很有教育情懷,在她的感染下,媛媛也沒有放棄任何一個學生,兢兢業業地上好每一節課、批改每一份作業。“我們從大山走出去,一事無成,再回來教育山里的孩子‘你們要好好學習,走出大山’。聽起來有點諷刺,但這就是我現在正在干的事情。我只能說,只要在這個崗位一天,我就不會辜負自己教書育人的使命。”媛媛真誠地說。
鄉村學校教育資源和教學水平有限,新手教師很難得到有效的專業指導和支持,更何況在這個連開齊開足各類課程都實現不了的邊遠鄉村學校,媛媛根本沒有專業成長的環境和條件。一次,她偶然在微信朋友圈看到一個在城里當美術教師的同學去北京參加培訓,便與對方聊了一會。聊天中她得知,同學這幾年不僅參加了各級各類培訓和研討會,還結識了很多美術協會的大家、專家,開展了許多新鮮有趣的課題研究,媛媛心里羨慕極了。“這才是我向往的工作,我應該在自己擅長、熱愛的領域發光發熱,而不是每天為了明天的語文課該怎么教、教案該怎么寫而頭疼。有一天我給班里畫板報時,才忽然意識到自己原來是學美術的,可現在的我大概連一篇像樣的美術教案都寫不出來了。”
學校生活也讓媛媛感到有些壓抑。她和同事兩人擠一間宿舍,有時想和男朋友視頻發泄一下情緒或說點悄悄話,卻礙于室友在場不好意思說出口,只能拿著手機去操場。辦公室里的同事們閑來無事也會聊天,但學校大多是中老年教師,他們喜歡用當地方言聊些村里的家長里短,媛媛不習慣這樣的社交氛圍和風格,也融不進他們的話題里。她覺得自己如同身處孤島,遺世而獨立。
村里每隔兩三天就會在街道兩側擺起各種各樣的小攤,有賣衣服的、賣菜的、理發的、賣雞鴨魚的……從早上六七點開到十點左右。媛媛喜歡在周末趕早集,嘈雜的集市能讓她產生一種別樣的充實感,感受到生活的氣息,掃清一周的疲憊。每次去集市她都會遛上好一會兒,然后買些新鮮食材回學校,給自己做一頓豐盛的午餐,難得地享受一下鄉間的歡樂時光。
面對缺少自我價值感的工作和枯燥的生活,媛媛急迫地想要改變現狀,卻不知未來之路要向何處走,又該怎么走,她只能不斷嘗試那些看起來“會更好”的選擇。不久前,她又報名參加了兩場教師招聘考試,一場是離家只有40多公里的鄰市的教師統招,一場是男朋友所在城市的教師統招。曾經在焦慮和內卷的裹挾下沖動“上岸”的媛媛,如今有了更多、更成熟的考慮。
今年是特崗教師服務期的第二年,媛媛仍然感到有些迷茫和無助。她感嘆道:“‘特崗計劃’其實是一個很好的政策,讓年輕的血液注入大山和鄉村,只不過想把它完全按照文件里描繪的那樣去實現,還有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