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靜虹
我們如何理解近年來公共話語中普遍提及的“生育危機”?對我國而言,“生育危機”是一個舶來概念。①楊菊華:《中國真的已陷入生育危機了嗎?》,《人口研究》2015年第6期,第59頁?,F實中,低生育現象看似是一種與社會經濟發展反向的生育趨勢,對今天世界多數國家而言,同時帶來了政策和理論的挑戰。
其一,歷史地看,政策領域傾向以人口的方式認識生育。關于生育率及其人口問題的研究很多,而將生育定義為一個社會關系議題的研究深度不足。②社會關系性議題強調多納蒂(Pierpaolo Donati)、阿徹(Margaret Scotford Archer)的批判現實主義關系社會學視域,以社會關系作為社會學主要研究對象,即社會是關系,而非容納或派生關系,視關系為生成機制而非客觀作用的產物,由此社會形態生發于社會關系中。這里,關系概念不等同于互動,而指相互依存。基于此,本文援引關系的本體論范疇探討生育危機,文中生育實踐、危機等概念皆以關系視角再定義:生育是關系集合的現象,危機作為符號反映了生育關系中特定的主體關聯性。在筆者看來,政策與生育的關系可理解為圍繞生育實踐的主體互動,生育危機的論述凸顯生育實踐中個人與制度的交叉,不僅涉及個體的生育行為本身,還涵蓋與生育相關的政策實踐,揭示了主體自主性與關系結構約束之間相互作用的復雜性。①政策實踐指政府實施的制度設計及行動邏輯,其前提是話語(知識)的組織建構。公共政策研究通常采用社會建構-公共政策的分析方法,傾向以制度視角探討政策對現象問題化的特定塑造。與之不同,本文采用歷史-關系分析取向將生育危機理解為一個關系過程,強調以關系作為系統理解話語過程復雜性的關鍵,即話語分析不簡化為某一方(如國家、輿論)單一塑造,而是完整呈現過程中不同主體交織的反思性與能動性,從而避免滑向過度結構主義或過度個人主義的兩級分析取向。這即意味,一旦我們認可生育作為社會性事件,那么對生育危機的理解除需思考其意義所指外,還應關注其危機表達的關系內涵。
其二,已有研究多從危機的給定事實出發描述其因果鏈,而沒有討論危機本身作為主導概念的范疇使用,進而對危機作為一種“敘事建構”的具體探索相對缺乏。②Janet Roitman,Anti-Crisis,Duke:Duke University Press,2013,p.11.分析話語往往以解構其歷史論點為前提,③Francis Dupuis-Déri,La Crise de la Masculinité:Autopsie d’un Mythe Tenace,Montréal:Leséditions du Remue-Ménage,2018,pp.31-39.而我們須看到生育危機作為一種話語,④本文聚焦生育危機的話語實質關注的是危機的理解范式,旨在揭示生育危機作為知識的對象(而不是物自體)如何被認識與生成的話語實踐,突出所謂知識在“說話”,指其本質包含的不同本體論假設及理論修辭。其歷史書寫隱含兩個前提假定:第一個假定是,和現在相比,過去存在一個所謂生育的“黃金時代”。理論上,危機命名的標準之一是區分其反面(非危機時刻)加以對照。而實際上,危機本身是否真實存在,難以證偽。若我們將研究重點放置于對生育危機意涵歷史性差異的認識本身,不難發現黃金時代或危機時刻作為符號作用于現實的多重歷史錨定,而這個符號最終與主體的關切及價值判斷相聯系。第二個假定是線性發展范式(如進化論或線性史)下對趨同話語的適應。今天我們對低生育率趨勢的擔憂建立在人口統計學對工業社會趨同理論的吸納上。20世紀80年代以來,經濟發展理論的知識危機推動文化主義范式的補充興起,談論發展不可避免地與“發達”國家的歷史相聯系。由此,發展是趨同話語中所謂工業革命延伸的規范歷史產物,技術、模式和思想的變化愈發全球(標準)化,人口趨勢和行為亦如此。依據人口學家柯克的說法,“在人口問題上,世界上不同的國家可被看作是發展的一個統一體”,⑤Dudley Kirk,“Population Changes and the Postwar World,”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vol.9,no.1(February 1944),pp.28-35.這即意味每個現代社會皆遵循或適應一套象征性一致的人口變化規律或機制。20世紀50年代左右人口學家蘭德里、諾特斯坦等關于人口轉變的早期理論即是在西方現代化范式的基礎上構建其邏輯關系,通過連貫性的、語境化的一般性推理概括描述歐洲多數地區從高生育率、低死亡率的傳統社會向低生育率、低死亡率的現代社會的轉變,與之相關的社會經濟解釋也符合現代化發展的敘事規范。⑥Adolphe Landry,La Révolution Démographique,Paris:Inedéditions,1934;Frank Notestein,“Economic Problems of Population Change,”in: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f Agricultural Economists,eds.,Proceedings of the Eighth International Conference of Agricultural Economists,London: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53,pp.13-31.
依此觀之,無論是基于先驗世界還是趨同話語,前提假定在不同程度上預設了思考的范圍、視角與內容。而生育危機作為話語形態的可塑性存在,不僅由所謂事實的客觀性所確認,也由價值的規范性所決定。為此,本文關注生育危機本身內容上與概念上的同時建構。換言之,將危機視作客觀實在進行內容分析有其必要,而將危機作為知識的對象反思其主觀生成亦尤為重要;進一步地,從主體、知識與現實之間的動態關系出發,將危機作為關系存在并探討其認識形態的歷史創造,則在一定程度上提供了不同于前兩層解釋的第三層解釋。
在第三層解釋中,敘事對政策制定發揮了重要作用,即對問題的闡釋暗含對問題的某種解決方向。①Thomas A.Birkland,“Agenda Setting in Public Policy,”in:Frank Fischer,Gerald.J.Miller,and Mara S.Sidney,eds.,Handbook of Public Policy Analysis:Theory,Politics and Methods,Boca Raton:Taylor and Francis,2007,pp.63-78.歷史地看,多數國家根據對人口與社會之間關系的研判來制定與調整相關政策,政策知識基于對社會人口現實的不同解釋而發展,如早期的馬爾薩斯人口論、馬克思相對過剩人口論、杜蒙社會毛細管人口論、新古典主義經濟學觀點、人口轉變理論、生命史理論,或是國內清代學者洪亮吉的《治平篇》和《生計篇》、馬寅初《新人口論》,等等。由此,就生育現象而言,公共政策問題同時也是理論問題,有關生育的政策實踐保有其不斷尋找新話語的過程傳統。歐洲作為歷史上工業化地區中人口轉變的先行者,為我們反思生育危機的認識形態提供了一個具典型意義的關鍵案例。
自20世紀末以來,生育危機廣泛顯現于歐洲公共話語中。政府組織、學界甚或公共媒體皆視低生育率走勢為現代社會人口結構的弱點。②學界有關于生育危機的主題討論,在歐洲諸多新聞報道中也有將生育危機作為主標題的一部分持續呈現。不論是在政策領域、學界還是文化思潮中,生育危機已從人口危機中脫離成為一個獨立的話語,且更為聚焦對生育的問題認識。一方面,作為一個認識工具,危機長期為歐洲政策實踐提供空間及合法性。另一方面,在危機普遍化趨勢的前提下,危機本身成為一個亟須被澄清的對象:危機的生成與轉換。對此,本文追問生育危機的生成機制,以探討生育實踐的危機理論為開端,區別“人口”和“普通人”兩條敘事軸線以呈現17世紀以來歐洲生育危機敘事的體系和事件取向,力圖從認識論層面闡明危機敘事背后交織的不同主體邏輯及其認識形態,借此引出對危機意涵背后政策張力的探討。本研究以歐洲生育演變的歷史文獻和歐盟統計局人口數據作為參考,并結合筆者自2014年以來在西歐、南歐國家的在地融入做反思分析。
在政策領域內探討生育,實質談論的是生育的社會屬性。對生育社會屬性的深入理解,在方法視角上可從兩條路徑入手:一是采用歷史分析,在長過程時空視野中考察過去的與現在的人口事實,借助概念或非線性(循環)演繹模式來理解現實。歷史具有時間意義,往往有助于觀察某一特定現象因果鏈的時限性。近年來相關研究亦廣泛認同,歷史由多方行動而展開,通過豐富敘事而形成,而對其的解釋與理解不拘泥于因果邏輯,強調通過專注事件的過程性而非找出事件存在的必要條件來理解現象發生,即用“過程”代替“原因”,其中每個過程又都是一個一般類別的案例。③Abbott Andrew,Time Matters:on Theory and Method,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2001,pp.209-239;Howard S.Becker,Tricks of the Trade:How to Think about Your Research while You’re Doing It,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7,pp.49,62-69.鑒于此,本文避免對生育危機做切片式的靜態界定,而將其與過往的敘事過程相聯系,將其重新嵌入具體的歷史語境中以理解生育危機的動態意義。歷史過程關聯性地將與生育有關的宏大歷史敘事與個體日常實踐中的具體行為感受聯系在一起,兩者間的關系構成本文理解生育危機的切入點。
二是以現實的個人而非抽象的個人為參照來對話。人的本質不是對個體的抽象,而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①《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501頁。如果我們把個體實踐置于社會關系中去考量,即能認識到生育現象是關系集合的產物,涉及人與社會的關系、個人選擇與國家戰略的關系,以及具體日?;顒优c宏大政策實踐的關系。正是這種關系性涌現了現實世界本質的復雜性,并實際構成生育實踐事件的、行動的或決策的結構。整合這兩種對現實的理解方式,我們可以看到今天的低生育現象既形成于人類生育歷史長河的變化延續之中,同時也是社會中主體相互參與的關系表達。這種歷史的關系的分析視角,發展出一個看待生育危機現象復雜性的解釋框架(圖1):

圖1 歷史-關系視角下生育危機的解釋框架
1.屬性。經驗層面上對現象的多維假定。人類生育具自然屬性與社會屬性,自然屬性源自客觀自然的實在形式,而社會屬性則是生育以社會關系的形式而存在,依靠人的“想象現實”而構建,體現由個體到群體的一個能動性、改造性的社會過程。
2.主體。作為行動概念是圖海納所述“存在的主體”(sujet existentiel),②Alain Touraine,Sociologie de L'action,Paris:Editions du Seuil,1992,p.71.突出主體行動不僅是對社會狀況的反應,而首要是創造及賦予意義;由此進一步作為實踐的意義詮釋者,主體也是利科所說的“敘事身份”。③敘事身份為哲學家利科(Paul Ric?ur)基于對“自我”實體論的批判而提出的概念,指主體以敘述作為中介而形成的自我身份,開啟實踐范疇內主體的敘事維度。敘事身份強調主體識別與身份認同通過特定情境的敘事/釋義連系,從而在敘事中識別、統一與形成自己。詳見:Paul Ric?ur,“Narrative identity,”in:David Wood,ed.,On Paul Ric?ur:Narrative and Interpretation,London:Routledge,1991,pp.188-200.在某種程度上,不論行動還是敘事維度皆含蓄表達了主體總是關系性的。誠如阿徹所述:“我(們)即我(們)所關切”(who we are is what we care about),①阿徹定義反身性為聯系自己與情境的心智能力,屬主體的涌現活動,作為中介連接行動與結構,突破個人與社會(或個人主義與整體主義方法)、理性與非理性等的傳統對立。反身性調節結構對主體的影響,也影響主體對特定情境的反應,由此主體實踐也是反身性實踐。Margaret S.Archer,“Persons and Ultimate Concerns:Who We Are is What We Care About,”in:Edmond Malinvaud,ed.,Conceptions of the Human Person,Vatican:Vatican City Press,2006,pp.261-83.關切具關系指涉,主體即由人在情境中的自我反身性所定義。三者共同解釋了主體的生成:主體通過行動體驗存在,形成主體間多中心、異質的交互(如A與B之間的外部關系);而話語亦是主體實踐的形式,主體形成的歷史也包含了主體關于自身形成的敘述過程(如A、B的內部關系)。兩者交織形成關系情境,由此生育實踐存在于行動與對行動的說明、經驗與對經驗的詮釋、敘事與對敘事的構建之間。其中生育主體既可是生育行為的實踐主體,也包括形塑“生育”的話語主體;既包括日常浸潤的普通大眾與專業錨定的專家學者,同時也可分為個體與集體二維。
3.危機。危機概念包含不同層次的意義與解釋:其一,未來的危機,為構建時間語義下的“期待視野”,②Reinhart Koselleck,Futures Past:On the Semantics of Historical Time,New York: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2004,p.257.引入對時間軌跡的劃分及對現象未來發展趨勢中斷的標識。在時間維度中定義危機凸顯了其作為事件取向的概念化,強調危機事件有其開始即有其結束,與非危機時刻有所界限區分。其二,主觀危機,由行動者以符號所闡釋,與先驗規范價值相聯系,如此危機通過危機的象征形式得以實現。其三,自20世紀70年代演變為普遍的危機,作為日常經驗長時段地滲透于生活領域中,并廣泛密集地存衍于意識的各個領域,區別于非危機時刻的邊界亦趨于消解。③Edgar Morin,“Pour une Crisologie,”Communications,vol.25,no.1(January 1976),pp.149-163.對危機的認識變化也即危機的普遍化,推動危機作為“浮動的能指”(floating signifier)化為一種無明確界定也無單一意義的認識載體。④Claude Lévi-Strauss,Introduction to the Work of Marcel Maths,London:Routledge&Kegan Paul,1987,p.63.這促使我們今天關注生育危機須重新審視其先驗立場,將危機的實際使用、事實內容與認識過程聯系起來,從而警惕在危機問題上存在的本質主義。
上述三個概念的結合,呈現系統理解與解釋生育危機的一種關系視角:多納蒂所說“關系的凝視”(relational gaze)。⑤Pierpaolo Donati,Transcending Modernity with Relational Thinking,New York:Taylor&Francis,2021,p.55.一方面,該視角主張將危機視作關系過程的涌現,致力描述、分析關系中的過程,而不局限于探討因果(即靜態的實存)。另一方面,強調危機須通過對其與屬性、主體的關系的批判性分析加以理解。其中,主體間就生育社會屬性的意義再造構成生育危機動態的關系語境、敘事邏輯與歷史脈絡,危機在一定程度上構成生育變化社會過程中主體關系的表達。下文將對之詳細展開。
人類生育具自然與社會雙重屬性,對生育自然屬性的研究著眼于以身體作為生命孕育起點,而生育社會屬性的涌現則依靠未來“想象現實”對自然的社會建構?!跋胂蟋F實”(imagined reality)不是客觀的自然實在,而是主體構想一個更美好未來并為之努力的能力。⑥Yuval Noah Harari,Sapiens:A Brief History of Humankind,London:Random House,2014,pp.35-36.基于此,我們了解并創造自然與自己,并在過去與未來之間建立給定與可能。想象現實的具體內容處于動態的演變,在于其可受歷史的驗證,也很可能被歷史推翻。而通過建立期望及其之下深層的秩序規范與概念形象,想象現實亦由此作用于現實世界,影響個人的與集體的存在方式及歷史進程。人們對想象現實的踐行,需要意義的闡釋理解以及控制的手段。意義的豐富性由不同主體在關系中的反身性所推動,個體的與群體的,而國家則作為“想象共同體”(an imagined community)的抽象主體形式存在。①Benedict Anderson,Imagined Communities:Reflections on the Origin and Spread of Nationalism,New York:Verso,1983,p.22.由此生育的社會屬性內含每個已知社會對生育行為所構造的社會期望,生育實踐好比一個為想象現實而作為的領域,作為的結果難以預料,而干預的愿景清楚無疑。
危機是歷史研究的傳統分析重點,也是政治經濟領域的戰略、解釋和行動工具。隨著危機的普遍化,它一方面成為一個包羅萬象的概念,極具現實操作性;另一方面也是一個反身性概念:如果危機適用于任何一個可被稱之為危機的對象,那么危機也須對危機本身開放。這即使得我們對危機的分析須從客體語言的層面轉移到認識論與理論元語言層面。莫蘭早期曾提出危機學(crisologie)的概念,認為危機概念本身的危機是危機理論的開端(即危機的危機)。②Edgar Morin,“Pour une Crisologie,”pp.149-163.在20世紀危機概念廣泛傳播于各個科學領域時,不確定性與控制論構成該話語非常重要的部分。危機是“在一切似乎是確定的、規范的、調節的因而又可預測的地方出現的不確定性”,③Edgar Morin,Oùva le Monde?,Paris:L'Herne,2007,p.6.由此引出危機的雙重存在:存在于我們的知識中,危機概念本身是復雜性認識論范式下關涉知識簡化的一種邏輯危機,乃至意識的危機,最終產生危機意識;④Edgar Morin,La Méthode,Paris:Seuil,2008.莫蘭在《方法》中提出一種復雜性的認識論范式,即思考問題內在復雜性的前提是要批判性突破還原論的簡化(抽象的一致性),保持思想層面革新。文中危機(化)概念即在莫蘭復雜性認識論范式下界定。以及存在于被稱之為“危機”的知識所反映的社會事實中。在危機的知識生成層面,福柯曾提及危機的規范效應,即危機是權力的另一個名字,是社會的規范。⑤Michel Foucault,Psychiatric Power:Lectures at the Collège de France 1973-1974,Basingstoke:Palgrave,2006,pp.237-252.不同于馬克思主義將危機看作階級沖突產物的觀點,福柯視其為所謂不平衡、異質、不穩定及緊張的力量關系的結果。⑥Michel Foucault,The History of Sexuality,Harmondsworth:Penguin,1981,pp.92-93.這意味著,危機話語無處不在,它是我們與世界、與他人相互參與中偏差、分化與沖突的關系命題。當一個社會趨勢不以慣常的方式繼續,或當某一領域的一套實踐經驗被訴諸問題化時,我們以危機標記之。同樣地,哈貝馬斯亦指出將事件詮釋為危機首要賦予了它一種規范的意義,⑦Jürgen Habermas,Legitimationsprobleme im Spatkapitalismus,Frankfurt:Suhrkamp,1973,pp.6-15.基于對規范的配置,危機識別與應對涉及所謂進程正常化的恢復、問題化的解決與常規化意義的定位。由此,從政策實踐來看,危機作為對錨定社會事實的附現,亦提供了行動者擴延其通常干預范圍、再定義或重組問題的“參與”時刻。⑧Claude Gilbert,“La Fabrique de Risques,”Cahiers Internationaux de Sociologie,vol.114(January-June 2003),pp.55-72.危機的雙重存在為我們理解生育危機提供了新的思路:危機創造了人們關于生育的“控制”歷史,而漫長的歷史又造就我們對生育危機的當下理解。時間是理解危機作為如此關系存在的動態過程的結構背景,危機的歷史性則主要體現在危機化的過程中。
危機化強調了危機既作為過程也作為過程結果的雙重性:其一,危機化是危機話語重塑生育實踐的一個歷史過程。人類文明發展是一部“想象現實”對自然現實的改造史,其中人們基于危機話語對未來的預見及對現狀的超越,可能成為不斷推動生育問題社會化的驅動力。其二,危機化不意味著危機外在于主體,危機生發于主體互動產生的生育意義再造之中,既有不同于自我參照的關系參照,也有相應規范及手段等配置的關系結構。具體而言,這一過程依賴于兩種不同的主體存在:一類是個體的生育,代表日常實踐,關注現實社會中的個體能動性,而這種能動性體現為低生育現象中通過感知與塑造私人生活而形成的生育調節。換言之,個體由其經驗定義,進而個體參照日常經驗去理解生育的現實及所謂大的問題或大的現象。
另一類是集體的生育。其若以國家實體為基石,則包含宏大敘事。它與個體的生育并存,但又不一樣。其不同的關鍵之處不是控制,而是制度化,即指一種將“當下”危機化的能力轉化為一種構思公共“未來”的能力,將絕對(客觀)現實轉化為具有象征結構的(文化)規范現實的能力,同時也是生育意義被不斷從個人生活抽取、擴展到集體敘事的能力。個體通過制度的安排來認知生育的集體“想象現實”,然而現實經驗不等同于“想象現實”,集體也不可還原為個體聚合,兩者之間潛藏著主體于共同參與中彼此的關系邊界與行動邏輯,而互動的張力則可能延續危機論的現實“時刻”。
從關系視角看,生育危機可被理解為一種典型的“意義危機”。意義即主體對關系本身價值的判斷與承認,不同意義有其不同邏輯性。而關于生育危機的特定公共辯論,反映生育主體作為行動者參與生育實踐的特定社會關系,并據此不斷重新賦予生育現象以意義及規范?;诖耍覀儏^分出生育危機意義再造的三階段。
17世紀,“危機”出現于政治話語中,①Paul Hazard,La Crise de la Conscience Européenne(1680-1715),Paris:Fayard,2014,pp.10-46.隨著同世紀末威廉·配第政治算術對統計學發展的奠基,生育率與死亡率作為描述人口變化的重要指標,從生育與老齡化兩個角度構成歐洲國家人口統計的基礎。歐洲對人口的概念發展、理性計算和對國家作為想象實體的建設由此更為緊密聯系。18世紀,人口概念作為經濟思想的一部分在政治經濟學的知識形式中得到進一步理論化發展。隨著人口問題作為政治與經濟問題的出現,生育行為背后的公共指向替代了個體性的主觀經驗塑造,成為生育意義構造的主要驅動力。其中,知識模式與權力過程在生育意義公共指向的歷史形成中扮演重要角色,其對生育率的關注與人口問題直接相關,從而推動生育調節從私人領域走入公共空間,形成公共話語中的生育危機。由此,人口統計學從一開始即是一門面向國家行動的學科。②Remi Lenoir,“L'invention de la Démographie et la Formation de l'état,”Actes de La Recherche en Sciences Sociales,vol.108,no.3(June 1995),pp.36-61.人口管理逐漸成為國家政治職能的主要部分,而國家對人口問題的處理涉及生育與生產之間的密切聯系。過去,人口是確保國家力量及財富增長的必要條件,強調把人的再生產看作是為經濟發展提供某種生產要素。生產要素的概念則視人口為一種經濟資源,含蓄地假設了根據歷史上特定時期對特定人口的需求,以及生育的可規劃與調節性。
此外,生育危機也反映了19世紀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及其內在的階級關系。19世紀是中產階級的世紀,也是周期性經濟危機頻現的世紀。當時的政府官員與社會改良者普遍將這一時期所面臨的各種危機都視為“增長危機”,即貧困的核心是人口過度增長的問題,并將生育水平與階級歸屬相聯系。在法語詞匯中,“無產階級”(prolétaire)一詞與“多產”(prolifique)有著相同的詞根。20世紀初,詞匯學家雷伊在其所著《法語詞義歷史詞典》中,更追溯“無產階級”詞源意指“那些致力于多生養的人”。①Alain Rey,Dictionnaire Historique de la Langue Fran?aise,Paris:Le Robert,2011,p.7722.這是由于19世紀初的歐洲社會,工人階級的早婚趨勢,貧困階級婚外生育率的攀升,引起了貴族與中產階級的忌憚。②Stephanie Coontz,Marriage,a history:How Love Conquered Marriage,Chicago:Penguin,2006,pp.172-173.中上階層意識到無產階級人口的過快增長可能危及資產階級生活方式的價值標榜,即“體面的歐洲人只與婚內伴侶生養”。③Peter Laslet,“Introduction:Comparing Illegitimacy over Time and between Cultures,”in:Peter Laslett,Karla Oosterveen,and Richard M.Smith,eds.,Bastardy and its Comparative History,London:Edward Arnold,1980,p.6.這種“體面”首要指涉生育實踐強烈的道德化敘事,將當時人口過剩的批判對象直指工人階級。精英們所持的馬爾薩斯觀將人口過快增長的危機歸結為復雜現實中人的非理性因素,即窮人缺乏理性行動能力所導致的結果,視無產階級中的大家庭結構與私生子現象為社會、經濟及道德上的病態,主張自然導致的人口過剩問題應由自然本身得以解決,而道德造成的人口過剩危機則通過獨身、保持貞潔等道德抑制來應對?;诖?,“體面”進一步描述一種權力關系,人口是由身份組成的人口,生殖從根本上與身份相捆綁,早期的危機論是一種分層劃界的邏輯,規范了生育的等級化,即上層階層的生育最好,形成的是社會中的人;底層群體的生育次之,產生的是多余的人。同時在這樣的敘事中,一個家族的聲譽尤其取決于女性的性美德。女性為維系其體面,須對有關性的問題保持沉默,不能主動與丈夫討論避孕問題,而非婚生育則是一個女子失德的體現。在當時一篇《歐洲歷史上的女性解放、生育控制和生育率》的典型文章中,學者肖特曾明確表達類似觀點,將生育危機歸咎于窮人薄弱的家庭道德觀念,尤其是女性德行問題,強調18世紀末的生育率增長是工人階級女性的性“解放”的結果?!霸谌狈澯那闆r下,女性解放導致了非婚生育率的上升……她們對性的自由而隨意的態度導致生育率的整體上升”。④Edward Shorter,“Female Emancipation,Birth Control,and Fertility in European History,”The American Historical Review,vol.78,no.3(June 1973),p.612.他認為,18世紀的工業進步給予工人階級女性“走出廚房”的就業機會,增強其獨立自主意識從而推動了性解放。肖特視女性在社會經濟變化中的非理性經驗為解釋生育率變化的核心,并將工業化、女性就業與生育簡化為因果序列。
然而,其一,工業化并未所謂“解放”女性,早期從工業化中受益的就業群體主要是年輕男性群體?;仡櫄W洲工業革命的兩個主要國家:英國和法國,在前工業社會有約25%至30%的平民階層女性長期參與勞動,從事紡織家政等工作,而至19世紀這一比例仍徘徊在25%左右。⑤Joan W.Scott and Louise A.Tilly,“Wome’s Work and the Family in Nineteenth-Century Europe,”Comparative Studies in Society and History,vol.17,no.1(January 1975),pp.36-64.事實上,女性真正大量涌入、全面參與到市場各個領域還是在20世紀50、60年代的戰后經濟重振期。其二,女性一貫有從事勞動的悠久傳統,只因在整個19世紀乃至20世紀初,工業化發展仍主要以家庭作坊或農村小工廠方式小規模發展,進而女性勞動參與變得不可見。
20世紀見證了人口思維在全球框架內的延伸,即以全面的測量、統計估計與趨勢預測為基礎的全球人口現象構建,除將對人口事實的解釋與對社會關系/結構的分析聯系起來以外,更將人口區域性現象的研判置于國際性的地緣政治意義主張中,由此人口與民族主義及捍衛國家主權等問題息息相關。如此,在歐洲工業擴張、國防需求及定居殖民主義皆需大量勞動力的情況下,19世紀末生育率的迅速下降這一趨勢是持久或短暫,便成為整個20世紀歐洲辯論的一個公共議題。一些學者將其歸因于理性說,杜蒙(Arsène Dumont)在其所著《人口減少和文明》(Dépopulation et civilisation)中提出社會毛細管主義及新人口原則,認為伴隨持續的工業化與城鎮化,自主限制生育數量成為人們實現社會等級地位提升的一種方式。與馬爾薩斯的非理性觀不同,杜蒙持個人理性動機的觀點,并指出歐洲所面臨的人口問題并不是人口過剩而是人口減少。生育危機的版本發生變化,但其意義指向仍是針對特定階層群體,例如當時歐洲社會普遍將生育率的持續下降視為中產階級女性自私的表現。①Anna Davin,“Imperialism and Motherhood,”in:Frederick Cooper and Ann Laura Stoler,eds.,Tensions of Empire,Berkeley: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1997,pp.87-151.這種觀點將生育危機歸結于人的問題,其本質與非理性說一樣,都將生育實踐與道德秩序、身份規范綁在一起,構成早期解釋生育變化的話語立場。
受理性論影響,自20世紀20年代之后,人口學家密切關注人口趨勢,強調基于觀察到的趨勢連續性在限定人口參數或行為變化情境下的常規人口結果。對時間推移下軌跡規律的探尋及對可預測性的渴望,推動人口統計技術在公共政策領域的活躍應用。然而歐洲人口研究很快意識到:第一,政策制度演化的復雜性在于其內含“科學”敘事之外的所謂“非科學”維度,這在歐洲背景中則指涉人文、宗教乃至意識形態等多方面因素,政策實踐由此建立在上述方面交織之中。如古典經濟學家西尼爾所述:“(政策導向的科學)結論,無論其普遍性與真實性如何,都不允許其提出任何政策建議”,②Nassau W.Senior,An Outline of the Science of Political Economy,New York:Kelley,1836,p.3.這實際上揭示了歷史上科學研究與政府治理的混合與分割。第二,在發展同質可比較數據的研究中對異質性和不確定性的認識轉變。事實上,無論是當時的經濟學家還是社會學家,既沒能解釋19世紀70年代歐洲婚外生育率下降,也未能預見二戰前后嬰兒潮的短暫到來和同時期瑞典“過山車”式的生育率趨勢。即便是20世紀30年代大蕭條時期歐洲人口學界所做的中期人口預測,也遠低于嬰兒潮時期的實際的數據。無論是馬爾薩斯一派還是杜蒙的純粹經濟理性說,都無法解釋歐洲整個20世紀與生育有關的人口事件。個人生活過程和社會歷史空間中實質存在的不連續性,以及慣性之外的更多不確定性,意味著我們對生育變化的理解要跳脫理性與非理性的二元簡化。
今天我們對生育現象的解釋至少有三種立場可供選擇:其一為普遍主義立場,假設所有社會現象的解釋皆可依賴于特定理論或法則;其二為相對主義或文化主義立場,強調所謂文化/歷史“背景”實質為不可簡化的重要解釋要素;其三則為批判現實主義,否認在單一現實層面的全盤解釋,主張厘清辨析不同的解釋層次及單位,以避免前兩種解釋立場的經典對立(圖2)。第三種解釋使我們在討論生育現象的一般化時能夠理解,它是歷史偶發性與社會特殊性的并存所致。社會的發展與人的日常交織重疊,19世紀的社會思想家常用社會是一個有機體的隱喻來闡釋這種聯系的多重性,偶然性與特殊性更符合社會生活的復雜性。如果現實生活的復雜性被簡約化或普遍抽象化,強調現實為可計算的現實,生活中不易計算、不服從量化的細節與過程則可能受遮蔽。尤其現實中,個人先于抽象的結構模式、社會歷史中的集體形象,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后者愈發不能還原為前者。從這個意義上說,抽象的操作化既未回應現實本身不確定性的問題,也須警惕其所持扁平化的單一現實實在。

圖2 人口/人關系的非還原性
今天我們所講低生育時代,是以危機話語在國家思維下的全球化延伸為特征。根據布迪厄的觀點,國家思維(la pensée d’état)描述國家作為元場域/元話語的關系存在,改變著其它領域的存在方式,其它領域在一定程度上依賴于它。①Pierre Bourdieu,Sur L'état:Cours au Collège de France(1989-1992),Paris:Seuil,2012,pp.30-44.如此,生育危機敘事倚賴一個國家集體信念層面的完整人口形象而形成,危機是一個界定明確的人口的危機,而不首要是個人的危機。20世紀70年代以來,歐洲生育危機的基調深化,就主要與對當時人口歷史進程的觀察及其人口轉變的認識框架有關。二戰后的西方盟國,在經濟重整下的持續充分就業與充足福利預算下的福利國家建設中,迎來了嬰兒潮。直至70年代中期,伴隨石油危機的沖擊與全球滯脹的壓力,歐洲經歷從嬰兒潮到嬰兒荒的急劇轉變,各地人口增長放緩,生育率總體下降,這次下降也被命名為第二次人口轉變。②Ron Lesthaeghe and Dick Van de Kaa,“Twee Demografische Transities?”in:Dick Van de Kaa and Ron Lesthaeghe,eds.,Bevolking:Groei en Krimp,Deventer:van Loghem Slaterus,1986,pp.9-24.與19世紀末20世紀初的第一次人口轉變不同,20世紀80年代的歐洲生育率在中期經歷一個短暫回升之后,則一直處于持續的普遍低水平與有限增長階段。20世紀中期,歐洲總和生育率為2.68;③數據來源于Statista統計資料庫(Statista),《歐洲1950—2021年總和生育率》(Total Fertility Rate in Europe from 1950 to 2021),2022年,Statista網站(Statista Demographics),https://www.statista.com/statistics/1251565/totalfertility-rate-in-europe/。至2020年,總和生育率維持在1.50的較低水平。④數據來源于歐盟統計局(Eurostat),《生育率指標:總和生育率》(Total Fertility Rate),2020年,歐盟統計局網站(Eurostat Data Browser),https://ec.europa.eu/eurostat/databrowser/view/tps00199/default/table?lang=en。直至今天,整個歐洲的生育率仍低于2.1的更替水平。西歐和北歐國家的生育率高于歐盟平均水平,形成一個相對穩定的生育率地帶。①G?sta Esping-Andersen and Francesco Billari,“Re-theorizing Family Demographics,”Population and Development Review,vol.41,no.1(March 2015),pp.1-31.南歐、中歐及東歐的大多數國家總和生育率則明顯低于1.5,陷入“低生育陷阱”。②Wolfgang Lutz and Vegard Skirbekk,“Policies Addressing the Tempo Effect in Low-fertility Countries,”Population and Development Review,vol.31,no.4(December 2005),pp.699-720.今天,對低生育率的擔憂已然取代過去對人口過剩的想象,構成當下歐洲生育危機的主要內容。
普通人的危機說法依據日常具體的事件量身而做。這是由于生活本身充滿了事件,在某種程度上,事件是生活的意義承載。當敘事對象抽象化到達頂峰后,事件的意義出場及其時間性幾近取消?,F實復雜性需要一種復雜的思考方式,生活故事構成意義探尋的新空間?,F實中,生育現象是眾多主體交織而成的關系現象,在一系列復雜而具體的過程事件中展開。不同于人口敘事,普通人的危機敘事是基于情境邏輯的事件取向,其區別為:人首先作為秩序概念而非指標概念;價值參照來自日常敘事而非取決于元敘事。③日常敘事指來自地方的具體語境化的個體生活故事,突出日常生活的事件維度;而元敘事生發于大的集體敘事,內含決定論的歷史主題。
作為生育的決策主體與直接執行者,個體的生育意愿較為重要,而不確定性是現實中個人生育意愿的固有部分,④Muireann NíBhrolcháin andéva Beaujouan,“How Real are Reproductive Goals?Uncertainty and the Construction of Fertility Preferences,ESRC Centre for Population Change,”Working Paper No.73,2015.Available at https://eprints.soton.ac.uk/385269/1/2015_WP73_How_real_are_reproductive_goals.docx.pdf.解讀這種不確定性,須認識人首先作為“秩序”概念而非“指標”概念,思考人在情境中的內在的行動敘事,而非外在的功能敘事。這里我們參考心理學家凱利提出的“構念”(personal construct)作進一步理解。
構念是人在生活中經由對環境中人、事、物的認識、期望、評價與思維所形成的一套觀念,是對關系情境的體驗與詮釋過程,也是看待并控制行為與事件的一套概念與思維模式。⑤George A.Kelly,“A Brief Introduction to Personal Construct Theory,”Costruttivismi,vol.4(January 2017),pp.3-25.在關系情境中,秩序發揮著關鍵作用。秩序是關系互動的語境化,也可理解為關系的結構,其基本單位不是個體,而是互動。構念的形成在很大程度上歸功于人對社會秩序的向外感知及內在構建。盡管個人構念因人而異,但秩序使得群體中的個人構念具備共通性,使得對群體行為的解釋與預測成為可能。由此,生育意愿不主要建立在物質或技術手段上,而建立在個體關切之上,關切則具關系指向性。當個體所關切的關系參照發生變化時(譬如有人看重其與物的關系,強調以經濟條件為參照;或關注其與他人的關系,強調以真愛至上而非年齡到來為參照;或關切其與自身的內在關系,強調以生育意義或是原生家庭為參照),人們通過經驗性的試錯彼此調整預期及行為。故生育決策是一個持續意義再造的開放過程,個體圍繞著其關切及處境,常常遵循易變的情境邏輯。
秩序的、易變的、情境的與指標的、工具的、抽象的,這種認識上的差異,由此引出生育作為規范表達在實踐層面的差異:尋找日常敘事而非元敘事。調查中我們不難注意到,今天許多歐洲年輕人所說的早生多生“不是一種好的生活方式(life style)”的提法,就來自于個體從日常實踐出發的生育意義再造。在研究者自身的經驗現實層面,這需要促成對于“理解”的理解轉變,注重日常敘事對基于現代價值體系的元敘事的超越,從個體的經驗多樣性中提取一般知識。換言之,當過程理解訴諸抽象的元敘事時,實質上突出了一種存在于現代化、性別革命或婚姻家庭中的普遍規范的、功能性的理解方式,而事實上掩蓋了實際社會關系中的人性及其基于情境邏輯的關系敘事。
進一步而言,在科學敘事中,生育與女性的關系表達在一定程度上由性別革命敘事所主導。20世紀60年代、70年代的歐洲社會爆發了形形色色的社會運動,①馮仕政:《西方社會運動研究:現狀與范式》,《國外社會科學》2003年第5期。其中即包括性別革命。這場革命喊出“我們的身體屬于我們”等口號,強調以獨立取代從屬,公開要求法律對身體自決的承認。而幾乎同時期,以男性主義為代表的男性運動圍繞所謂男性危機話語(如男性氣概危機)興起。在試圖推進性別平等的歐洲政策環境中,鼓勵男性進入私人領域的制度熱情和積極性遠不如推動女性進入公共領域的努力。這場被評價為“不完全”甚或“停滯”的歐洲性別革命,②Paula England,“The Gender Revolution:Uneven and Stalled,”Gender & Society,vol.24,no.2(April 2010),pp.149-166;G?sta Esping-Andersen,The Incomplete Revolution:Adapting to Women’s New Roles,Malden:Polity Press,2009,pp.1-3.基于不根本的社會變革,最后實際淪為在不平等化的經濟領域中為追求性別平等而進行的不對等博弈,反過來重新組織了女性的沖突敘事,如家庭—工作平衡作為工薪階層女性話題的建構與興起。③Jacques Commaille,Les Stratégies des Femmes:Travail,Famille et Politique,Paris:La Découverte,1993,p.189.如此,工作在構建身份方面發揮著核心作用,但女性身份及其身體仍與母性緊密相連。④母性傾向強調個體扎根于生理性別中的先天單一身份實在,關涉自然范疇的女性生殖孕育功能及其對應的社會層面的母親身份。性別成為如此邏輯的載體,男性因其所做的事而被認為是男性,女性仍因其母性而被認為是女性。這間接促成撫育行為的外部效應轉變。⑤外部性即溢出效應,指個體單位的行為對社會或他人造成影響,而行動個體不承擔相應義務或獲得回報。外部效應產生有利影響稱為正外部性,產生不利影響則稱為負外部性。雖然父母承擔生養責任多出于內在原因,但外部成本尤其對母親的經濟福祉產生切實影響。⑥外部成本即負外部性,這里指生育行為使得母親的自身福利相應減少,而這個不是生育的直接影響,也不由孩子擔負相應成本。在這種情況下,拋開性別革命等女性解放要對延遲生育或生育率下降負責的敘事成見,若以日常敘事來理解生育延遲,不難發現這是更廣泛存在的現實問題的復雜呈現。
在生育與家庭的關系表達中,婚姻家庭在二戰后的較長一段時期內都是歐洲社會的主流敘事:一方面置其于公共—私人二元劃分的私人領域;另一方面又作為生育秩序的基礎強調其規范性,“生育伴隨婚姻與死亡而‘自然’發生”(Fertility goes“naturally”with marriage and with mortality)(歐洲諺語),以異性合法婚姻方式組建家庭,生育又在家庭框架內實施。幾乎對所有的社會階層而言,婚姻是家庭的組織原則,更是生育的前奏。
自20世紀60年代,這種功能主義敘事遭遇關系演變的現實挑戰:隨著時間的推移,從經濟到政治、從法律到倫理、從宗教到世俗,婚姻與生育的規范聯系變得不再牢固。自20世紀70年代,歐盟非婚生育率大幅上升,由7%上升至2019年的42.7%,其中法國、葡萄牙、瑞典、丹麥和荷蘭等婚外生育數量已超婚內生育數。①數據來源于歐盟統計局(Eurostat),《生育率指標:非婚生子比例》(Proportion of Live Births outside Marriage),2022年,歐 盟 統 計 局 網 站(Eurostat Data Browser),https://ec.europa.eu/eurostat/databrowser/view/DEMO_FIND__custom_685096/bookmark/table?lang=en&bookmarkId=4a16f807-e281-4853-82c3-f50b74151b5f?;橐龅姆侵贫然M程意味著其在家庭中的去象征化,實質質疑了婚姻家庭的先驗敘事,但不是粉碎家庭關系本身。一方面,當下歐洲的年輕人傾向選擇不結婚,不辦教堂婚禮儀式,會稱婚姻為美國式的浪漫儀式“an American story”,并認為這不再是西歐社會的典型婚姻家庭模式。類似法國伴侶關系民事結合(Pacte Civil de Solidarité,PACS)的未婚同居模式,或為婚姻前奏或替代婚姻,成為西歐普遍的家庭生活基礎。
另一方面,今天多數歐洲國家經歷從婚姻家庭到養育家庭的轉變,這種轉向體現在家庭的形成中,重組家庭所占家庭類型的比例不低,養育關系仍是構成家庭生活不變的聯系。實地調查中,歐洲年輕一代關于生育的意義再造主要由其生活經驗所定義,體現為管理情感、性與家庭等規范的重新配置,既普遍追尋生命孕育的個體意義:“為人父母對我和孩子來說,都應是一種有意義的行為。沒有什么是理所當然的……我能想象到,假如我的小孩問我為何要生下他,我答不上來的樣子。所以只要我還沒有答案,就不會要小孩”;②訪談對象為Pauline(已匿名化),女,29歲,比利時人,未婚,訪談時間:2018年6月。同時對“好”父母角色的規范性社會期待也更為敏感:“現在的世界充滿騷動與不確定,我不想我的小孩出生后也生活在這樣危險的世界里”、“如果他們來到這里面臨的是不幸,那么孕育不是生命的恩賜,有時也是將生命強加于人”③訪談對象為Guy(已匿名化),男,38歲,意大利人,已婚,訪談時間:2017年12月。。在這種矛盾性的背后,今天的家庭可能被質疑其作為文化存在一以貫之的繼承性,但仍作為區別其他生活方式的獨特關系而動態存在。
本文以歐洲生育危機的敘事演變作為直接研究對象,但實質談論的是政策理論化背后生育的科學敘事的范式轉變。生育危機的公共話語談論的是誰的危機,又依據誰的標準?其背后反映了話語的關系指涉的重要性。對社會群體而言,生育危機論之所以持續引發歐洲社會關注,主要基于政治集體的主體化。但如斯賓格勒(Oswald Spengler)所說,今天的歐洲人仍然高度重視生命個體,但不再重視人口的集體連續性。④Paul Demeny,“Population Policy Dilemmas in Europe at the Dawn of the Twenty-First Century,”Population and Development Review,vol.29,no.1(March 2003),p.1.個體對生育意義的追問不率先出現在集體層面,而是基于自身體驗與實際情況,并在具體關系情境下做出合乎其關切的行為調整。由此,生育危機話語的關系指涉體現為雙重主體邏輯的相互依存:一是體系化下對因果關聯的確定性追溯,政府認為國家對私人生活的干預有效、合法且可被社會所接受;二是事件取向下確定性之外的個體自覺應對。
政策實踐建立在對這兩類主體邏輯間關系的處理上。從公共職責來看,公共利益是國家的本質目標,評判一個政治體系正義與否的根本標準是看其能否確保公民或社會的公共利益。⑤孫光德、董克用:《社會保障概論》,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第47頁。韋伯曾通過界定合法統治的三種純粹形式,回應“出于什么原因而服從統治”的問題,①Max Weber,Wirtschaft und Gesellschaft:Grundri?der Verstehenden Soziologie,Tübingen:Mohr Siebeck,1980,pp.658-660.進而強調應從社會群體的實踐行為與價值取向出發,勾勒公共交流形式以平衡主體間的利益沖突??梢姡怖孀鳛橐环N共生利益存在于平衡各主體的公共交流之中,政策實踐的政治合法性首要是基于主觀認同和廣泛接受所定義的合法性。然而事實上,歐洲的生育危機論反映出用所謂抽象現實構建一個想象未來的同時又追求具體目標的悖論性。在普通人的生活故事中,個人是可見的,但其作為生育危機敘事的對象則不可見。在這種情況下,危機論本質形成一種對話割裂:從國家層面來看,能否通過政策調整有效地將生育率維系在某個理論水平上?而從個體角度來說,為何要生養政策上所期待的孩子數量?達到某一生育率或某一更替水平的具體數字目標仍是抽象的話語游戲。如果個體不能在政治生活中表達自己,而政策實踐也不能很好地回應個體訴求時,國家主體則會加速脫離其本身所代言的集體意義。從這個角度講,危機論不是來自行動個體或集體實體的問題,而來自生育主體之間的關系互動;而政策實踐也不是一個主導與被主導的過程,意義再造既非由集體轉向個人,也非從個人轉向集體,而是一種關系轉向。
本文從歷史—關系分析取向出發,考察歐洲生育危機話語的生成機制及其歷史過程,借此引出對危機的知識生成及其政策立場的探討。歷史—關系分析取向建立在對現實的復雜性認識而非簡化與還原論上,其價值意涵在于幫助識別危機化過程中日常生活經驗與集體生活維度的多主體敘事,在于強調在當前政策范式中尋找一種關系轉向。
首先,生育危機是主體邏輯的差別效應,當彼此尊重差異,共識才會出現。其次,生育危機的深層意義只有在統計問題之外,將危機作為一個關系范疇才能得以理解。如齊美爾所述,現代文化的悲劇在于客觀文化(產品)對個人主觀文化的支配,②Georg Simmel,On the Concept of the Tragedy of Culture and Other Essays,New York:Teachers College Press,1968,pp.27-30.即從基于個人主體的客觀文化到(再)定義個人主體的客觀文化。同樣,當個體生育乃至自我發展服從于我們自身所創造的抽象指標或宏大敘事時,張力則產生。這要求把危機的參照標準從超個人的、抽象的概念體系中抽離出來,回歸至關注社會生活中具體生命質量的關系范疇,堅守人作為主體而非對象、作為目的而非手段的基本尊嚴。在這方面,如政治學家多比亞強調,只有當政策帶來的是好處而非負擔,是漸進的而非劇烈的,并將公共責任推給看得見的公職者而非普通公眾時,實踐才可能取得成功。③Kenneth M.Dolbeare and Phillip E.Hammond,The School Prayer Decisions:From Court Policy to Local Practice,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1.最后,重申開篇,如果危機適用于任何一個可被稱之為危機的對象,那么危機也須對危機本身開放。如培根所說,人的智識不僅用于探索現象緣由,也在于將其闡釋為我所用。④培根的四假象說即便在今天對于認識論的批判反思仍有裨益,詳見[英]培根:《新工具》,許寶骙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6年,第18—21頁。理解不僅易受先入為主的預設影響,也不可避免烙印主體意圖。對于生育危機一說,需要知曉,危機的客觀事實與對危機的命名及其象征性始終不可分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