閆金敏
(南京大學 馬克思主義學院, 江蘇 南京 210023)
路易·皮埃爾·阿爾都塞(1918年-1990年)是享譽世界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的代表人物, 他 1965年發表的《保衛馬克思》和《讀〈資本論〉》, 為其在學術界奠定了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者的盛名。 他的多元決定論、 斷裂說、 癥候閱讀法、 理論上的反人道主義、 意識形態理論都對西方馬克思主義的發展影響深遠。 晚年的阿爾都塞寫作了《相遇的唯物主義潛流》, 以他對馬克思主義的全新理解在一定程度上重釋了歷史唯物主義, 并試圖建構一種新的本體論思想。 值得關注的是, 晚年阿爾都塞對偶然性的探討貫穿了馬克思思想中被遮蔽的層面, 偶然相遇唯物主義思想與他早期對結構主義的思索一脈相承, 也為當代后馬克思主義“差異性” “多元性” “偶然性”思想開辟了道路。 系統梳理阿爾都塞偶然相遇唯物主義思想對于我們重新認識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以及更好理解后馬克思主義具有重要意義。 如何解蔽阿爾都塞偶然相遇唯物主義思想的哲學審思, 這是時代給予我們的問題。
在哲學史上, 一直存在著對馬克思的歷史唯物主義進行庸俗的“經濟決定論”的誤讀, 這種觀點堅持生產力對生產關系、 經濟基礎對上層建筑的單一決定作用。 這種單向度的哲學思維對馬克思的歷史觀進行封閉性的闡述, 遮蔽了歷史發展的多元性、 人的價值需要的豐富性, 使得歷史喪失了原有的鮮活性。 晚年阿爾都塞重新返回古希臘哲學, 對哲學做了新的本體論的建構, 提出了偶然相遇唯物主義思想, 對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做了當代再闡釋。 那么, 偶然相遇唯物主義思想究竟何以可能?其思想淵源何在?
留基波(公元前440年)和德謨克利特(公元前460年)是原子論哲學的創立者。 在他們的視野中, 原子是萬事萬物的起源與基礎, 原子不可分割, 同時, 原子也在虛空之中不斷進行運動。 伊壁鳩魯作為原子論的發展者, 他在原子論的基礎上提出了原子偏斜理論, 伊壁鳩魯認為, 原子稍微偏離直線運動, 便產生了碰撞, 隨即發生原子的相遇重組, 實現了原子的“自由運動”, 由此產生了世界。 在伊壁鳩魯看來, 原子偏離了原有的直線軌跡, 發揮自己的主觀能動性來實現自身的價值, 原子的偏斜是原子對既有命運的抗爭, 對必然性的反抗。 阿爾都塞曾這樣闡述原子的運動:“一旦以這樣的方式‘成形’或‘碰撞糾結’,這些原子便也就進入了存在的領域——而這一領域也是由它們開啟的: 它們構成各種存有,可分配、 明確、 可區劃并被賦予了如此等等屬性(這視時間地點而定)的存有”[1]。 原子的偶然偏斜造就了世界的形成, 生成了各種存有, 各種存有通過排列組合形成形態各異的結構, 以多樣性的態勢存在于世界中, 充盈著廣袤無垠的虛空。 于是, 原子與存有、 要素與結構交相作用, 為世界的形成增添了豐富的感性色彩。
決定論和非決定論的爭論, 從古至今都在西方哲學史中存在著。 持有決定論觀點的哲學家主要是從必然性、 因果性層面去思考問題, 主張世界具有規律性, 一定能為人所認識。 非決定論則強調世界的偶然性, 特別突出人的自由意志的主觀能動性。 從西方哲學的發展來看, 決定論一直占據了哲學思想的主流, 而從傳統教科書的哲學教育來看, 老師對學生的哲學知識灌輸也是單一的施教過程, 教給學生看似完全正確、 不可撼動的哲學知識, 卻缺少了一些批判性、 偶然性的色彩。 阿爾都塞晚年重新審思了偶然性, 探索偶然與必然的關系, 敏銳地捕捉到偶然性多重維度的哲學色彩。
阿爾都塞對于偶然相遇唯物主義思想的討論開始于馬勒伯朗士沒有目的的雨。 馬勒伯朗士曾經有過疑惑: 雨水為什么會落在沙漠、 公路和大海?來自天空的雨水如果落到田地就可以灌溉莊稼, 如果落到大海就沒有意義, 如果落到公路和沙灘就是浪費。[2]馬勒伯朗士認為雨水的降落不受理性的禁錮和經驗的制約, 僅僅恣意降落世界, 不考慮其落下的終點。 馬勒伯朗士“沒有目的的雨”是對“目的論”的反抗, 是對必然性的抗爭。 為此, 馬勒伯朗士還提出了“偶因論”的觀點, 他認為上帝是一切真理念的來源, 統攝著整個世界, 在上帝之外包括物質與物質之間、 意識形態與身心關系之間, 都存在偶有的關系。 同時, 阿爾都塞對斯賓諾莎理論也具有獨特的情趣, 阿爾都塞晚期思想之中蘊含著明顯的“斯賓諾莎”情懷。 阿爾都塞認為在斯賓諾莎哲學思想中, 世界沒有開端, 沒有起源, 而阿爾都塞也認為世界開始于“無”, 人們從無起步, 來造就這個世界。 “無”在某種程度上是阿爾都塞和斯賓諾莎哲學思想的邏輯起點。 “但我還沒和斯賓諾莎了結呢……他只滿足于像寫一件事實那樣寫下: ‘人有思想’, 卻沒有從中得出任何先驗的結論?!盵3]460斯賓諾莎否認先驗理性, 主張依靠人的思想、 人的身體去切實地把握鮮活的生活世界, 這種把握具有偶然性、 隨機性, 不是固定生成的內容, 這一點與阿爾都塞偶然相遇唯物主義思想不謀而合。 值得注意的是, 阿爾都塞晚年對馬基雅維利也饒有興趣, 他認真閱讀了馬基雅維利的《君主論》和《論李維》, 公開發表過很多關于馬基雅維利思想的講座。 他認為馬基雅維利是將偶然相遇納入政治實踐的第一人。 馬基雅維利當時所在的意大利處于四分五裂的狀態, 因此, 他積極思考一種新的政治實踐, 試圖于危機之中挽救意大利。 而阿爾都塞作為一名始終主張用政治干預哲學的非典型哲學家, 也試圖讓法共在法國的政治生態之中可以脫穎而出。 在阿爾都塞的視野中, 馬基雅維利一方面主張在“形勢”中思考。 在這里, 馬基雅維利的“形勢”是矛盾之中的有序性、 結構性的表征, 是根據具體時空場域而不斷變化的有機體。 因此, 形勢之于解決政治難題的過程也充滿著偶然性、 不確定性。 另一方面, 馬基雅維利指出虛空、 幸運和能力三者的相遇是民族國家創制的前提。 “新君主國又分為‘全新的’和‘世襲君主國兼并的附庸’……因而, 它們的獲得要么是‘由于幸運’, 要么是‘由于能力’?!盵4]460民族國家能否建立也取決于君主是否能夠把握機遇、 提升能力, 只有在所有質料都吻合的情況下, 君主才能實現“統治者的奇遇”, 否則馬基雅維利的設想只能是一片空無!
阿爾都塞將哲學劃分為兩種。 第一種, 是探討世界起源、 意義、 目的的哲學, 充滿著形而上學的思辨色彩, 把它稱為傳統的目的論哲學。 這種哲學不論是堅持唯物主義基礎還是唯心主義基礎, 最終都是規律性、 本質性、 目的性的理論變體。 另一種, 就是唯物主義的潛流, 是強調偶然性的哲學。 其實, 在偶然性與必然性關系的思想棱鏡上, 阿爾都塞和馬克思理論孕育于同質的土壤卻生成不同的力量。 首先, 思想內核同一, 他們都支持必然性體現在偶然性的事件之中。 阿爾都塞指出:“必然性是多種偶然之相遇形成必然。”[1]馬克思則在青年時期就對偶然性給予了很高的評價, 在原子偏斜運動中, 馬克思看到了偶然性的多重色彩。 馬克思指出必然性是事物發展中的本質聯系, 而偶然性是一種不確定的現象, 偶然性之中蘊含著必然性, “但是, 在表面上是偶然性在起作用的地方, 這種偶然性始終是受內部的隱蔽著的規律支配的, 而問題只是在于發現這些規律”[5]254。 其次, 闡釋形式非同一, 阿爾都塞和馬克思在時代背景的現實審視下, 做出了自己不同的哲學訴求。 阿爾都塞歷經的時代局勢從美蘇冷戰到蘇聯解體到一超多強, 他認為世界充滿了深度不確定性, 從而于理論中著重凸顯偶然性, 建構了偶然相遇唯物主義思想; 在馬克思的生活年代, 由于無產階級斗爭的需要, 馬克思放棄了偶然性的歷史發展脈絡, 著重宣揚充滿必然性色彩的時代發展脈絡, 以此來鼓勵工人進行階級斗爭, 給予工人階級強大的信心, 以期實現共產主義和人類解放。
馬克思對偶然性的重新發現也體現在他對生產方式的審視之中。 因此, 阿爾都塞對于馬克思生產方式的類型進行了回溯, 他指出有兩種生產方式, 一種是本質性的, 一種是偶然性的。 他認為:“馬克思和恩格斯把有關生產方式的第一種觀念, 即一種歷史偶然性觀念, 偷換成第二種觀念, 后者乃是本質主義和哲學的觀念。”[1]。 阿爾都塞由此認為, 歷史偶然性的觀念是馬克思思想精髓所在, 歷史的形成也是構成歷史的諸因素偶然相遇的結果, 必然性不過是諸多偶然性凝結的結果, 必然性是蘊含于偶然性之內的必然性。 他認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起源于‘貨幣所有者’和被剝奪得只剩下其勞動力的無產者的偶然性相遇。 這種相遇‘碰巧’發生, ‘碰巧’成形?!盵1]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的偶然相遇才產生的資本主義社會, 這種相遇碰巧并且持續不斷地發生, 后人所講的“歷史必然性”只不過是一種回溯, 是一種經驗主義的后置結論罷了。
如何理解偶然相遇唯物主義思想的理論建構?偶然相遇唯物主義思想可能的闡釋路徑有哪些?在這一點上, 重新回到阿爾都塞是必要的, 這源于阿爾都塞中晚期思想的聯結和他對一種新的本體論的積極探索。 在阿爾都塞晚期文本中, “虛空” “偶然” “相遇”都成了他理論思考的關鍵詞。 “虛空”是原子賴以存在的環境, 是意識形態的場域; “偶然”是反對傳統歷史觀的宏大敘事, 駁斥對于必然性的一味強調; “相遇”則是事件聯結的前提條件, 是歷史發展的扉頁。 以下我們將嘗試結合阿爾都塞的文本闡述和他的相關經歷加以探討。
對于“虛空”的洞見, 與阿爾都塞的人生經歷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在人生境遇上, 阿爾都塞的童年是不幸的, 他一直認為自己是作為死去叔叔的替代品而存活, 他感覺不到自己的存在, 認為自己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空無”。 所以, 阿爾都塞提出人就是“空無”, “在自然的層面上, 人就是荒謬, 是存在的空洞, 是‘空無’, 是‘夜晚’”[6]226。 人通過自然來確證自己的存在,衣食住行無不來自于自然的饋贈, 而在社會領域, 人的存在也是為了得到他者的認可。 阿爾都塞認為自我在他者中存在, 產生并寄存于他者的觀念之中, 充滿著不確定性, “空無”是自我存在的一種空乏表征。
在理論洞見上, 阿爾都塞也將“空無”闡釋得淋漓盡致。 “虛空”是阿爾都塞偶然相遇唯物主義思想的理論場域, “虛空”一方面是虛無、 空無, 另一方面也是一個巨大的場所, 這個場所空乏, 但是, 卻有著很大的承載力, 是創造性的虛空, 是能夠生發萬種存有的空無。 阿爾都塞認為, 世界沒有開端, 沒有起點也沒有所謂的終點, 如果硬要說世界有開端, 那這個開端就是“虛無”。 在阿爾都塞的筆觸中, 原子與原子在虛空之中相遇, 形成了無數原子的堆積和糾結, 進而形成了世界。 這里的“原子”不是我們普通意義上實體的原子, 而是一種抽象的原子, 因此, 阿爾都塞視野中的虛空是非充實的, 可以承載萬有。 阿爾都塞在虛空之中進行意識形態斗爭, 以此來實現自己的政治理想。 同時, 阿爾都塞還提出“歷史是無主體的過程”,“任何人, 即社會個體, 若沒有主體的形式, 就不能成為實踐的當事人, 主體形式實際上就是每一個個體、 每一個社會實踐的當事人的歷史存在形式”[7]114。 阿爾都塞的歷史的無主體指涉的是歷史沒有大寫的主體。 阿爾都塞和馬克思一樣承認歷史是人們進行實踐活動的結果, 在實踐活動中, 具體的個人受到社會關系的制約, 是社會性的存在。 阿爾都塞認為在漫漫歷史長河之中, 每一個小寫的個人都是歷史活動的鮮活主體, 但是, 卻沒有一種大寫的主體足以統攝整個歷史的發展, 因此, 在這個意義上, 歷史是沒有主體的。 阿爾都塞的“歷史無主體”是他“空無”思想在歷史觀上的呈現, 這種“空無”也伴隨著他, 讓他窮盡一生去在空無中思考, 在空無中去生成。
偶然性是阿爾都塞偶然相遇唯物主義思想的表現形式, 也是阿爾都塞理論的關鍵詞。 在傳統哲學教科書中, 學者們一味強調必然性, 將馬克思的唯物主義以一種真理的形式呈現并簡單地灌輸給學生, 這樣的理論不可批判、 不可撼動。 阿爾都塞曾多次在文章中描述唯心主義和唯物主義的關系, 他以例子做比。 唯心主義與唯物主義就像兩位哲學家, 在人生旅途中, 唯心主義知道自己旅程的起點與終點, 于是, 他選擇了特定的火車, 但卻在旅程中什么也沒有得到。 與之相反, 唯物主義哲學家則不知道旅程的起點與目的地, 他搭上了一輛疾馳的火車, 因為什么都不知道, 因此, 他感受了旅程中的一切, 他對于旅程中的一切都充滿好奇, 認真觀察旅程中所有的事物, 那些事物的相遇、 交織、 發展、 變化都足以引起他的興趣。 阿爾都塞強調的偶然相遇, 沒有起點、 沒有終點、 沒有原因、 沒有結果, 所有的一切都是偶然性作用的彰顯。
在對偶然性的變革中, 阿爾都塞提出了三個論戰基點。 首先, 他反對機械的歷史決定論, 這種決定論認為社會發展只有必然性特征, 否定偶然性的作用, 阿爾都塞對此作出批判, 他認為偶然性的相遇才是事物發展的永久存續, 必然性只是短暫的存在, 不久又會被偶然性裹挾; 其次, 他反對本質主義。 本質主義認為存在超歷史的普遍的永恒本質, 比如, 黑格爾的絕對精神, 柏拉圖的理念論等。 阿爾都塞則認為歷史的本質和規律總是在相遇形成之后才能產生, 所謂的本質只是后人根據已有發生的一切進行回溯的結果。 最后, 他反對目的論。 目的論以目的來解釋世界, 目的統攝著事物的發展, 而阿爾都塞則認為歷史開始于“無”, 人是從“無”起步的, 其中充斥著偶然性的生成與流變, 并沒有必然的目的, 目的不過是經驗后置的產物。 阿爾都塞認為在人生這條充滿奇遇的道路上, 偶然性不斷嵌入生活世界, 進而深入社會歷史, 從而孕育出一種嶄新的社會樣態。
“相遇”是阿爾都塞偶然相遇唯物主義思想的理論結果。 關于“相遇”阿爾都塞主要有三個方面的看法。 首先, 相遇是事物產生、 發展、 成型的根本原因。 “一個存有(一個身體、 一種動物、 一個人、 國家或君主)要存在,相遇就得已經發生。”[1]作為人道主義馬克思主義代表人物薩特曾經提出“存在先于本質”, 而作為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的代表人物阿爾都塞則認為“偶然先于存在”。 在薩特的視野中, 對于自為的事物而言, 它在不斷地生成, 不斷地發展, 其本質是在事物的生成之后才能表現出來的生存樣態。 但是, 阿爾都塞則把他的理論觸角更加向前一步, 認為相遇發生在存在之前, 相遇是事物發展的前提條件。 筆者認為阿爾都塞這里的“相遇”不是兩個實體之間的相遇, 而是一種非實體物質的相遇, 是不真實的原子的相遇, 這樣的相遇構成存在, 存在只不過是凝結了的相遇。 阿爾都塞在《馬基雅維利與我們》中談及了“形勢”的力量, 其實形勢也是相遇的產物, 由此來影響事件后續的發展。 其次, 相遇是有條件的。 “存有的不同序列——它們是多個原因序列的結果——之間才有相遇, 存有的序列至少要有兩個, 但這兩個很快就會增殖?!盵1]相遇必須發生在至少兩個以上的存有之間, 一個存有無從談起相遇, 只有通過這兩個存有的相遇而后不斷增殖, 才能形成更大規模的相遇, 形成世界。 最后, 相遇的發生是偶然的, 偶然性是相遇的根本屬性。 相遇的開端與效果都是偶然的, 在事物相遇之前, 我們無從得知它們從何處相遇, 具體怎樣相遇, 產生怎樣的結果。 因此, 阿爾都塞認為只有具備這三個因素, 相遇才能發生, 世界才能成形, 由此, 構筑了他自己獨有的本體論觀點。
在西方學界, 阿多諾、 拉克勞、 墨菲和德里達都是積極進行社會批判的西方馬克思主義的代表人物。 他們中有單純從事學術研究, 在理論領域對馬克思主義進行批判重構的; 也有積極投身政治, 試圖用哲學干預政治的。 但他們的理論有共同之處: 一是他們的理論否定不變性而崇尚偶然性、 非同一性; 二是他們的理論推崇多元性和批判性, 蘊含著豐富的后現代主義的思想; 三是他們的理論都帶有主體批判哲學的理論色彩。
阿多諾是法蘭克福學派批判理論的重要代表人物, 他秉承否定的邏輯、 批判的邏輯, 著眼于否定辯證法的生成。 阿多諾認為否定的基礎是非同一性, 世界的的本性十分復雜, 主體與主體的反應方式也是豐富多彩的, 因此, 非同一性才是我們認識世界的哲學根據。 同時, 阿多諾也拒斥體系, 他認為體系是封閉僵化的存在, 會固化人自由的思維, 而“辯證法”作為體系的對立面則可開放歷史的空間。 在阿多諾的視野中, 他賦予了辯證法嶄新的生命, 傳統的辯證法是要解決矛盾, 而阿多諾的辯證法是要肯定矛盾, 這樣的辯證法充斥著對體系的批判, 是超越體系之外的存在, 是一種對原有固定框架的超越。 因此, 筆者注意到, 阿多諾的否定辯證法與阿爾都塞的偶然相遇唯物主義思想有很多共同之處。 阿爾都塞注重偶然性, 看重事物的流變性正是阿多諾反對同一性、 支持非同一性的寫照。阿爾都塞否定本質和規律, 注重事物的現象生成正是阿多諾對充滿必然性的體系的力量的駁斥。 在阿多諾與阿爾都塞理論中都有著批判反思的色彩, 在一定程度上, 他們都為后馬克思主義對本質、 體系的解構開啟了理論先河。
阿爾都塞晚年提出的偶然相遇唯物主義思想與拉克勞、 墨菲的偶然性邏輯和多元民主不謀而合。 當今社會局勢風云多變, 多元社會思潮涌現, 各種各樣的民主斗爭形式不斷噴薄而出, 處于后現代主義洪流之中的拉克勞和墨菲在批判經典馬克思主義的基礎上, 成為了后現代思潮中后馬克思主義的先鋒旗手。 在拉克勞和墨菲的視野中, 社會的不確定性不斷擴大, 充滿了偶然性的邏輯, 不再是必然性和規律本質主導的世界。 為了確證他們的觀點, 拉克勞、 墨菲搬出了俄國的十月革命。 按照馬克思的觀點, 落后的封建國家首先要經過資本主義社會的發展, 累積大量的社會財富, 這樣才能過渡到社會主義。 但是, 俄國十月革命打破了馬克思預言的神話, 在沙皇統治的俄國點燃了社會主義的火苗。 “實現領導權的任務或全部政治力量屬于歷史偶然性領域?!盵8]50于是, 拉克勞和墨菲便對俄國十月革命中涌現出來的偶然性色彩進行夸大, 呈現出偶然性鏈接的邏輯理路。 同時, 偶然性邏輯不斷擴大勢力范圍, 拓展到政治領域, 就形成了多元民主政治。 在政治實踐領域, 領導權不再是單一階級的領導權, 而是橫跨了不同的階級、 涵蓋了不同階級參與者的利益、 道德、 價值觀等, 因此, 政治也就具有了多元性。 拉克勞和墨菲的思想充滿了后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色彩, 這其中必然接受了阿爾都塞晚期思想的智慧, 他們都看到了偶然性的歷史色彩, 對傳統馬克思主義的本質主義做出了批判。 同時, 他們都是有政治抱負的哲學家, 他們的多元激進民主政治與阿爾都塞的多元聯合體無不是對于自己構想的政治圖景的勾勒。 阿爾都塞偶然相遇唯物主義思想與拉克勞和墨菲的理論雖然都內含著偶然性的色彩, 關注事物中的多樣性的和差異性, 但是, 他們的理論規劃的具體指向卻不同。 阿爾都塞主要致力于破除世人對馬克思主義僵硬的教條化的粗淺認識, 開啟馬克思主義認識的多元維度。 而拉克勞和墨菲作為后馬克思主義者, 他的理論更加在于倡導一種激進民主, 去進行屬于這個時代的民主斗爭。
雅克·德里達早在20世紀60年代就提出了“解構”這個詞語, 他的“解構”是基于對60年代列維斯特勞斯的語言學上“結構主義”的批判與反思。 解構, 顧名思義, 就是對于結構的瓦解, 是對結構的顛覆, 他認為研究單獨的個體比研究整體的結構更有意義。 德里達敏銳地注意到, 在西方漫漫哲學史中, 哲學家們沉迷于對邏各斯中心主義的研究, 崇尚宏大敘事, 而忽視了微觀寫照。 因此, 德里達要打破邏各斯中心主義, 批判傳統形而上學, 關注事物的多樣性與差異性。 同時期的阿爾都塞在晚年也提出了偶然相遇唯物主義思想, 用“偶然”的唯物主義潛流來反抗傳統的本質主義哲學。 “從伊壁鳩魯到馬克思,始終存在著對一個深厚傳統的‘發現’……這個傳統通過一種相遇的哲學……找到了自己的唯物主義落腳點。”[1]阿爾都塞偶然相遇唯物主義思想與德里達的解構主義理論中都內含著偶然性的色彩, 關注事物中的多樣性和差異性, 他們的理論應時代而產生, 都試圖在當今對馬克思主義做出合乎時代的理論闡述。
阿爾都塞晚期在結構主義與人道主義的紛爭之中提出了偶然相遇唯物主義思想, 給西方哲學乃至世界哲學帶來巨大的沖擊。 首先, 阿爾都塞的偶然相遇唯物主義思想建構在唯物主義的歷史基石之上。 阿爾都塞是一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 他主張根據形勢和實踐的變化來實現永恒運動。 20世紀末期, 國際局勢風云多變, 呈現出一超多強的局面, 不確定性和偶然性色彩增加, 阿爾都塞的偶然相遇唯物主義思想正是對時代局勢做出的理論回應, 他積極思考如何在新形勢下動員各方力量來進行政治實踐, 團結新出現的階級力量, 實現多元聯合體的政治藍圖。 其次, 阿爾都塞的偶然相遇唯物主義思想動搖了以必然性為根基的哲學理論, 刷新了人們對偶然性與必然性的傳統認知, 但是, 他并不是否認必然性。 在阿爾都塞的視野中, 必然性只是歷史斷裂基礎上的必然性, 他認為這種必然性是短暫的, 只能支配某一階段的歷史發展趨勢, 不久就會被偶然性的洪流所裹挾。 最后, 阿爾都塞的偶然相遇唯物主義思想可以破解線性歷史決定論, 重思歷史唯物主義。 阿爾都塞的偶然相遇唯物主義思想是對歷史創造性想象的表征, 是對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的再闡釋, 他高揚偶然性力量, 重申馬克思歷史唯物主義中被忽略的偶然性內容, 一定程度上保衛了馬克思。 但是, 阿爾都塞過于夸大了偶然性的力量, 貶低了規律的作用, 無疑會使世界變得更加不確定, 變得更加多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