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振裕
北京市盈科(江陰)律師事務所,江蘇 無錫 214431
《民法典》的頒布實施,統合了包括原《合同法》《物權法》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融資租賃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中的條款,這就使得面對融資租賃相關問題,有了更全面的解決視角。本文旨在通過分析《民法典》中相關條款的變動,分析在目前的司法環境下,破產中對于融資租賃債權的一些處理方式。
融資租賃與普通動產買賣的重要區別之一為其“融資”屬性,但不代表只要“融資”的行為存在就成立融資租賃關系。融資租賃模式得以在市場經濟中被廣泛使用,關鍵的風險避風港是“融物”的擔保屬性,若“融物”本身并不存在,或者與債務人其他財產混同無法特定化,抑或是其價值遠遠未達到“融資”的金額的,不能夠成立融資租賃法律關系。
(2017)最高法民申111號《民事裁定書》中,法院在進行對“融物”價值的判斷,主要有三個方面,一是租賃物必須是真正存在的,二是轉讓價款方面的合理,三是租賃物所有權的轉移與否。而在(2019)蘇01民終976號《民事判決書》中,法院認為即使租賃物價值存在“低值高估”的情況,只要出租人已經盡到了必要的注意義務,不能任意否認融資租賃關系。
可以看出,對于融資租賃法律關系的成立,融物價值是至關重要的因素。在實際交易的過程中,為了規避與借貸相關的法律規定,存在著以虛假融物或低價值融物為幌子,通過“融資租賃”來實現真正的借貸操作,針對這種情況,《民法典》第七百三十七條規定“當事人以虛構租賃物方式訂立的融資租賃合同無效”,因此,對于基于借貸目的而假意訂立的融資租賃合同,應當揭開其面紗,暴露出真實的借貸法律關系并適用相關的法律規定。
但目前為止,并沒有司法解釋進一步闡述“虛構租賃物”的范疇,管理人在收到融資租賃債權申報時,應當做到何種程度的申報,也沒有明確的標準。結合近幾年來各級法院在審理相關案件時作出裁判的普適原則,筆者認為,管理人應當從廣義角度理解“虛構”的本質,包括虛構不存在的融物、虛構融物價值、虛構融物性質、隱瞞融物之上的他項權利等。針對融資租賃債權的申報,管理人應當以嚴格的標準進行實質審查,現場核實融物是否實際存在,辨別融物是否具有與債務人其他財產的可區分性,核查融物之上是否具有他項權利,是否存在融物購買、登記的原始憑據與合同,融物價值的確定是否經過專業機構的評估鑒定或經過合理的價格詢證。對于存在瑕疵的融資租賃合同,管理人應當根據承租人與出租人的過錯情況,謹慎判斷合同效力,針對單方虛構融物(例如承租人單方虛構融物簽訂售后回租型融資租賃合同,并以占有改定的方式改變其權屬)、出租方已經以合理方式審查融物等類型的瑕疵合同,應當與其他瑕疵情況區分審查,而不是一刀切地認定合同無效或撤銷合同。
管理人在破產程序中有時也會遇到以無形資產(例如商標權、著作權、專利權等)作為融資租賃物的情況,面對這樣的問題,管理人應當更加慎重地考慮合同效力問題。
從法規的沿革上來看,無形資產的融資租賃存在著從有法可依到試探性地擴展再到監管收束的過程:無形資產的融資租賃規定最早出現于商務部于2005年發布的《外商投資租賃管理辦法》(以下簡稱“《辦法》”)中,《辦法》確定了無形資產可用于融資租賃,且規定了價值確定標準,但仍存在著諸多的限制條件,該《辦法》至2015年修訂后仍然保留了無形資產融資租賃的相關條款,該《辦法》于2018年2月22日廢止;我國原《合同法》與銀監會2014年發布的《金融租賃公司管理辦法》中,雖然都涉及了融資租賃合同,但并未對融物性質作出限制性的規定;2019年1月,國務院落實了《國務院關于全面推進北京市服務業擴大開放綜合試點工作方案的批復》,將北京無形資產融資租賃切實落實;銀保監會于次年6月頒布了《融資租賃公司監督管理暫行辦法》,這一辦法的發布,使得融資租賃中不再可以將無形資產作為租賃物。《民法典》雖然對融資租賃重新做了系統的規定,但依舊未明確無形資產是否可以用于融資租賃業務。
由此可見,監管部門的主流觀點認為無形資產不可以作為融資租賃的融物,從這一點來看,管理人應當偏向于認定該類合同無效或撤銷合同。《民法典》第一百五十三條規定,“違反法律、行政法規的強制性規定的民事法律行為無效。”但《融資租賃公司監督管理暫行辦法》屬于部門規章,并不屬于合同法定無效條款中涉及的“法律、行政法規”,因此管理人不能僅依據此條款認定無形資產融資租賃合同當然無效。但從這個角度出發,也并非無章可循,我國《九民紀要》第三十一條規定,“違反規章一般情況下不影響合同效力,但該規章的內容涉及金融安全、市場秩序、國家宏觀政策等公序良俗的,應當認定合同無效。”融資租賃顯然是緊密關乎金融安全與市場秩序的一種交易模式,專門從事相關業務的企業受銀保監會監管,雖然《九民紀要》并不具備司法解釋的效力,不可作為裁判依據直接引用,但其內容被各級法院在分析法律適用的理由中廣泛引用,代表了法院審理相關案件時的主流意見,因此管理人可以綜合上述相關規定認定無形資產融資租賃合同無效或可撤銷。
當然,對于融資租賃合同無效的確定,也可以從另外的角度找出法律上的相關規定,在《民法典》第七百三十七條中,將“虛構租賃物”作為無效合同的一種情形。相對于實物資產,無形資產比較的特殊:實物資產通常有著很強的通用性,在財務上有明確的估值與折舊評估方法,有完善的交易途徑和備案流程,即使價值產生波動,仍存在合理的可預測區間,而無形資產則因為開發成本難以計算、流通性不足、價格波動極大,部分無形資產還與使用者存在緊密的捆綁,一旦脫離原使用者,可能完全失去其現有價值,所以其價值存在不確定性和不穩定性,也導致其不具備出租物的資金擔保價值。少有機構能夠對無形資產的價值及預期波動作出合理的評估,因此,合同雙方對于無形資產價格的確定并無依據,多數情況下價格的確定基于融資方所需要的融資金額,合同標的額與出租物實際價值通常存在著巨大差距。這種情況應當屬于“虛構租賃價格”,也應當包括在“虛構租賃物”的范圍內。同時,由于無形資產缺乏公允價值確認的途徑,所以出租方也很難舉證證明自己履行了對于出租物價格做出必要審查的義務。從這方面考量,管理人通過援引《民法典》中關于虛構租賃物的相關規定,就能夠判定合同是無效的。
在《民法典》頒布前,出租人通常是引用我國原《合同法》第二百四十二條來行使取回權的,因條款明確租賃物不屬于破產財產,因此只要確定出租物存在,基本能夠保證出租人的權益。《民法典》第七百四十五條刪除了上述條款中“承租人破產的,租賃物不屬于破產財產”的描述,增加了“未經登記,不得對抗善意第三人”的內容。條款的刪除對于取回權并不會產生影響,因為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企業破產法〉若干問題的規定(二)》中已經規定了債務人基于租賃關系使用他人財產的,該部分財產不屬于債務人財產,而《民法典》增加的部分,只是對出租人行使取回權的限制做出了規定。
租賃物在實際的使用過程中,始終保持被承租人占有的外觀狀態,通常租賃物上也沒有他項權利登記,尤其在售后回租的融資租賃交易中,承租人甚至可能持有租賃物原始的購買憑證等能夠證明所有權的憑據,在此情形下,承租人能夠直接抵押或出賣租賃物,而無需得到出租人同意,而第三人完全無法辨識出租物的真實權屬情況,由此產生了諸多關于所有權的爭議。關于此類爭議中善意第三人的抗辯權,在《融資租賃解釋》中是有相關的規定的,在該解釋第九條規定中,第一、三、四款均是在描述“善意第三人”的界定,而第二款中關于“自物抵押”的規定顯得有些突兀①《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融資租賃合同糾紛案件適用法律問題的解釋》第九條規定:“承租人或者租賃物的實際使用人,未經出租人同意轉讓租賃物或者在租賃物上設立其他物權,第三人依據物權法第一百零六條的規定取得租賃物的所有權或者其他物權,出租人主張第三人物權權利不成立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但有下列情形之一的除外:(一)出租人已在租賃物的顯著位置作出標識,第三人在與承租人交易時知道或者應當知道該物為租賃物的;(二)出租人授權承租人將租賃物抵押給出租人并在登記機關依法辦理抵押權登記的;(三)第三人與承租人交易時,未按照法律、行政法規、行業或者地區主管部門的規定在相應機構進行融資租賃交易查詢的;(四)出租人有證據證明第三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交易標的物為租賃物的其他情形。”,筆者認為,這是在融資租賃制度尚未完善時,為保障出租人權利不受損害而不得已為之的權宜之計,通過一個不太符合法律常理的自物抵押的方式來設立抵押權,從而成立一個足以對抗善意第三人的優先權。
《民法典》相關條款的更改,旨在建立一個融資租賃的登記公示制度,目的在于明確出租人的優先權的來源依據。由于配套的登記制度尚未被廣泛應用,許多出租人為了避免爭議糾紛,依舊采用自物抵押的方式保障自己的權利,在承租人破產的案件中,出租人也經常據此主張抵押優先權。我們認為若承認出租人的抵押優先權,會產生諸多矛盾與問題:
1.抵押權的實現除了與所有權人達成協商一致外,只能向法院申請拍賣、變賣抵押物,而所有權人對自有物的處置,在自有物不存在第三人權利時不受任何限制。在自物抵押中,出租人既是所有權人也是所謂的“抵押權人”,若承認兩個身份同時存在,那么對于出租物的處分權和處分途徑就發生了矛盾。
2.根據《破產法》的相關規定,抵押財產應當歸入債務人財產,由管理人通過法定途徑拍賣變賣,抵押權人只能就抵押財產的變價款進行優先受償。根據出租物的價值大小以及市場需求,并入債務人財產一并拍賣可能會增加變價過程的不確定性,同時,由于抵押財產并入了債務人財產范圍,債務人有可能需要對于資產進行補充申報,由此產生新的稅務債權。
對此,筆者認為為了便于破產清算案件的處理,同時避免權利沖突,應當優先考慮出租人的取回權行使途徑,若確認出租人的抵押優先權更有利于破產財產的變價與分配的,管理人可以在向債權人會議披露的情況下認可出租人的抵押權,但出租人應當同時承諾放棄行使取回權,并且一旦經過債權人會議通報,并經法院認可的,出租人不得再放棄抵押優先權,轉而行使取回權。因此,管理人在做出認定時應當與出租人、債權人、法院充分溝通,并制作好書面材料,以避免后續產生爭議。
出租人通常只有在合同解除的情況下才會行使取回權,不過在不少承租人破產案例中,出租人在合同解除這一環節就已經受到了阻礙,其原因在于,合同涉及的租賃物通常是生產設備。在破產清算的案件中處理出租物尚不存在什么障礙,但在破產重整中,這部分財產很可能就是承租人企業能夠恢復經營的核心生產資料,管理人為使得債權人利益得到有效維護,一般都會引用《破產法》第十八條選擇繼續履行合同,或者根據《破產法》第七十六條之規定以租賃物取回不符合事先約定的條件為由拒絕出租人的取回權主張。
但對于破產中的融資租賃合同是否屬于“雙方均未履行完畢的合同”,各地法院持有不同觀點。我認為,不能狹義地將出租人的合同義務限縮在交付出租物上,方達律師事務所合伙人李春律師也認為,承租人進入破產程序時融資租賃合同租期尚未屆滿,此時雖然出租人的交付義務已經完成,但仍然要確保承租人能夠正常地使用租賃物。承租人方面,則一方面要繼續履行租金的支付,另一方面還要確保租賃物的完好[1],因此,在這種情況下的合同就屬于“雙方均未履行完畢的合同”的情形,所以,管理人有權選擇合同是否需要繼續履行。
《民法典》第七百四十八條、七百五十條分別規定了出租人對于租賃物有確保承租人能夠占有使用的義務,以及承租人在租賃期間確保租賃物完好以及負責維修的義務。由此可見,《民法典》也明確了出租物在使用期間,出租人、承租人仍然負有相應的義務,且該義務在合同履行期間持續存在,因此,除非出租人與承租人在融資租賃合同中明確約定了解除合同的情形與條件,或者在承租人破產時,融資租賃合同的履行期已經屆滿,僅僅只是欠付租金,除此情形外,管理人均可以決定合同履行與否。
出租人在完成取回權的行使后,一般還會通過申報債權,索要欠付租金,對此,部分管理人認為取回權行使后,取回的出租物已經替代欠付租金的地位,這也是融物擔保屬性的體現,因此,對于出租人的債權申報不予認定。
筆者認為,這種處理方式并不妥當,出租物確實在融資租賃交易中體現了擔保的價值,但出租物取回,并不意味著合同欠付的租金已經全部由出租物價值抵消了。通常的融資租賃合同中會約定,在租賃期限屆滿后,可采取留購、續租或退租的形式處置出租物,而留購出租物時,承租人支付的對價是出租物在留購時的殘值,從交易模式上來看,出租物的實質價值是隨著時間推移逐漸減少的,那么其承擔的擔保價值也是在不斷減損的,而考慮到出租方的收益,雙方約定的租金總額往往是大于出租物原值的,所以在實務中,欠付租金遠大于出租物殘值的情況屢見不鮮,如果只是因為出租人取回了出租物,就剝奪了其申報債權的權利,顯然對于出租方并不公平。
《民法典》第七百五十八條規定了在租賃期屆滿后根據租賃物歸屬的不同,出租人、承租人對于瑕疵履行合同所能主張權利的合理范圍,該條款就是為了實現租賃雙方收益的平衡①《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第七百五十八條規定:“當事人約定租賃期限屆滿租賃物歸承租人所有,承租人已經支付大部分租金,但是無力支付剩余租金,出租人因此解除合同收回租賃物,收回的租賃物的價值超過承租人欠付的租金以及其他費用的,承租人可以請求相應返還。當事人約定租賃期限屆滿租賃物歸出租人所有,因租賃物毀損、滅失或者附合、混合于他物致使承租人不能返還的,出租人有權請求承租人給予合理補償。”,若在合同中約定,在租賃期屆滿后由承租人獲得租賃物所有權的,即便一方在履行合同方面出現了一定的問題而導致合同解除的,也不能支持出租人獲取超過租金總額的收益;而相反,如果租賃期屆滿后由出租人收回租賃物的,出租物滅失后承租人也應當給予合理補償,這里的合理補償就應當理解為出租物殘值。
據此,出租人基于融資租賃合同享有的權利價值應當按融資租賃合同所約定的租金總額計算,若約定了殘值留購的,還應當附加上出租物的殘值金額。管理人審查出租人申報的租金債權時,應當綜合考慮取回的出租物殘值,以及欠付租金的總額,若出租物殘值高于欠付租金的,不應核定出租人的申報債權,甚至有權主張出租人退還部分出租物價值,若出租物殘值不足以彌補欠付租金的,管理人在核定債權時應當從欠付的租金中扣除出租物的殘值。
融資租賃在可見的未來還將是實體產業中常見而火熱的一種交易模式,《民法典》的頒布,更好地指引監管融資租賃,但因其交易模式的復雜性、多變性和特殊性,目前的法律規則仍不能面面俱到地解決實際中遇到的問題,尤其在破產程序中,管理人處置融資租賃債權時仍然可能面對法律空白或模糊的障礙,在沒有更詳細的司法解釋出臺前,管理人應當著眼于《破產法》與《民法典》的現行規定,在堅持財產處置價值、債權人利益最大化原則的基礎上,同時也要兼顧各方的利益平衡,積極尋找符合《民法典》精神的途徑,化解融資租賃類債權之上的矛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