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春龍 曹 雍
1.遼寧永盟律師事務所,遼寧 鐵嶺 112000;2.揚州大學廣陵學院,江蘇 揚州 225000
網絡傳銷是傳統傳銷的變體,目前立法和司法機關均沒有明確的法律解釋。類比于傳統傳銷,網絡傳銷是通過網絡渠道推銷商品或服務,在此基礎上發展下線,組成不同層級,根據發展人數多少給付報酬[1]。近年來,電子商務和互聯網的發展,導致網絡傳銷犯罪愈演愈烈,逐漸成為傳銷犯罪的主流形式。嚴厲打擊網絡傳銷,能保障人民群眾的生命財產安全,符合廣大民眾的呼聲。然而,司法工作開展中,仍有一些問題和難題尚未解決,關系到犯罪性質認定和行為人罪責追究,以下對此進行探討。
1998年,國務院頒布《關于禁止傳銷經營活動的通知》(以下簡稱《通知》),是我國首次明令禁止傳銷活動。但是,該時期對于傳銷的概念尚不明確,沒有劃分傳銷的類型,也沒有詳細說明追究何種刑事責任,執法時存在主觀性和粗暴性,影響市場經濟發展,也對政府部門的公信力帶來不利影響。
2001年,在《最高人民法院關于情節嚴重的傳銷或者變相傳銷行為如何定性問題的批復》(已廢止)中,以“非法經營罪”對情節嚴重的傳銷活動進行追責。然而這一規定引起學界廣泛討論。部分持反對觀念的人認為,“拉人頭”不完全符合非法經營罪的特征,司法認定存在不適用性。
2005年,國務院頒布《禁止傳銷條例》(以下簡稱《條例》),對傳銷概念、傳銷類型進行明確規定,可簡單概括為“拉人頭+入門費+團隊計酬”。《條例》在傳銷范圍的規制上起到承上啟下的作用,尤其指出“組織者”或“經營者”是傳銷活動的主體。
2009年,《刑法修正案(七)》中制定了“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實現了傳銷獨立成罪。該修正案中,將“團隊計酬”刪去,只保留了“拉人頭+入門費”,縮小了傳銷的入罪范圍[2]。但是,如何認定組織者、領導者,以及情節嚴重的定義,這些問題并沒有解決。
2013年,最高法、最高檢和公安部發布了《關于辦理組織領導傳銷活動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以下簡稱《意見》),對《刑法修正案(七)》中遺留問題予以解決,明確了組織者、領導者的認定標準,明確了組織層級及人數的認定標準,并對團隊計酬問題進行處理。
2018年,《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關于進一步加強打擊傳銷工作的意見》發布,指出網絡傳銷違法犯罪活動蔓延態勢迅猛,亟需采取更有力措施加以整治,提出“線上監測、線下實證、多措處置、穩妥善后”的四步工作法,為更好地打擊網絡傳銷犯罪提供了支持。
網絡傳銷是傳統傳銷的升級版,將線下傳銷活動轉移到線上,往往打著投資理財、資本運作、金融創新等名號,主要表現形式如下:
數據調查顯示,在所有傳銷犯罪中,投資理財類傳銷占比30%左右[3]。這類犯罪活動,打著股份投資、虛擬貨幣投資、國家項目投資的幌子,實際上沒有項目運作,獲利途徑是拉人頭、收入門費。以“A虛擬貨幣”網絡傳銷案為例,涉案金額超過150億元,涉案人員賬號多達200萬個,涉案范圍覆蓋20多個省市。該案例中,以虛擬貨幣和區塊鏈為噱頭展開宣傳和炒作,利用高額回報引誘民眾購買虛擬貨幣,讓老成員發展新成員,根據發展人數進行級別劃分、給付報酬。
購物平臺類網絡傳銷,是在互聯網上建立購物平臺或開發APP,以共享經濟、消費返利為名,在高額回報的誘惑下吸引大眾、發展下線,會員返利來源于新加入會員的入會費。以“B公司購物平臺”網絡傳銷案為例,涉案金額超過240億元,全國各地均有受害人。該組織打出“滿500返500”的標語引誘民眾消費,根據消費金額和下線人數劃分會員等級,擾亂了正常的社會經濟秩序。
慈善公益類網絡傳銷,則打著慈善互助、扶貧濟困的名義開展扶持項目,讓人們在行善積德的同時獲得高額回報。以“C公司”網絡傳銷案為例,運營中心是C公司,構建線上會員管理平臺,會員繳納300元入門費,即可進行扶貧捐款活動,通過少贈予、多受助的方式獲取經濟利益。該案例中,涉及人數500萬人,騙取財物超過1000億元。
從1998年開始,我國對傳銷犯罪的規制不斷完善,目前已經形成了較為完整的法律體系。但現實生活中,網絡傳銷案件依然時有發生,這其中不乏涉案金額數十億、上百億的大案,不僅危害人們的合法利益,也影響社會安穩性[4]。對于這一情況,根源在于網絡傳銷犯罪從線下轉移到線上,構成要素發生明顯變化,而法律規定沒有及時跟進調整,在實踐操作上力不從心。以下總結了網絡傳銷犯罪在司法認定時的四大難題。
《刑法修正案(七)》中,將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的人員,列為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罪的主體范圍,如何認定組織者、領導者是關鍵。一般情況下,將網絡傳銷的發起人作為組織領導者,這一點沒有異議;但后加入的人員是否起到組織領導作用,這一點上存在爭議。《意見》中規定“組織、領導者應當對傳銷組織的成立發展擴大起到關鍵作用”,這句表述只有定性標準,缺少定量標準,例如涉案金額多少?發展下線人數多少?司法實踐中缺少明確依據。另外,網絡傳銷犯罪的組織領導形式有新的特點,要想進行網絡傳銷,首先需要搭建網絡平臺,那么網絡平臺的搭建者、服務者,是否納入犯罪主體的范圍依然有待商榷。
追究傳銷犯罪的刑事責任,標準是參與人數超過30人、至少具有3個層級,可見發展人數多少直接關系到有罪和非罪、輕罪和重罪。認定傳銷組織的發展人數時,存在“虛點”現象,即利用虛假信息申請加入組織,以滿足升級條件。在司法實踐中,“虛點”是否作為發展人數計算存在爭議。
在傳銷活動中,以發展下線人員的數量計算報酬或進行返利,是判定組織領導傳銷活動的重要依據。但是,還有另外一種計酬方式,即根據下線人員的業績計算報酬或進行返利。團隊計酬是市場經濟下的一種計酬方式,不屬于犯罪行為,但這種方式容易被犯罪分子利用,為傳銷活動披上合法外衣。司法實踐中,不少傳銷組織成員起訴時,選擇的辯護理由是:經營活動以下線業績作為計酬方式,而不是下線人員數量。尤其在網絡傳銷犯罪中,將組織計酬向著團隊計酬靠近,通過吸引下線、擴大傳銷規模,妄圖逃脫刑事責任。《意見》將團隊計酬方式進行非罪化處理,一定程度上團隊計酬成為傳銷犯罪的開脫理由。對此,司法實踐中應對團隊計酬方式進行準確識別,嚴格把握有罪與非罪的界限。
集資詐騙犯罪活動,是通過傳銷的手段非法集資,既有傳銷的特點,也有非法集資的特點,這種情況應如何司法認定呢?《意見》中給出的規定是:犯罪活動既有傳銷、也有集資詐騙時,從一重罪處罰。司法實踐中存在的問題是:傳銷犯罪、集資詐騙犯罪,兩者的主體范圍、組織結構、活動方式均有差異,前者最高刑罰為15年有期徒刑,后者最高刑罰為無期徒刑。相比之下,可見集資詐騙犯罪的刑罰更嚴厲,不同罪名直接影響犯罪人的人身權益。另外,這兩種犯罪均涉及大量人員,如果處置結果不合理,會影響社會穩定。科學區分網絡傳銷犯罪與集資詐騙犯罪,把握好兩者的界限,也是司法認定的一個難點。
對網絡傳銷犯罪進行司法認定,既要從實體規范層面進行解析,也要從證據規則角度證明犯罪的構成要素。具體到司法解釋上,實體規則方面較為全面,但證據認定規則方面不完善,體現在人數、組織層級兩點。證據綜合認定規則,適用于特殊案件類型,尤其是涉及人員眾多、犯罪行為和結果彌散化、事實證據不易徹查的情況。對于此類案件,采用證據綜合認定規則,是一種相對合理的方案。結合網絡傳銷犯罪的特征和證據認定需求,提出司法認定修正建議如下。
網絡傳銷犯罪具有較強的隱蔽性,但并非不可追蹤。商業運營上,會留下招商宣傳、合作協議;組織結構上,會形成會員統計表;資金分配上,會有銀行賬戶的往來記錄。客觀性證據優先,就是以客觀性證據為主、以言詞證據為輔。例如:解析傳銷組織結構時,掌握會員數據庫中的關系是重點,詢問證人和訊問嫌疑人是輔助,從而推測出組織結構。這是因為,加入傳銷組織的人員,受到精神控制后,難以保證主觀證據的真實性。當客觀性證據缺失,或在證據收集、固定、審查等環節受阻,才能依賴于主觀性的言詞證據進行司法認定。
網絡傳銷不同于線下傳銷,尋找犯罪證據應從“以人證為核心”轉變為“以數據為核心”,在證明方式上采用綜合認定方法。實踐證實,電子數據和網絡傳銷犯罪活動密切相關,不同的電子數據整合在一起,能得到犯罪結構層級、人數等指標[5]。因此,尋找客觀性證據要突出電子數據的作用。一般情況下,涉案人員、組織結構、費用開支、計酬返利等信息,均存儲在網站、軟件或服務器上,表現為不同類型的數據表,例如產品表、會員表、價目表、業績表、返利表等。得到這些數據表,對數據進行破譯分析,就能掌握網絡傳銷犯罪的獲利模式。例如:會員表和言詞證據的結合,能了解傳銷活動的組織領導者、涉案人員角色、上線和下線關系等;透過業績表,可以了解銀行賬戶信息,了解交易記錄,掌握涉案人員的資金變動情況。
網絡傳銷犯罪具有隱蔽性、跨地域性、涉及人數多的特點,言詞證據的采集和運用難度較大,逐一收集言詞證據有限制條件。對此,修正建議是收集組織領導者的口供,以及證人的證詞即可,言詞證據的收集不需覆蓋所有參與傳銷活動的人員。這是因為,參與傳銷犯罪的被害人,同時也是加害人,他們的言詞證據不能定性為被害人陳述。除了組織領導者以外,其他參與人員的言詞證據,收集時應滿足必要性、可行性的原則,既保證司法公正,又兼顧成本要素。
《意見》中提出的證據認定規則,“人數、層級數”在前,“犯罪事實”在后,因此司法實踐時將人數和層級數作為證據認定規則。實際上,網絡傳銷犯罪活動中,不論是組織領導者,還是涉案資金數額,抑或是計酬返利情況,這些犯罪事實均要有證據支撐[6]。基于此,建議從人數和層級數證據認定規則,轉變為主要犯罪事實認定規則。具體操作上,可以參考《最高人民法院 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網絡犯罪案件適用刑事訴訟程序若干問題的意見》《最高人民法院 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電信網絡詐騙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意見》中的相關條款,單列出證據綜合認定規則。
網絡傳銷犯罪活動更加復雜,針對辯解辯護意見,應該慎重審查,例如“虛點”刨除、團隊計酬等。1.針對“虛點”問題,首先對會員賬號數量進行查實,如果存在多賬號一人使用、一個賬號多人使用等問題,可將查實部分從人數中刨除;如果辯方能提供資金合法來源的證據,可將這部分資金從涉案資金中刨除。2.針對團隊計酬問題,網絡傳銷犯罪和網絡團隊計酬,這兩者的概念很容易混淆,尤其是以微商為代表的新型商業模式出現后。對此,應建立包容審慎監管機制、合規激勵機制,不僅收集犯罪證據,還要收集無罪證據,例如商品性價比、退出機制、退款政策等。
網絡傳銷犯罪作為一種新型的傳銷模式,司法認定時既要參考傳統傳銷犯罪的規制,又要實現與時俱進,對法律規定進行修正。針對目前網絡傳銷犯罪的司法認定難題,文章從客觀性證據優先、突出電子數據的作用、修正言詞證據收集規則、單列證據綜合認定規則、慎重審查辯解辯護意見五個方面提出修正建議,旨在提高司法認定的公正性、可行性,促進規制進一步完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