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 戈
(上海科技大學人文科學研究院,上海 201210)
長久以來,關于馬克思正義問題的論爭,一直圍繞由“塔克-伍德命題”(Tucker-Wood Thesis)所激發的“馬克思是否根據正義原則批判了資本主義”的核心問題展開。①學界通常認為,塔克(Robert Tucker)是這一觀點的肇始者,但實質上,后續相關爭論主要是圍繞伍德本人與其批評者的爭論展開的。筆者也主要針對伍德本人及其相關評論,因此下文中筆者將此命題簡稱為“伍德命題”。此外,本文第二部分還會涉及伍德對原“伍德命題”的某些修正和補充。為了凸顯兩者的差異,筆者將其分別命名為“伍德命題Ⅰ”和“伍德命題Ⅱ”。除此之外,筆者只一般性地稱“伍德命題”。時至今日,爭論雙方因為始終無法妥善澄清和解決自身立場和原則中的一些固有困難,導致這一問題在諸多基本層面上依然無法達成共識。比如,倘若有人判定馬克思根據正義批判了資本主義,那首先須證明,這一論斷如何不會與以下原則發生矛盾:即馬克思拒絕根據任何抽象道德和普遍價值批判資本主義(以下簡稱“道德批判謬誤”)②針對馬克思反對“道德批判謬誤”,有的研究者混淆了兩個層次的問題,即馬克思批判的傳統規范性觀念與馬克思立足于歷史“必然性”的規范性批判是截然不同的。本文旨在通過馬克思的正義問題闡明,在后一層次上,馬克思的唯物史觀依然可以接受某類價值規范性批判的合法性。;相反,若有人(如伍德)判定,馬克思并不認為資本主義“不正義”,因不同歷史階段的交易和分配只要適應其同時代的生產方式都可以被稱為是正義的。馬克思對諸如正義等傳統價值范疇采取了一種“擱置”規范性和“價值無涉”的特殊用法。①古爾德就曾批判,塔克和伍德對馬克思的社會研究采取了一種“價值無涉”和“歷史相對主義”的論證,并把正義視為由各種“制度自身的規則所規定的”。見[美]古爾德.馬克思的社會本體論[M].王虎學,譯.魯克儉,主編.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48頁注2。然而本人并不贊同古爾德的看法。伍德本人也明確區分了馬克思的道德觀與道德相對主義的本質差別。參見[美]艾倫·伍德.《馬克思對正義的批判》,載于《馬克思與正義理論》[M].李惠斌,李義天,編.林進平,譯.李義天,校.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16—17頁。如此之下,這些道德和價值概念對于馬克思的資本主義批判而言已變得可有可無,甚至是一些“多余”范疇(以下簡稱“道德范疇消除論”)。②筆者將其稱為“道德范疇消除論”。它大致有兩種類型:一是認為馬克思主張在共產主義社會,某些傳統道德不再必需。二是主張馬克思消除了傳統道德術語在其思想體系中的規范性含義及其運用。顯然,上述兩種對馬克思的解釋,要么回歸了“道德批判謬誤”承諾的道德基礎主義,要么接受了“道德范疇消除論”帶來的價值相對主義和虛無主義。
鑒于此類深層次困境和矛盾,埃爾斯特(Jon Elster)就表示,“沒有任何一種解釋能使馬克思對正義和權利的所有評論達到相互一致”[1]218。事實上,在目前解決“伍德命題”及其引發的相關問題的典型版本中,批判者普遍立足于對馬克思“內在”與“外在”批判的劃分,并主要采取了一種“外在批判”的解釋策略。在這種策略中,主要存在兩種最有代表性的版本:一為胡薩米(Ziyad Husami)提供的“外在正義(法權)”批判。這種解釋路徑試圖立足于正義的社會階段等級論,從而避免“塔克-伍德命題”從內部證成(justify)資本主義意識形態的理論風險。二為布坎南等人的“外在非法權”批判。③布坎南認為,外在批判分為“外在法權批判”與“外在非法權批判”,后者對于馬克思而言是根本的。見[美]艾倫·布坎南.《馬克思對正義和權利的批判》,載于《馬克思與正義》[M].林進平,譯.俞吾金,主編.北京: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72—73頁。這種解釋則試圖以一種更為周全的邏輯回應“伍德命題”,同時嚴格避免預設馬克思從道德和法權原則批判資本主義的立場。然而筆者將證明,這些由“伍德命題”引發的“外在批判”解釋方案并沒有解決上述核心困境,反而導致了其他混亂和錯誤。因此,重新解釋支撐“伍德命題”的核心段落,解釋馬克思使用諸如正義等道德和價值規范概念的特定原則,并提出一種針對資本主義的正義“內在批判”的解釋路徑,在反駁“外在批判”的同時,解決由“伍德命題”帶來的上述困境就顯得尤為重要。
雖然“伍德命題”的大體主旨已經眾所周知,但鑒于今天不少論爭逐漸偏離了伍德的原始語境,因此有必要重述“伍德命題”對馬克思正義觀念的主要觀點:[2]5-13
(1)正義是一個法權(juridical)概念和法定(legal/Rechtlich)概念,具有歷史相對性。
(2)法權概念在社會生活中扮演次要作用,其作為社會合理性尺度的作用是片面的。
(3)交易關系與其特定社會歷史階段的生產方式相符即為正義(的交易)。
(4)若資本主義社會的交易方式與其主導生產方式相符,那這一關系就符合正義。
針對伍德的這些論斷,反駁者往往在兩方面展開反駁和論述:一方面盡可能跟“道德批判謬誤”等明顯違背唯物史觀的立場劃清界限;另一方面,又要為馬克思規范性運用諸如正義等道德范疇的“正當性”進行辯護。為此,很多學者選擇以新的標準重新劃分馬克思運用正義批判資本主義的邏輯,比如進一步區分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內在批判和外在批判”“事實判斷和規范性判斷”④除胡薩米之外,也有國內學者持這一立場,見林育川.歷史唯物主義視域中的規范正義[J].哲學研究.2018(8):21。作者認為馬克思所談的生產與交易的相符或適應關系,只是一種事實性描述和判斷,而非價值判斷。然而,文本的觀點與此不同。因為我們假設,分配關系B與生產方式A存在相適應的關系R,僅當分配關系C與A也存在適應關系R時,C也是正義的。片面來看,馬克思這里僅涉及C是否也與A存在關系R的事實判斷,但實際上,這一判斷已經預設了對關系R的價值判斷,以及C(即便不同于B的現實條件)也“應當”(變得)與A具有關系R的規范性態度。“解釋和評價”,等等。其中,一種主張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外在批判”立場,成為目前反駁伍德最有代表性的立場和詮釋路徑。①麥克布萊德同樣認為,馬克思恩格斯會贊成“在既定的制度范圍內談論正義是沒有什么意義的,”但“從外部視角談論關于制度‘正義’或‘不正義’的任何問題都是有意義的”。[美]威廉·麥克布萊德.《馬克思、恩格斯和其他人談正義》,載于《馬克思與正義理論》[M].李惠斌,李義天,編.王貴賢,譯.李義天,周思成,校.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334頁。
在馬克思的唯物史觀語境中,劃分“外在”與“內在”首先是一種歷史性標準,即批判標準來自批判對象(歷史階段)的內部還是外部。“外在批判”解釋往往將批判標準設定為更高歷史階段的“應然”目標,而“內在批判”則包含了相反的兩種類型:一是證明某階段提出的價值規范訴求與現實狀況相矛盾——大多數“外在批判”解釋論者只承認和接受這種內在批判;二是“承認”某一特定階段的歷史局限,指出此階段內在矛盾的本質以及“能夠”克服其矛盾的限度。筆者將證明,馬克思在根本上持有第二種“內在批判”立場。
“外在批判”路徑在當下之所以得到重視,是因其首先在表面上可以較好地繞開“伍德命題”上述觀點(1)和(2)所設定的前提,即不用預設馬克思只接受在一個特定社會歷史階段“內部”的法權關系上理解正義。如果排除了這種過于強硬的“正義相對主義”解釋,那么也就有希望恢復馬克思以正義批判資本主義的規范性意義。然而,對“外在批判”解釋最大的挑戰是,它還需要極力避免違背上述原則——馬克思拒絕從抽象道德和普遍價值批判資本主義。對此,筆者將主要分析兩種代表性的“外在批判”解釋及其引發的困境。一是以胡薩米等學者為代表的“外在正義(法權)批判”的路向,二是以布坎南等學者為代表的“外在非正義(法權)批判”的路向。
兩個版本中,第一種版本較為直接卻影響巨大,主要代表學者是胡薩米,甚至也包括羅爾斯。②羅爾斯對馬克思的正義觀看法跟胡薩米一致,認為共產主義階段的正義觀念代表了馬克思對正義的“客觀”規范性原則。John Rawls,Lectures on History of Political Philosophy[M].Cambridge: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7,pp.342-346.其批判伍德的首要依據是,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解釋立足于資本主義自身,而其評價資本主義則是立足于自己的倫理立場。[2]75簡言之,胡薩米認為,馬克思從“內在”正義視角解釋了資本主義,從“外在”正義視角評價了資本主義,但伍德和塔克誤將馬克思處理資本主義正義問題的解釋維度,當成是馬克思的評價性維度。③胡薩米的這種“區分”觀點得到了國內相關學者的支持,但筆者并不贊同這一看法。見李義天.認真對待“塔克-伍德”命題[J].中國人民大學學報.2018(1):79-81.胡薩米認為,伍德為了避免將馬克思解釋成從外在的道德規范和法權概念批判資本主義,遂將馬克思的正義觀念徹底予以“內在法權”的相對化解釋,進而接受馬克思主張正義是一種相對于具體歷史階段生產方式的法權概念。但胡薩米認為,伍德為這種解釋及其結論付出了相當大的代價。比如,它可能會推論出,馬克思會贊同存在著無數種具體時代的相對正義,但不存在任何一種普遍的和更完美的正義。
為了解決伍德的上述困難,胡薩米提出了自己解釋馬克思正義觀念的兩條原則。他認為馬克思運用了兩個批判資本主義的正義維度:第一,身處資本主義時期的無產階級正義觀。第二,后資本主義時期的正義觀(比如,由共產主義過渡階段的按勞分配原則體現)。[2]54胡薩米依據的第二個正義維度是其論證的核心。這一維度是一種典型的“外在批判”。其觀點可概述為,馬克思會贊成使用共產主義階段的正義標準“評價”和批判此前的歷史階段。[2]45,47然而,以胡薩米訴諸的文本而言,胡薩米這種挽救馬克思正義規范性的解釋策略很難成立。例如,馬克思在《哥達綱領批判》中雖分別闡述了共產主義初級和高級階段的分配原則——按勞分配與按需分配,但我們無法得出馬克思依據這些原則的“正義性”直接批判了資本主義的分配“不正義”。④恩格斯《論住宅問題》對蒲魯東“永恒公平”的批判,本質上也明確了對“起調節作用的、至高無上的基本原則的公平”觀念的批判。見馬克思恩格斯文集(3)[M].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319-320.因為在馬克思看來,資本主義的缺陷是由其內部不可克服的矛盾產生的,而不是與共產主義相比較才得出的評判。因此,批判資本主義“正義”與否,前一層次問題更為根本。
與胡薩米這類“外在”正義(法權)批判相比,還有另一種更為復雜和深刻的版本——以布坎南的“非法權外在批判”為代表。布坎南提出了劃分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的四種“可能”類型。它包括:1.法權的內在批判;2.法權的外在批判;3.非法權的內在批判;4.非法權的外在批判。布坎南認為,除外在法權批判是錯誤理解外——胡薩米的解釋則屬于外在法權批判,其余三種批判都一定程度見于馬克思本人的論述。[3]73
在此基礎上,布坎南通過削弱基于法權概念的解釋和批判意義[3]95,旨在證明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根本上是非法權的外在批判。布坎南理解的“外在”有兩層含義,一是外在于資本主義,二是外在于正義和權利。[3]97前者是指,批判的視角來自資本主義以外(共產主義)的歷史階段,后者意味著摒棄從法權概念出發批判資本主義的視角。因為在布坎南看來,共產主義社會是一個需要正義規范的環境逐漸消失或不再必要的歷史階段,其本質上是一個超越了權利的社會。[3]109胡薩米與布坎南兩者的解釋在形式上都屬于“外在批判”的版本。他們都預設了一種類似的解釋原則,即從共產主義的理想狀態出發批判資本主義的缺陷是更為根本的。但事實上這一原則卻違背了馬克思的批判邏輯,對馬克思而言,批判資本主義的內在矛盾及其本質缺陷是充分理解共產主義理想狀態的前提,而非相反。換言之,資本主義的固有缺陷不是馬克思通過勾勒和對比共產主義的理想狀態才得以發現并呈現的。“外在批判”由于顛倒了這個邏輯順序,不僅無法妥善解決“伍德命題”的問題,反而造成了上述其他困境。
目前關注“伍德命題”的研究者普遍忽視了一個問題,即伍德隨后對胡薩米批判的回應和進一步論述中,事實上補充甚至修正了自己此前的一些觀點。這些修正和補充值得嚴肅對待。
首先,伍德的修正版本為了維護“伍德命題”的最初立場并駁斥胡薩米,明確訴諸一種非常寬泛的“道德批判謬誤”的否定性原則。此時,伍德通過明確將正義進一步界定為道德概念——除法權概念外,①伍德將權利和正義補充定義為“道德概念”,研究者們普遍忽視了這一補充的重要性。見[美]艾倫·伍德.《馬克思論權利和正義:對胡薩米的回復》,載于《馬克思與正義理論》[M].李惠斌,李義天,編.林進平,譯.李義天,校.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0年,第94頁。使胡薩米的觀點陷入了“道德批判謬誤”。在伍德的前提設定下,除非胡薩米能夠證明正義不是道德范疇,否則很難避免外在的正義批判不觸犯“道德批判謬誤”。
“伍德命題”(Ⅱ)實質上調和了胡薩米與布坎南的觀點,新的修正顯然是為了避免此前“伍德命題”中可能導致的“道德范疇消除論”問題。為了在概念上避開“道德”批判并保留“價值”規范的必要性,伍德試圖證明,馬克思“暗中”運用了類似康德區分“道德之善”與“非道德之善”的標準。道德之善包括美德、正義、權利和其他道德標準,它們的內容高度關聯于一定階段內的生產方式。非道德之善則包括幸福、自由和自我實現等價值,它們的內容不由現行社會經濟關系直接決定。[2]94,95在其看來,馬克思拒絕從道德和法權批判資本主義,實質上只是拒絕從“道德之善”批判后者。而馬克思卻從“非道德之善”的價值出發譴責了資本主義,比如資本主義未能使無產階級實現上述(非道德的)價值。②布倫克特也持有與伍德類似的觀點,其認為馬克思歷史相對性地使用了正義等概念,卻超文化和超歷史地使用了自由,因此馬克思從自由出發批判私有制是根本的。George G.Brenkert,“Freedom and Private Property in Marx”,Marx,Justice,and History[M].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0,pp.93-105.
從表面上看,伍德訴諸這一區分,一方面可以避免胡薩米式解釋的“道德批判謬誤”;另一方面,則可為解釋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保留必要的價值規范——廣義上避免了布坎南式的“道德范疇消除論”。但事實上,由于這一區分在康德(義務論)或密爾(功利主義)的思想傳統中均未發展出類似唯物史觀的“道德批判謬誤”視角,因此伍德不得不對兩種善的傳統劃分補充了一個額外的標準,即道德之善(如正義)是高度關聯于一定歷史階段的生產方式,而非道德之善(如自由)則并不必由現行生產方式決定。筆者認為,伍德補充的額外區分及其標準看似解決了問題,但實際上極為混亂和脆弱。首先,伍德并未證明權利如何可能是排除了自由的道德之善。其次,沒有證據表明馬克思會贊同,較之于正義,個人自由的實現與當下的生產方式關系不大。而馬克思更不會抽象地從自由、自我實現等原則來批判資本主義。[4]75
綜合上述幾類典型的“外在批判”解釋,用圖1做直觀展示:

圖1 “外在批判”解釋的主要類型
如圖1所示,上述版本對于馬克思正義觀念的解釋,都無法同時解決“道德批判謬誤”與“道德范疇消除論”。在這兩個困境中,如何避免“道德批判謬誤”對于伍德等人而言是更為根本的,也是其整個論證的出發點。“道德范疇消除論”只是他們在避免觸碰“道德批判謬誤”時產生的意外問題。從“伍德命題”(Ⅱ)對“非道德之善”的重新引入來看,伍德并不認為馬克思要消除所有人類價值的規范意義,只不過“伍德命題”(Ⅰ)可能產生的過于絕對的“道德范疇消除論”傾向是他無法接受的。
到目前為止,我們針對“伍德命題”及其前提的討論還存在一個無法回避的問題。由于伍德認為馬克思將正義等同于法權和道德概念,道德和法權又屬于意識形態范疇,因此馬克思對正義的看法本質上是一種出于意識形態批判的科學解釋。這種對正義概念的“科學解釋”,本身就排除了“道德批判謬誤”的可能性——因為馬克思絕不會從意識形態觀念展開批判。另外,它作為“價值中立”的科學解釋,要求其避免“道德范疇消除論”也就完全沒有意義,因為兩者屬于不同層面的問題——類似于道德社會學與規范倫理學的差別。因此伍德強調,馬克思肯定會贊成,稱資本主義正義實際上并沒有給資本主義提供任何合理性辯護。[2]102
對此,我們需要回答這樣兩個問題:正義是不是一種意識形態?伍德能否通過訴諸“意識形態批判”概念排除馬克思正義觀念的規范性,無論是針對“外在批判”還是“內在批判”?
針對第一個問題,在“伍德命題”所引用的《資本論》第三卷的段落中,馬克思非常清楚地表明,交易正義體現為交易方式與主導生產方式的適應,但交易雙方意志的“內容”及其道德共識并不總是與主流生產方式相適應,而國家法律也只是對這些交易內容的形式化,正義并不必然等同和歸屬于資產階級法權,相反,法律形式受限于正義的內容。[5]379即便從這一段落來看,馬克思既沒有將正義等同于交易的“道德共識”,也沒有將其等同于資本主義的法權概念形式。因此,伍德根據“道德批判謬誤”前提,排除馬克思從正義批判資本主義的規范性基礎無法成立。至少,得不到這一文本的支持。
針對第二個問題,“伍德命題”(Ⅰ和Ⅱ)對馬克思意識形態概念表達了相同的看法,它包含以下主要觀點:(1)正義概念在傳統中被意識形態化濫用[2]4;(2)所有這類意識形態化運用,因受制于時間地點都是虛假片面的[2]17;(3)無產階級也有源于自身利益的道德意識形態標準[2]102,103,但馬克思拒絕從無產階級意識形態批判資本主義。[2]102(4)馬克思從無產階級利益的真實內容來批判資本主義,而不是從意識形態化的形式來批判。[2]103
從觀點(1)可見,伍德認為,馬克思批判的是對正義的意識形態化使用,而非正義本身。另外,又由觀點(3)(4)可以得出,意識形態并不都是虛假錯誤的,無產階級的意識形態明顯具有合理性,但將正義概念予以道德化運用——也就是予以意識形態化(或神秘化)運用,就會導致錯誤。伍德有一個極強的論斷:道德規范化運用正義觀念就等同于意識形態化運用。即便不是虛假的意識也不能據其進行批判,因其本身有一種“神秘化”形式。
在伍德的上述論證中,他對馬克思的“意識形態批判”概念預設了一種混合立場的前提,即伍德分別贊成馬克思“肯定性意識形態”與“否定性意識形態”概念中的某些方面。①這里筆者借鑒了拉雷恩對馬克思意識形態概念的二元劃分??隙ㄐ缘囊庾R形態泛指意識形態是社會的一個客觀層次和某階級的世界觀,其本身并非對現實的歪曲。在馬克思的語境中,至少既存在資產階級的意識形態,也存在無產階級的意識形態。否定性的意識形態,則只是一種歪曲思想和虛假意識。見[英]喬治·拉雷恩.馬克思主義與意識形態[M].張秀琴,譯.魯克儉,主編.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13:221-222.從“否定性意識形態”概念角度來看,伍德認同馬克思對意識形態概念主要持一種批判態度,因意識形態僅僅體現了意識的虛假內涵②尼爾森在為歷史唯物主義與道德的相容性進行辯護時,也曾明確表示,由于“很多評論者過于寬泛地理解了馬克思的意識形態概念”,并認為馬克思的“這個概念覆蓋了除科學以外的全部認知現象”,因此不得不面對這樣的錯誤結論,“對馬克思而言,所有的道德理念或信念都必定是意識形態的”。見[加]凱·尼爾森.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M].李義天,譯.俞吾金,主編.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180.,因此若正義作為道德范疇等同于意識形態,那么馬克思主要是批判了正義和權利(意識形態)本身,而不會立足于正義(意識形態)展開批判。[6]254
然而令人不解的是,伍德一方面主張馬克思將正義的規范性運用視為“否定性意識形態”產生的謬誤,另一方面卻主張從“肯定性意識形態”的角度對待馬克思的自由、自我實現等價值觀,且因這些價值是從“無產階級真實利益的內容”出發展開規范性批判,固不屬于抽象道德批判。這兩個方面呈現了“伍德命題”的巨大內在矛盾:其一,根據伍德的標準,正義比自由等范疇更高度關聯于生產方式,那為何從正義出發的規范性批判反而比后者更缺乏真實性、更意識形態化?其二,由自由和自我實現等范疇展開的批判,如何保證沒有被意識形態化和神秘化?“伍德命題”并未明確回答這些問題。
在反駁了伍德的“意識形態批判”觀念之后,我們已經證明,“伍德命題”并不能證明從正義出發的批判就是馬克思所反對的意識形態誤用。接下來,筆者將通過分析伍德反復引證以支撐其核心觀點的文本——馬克思《資本論》第三卷“生息資本”節,從正面具體解釋為何“內在批判”解釋更符合馬克思的價值批判立場。
伍德選擇《資本論》第三卷這一小節作為其解釋馬克思正義觀念的核心文本,并非只因其明確提到了“正義”(Gerechtigkeit)概念,而在于它蘊含了馬克思反思正義觀念的整個問題語境。這一語境是,經濟學家們不能孤立抽象地思考分配與交易問題,尤其是將其視為與生產割裂的一個獨立領域。③國內有學者試圖從分配正義的角度批判伍德的解釋立場。其主要理由是:伍德主張,在工資勞動理論的基礎之上,馬克思不認為資本占有剩余價值包含不平等交換或不正義交換,然而伍德這種論斷明顯有悖于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批判態度。見段忠橋.對“伍德命題”文本依據的辨析和回應[J].中國社會科學.2019(9):27-32.但在筆者看來,僅就上述批判伍德的立場而言,其內含兩個潛在傾向和前提:一是在直觀上訴諸馬克思本人批判資本主義的某種“正義感”和道德動機;二是預設馬克思接受并事實上持有一種其本人都不曾清晰界定的、可以進行跨時空批判的分配正義觀。若這兩個前提同時構成了我們接受馬克思持有普遍正義規范的理由,那只能推論得出,馬克思既從個人道德情感也從抽象價值出發批判了資本主義。另外,這兩個前提本身也需要得到論證:即便分配的不正義是馬克思批判資本主義的道德動機之一,但并不代表馬克思認為從分配正義的范疇來批判資本主義是合理的。吉爾伯特討論的利息收入作為某種分配方式,是因借款資金已經先行作為資本的生產要素投入其中了,它是資本成為生產要素之后的相應分配結果,由生產關系決定而非其他。在此語境之下,馬克思就正義表達了如下主要觀點:[5]379
(a)不存在“天然”正義。
(b)交易是由生產關系自然產生的結果。
(c)交易內容與生產方式相適應就是正義。
(d)國家法律形式只是表示而非決定了這一交易內容。
命題(a)(b)和(c)闡明了馬克思正義觀念的兩個基本原則:其一,對正義的判斷依賴于對交易與生產方式相“適應”關系的判斷。其二,交易雙方意志的“內容”由生產關系自然產生,但并不必然與其適應?!拔榈旅}”對這一段落的解釋首先偏離了馬克思正義性問題的總體語境:正義性問題與生產和分配同時相關。伍德雖然曾強調,“馬克思對資本主義的攻擊是在攻擊這個制度的總體,而不僅僅是它的分配方式”[2]80,但他對馬克思正義性立場的討論卻幾乎不涉及生產問題,這給伍德的論證帶來了兩個巨大缺陷。
第一,邏輯上的循環論證。既然交易的正義性體現在其與生產方式相適應,那伍德若要全面闡明這一觀點,本應當討論:在馬克思看來,交易與生產方式究竟在何種條件下、如何相適應。而伍德非但沒有涉及這一問題,相反其論證卻先行預設了兩者的適應性(正義性)關系。在此預設下,其論證的效果除了強調已設定的正義關系之外,幾乎提前排斥了馬克思從資本主義內部批判其交易與生產不相適應(非正義)的所有解釋空間。
第二,由于邏輯上這種循環論證的存在,伍德對上述第二個原則采取了一種過度抽象化和形式化的解釋。具體而言,就是在論證中預先排除了第二個原則蘊含的“否定性要素”,即有的交易關系也是由占主導地位的生產方式產生,但與之不相適應。
交易“自然產生”自某種生產關系的因果關系,并不是兩者相互適應的充分條件。因而,即便伍德并未聲稱,所有資本主義的主導生產關系都與其產生的交易方式必然“適應”,但由于其沒有明確界定任何可能造成“不適應”關系的交易形式及其要素,導致伍德對資本再生產與剩余價值的分配關系進行了一種無所限定地抽象“辯護”,即凡是在馬克思“剩余價值”概念內涵之下的資本主義分配關系都是與主導的生產方式相“適應”的,它符合資本主義的本質,因此是正義的。[2]14,90[7]202
因此,“伍德命題”為了反駁“外在批判”的規范主義解釋,對資本主義剩余價值分配關系做了一種過于寬泛而抽象的合理性辯護。相反,由于上述觀點(b)到(c)之間不存在一種必然的蘊含關系,因此這里的“適應”概念在馬克思的觀念中事實上涵蓋了一種特定的規范性指引,一種有限度的歷史目的反思系統,即在既定的資產階級社會階段,現有生產方式是否有利于資本增殖和再生產的目的。①規范性系統中往往存在一類目的論結構,馬克思的唯物史觀并非黑格爾意義上的歷史目的論,但蘊含了基于歷史階段的目的來予以反思的方法。關于規范性的目的論結構可見,Derek Baker.“The Varieties of Normativity”,The Routledge Handbook of Metaethics[M].Routledge,2018,pp.570-571.
在澄清了“伍德命題”的上述錯誤之后,我們尚需進一步證明馬克思的正義批判為何屬于一種“內在批判”。對此,主要討論要素如圖2所示:

圖2 不同歷史階段下生產與交易方式之間的可能關系
我們設想在某一具體的歷史階段T——馬克思所說生產力尚未發揮到極限的一個歷史階段和社會形態——會在現實中發展出不同的生產方式,如A1和A2。假設A1不是階段T的主導生產方式,那由其自然產生的任何分配和交易方式(如B1和B2等分配方式)無論是否與其相適應,都不符合正義。另外,假設A2是符合階段T生產力發展的主導生產方式,由其產生了分配和交易方式(如B1和B2等),其中僅有B2與A2相適應,那么B2符合階段T的正義性,B1則非正義。①從表面上看,馬克思的這種正義觀念僅表達了一種歷史相對“正義”,甚至會喪失對剝削等現象的批判。事實上,馬克思設定的這種交易與生產方式的正義關系,在資本主義的大多數階段都未實現。因此,這種“正義”觀念的規范功能是對現存生產關系的批判,而非無條件承認。
由此可見,馬克思對交易正義性判斷首先建立在一個排他的規范性條件之上,即在上述生產方式與分配的關系中,A2是不是階段T的主導生產方式是判斷交易正義性的一個排他性前提,只有滿足這一規范條件才會進一步涉及B2是否與其相適應的正義問題。因此,馬克思對上述“理想條件”的引入以界定A2與B2的正義性關系,事實上也就批判和排除了其他“不正義”關系(如A1與B1,A1與B2,A2與B1等)。相反,“伍德命題”卻在反駁外在規范性批判解釋的同時有意無意忽略了馬克思這一內在批判的規范性維度。
另外,我們斷言A2與B2的適應關系符合正義——這并非抽象、超歷史的規范性判斷,它預設了一種內在于階段T的歷史判斷和認知基礎,A2與B2的正義性只限于在階段T之內,較之于其他生產方式及其交易關系更能充分發展T階段的生產要素。②馬克思顯然認為,生產力是否發展至一個歷史階段所能容納的極限,是可以確認的。當然,馬克思也在《哥達綱領批判》中提到了資本主義向共產主義轉型的過渡階段的“混合”分配原則問題,但馬克思并未從這些分配原則出發批判資本主義。除此之外,生產方式A2及其交易方式B2之間并非一種靜止的關系。比如,B2相對于其他交易方式的優越性,僅針對階段T內生產方式A2占主導地位的“理想條件”下而言。③尼爾森的觀點可以對此形成支持。其指出,當我們在一個相對穩定、不發生根本“變化”的社會歷史時期內,提出這個社會“應當”擁有哪些這一階段“無法擁有”的道德實踐和制度,這種道德評價是馬克思無法接受的。反之,就是馬克思能夠接受的道德觀念。馬克思的這種道德觀屬于一種能夠與倫理客觀主義相容的語境主義,而非相對主義和改良主義。見[加]凱·尼爾森.馬克思主義與道德觀念[M].李義天,譯.俞吾金,主編.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173-184.在馬克思的辯證法視角下,隨著新的主導生產方式出現與B2不再適應,A2與B2所代表的正義性也就喪失,其固有的歷史局限也將在新的生產關系中被揚棄。因此,這種“適應”背后所蘊含的“不適應”矛盾才是馬克思實施正義批判的實在基礎。
“伍德命題”的嚴肅意義在于,它批判了一種從規范政治哲學范式理解馬克思正義觀念的缺陷,而“外在批判”的種種解釋在反駁“伍德命題”的同時卻沒能解決這些缺陷,反而回歸了一種類似康德主義的反事實規范性觀念。這顯然違背了馬克思對價值形式主義規范性的批判立場。④古爾德認為,馬克思雖不是唯一一位超越這種二分法的思想家,但他肯定是掌握了將事實與價值相結合的批判方法的關鍵人物。見[美]古爾德.馬克思的社會本體論[M].王虎學,譯.北京:北京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149.較之于“外在批判”解釋,“內在批判”揭示了馬克思對傳統正義觀念的“元倫理”層面的反思。若傳統正義觀念的規范性在于探討“何人應得”“如何應得”以及“應得多寡”等普遍原則,那么馬克思的正義觀實質上延伸了正義的二階問題,即我們是在何種既定生產方式下討論,并得出了各種交易和分配關系的正義原則?各種正義批判的實在性基礎是什么?⑤有學者指出,“馬克思主張‘正當’無法超越其社會的經濟結構及其相關文化發展,這一主張屬元倫理評價,而非倫理評價”。John E.Elliott,“On the Possibility of Marx ’s moral critique of capitalism”[J],Review of Social Economy,Vol.44,No.2,1986,p.144.
“伍德命題”主張,馬克思對傳統正義范疇的批判,使其直接拒絕從傳統正義觀念出發“外在批判”資本主義“不正義”。這一立場是本文贊成的,但這不等于我們需要接受“伍德命題”過于寬泛的論斷:馬克思徹底摒棄了以正義批判資本主義。相反,馬克思基于歷史階段目的的反思性前提,為其唯物史觀和政治經濟學批判的科學性提供了一種合理使用規范性范疇的條件和限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