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蔚
安徽警官職業學院,安徽 合肥 230031
商標專用權是一項重要的私有財產權利,是企業的無形資產,但隨著我國市場經濟的迅速發展,隨之而來的商標權侵權問題也日益劇增。我國《民法典》和知識產權單行法對商標領域懲罰性賠償制度適用的主觀要件界定在立法表述上存在差別,同時司法實踐中關于商標領域懲罰性賠償的主觀適用要件也存在不統一的現象。在此背景下,我國商標侵權懲罰性賠償主觀要件亟需厘清。本文從民事法律體系中對“惡意”與“故意”的解釋區分著手,通過分析美國、英國等域外國家的商標侵權懲罰性賠償主觀要件的適用規則,進而對《民法典》時代我國商標侵權懲罰性賠償的主觀要件的規范化適用提出具有參考價值的建議。
英國戴維·M·沃克主編的《牛津法律大辭典》將“惡意”定義為“行為人不誠實心理狀態,即明知缺乏相應權利,而采取某種不法行為侵犯他人權利”。[1]《漢典》將“惡意”定義為“居心不良,壞的用意”。傳統民法中的“惡意”,是指行為人在實施民事行為過程中的一種主觀心理狀態,即主觀上知曉其行為于法無據或者其行為相對人不享有權利卻帶有不良居心而為之,其行為可能損害國家、集體或他人利益。根據傳統民法理論,關于“故意”的概念界定主要有兩類觀點:一類是觀念主義,另一類則是意思主義。觀念主義主張“故意是指行為人對其侵權行為的結果有預知與認識,卻不考慮對行為相對人所造成的結果的一種心理狀態”;意思主義則認為“行為人能夠想象到行為結果一定或可能發生,并希望這種后果發生的心態,即為故意”。[2]這兩類心理狀態均可被視作故意,但兩者最本質的區別在于是否刻意追求結果的發生。我國的《民法典》中,關于“故意”的表述共計29處,常與“重大過失”表述并列;關于“惡意”的表述共有6處,常用于“惡意串通”“惡意磋商”等語義中。
我國《民法典》《專利法》和《著作權法》對懲罰性賠償主觀要件限定為“故意”,而《商標法》《反不正當競爭法》對懲罰性賠償的適用以“惡意”為主觀要件,《種子法》中對侵犯植物新品種權適用懲罰性賠償限定為情節嚴重,主觀要件并無明確規定。學界對于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主觀過錯要件的規定缺乏統一的認識,主要形成了兩類觀點,一類觀點認為應當僅以“故意”作為主觀要件,而另一類觀點則主張“惡意”與“故意”應并行作為不同類型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的主觀過錯要件。與此同時,學界還對“惡意”與“故意”具體認定標準也有不同的觀點,舒媛認為,“惡意”應當同時包含“故意”和“重大過失”。[3]王利民教授則認為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的主觀要件應僅限于直接故意的情形。[4]
美國懲罰性賠償制度最早出現在判例中,而成文法方面,美國的商標、專利、商業秘密領域都引入了懲罰性賠償制度。其中,《蘭哈姆法案》明確規定將“故意”作為美國商標領域適用懲罰性賠償的主觀要件,并要求原告對侵權人的主觀狀態承擔舉證責任,該要件也是裁判機關啟動適用該制度的首要條件。[5]關于主觀要件“故意”的認定標準,目前美國普遍采用的是“主觀標準”,即適用的主觀前提是侵權人應當具有恣意、故意或蓄意的心理狀態,一般過失不可作為商標懲罰性賠償的適用標準。
目前,英國實體法中對懲罰性賠償的規定主要以限制性條款為主,而司法實踐中,法院適用罰懲罰性賠償的判例較多,在商標侵權案件中可以以往案件的判決為依據,形成懲罰性賠償制度的適用體系。1988年英國《版權、外觀設計與專利法》在其附加性損害賠償制度中規定懲罰性賠償的適用主觀要求為侵權人存在故意,過失的主觀狀態排除在了適用標準之外,此種附加性損害賠償制度具有懲罰性性質。
日本關于知識產權損害賠償的規則以“填平原則”為基礎,但與同樣為大陸法系國家的德國不同的是,日本相關知識產權法律中規定了侵權懲罰性賠償制度的適用標準。具體到商標侵權懲罰性賠償主觀適用要件中,以故意或重大過失為條件。
同樣作為大陸法系國家的韓國并未固守知識產權損害賠償的“填平原則”,而是在立法中明確懲罰性賠償制度。但相較于歐美國家,懲罰性賠償制度的確立的立法起步較晚,2019年率先在專利領域引入懲罰性賠償制度,之后逐步實現全方位的覆蓋。韓國在商標領域適用懲罰性賠償的主觀標準設定為故意,同時采用列舉式的方式闡釋故意的參考因素,增強了懲罰性賠償適用的可操作性。
通過比較研究發現,美國、英國對懲罰性賠償制度的主觀要件的規定相對寬松,一般要求侵權人具有故意、蓄意等主觀心理狀態,不包括一般過失。另外,域外各國對商標侵權懲罰性賠償制度的主觀要件具有較為具體的認定標準,并且往往要求結合客觀情節加以衡量,從而真正達到懲罰性賠償制度的功能預設。
在商標侵權懲罰性賠償主觀要件域外考察的基礎上,根據我國法律相關規定,我國商標領域侵權懲罰性賠償的主觀要件應調整為《民法典》規定的“故意”。首先,《商標法》作為民法體系中的特別法,統一適用“故意”有利于統一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適用的主觀標準,符合法制統一的原則要求,更對《民法典》與商標法的故意侵權規制體系銜接具有積極意義。其次,“惡意”的內涵難以明確,“惡意”強調行為動機的道德責難性。司法實踐對其認定不一,舉證難。“故意”相對“惡意”而言,司法實踐中更加便于判斷,有利于增強司法實踐上的可操作性。最后,“故意”更加符合知識產權懲罰性賠償制度的設定目標和發展方向,有利于更好地保護商標權人的合法權益,懲處嚴重侵害商標權的行為。
通過對司法實踐中商標侵權懲罰性賠償主觀要件認定常見情形的分析,發現侵權人行為的構成要件共性都體現為“明知故犯”。明知侵權要求行為人主觀上充分知曉其行為,行為人的認知處于清晰的狀態。具體而言,可以結合被侵害商標的知名度、被告經原告或者利害關系人通知警告、被告與原告或者利害關系人之間的特殊關系等因素認定是否明知侵權。“故犯”意味著侵權人明知實施商標侵權行為的前提下,希望和放任侵權結果的發生。此時,著重強調了行為人在意志因素方面希望或放任侵權結果的發生。故意為之包括不執行法院判決、行政機關處理決定,不履行調解協議內容。[6]
主觀心理狀態較為復雜,難以把握,通過客觀證據認定故意侵權具有必要性,這在最高院出臺的相關司法解釋中得到了肯定。最高院出臺的相關司法解釋和典型案例列舉了常見的可認定為主觀故意侵權的情形,為故意的初步認定提供了一定的裁判指引,進一步提升商標領域適用懲罰性賠償制度的可操作性,增強權利人維權的積極性,有利于發揮懲罰性賠償制度的作用。[7]
借助系統分析我國司法實踐中適用懲罰性賠償的典型商標侵權案件,得出如下具體認定規則。
1.被通知、警告后,仍繼續實施侵權
當權利人發現其商標權被侵權并通過律師函等方式通知、警告侵權行為人,而侵權行為人卻繼續實施商標侵權行為,則可推定侵權行為人對其商標侵權行為具有清晰的認知。[8]在“A公司汽車案”和“B公司商標侵權案”中權利人都向侵權人發出律師函,要求停止侵權,且在“B公司”案中,原被告之間曾因被告涉嫌侵害原告其他商標而被警告并簽訂和解協議,但侵權人仍未采取停止侵權行為,不信守承諾,置之不理,主觀故意明顯。
2.基于特定身份關系,接觸過涉案商標
原被告之間曾有業務往來、合作、代理、勞動、經銷、許可等特定關系,有接觸過涉案商標,這意味著侵權行為人知曉涉案商標的競爭優勢,此時仍繼續實施商標侵權行為,其苛責性較高。“C木業公司商標侵權案”中,在雙方合同存續期及合作關系解除后,被告實施針對涉案商標的諸多侵權行為,主觀上了解涉案商標,以牟取該商標所蘊含的利益。
3.實施假冒注冊商標行為
沒有獲得注冊商標權利人許可,在同種商品上擅自使用與注冊商標相同的商標,表明了行為人明確知曉該注冊商標存在的事實。“D品牌大閘蟹商標侵權案”中,被告在未得到授權的情況下,擅自假冒注冊D品牌大閘蟹商標,謀取不正當利益,攀附商標專用權人商譽,使得相關公眾發生混淆,侵權惡意明顯。
4.涉案商標具有較高知名度
對于馳名商標、知名商標、著名商標等具有知名度、美譽度的商標,相關經營者負有更高的避讓義務,在這種情況下發生商標侵權行為可推定侵權人具有“傍名牌”“搭便車”的故意。[9]司法實踐中此類情形較為多見,在“E公司案”中,北京知識產權法院認為,被告作為同類商品的競爭者,理應知曉原告商標的知名度,卻在商品銷售中上突出使用與涉案商標相近似的商標,具有主觀惡意。在“F品牌訴G公司侵權商標權案”中,法院認為G公司在理應知曉涉案商標知名度的情況下,仍在其網店長期并突出使用與涉案相同的商標,其商標侵權意圖明顯。
實踐中,侵權人以獲取不正當利益為目的,通過取得注冊商標權的合法外衣,在具體使用商標和經營過程中故意引發相關公眾混淆、誤認,攀附他人商譽。其中,侵權人復制、摹仿、翻譯他人馳名商標,申請并使用核準注冊商標,是一種掩飾侵權本質的常見形態。
5.商標注冊被駁回后使用涉案商標
被告進行商標注冊申請因與涉案商標相同或近似被駁回,是由國家行政機關以正式裁定方式通知申請人,也正意味著該被告已知曉原告商標權存在事實。在此情況下,被告仍繼續通過多種方式實施與此相關的侵權行為,主觀上具有可責性。“H公司訴J公司商標侵權糾紛案”中,J公司在其申請注冊的商標因與H公司注冊商標近似而被駁回后,仍繼續使用涉案商標,大批量地推廣宣傳,大批量制造并銷售侵權產品,法院認定J公司商標侵權存在明顯的主觀惡意。
6.多次侵權被予以行政處罰甚至構成刑事犯罪
“K公司與徐某華等侵害商標權糾紛案”中,被告徐某華等人曾因擅自使用“K品牌”字樣及出售假冒K品牌白酒被行政處罰后再度實施類似商標侵權行為,被人民法院判處其有期徒刑等刑罰,并在考量商標侵權的持續時間、被訴侵權行為模式等因素的基礎上,判令其承擔2倍的懲罰性賠償責任。“L集團貿易股份有限公司訴胡某龍商標侵權案”中,被告自2009年8月至2018年1月,因3次實施故意侵犯原告的商標權行為,均被法院判處有期徒刑、拘役等刑罰;且該商標侵權屬于重復侵權,法院同時依法對被告適用了懲罰性賠償。
綜上所述,主觀要件的認定是啟動懲罰性賠償制度的前提和關鍵,《民法典》時代我國商標侵權懲罰性賠償的主觀要件應當統一表述為“故意”,明晰故意侵權的構成要件,加強對商標侵權主觀故意的類型化分析,細化具體認定標準,加強商標侵權懲罰性賠償適用的可操作性,以進一步優化我國的營商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