粵方言靈山話量詞“張”和“鋪”的研究

◎姚艷梅

（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新聞與傳播學院 廣西 桂林 541006）

靈山縣位于廣西南部，粵方言靈山話屬于粵語欽廉方言片。靈山話中的量詞“張”和“鋪”，有時能同時修飾同一個名詞且不會產生歧義，但它們所能修飾的名詞范圍又不完全一樣。本文圍繞量詞“張”和“鋪”的語義發展情況、所選名詞的語義分類、意象圖式類型及相關量名結構的分布情況進行探究。

一、量詞“張”與“鋪”的語義發展情況

《說文解字》：“張，施弓弦也。從弓長聲。陟良切。”即“張”本義為“拉開弓”，作動詞。孟繁杰（2010）指出，“張”由“拉開弓”引申為“張開”，并虛化為量詞且具有動作義，能稱量“可張開的事物”，在唐代時開始稱量具有“平面義”特征的事物[1]。

《說文解字》：“鋪，箸門鋪首也。從金甫聲。普胡切。”即“鋪”本義指銜門環的底座，后有“店鋪”和“把東西展開或攤開”等意思。葉松華（2006）指出，“鋪”產生量詞的用法大約是在南北朝末年。量詞“鋪”能修飾“佛像”是由于“佛像”中畫像的承載在攤開或鋪開時具有一定的面積，這樣名詞“鋪”就很容易借用成量詞[2]。有時名詞“鋪”可以指圖畫，《唐五代語言詞典》釋“立鋪”：“張掛起來的圖畫，變文表演以圖畫輔唱說，一張或一組圖畫稱一輔，將畫掛起來，稱‘立輔’”[3]。

二、量詞“張”與“鋪”所選名詞的語義分類

（1）量詞“張”和“鋪”所選名詞的語義對象

石毓智（2001）指出，量詞和名詞的搭配取決于所修飾名詞所指的事物的各個維度之間的比例[4]。在粵方言靈山話中，“張”稱量的對象如下：

1.稱量平面性的事物，或本身具有平面形狀，或鋪開后形成一個平面，或視覺上凸顯平面屬性。例如：

一張木葉 一張地圖 一張碟（一張CD）

一張膠紙（一張塑料膜） 一張鬼面殼（一張假面具）

2.稱量一些家具，這些家具主要依靠它的平面產生作用。例如：

一張凳/椅 一張床 一張臺（一張桌子）

一張沙發 一張扇葉

3.稱量一些床上用品等。例如：

一張蚊帳 一張被 一張席

一張床簾/窗簾

4.稱量一些農事用具。例如：

一張漁網

5.稱量自然用地。例如：

一張塘（一個池塘） 一張地皮

6.稱量某個人臉部位。例如：

一張嘴

“鋪”稱量的對象如下：

1.稱量主要依靠其平面部分發揮使用功能的物件。例如：

一鋪床 一鋪沙發

2.稱量一些床上用品。例如：

一鋪蚊帳 一鋪被 一鋪席

3.稱量一些農事用具。例如：

一鋪漁網

4.稱量距離。例如：

一鋪路

由上可知，在粵方言靈山話中，“張”和“鋪”能稱量家具、床上用品、農事用具，說明了它們的量詞范疇在這部分有交叉。張敏（1998）指出，“張”是指在二維方向擴展的平面物體，且其認知基礎是“維度比”“客觀物質性”等。“鋪”因與“張”有交叉因而也能稱量二維方向擴展的平面物體。但“張”稱量事物的范疇比“鋪”的范疇要大很多，在它們能共同稱量的部分名詞中，從名詞所指物體的形狀來看“張”稱量的事物有大有小，“鋪”所稱量的名詞無論是形狀上還是距離上都傾向于大而基本沒有小。

從原型理論上來說，“張”是多數人所熟悉、運用頻率最高的量詞，“鋪”因具有稱量平面特征而與“張”具有家族相似性，在稱量方面屬于同一范疇，但“張”更具典型性。

（2）量詞“張”部分所選名詞的特點

Langacker（1987:371）認為，范疇成員基于不同程度的相似性有程度之分。范疇成員離范疇中心的遠近和其性質成正比。與量詞“張”搭配使用的名詞，其范疇的變化也是由近及遠的擴展過程。《現代漢語量詞用法詞典》對“張”的釋義如下：1.計量可以卷起或能夠展開的某些東西，如一張紙。2.計量人或動物的臉面，如一張紅紅的小臉。3.計量某些有平面的物體，如一張椅子。4.計量某些可以張開或閉攏的東西，如一張小嘴。5.計量某些農具，如一張步犁。6.計量某些樂器，如一張古琴。（提示：“張”用于某些有平面的東西，但不是用于一切有平面的東西。）

靈山話量詞“張”對名詞的選擇，首先從形狀的平面性或依靠其平面特征發揮具體功能等擴展到平面承載的內容上來，例如：

一張證明 一張通知書 一張廣告

“證明”“通知書”“廣告”都是指某種具體信息，因內容不同而屬于不同的類別。它們所表示的事物內容必須要有承載物，具有形式上的依附性，表達的內容也具有抽象性。通過轉喻，承載它們的事物“紙”變成了承載信息的容器，以內容作用轉喻本體，這時量詞“張”的范疇也由稱量平面性擴展到稱量內容上來，“證明”“通知書”“獎狀”便可以受量詞“張”的稱量。

其次，量詞“張”從平面承載的內容擴展到容量上來，如“一張塘”。在現實生活中看到池塘，我們是通過水面的寬闊程度去判斷它的深淺程度。“塘（池塘）”的水平面首先具備平面性這一特征，其次是池塘能蓄水也即有容量。“張”稱量“塘”時，認知主體主觀上先凸顯了水平面這一平面特征，再通過轉喻稱量“塘”的容量。

（3）量詞“鋪”部分所選名詞的特點

《漢語方言大詞典》對“鋪”的部分釋義如下：?〈量〉用于炕或床。膠遼官話，山東牟平：一鋪炕。西南官話，四川成都：房間頭安裝三鋪床。江西贛州，情歌《單身歌》：“日子守穩這棟屋，夜子睡穩這鋪床。”?〈量〉用于床上用品。吳語，江西玉山：一鋪席/被。湘語，湖南長沙：一鋪帳子/毯子。由此知“鋪”能稱量具有平面特征或功能的事物以及床上用品等用法也存在各方言中，具有共性。

“鋪”在“一鋪路”中稱量距離，在各朝代中有所不同，據暨南大學語文中心考察與古代的急遞鋪有關，《元史·兵志》云：“元制，設急遞鋪，以達四方文書之往來……每十里或十五里，則設一鋪，于各州縣所管民戶及漏籍戶內，簽起鋪兵”[5]。《漢語量詞詞典》指出：“鋪，古代計算驛程的單位。清以十里為一鋪”。能與“鋪”搭配的事物在生活中具有典型性，因而在搭配中具有選擇傾向性。

三、量詞“張”和“鋪”的意象圖示類型分析

量詞“張”和“鋪”在靈山話中稱量“床、被子、蚊帳、席子、漁網”等名詞時可以互相換用且不會產生歧義。“床”雖然是立體事物，但用“張”或“鋪”稱量時主要凸顯床面的平面特征。因此，“張”和“鋪”第一種意象圖示是“平面圖式”，它們的中心范疇成員的基本特征具有平面性。

“張”和“鋪”的第二種意象圖式是“張開圖式”。“被子、蚊帳、席子、漁網”等可以鋪張開來，這些事物不使用時是靜態，使用打開時是動態，只有打開才能進一步使用，形成“張開圖式”。

因此，“張”和“鋪”的原型圖式最少有以下特征：一是具有平面性特征；二是能夠張開。“張”稱量的事物能擴展到容量方面，而“鋪”則不行。

四、量詞“張”和“鋪”在量名結構中的分布情況

陳小明（2003）指出，在前面沒有數詞或指示代詞的情況下，粵方言量詞可以直接和名詞組合，這時量詞具有定指功能[6]。

粵方言靈山話中，量名結構也具有名詞性成分的一般用法，幾乎所有名詞都可以直接和量詞組合。當數詞是“一”時，可以省略；當數詞大于“一”時，不能省略。如：

①張通知書送落去了。（那張通知書送下去了。）

②兩張通知書送落去了。（兩張通知書送下去了。）

*張通知書送落去了。（數詞大于“一”時不能省略，省略則會改變意思。）

（1）“張”和“鋪”組成的量名結構，在句中的語法功能有：

1.量名結構作主語：

③張塘冇水了。（這個池塘沒有水了。）

④鋪被買小了。（這張被子買小了。）

2.量名結構作賓語：

⑤你把鋪蚊帳拆落來洗凈。（你把那張蚊帳給拆下來洗干凈。）

⑥佢唔小心拆爛張地圖了。（他不小心把那張地圖給撕爛了。）

例⑤“鋪蚊帳”作介詞“把”的賓語，例⑥“張地圖”作動詞“拆”的賓語。

3.兩個量名結構連用，分別作定語和中心語：

⑦你鋪床張床板斷了。（你那張床的一張床板斷了。）

量名結構作定語，以表領屬的最常見。兩個量名結構連用，第一個量名結構充當定語，第二個量名結構充當中心語。“鋪床”處于定語位置，其中量詞“鋪”修飾名詞“床”；“張床板”處于中心語位置，其中量詞“張”修飾名詞“床板”。

由上可知，靈山話量名結構可以做主語、賓語、定語和中心語。在有上下文的情況下，在量名結構前省略了數詞“一”的，可以將“一”補出來，或是用“呢（那）”/“幾（這）”這兩個指示代詞作為數詞“一”的替代而補充出來，如例③可以變為“呢/幾張塘冇水了”，例④可以變為“呢/幾鋪被買小了”，意思保持不變。

靈山話量名結構作賓語且處于對話中時，量名結構可以同時省略數詞“一”和名詞，只留下量詞，這是以說話雙方有共同的認知基礎為前提。例如：

⑧甲：買席沒？（席子買了沒有?）

乙：買了鋪。（買了一鋪。）

說話雙方知道量詞指什么，省略名詞“席子”后不會影響對句子的理解。

（2）量詞“張”和“鋪”可以重疊表周遍義

量詞“張”和“鋪”能重疊修飾名詞，重疊時做定語，組成的量名結構在句中做主語時，表示周遍義。如：

⑨張張明信片仲好睇。（每張明信片都好看。）

⑩鋪鋪漁網仲刮得魚。（每張漁網都網到魚了。）

但不能做賓語，做賓語時句子不合法，如：

?*佢撿起鋪鋪席。（*他撿起張張席子。）

?*我洗凈張張被。（*我洗干凈張張被子。）

（3）普通話量詞和粵方言靈山話量詞的對比

1.普通話和靈山話中名詞相同，但量詞不同，搭配所指的語義范圍也不同

序號 語言 例子①粵方言靈山話 一鋪船②普通話 一條船

在靈山話中，“一鋪船”側重指大船，指小船時多在名詞前加上形容詞“小”如“一鋪小船”；而普通話中的“一條船”可以指大指小，由此可見靈山話中的“一鋪船”的語義范圍比普通話中的“一條船”的語義范圍要小。

2.靈山話量詞“張”對應不同名詞時，與普通話相比突顯的特征有所側重

序號 語言 例子③粵方言靈山話 一張（池）塘④普通話 一個池塘⑤粵方言靈山話 一張地板磚⑥普通話 一塊地板磚

靈山話中稱量池塘可以用“張”，而普通話中用“個”；靈山話稱量地板磚可以用“張”，但普通話中用“塊”，而“塊”是用于計量塊狀或片狀的東西，這表現了靈山話中的“張”與普通話中的“個”“塊”相比，“張”突顯事物的平面特征，而“個”和“塊”更著重突出事物的形狀特征。

綜上所述，本文通過對粵方言靈山話中量詞“張”和“鋪”的研究，發現在語義方面“張”和“鋪”都能稱量二維方向擴展的平面物體，在稱量方面“張”比“鋪”更具典型性。在意象圖式類型方面，“張”和“鋪”具有平面性和能夠張開這兩個特征，“張”能稱量容量但“鋪”不能。“張”和“鋪”組成的量名結構具有做主語、賓語、定語和中心語等語法功能，數詞“一”和名詞可以在共同認知背景中省略；當數量大于一時，相關數詞不能省略。同時，量詞“張”和“鋪”重疊組成的量名結構能做主語，具有周遍意義，但不能做賓語。將靈山話量詞“鋪”和普通話量詞“條”對比，發現與相同名詞搭配時顯示不同的語義范圍；與普通話“個、塊”對比，靈山話量詞“張”側重凸顯“平面”特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