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菲菲
江蘇警官學院,江蘇 南京 210031
當前犯罪呈現出職業化、流竄化、智能化、虛擬化的特點,由于技術手段及思維理念的落后,傳統偵查行為對新型犯罪的控制愈發顯得疲軟無力。近年來,大數據技術廣泛運用于社會治安綜合治理的各個環節,在偵查階段也顯示出了明顯的功效。大數據偵查通過對網絡及計算機系統中的海量信息進行收集、建模、篩選、碰撞比對,挖掘信息背后隱藏的案發規律及高危人員異常活動信息,為偵查工作提供線索、收集證據,極大提升了偵查效率,改善了偵查效益。
偵查機關為及時掌握犯罪動態,廣泛收集與利用多個渠道的各類信息,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但不可避免地會侵犯到公民的個人信息權。應對大數據偵查行為進行有效規范,實現個人信息的公共應用與私權利保障間的平衡。
傳統偵查中偵查人員主要通過現場勘查、外圍調查走訪等措施獲取案件的信息,但由于時間、空間等多重因素的制約,所獲取的信息量多受到嚴重的限制。而大數據偵查的出現,有助于偵查人員突破傳統信息的時空壁壘,變調查取證的被動局面向主動進行轉變。不僅可立足于案件本身收集各類實體性信息,還可以通過圖偵手段收集犯罪現場內外的各類圖像信息,通過公安內網、互聯網及行政機關、企事業單位數據庫搜集各類數據信息,通過技術偵查手段獲取通信信息。大量犯罪痕跡就隱藏于這些海量數據中。大數據技術在收集海量信息后,運用計算機花費極短的時間即可在海量數據中完成篩選、碰撞、比對工作,精準度高。大數據偵查不僅有助于偵查機關收集到豐富的犯罪信息,更強調對信息的整合、分析、研判及預測,充分發揮了信息的最大價值,對案情本身作出精準的研判,極大提升了偵查機關的破案能力。
傳統偵查工作大多是在犯罪發生后啟動的,對案件由果到因逆向展開調查,多體現為被動偵查模式。隨著社會的發展,犯罪嫌疑人利用地區之間或部門之間的管理漏洞,流竄于各地或在虛擬空間內實施犯罪,并具有充分的反偵查行為,導致偵查機關在案發后可利用的調查線索極少。面對新的犯罪形式,傳統的偵查思維及模式使偵查工作舉步維艱,大數據驅動的主動偵查模式開始廣泛運用于偵查工作中。預測是大數據最重要的功能。偵查機關通過剖析數據所表現出的規律性關系,可預判未來的犯罪走向,抑止預測行為中主觀因素的影響,結果更為客觀準確。通過合理預測,偵查人員可預判出犯罪活動在時間、空間、犯罪主體及作案方式等方面的趨勢,將有限的偵查資源適用于對重點人群、重點地區、重點行業及重點時段的管控工作中,對偵查工作方式進行優化,采取針對性的預防和控制措施,實現對犯罪活動的精準打擊。
基于大數據偵查具有的主動出擊、預防犯罪、降低偵查難度及提高破案率的巨大優勢,使其成為了偵查工作的一把利器。
信息化社會中,偵查機關高度關注數據信息的獲取及運用。無所不在的監控、網絡、通信工具時刻在記錄著公民的行為信息。偵查機關在獲取信息方面具有的巨大優勢,為偵查工作提供了強大的數據支撐。但大數據偵查是一把雙刃劍,在給社會帶來巨大貢獻的同時,也會給公民個人信息權造成嚴重的負面影響。
首先,大數據偵查對個人信息的收集幾乎囊括了公民生活的每個方面,而信息主體又很少能夠察覺自己權利被侵犯,導致后期無從提起救濟措施。偵查機關在收集信息過程中,會涉及大量與案件無關的信息,很容易導致數據收集的過度擴大。
其次,當前在刑事訴訟法律規范體系中對大數據偵查及個人信息保護方面的立法處于幾乎空白的狀態,與大數據偵查相關的規定主要零散地體現在《公安機關辦理刑事案件程序規定》《公安機關執法細則》等行政法規和部門規章中,這些規定都處于較低的法律位階,很難起到有效控制作用。不受監督和約束的權力必然導致腐敗和無序,很容易會造成對公民基本人身權利的過度侵犯,尤其是對公民個人信息權利的嚴重侵害。偵查行為的內部“自我管理”的行政化運作模式亦加劇了濫權風險?;谄瓢笁毫捌渌鞣N因素的影響,偵查人員在選擇及處理信息過程中仍會帶有一定的主觀性,不受監督的數據運算過程可能會得出誤導性的結論;警務人員在辦理案件過程中,接觸公民信息非常便利,受到主客觀因素的影響,存在泄露信息的可能。實踐中,信息泄露案件也時有發生。
令人可喜的是,《中華人民共和國個人信息保護法》(以下簡稱《個人信息保護法》)已于2021年11月1日正式在我國施行。在此之前,我國有一百多部涉及個人信息保護的法律法規,但這些規定設置零散混亂,很難有效保障重要的人身權利?!秱€人信息保護法》的出臺一定程度上能夠彌補大數據偵查立法空白的缺陷。不過,筆者認為,僅從實體方面加強個人信息的保護還遠遠不夠,還需要構建完善的程序性法律規范及嚴格的法律監督體系,方能對數據偵查行為作出有效的法律引導及制約。
在當前犯罪形勢仍較為嚴峻的情況下,保證偵查機關享有強大的數據偵查權確有必要,但同時也應對偵查行為進行嚴格的規制。大數據偵查需要遵循健全的法律制度及基本的法律原則精神,并設立嚴密的內外監督體系,促使偵查機關合法、合理地處理個人信息,尋求懲罰犯罪與保障人權之間的合理平衡。
當前,規范大數據偵查的首要問題是提供清晰、具體且公開的法律依據,使數據化偵查行為有法可依。鑒于大數據偵查的多樣性與復雜性,大數據法律規范的設定及具體運用環節應嚴格遵循比例原則。
筆者認為首先應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刑事訴訟法》(以下簡稱《刑事訴訟法》)中增設“大數據偵查”這一措施,并對其具體內涵、啟動條件、適用范圍、適用對象、程序要求、審批規范等內容作出明確規定。大數據偵查內涵豐富,為避免再出現類似技術偵查的法律規定過于粗疏、實際操作缺乏程序依據的現象,在《刑事訴訟法》中對大數據偵查作出規定之后,還應在相關配套法規中,對其具體的實施細則作出詳細設定,明確偵查中個人信息查詢、收集、挖掘、比對等行為類型,并按照不同行為類型對隱私權及個人信息權利的侵犯程度,對大數據偵查的具體行為類型進行梯度式的層級建構。對我國而言,對大數據偵查應按照數據查詢、收集、比對、挖掘多階段進行分別規制,在適用案件范圍、審批層級、批準手續、期限、執行、保密以及證據轉化等方面,規制密度應逐級遞增。[1]
在程序性制度的設計過程中應當充分遵循比例原則的精神。比例原則引導偵查人員在訴訟目的范圍內采取偵查措施,并將對公民權利的侵害程度降至最小。大數據偵查適用的目的只能用于對犯罪的偵查、起訴和審判,不得用于其他用途。此外是必要性方面,如果偵查機關采用多種措施都能實現收集案件線索、查明犯罪事實的目的,應當采用對當事人信息權損害最小的措施,無需啟動大數據偵查。最后是適當性,大數據偵查對公民個人信息的利用程度也應與犯罪相適應,盡可能采取對個人權益影響最小的方式進行,除非案件特殊要求,不得采集個人敏感信息。個人信息分一般個人信息與個人隱私信息。一般個人信息具有公共屬性,政府行政機關、企事業單位所采集的個人信息多屬此范圍;個人隱私信息是個人屬性更強的信息,一旦泄露會給信息主體造成精神上嚴重的傷害,個人多不愿意將其公布。為有效控制對信息的合理利用,應當避免對個人信息進行“一刀切”的保護模式,對不同類型的信息數據庫設定不同層級的查詢權限,對數據庫的訪問權限進行嚴格把控,控制接觸信息的人員范圍。對于個人隱私信息,偵查機關內部設置嚴格的審批和啟用條件,使用一般個人信息大數據偵查仍無效時才能使用隱私信息,充分貫徹比例原則。比例原則通過對目的與手段之間關系的衡量,將權力限制在適度、必要的限度之內,彰顯刑事訴訟法律規范公平公正的法律正義。
法律制度的建立為大數據偵查設定行為依據的同時,仍會存在一定程度的留白,數據化偵查行為也會存在一定的自由裁量空間。為防止出現溢權的情況,數據化偵查的運用也應嚴格遵循比例原則的精神,在合法且合理的軌道內運行。
不受監督的權力必然導致腐敗。嚴格的監督體系對于偵查行為的規范運行起到良好的促進作用。首先是偵查機關的內部監督,偵查主體在利用大數據信息之前,依法履行嚴格的審批程序,使用中應對個人信息的應用過程作詳細記錄,以備后期交由內部及外部審查。偵查機關內部可通過抽查、定期審查及針對重大案件的信息使用進行跟蹤審查等多種方式,對大數據偵查進行有效的規制。
外部監督主要體現為檢察院的檢察監督及法院在審判過程中對數據偵查所收集的證據來源合法性進行審查的兩種司法審查形式。檢察機關在刑事訴訟中承擔著重要的監督職責,對偵查機關日常工作中是否規范使用數據平臺以及是否存在私自獲取、查閱、泄露公民信息數據行為的監督。但我國現有偵查權的行使處于封閉的運行狀態,檢察機關的同步監督流于形式,多是對偵查行為進行事后性的材料審查,很難實現有效監督的結果。鑒于大數據偵查對公民個人信息會造成嚴重干預的可能性,筆者認為《刑事訴訟法》應增加專條規定檢察機關對大數據偵查行為進行監督。同時可以考慮設置大數據偵查的備案機制、辦案電子系統互聯互通等方式,要求偵查機關在使用大數據偵查之后,應當將大數據偵查的開展過程、相應成果報告給負責偵查監督的檢察官,接受備案審查與法律監督。如果檢察機關發現偵查機關的秘密偵查行為有違法情況,應當通知偵查機關予以糾正,偵查機關應當將糾正情況通知人民檢察院。[2]法官的司法審查主要是通過對大數據偵查行為的取證程序是否合法進行判斷,依據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對非法數據化偵查行為所收集到的證據不予采納,對偵查行為起到有效的監督和約束作用。
外部監督還應包括個人信息主體對大數據偵查行為進行的監督?!秱€人信息保護法》的正式實施對于保護個人信息權益、規范個人信息處理活動、促進個人信息合理利用具有重要意義,也必然會對大數據偵查行為起到較強的制約作用。“無救濟則無權利”,筆者認為《刑事訴訟法》應對接《個人信息保護法》,及時作出相應的調整,完善個人信息主體知情權及救濟權如何落實,以及對個人信息處理者違規違法的行為如何追責等規定。
大數據偵查作為當下偵查機關最為青睞的偵查模式,在預防和治理犯罪過程中發揮著巨大的作用,但其對于公民個人信息的過度干涉也不容忽視,需要從構建完善的法律制度及嚴格的法律監督體系兩個方面對數據偵查行為進行有效的約束,偵查主體在偵查實踐中貫徹程序法定原則及比例原則的法律精神,合法合理地開展數據化偵查行為,以更好實現犯罪控制與公民個人信息保護的協調與平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