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 見 楊 茜
(貴州電子信息職業技術學院 貴州 凱里 556000)
“內卷”一詞的熱傳初始于網絡,但當前其話語影響力已實現線上線下領域覆蓋。當我們提到“佛系”“躺平”“摸魚”“劃水”等相關青年亞文化話語時,往往言必稱“卷”,“內卷”語境被事實創設。我們理應反思究竟什么是“內卷”,“內卷”語境何以產生且有何影響、青年主體怎樣“反卷”,以及主導文化與青年亞文化怎樣協同等問題。
青年亞文化的研究歷史可以追溯至20世紀五六十年代英國的伯明翰學派對英國工人階級青少年文化現象的探討。“風格”是伯明翰青年亞文化理論的一個重要概念,用費斯克等人的話就是“文化認同與社會定位得以協商與表達的方法手段”[1]。2020年,“內卷”一詞入選《咬文嚼字》該年度十大流行語并在2021年度持續發酵,“內卷”語境的群體情緒放大效應愈加明顯,“內卷”的社會性風格表達結構趨穩。
“內卷”一詞發端于文化和農業研究,最先見于德國哲學家康德的《判斷力批判》一書,“康德區分了‘內卷化’與‘演化’ ”[2]。緊接著,又被戈登威澤(Alexander Goldenweiser)和格爾茨(Clifford Geertz)兩位人類學家在文化模式和農業模式上進行拓延。戈登威澤認為,“內卷化”是“一類文化模式達到了某種最終的形態以后,既沒有辦法穩定下來,也沒有辦法轉變為新的形態,而只能不斷地在內部變得更加復雜的現象”[3];格爾茨則立足印度尼西亞爪哇島農業發展的實證調研,認為是內卷化是“由于農業無法向外延擴展,致使勞動力不斷填充到有限的水稻生產”[4]。但在我國,這個概念是隨著“黃宗智教授的著作《華北的小農經濟與社會變遷》的面世而在中國農村研究中受到關注”[5]。他認為,內卷化“是在高度人口壓力之下,伴同商品化而形成的現象。其核心內容在于以勞動邊際報酬遞減的代價換取農業生產的勞動密集化”[6]。內卷化已成為一個開放性的理論體系,“內卷化理論被眾多學者應用于歷史、社會制度、腐敗、市場經濟、社會福利等諸多社會生活領域”[7]。
隨著網絡媒介的催化,“內卷”語義內涵進一步豐富,呈現出明顯的青年主體性和空間廣域性。該詞的流行最先見于2020年網上熱傳的幾張圖片:“有人騎在自行車上看書,有人邊騎車邊用電腦,有人床上鋪滿了一摞摞書……”其中,“邊騎車邊用電腦”的同學被稱為“卷王”登上熱搜,“高校學生用它指非理性內部競爭”[8]。“內卷”一詞最終以戲謔的形式實現了爆紅“出圈”,并逐漸呈現一種“萬物皆可卷”的趨勢,“用來指代非良性的內部競爭引發的人們無端的自我焦慮和內耗”[9]。從“內卷”本身的語義變遷來看,雖呈現出領域和時代差異性,但亦有指代內部結構日趨復雜化的共同性,總體上是對發展階段復雜且低效化的描述,并在當前網絡媒介的作用下衍生或相合于特定地的非主流、邊緣性青年亞文化,呈現出解構“元話語”、去中心化等特征,形成了較為穩定且獨特的表達風格。
作為一種針對發展階段相對延滯的話語描述,“內卷”具備相應的“吐槽”抵抗性,“通過吐槽進行‘抵抗’就像一場神圣儀式,這種儀式包含對權威、權力的抵抗,宣泄情緒的狂歡,爭奪公共事件中的話語權”[10]。
“內卷”作為一種青年亞文化的語境表述,本身便具有非常明顯的解構意義。按照國務院2017年發布的《中長期青年發展規劃》的界定,青年是指14—35周歲年齡段的人群。以2022年為時間錨點,即1987—2008年區間出生的人群,顯然90后是當代青年的主體,80后和00后比重較小,而這三個階段的青年亦存在不同的代際特征和共同的焦慮范式。
對于80后來說,“傳統的價值取向與現代性的價值取向交織,感性的行為邏輯與理性的行為邏輯相互滲透在80后青年群體身上體現明顯”[11]。而“90后比80后更具有后物質主義價值取向”[12],“90后員工對職業成長的需求更加強烈”彰顯出90后對自我發展的敏感性;00后青年的學習負擔更重、動機更加務實,價值觀呈現多元化、層次化、復雜化,上網頻率和時長大幅增加,網絡社交流行[13]。總的來說,這些差異性都屬于當代青年的主體表征,也是“內卷”語境和話語創設的主體背景。在“內卷”語境下,不同階段的青年亞文化擴散為一種社會性普遍焦慮的“混沌”狀態,沖擊青年文化秩序并在此基礎上解構。“內卷”本質上是特定群體內部非良性和非理性競爭的體現,當這種內部競爭程度激烈、結構更加復雜、獎賞較低時,便賦予了青年主體焦慮的感情色彩。以學生為例,在主體同構和群體聯盟基礎上產生了諸如“雞娃”“小鎮做題家”“985廢物”等亞文化名詞,奠定了青年學生“內卷”情緒共享的基礎,焦慮的群體效應放大。
網絡用戶規模的擴大和密度的增加拓展了網絡流行話語的生產空間,而媒介的“去中心化”為“內卷”解構提供了技術基礎。
據第48次《中國互聯網絡發展狀況統計報告》顯示,截至2021年6月,我國網民規模為10.11億,手機網民規模為10.07億。[14]作為“網絡原住民”的青年群體在此基礎上擁有更為顯性的媒介自由和話語表達,而這種自由的邊界與“內卷”話語邊界存在契合與疏離的二元性。媒介的自由增強了“內卷”的共享情緒,卻也在傳播擴散過程中模糊并消解了“內卷”的本身邊界。
“移動互聯網作為一種有助于公開、民主、共享的技術文化,內嵌了一種自下而上解構中心的意義,這與青年亞文化反傳統的價值驅動形成一種同構關系。”[15]由于環境開放性和經濟社會發展,在較好物質條件中成長的青年一代往往呈現表達自由、言語直接、個性鮮明等特征,與媒介自由相合;同時,由于社會資源分配的時序差導致青年群體對自我價值和認同來得相對較晚,難免也會產生一種不滿和對抗情緒,而這種不滿情緒又通過網絡空間和媒介傳遞呈現為話語的疊加。“內卷”一詞受益于網絡環境的不斷“加熱”,其內涵不斷加工、解構乃至編碼重塑,并沒有伴隨“雙節棍”“后浪”等詞降低熱度。從文化圈層邊界來看,“內卷”有別于一般的亞文化圈層,其本身便蘊含著“泛普化”的“出圈”特征,網絡媒介的“去中心化”增強并擴散了“內卷”的語義內核——“萬物皆可卷”“萬物無不可卷”,形成了事實上的“內卷”二次意義解構。
社會環境是“內卷”話語的實踐來源和話語指向,“內卷”語境一定程度上便是各種社會關系的綜合呈現,并受特定社會經濟基礎影響。“內卷”話語的產生和熱傳也不例外,當前社會經濟的宏觀和微觀現狀便是“內卷”話語的客觀動力根源。作為網絡流行語,內卷“是具有共同年齡特征、教育特征、職業特征、階層特征的青年所生產的群體語言”[16]。其外在看似呈現為一種跨行業、跨領域甚至跨年齡的焦慮,內在卻是對階層固化和行業桎梏的關注與抵抗,以及對更為開放系統的訴求,本質是青年群體對自我話語權和發展權的爭奪。
“內卷”標語正是這樣一種帶有抵抗性的話語儀式,并呈現出相應的儀式體系特征。當青年的職業發展預期和結果落差較大時,呈現抵抗意義的青年亞文化便會異常活躍。就“內卷”自身話語而言,其抵抗意義常見于“卷王”“卷死了”“別卷了”“沒有最卷,只有更卷”等日常戲仿性表述,通過形式“同構”中的“戲仿”解構體現出來。此外,如“青椒”“程序猿”等詞匯也頻出不窮,這些流行標語運用比擬、夸張、反諷等手法對既有身份概念進行解構和拼貼,表現了對現有主導文化的溫和抵抗。從語境上看,“內卷”在一定程度上充當了亞文化儀式的載生空間,它和我們常說的“躺平”“摸魚”“佛系”等行為標語及“社畜”“打工人”“尾款人”等身份標語構成了較為完整的儀式體系,表達了青年亞文化對主導文化既不直接合作也不直接對抗的態度傾向和“反卷”思想。但值得指出的是,青年亞文化的“抵抗”儀式僅僅是對社會結構性矛盾的“象征性解決”。
個體具有自我保存和發展的特性,作為抵抗性儀式表達的“內卷”認知必然伴隨著一定的“反卷”行為,“反卷”行為的產生是應對“內卷”現狀的一種主體策略。按照青年主體能動性的不同,可以對當前的“反卷”進行簡要劃分——消極“反卷”和積極“反卷”,二者皆具有特定的價值,并嘗試在此基礎上進行儀式觀照。
消極“反卷”往往體現為一種抱怨,一種不作為消極抵抗的思想,“佛系”“躺平”等思想與行為便在此基礎上產生。這是由于內卷困境認知與應對路徑的不匹配,“內卷”是一種資源過度投入有限的空間內所產生的惡性競爭,最終導致相應資源的浪費和精力的耗散。而由于這種惡性競爭產生的社會性因素比較復雜,個體往往難以改變這種現象,從而被動應對,反向強化了以惰性為主要特征的“躺平”“佛系”“摸魚”等“反卷”思想和行為。
從觀照價值來看,消極的“反卷”思想具有雙重批判性。消極的“反卷”思想體現的本質是個人主動性喪失,易使人掉入價值虛無主義、存在主義的思維陷阱,把個體和社會對立起來,不利于青年個體發展和社會的持久進步。同時,百年未有之大變局與新冠疫情交織、有待復蘇的國內和國際經濟形勢都在一定程度上內設了“內卷”的作用空間,青年群體社會價值預期和實現程度存在落差。這種落差呈現一定的批判性,為社會改革和發展提供了一種矯正觀照的價值功能。
積極“反卷”是指以主動的態度和有效的行為來應對競爭所帶來的邊界效應遞減狀況,尋求差異化發展、拓展外部空間,因此也可以理解為一種“外卷”。以青年主體為“反卷”主體核心,可以發現市場主體、政府主體是青年“反卷”策略能否生效的直接外部因素。青年主體的話語表達呈現多樣性,積極“反卷”體現的是在話語沖突中積極話語的優勢占位。部分青年在說著“佛系”“摸魚”的同時,也在強化著自我“給力”“點贊”“后浪”“奧力給”“逆行者”“為國護盤”“人民至上、生命至上”等積極話語表達,既體現了青年思維的活躍性和復雜性,也展現了青年主體的自我調節和主動適應,并在積極話語的營造下消弭了消極話語本身帶來的影響,呈現為相應的積極行為。
此外,“反卷”的有效性在于內卷邊界的突破和拓展程度。作為青年亞文化“內卷”的出現和同質化競爭有直接關聯,而同質化競爭難免落入邊界效應遞減的困境,導致生存空間擠壓效應下的效能低下和資源浪費。因此,“反卷”破局的主要思維便是創新思維和創新能力的提升,追求差異化發展。事實上,當代青年的“反卷”行動早已展開,在前幾年政府和市場大力提倡的“大眾創業、萬眾創新”背景下,創新創業與青年群體聯系密切,越加成為青年群體突破發展空間的主動選擇。以青年創業為例,“22—32歲的大學生及農民、農民工是創業主體”,青年群體的創業發展指數“2015—2019年從100升至145,呈顯著上升趨勢”[17],體現了青年個體和群體對于自我發展邊界的拓展,是主動進行“反卷”的現實鏡像。
“內卷”語境作為亞文化的儀式形態和載生空間,其能動性主要指涉亞文化和主導文化的邊界與互動問題。“主導文化”是代表一個國家和民族的主流意識形態的文化,也被稱為“官方文化”“國家文化”。[18]亞文化是相對于主導文化而言的一種非主流、邊緣性文化,它在一定程度上是對主導文化的一種沖擊,也是對社會文化體系的一種補充,主導文化也在始終嘗試對亞文化進行“收編”。“收編是主導文化或支配文化對體制外的文化進行再界定和控制的過程”[19],這里主要指主導文化積極引導亞文化與其相協同并靠攏的“反卷”過程。這種“收編”不是簡簡單單的“意識形態收編”或“商品收編”同化,而是一種差異化的引導和協同,是把“內卷”內部產生的能量進行轉換迸發的過程,也是把相應的競爭性焦慮轉化為良性競爭、差異化競爭的動力。
“人的內卷化是空間擠壓與范式疊加導致的生存異化狀態,只有保持系統開放與科技創新才是打破內卷的根本途徑。”[20]青年亞文化和主導文化都是屬于社會文化的范疇,二者的區別在于其涵蓋范圍和文化效力的不同,“內卷”語境下“卷死了”“卷王”等亞文化標語的衍生是對更為開放發展系統的訴求。要認知到這種系統開放的必要性,就必須對其概念認知傾向進行“祛魅”。不同于“佛系生存”“躺平”等青年亞文化標語,“內卷”一詞的語境表訴更偏向于對客觀動態環境的描述,因此不能“一刀切”,主導文化要對內卷現象、消極反卷、積極反卷界限進行辨別,避免造成“民間惡魔”和“道德恐慌”等標簽性泛化認知。要在話語傳播中營造“積極反卷”的群體氛圍和群體自覺,“以包容的心態、差異的視角,采用協商治理的思維模式和關系本位的治療范式對待青年亞文化”。[21]
“內卷”本身的困境在于其結構趨向復雜性和內部空間有限性的二元矛盾,破局應對其外延空間進行拓展,避免內部結構愈加復雜化,在尊重代際差異的基礎上盡量消弭代際差異產生的代際沖突。“內卷”這個概念雖然早已存在于中國農村發展、鄉村治理研究領域,但真正在網絡“出圈”還是由青年一代傳播和轉化的。主導文化應在尊重青年主體性創造的基礎上實現對“內卷”話語中“消極反卷”內容的消解,進行“積極反卷”話語內容創造,創新符合青年話語的表達范式。“主流媒體應掌握受眾的差異化審美,在內容生產中盡量觸達多元的文化偏好和媒介品位。”[22]比如來自春晚的“給力”、來自電視劇并經官方媒體推廣的“洪荒之力”等都先后成為青年中流行的網絡語言,“內卷”一詞也可以進行相應針對性的“反卷”“外卷”話語創造。
“融媒體”時代的到來為“內卷”話語影響力擴散提供了媒介路徑,“微博”“微信”“知乎”“抖音”“b站”“快手”等微媒體大大拓展了青年群體的社會參與空間,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主導媒體的傳播主導權。作為與青年亞文化話語關聯密切的“內卷”語境,其與主導文化的和諧必然要實現空間上的融合。網絡虛擬社區是亞文化產生、傳播的文化空間,也塑造了各樣話語儀式。主流媒體可以在此基礎上建構“反卷”文化環境與機制,削弱“消極亞文化”產生的文化土壤。具體來說,一是要對網絡空間文化產生機制和傳播機制進行梳理和規范,以疏導為主,豐富并完善相應的表達路徑與空間,既滿足青年自我意見表達需求,也積極發揮其正向言論的疊加效應。二是要深植主要媒體平臺,加強官方和民間話語互動。以共青團中央為例,截至2022年1月5日,其抖音號共計732.5萬粉絲,“b站”上的粉絲有944.9萬,而在微博上的粉絲數量更是達1670.3萬,這充分展現了共青團輿論矩陣的建設深度和覆蓋廣度,內容緊貼青年特色并得到了很好的傳播。
學生群體由于其知識結構及關注錨點往往成為青年亞文化話語輸出的青年主力,對于亞文化的積極引導是學校思想政治教育的重要內容。具體來說,一是要加強“思政課程”和“課程思政”的協同。“思政課程”和“課程思政”是思想政治教育“立德樹人”根本任務推進的“主渠道”和“一段渠”,要在二者協同的過程中積極推進“融媒微陣地”建設,積極鼓勵學生進行主流話語的媒介表達,實現“大思政”格局建設的媒介聯動和話語聯通。二是要在思政教育中積極提倡良性競爭觀。我國當前的教育仍呈現出明顯的應試特征,可以說競爭性貫穿了教育的各個階段,家長和學生也往往擁有較強的勝負欲,提供了教育“內卷”土壤。要在完善相應機制的基礎上積極鼓勵學生挖掘自身特長、培育自身特色,在相應的領域展開差異化的良性競爭。三是要警惕西方“普世價值”鼓吹。近年來,“西方試圖用自由、平等、博愛等概念來消融國家的階級屬性和意識形態屬性,把西方的意識形態、政治制度、價值觀等包裝成‘普世價值’鼓吹推銷”[23],主導媒體和思政教育者要積極引導青年的群體價值觀和話語錨點,增強青年群體對中國優秀文化的自信,提升黨史話語轉化速度,拓展青年的大歷史觀和使命意識邊界,影響青年話語導向。
“內卷”一詞自誕生起便經歷屢次變化和豐富,當前更是被青年主體賦予了情緒色彩,表達了對內部惡性(非理性)競爭的焦慮。在媒介解構和“萬物無不可卷”的“內卷”語境泛用背景下,“雞娃”“打工人”等亞文化的語境適用空間得到強化,作為抵抗性的“內卷”話語及其儀式體系得以建構。儀式抵抗性彰顯的是青年主體對于自我話語權的爭取,以及對更加有序競爭、良性發展、開放系統的主體訴求。
值得指出的是,作為狀態描述的“內卷”具有相應的階段穩定性,青年主體要警惕諸如“躺平”“摸魚”“佛系”等“消極反卷”思想潛移默化的影響,應主動選擇“積極反卷”,追尋差異化發展,拓展“外卷”空間。主導文化要建立更加開放的青年話語表達和轉化體系,對“內卷”話語進行協同式“收編”,在“內卷”本身的觀照價值上縮小“內卷”消極話語的儀式載生空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