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達也是一位革命家

滄 南

我國黨政界、教育界、理論界、思想界一致公認：李達是一位馬克思主義的理論家、哲學家。但全國只有一個人明確地說：李達“也是一位革命家”。他，就是中央黨校的吳江。據我所知，吳江曾在華北局工作。反右后，調入中國人民大學任哲學系系主任，后調任新職。1980年10月下旬，教育部在云南大學主持召開兩本教材審稿會，武漢大學李達文集編輯室負責人李其駒在會議上說：“我們編輯李達文集的時候，中央黨校的吳江同志給我們寫了一封信，信中提出了一個問題。他說：李達同志是在中國很有成就很有影響的理論家，也是革命家。他的名字在黨史上不能不提。”我非常贊同吳江同志的這個觀點。我寫的這篇小文擬就這個問題談談我的看法。看法很不成熟，我想從三個方面來說明李達也是一位革命家。

一、 放棄學習理科， 攻讀馬克思主義

李達原來是學理科的。1913年考取了官費留日生，去日本學習理科。為什么他自愿地放棄學習理科，攻讀馬克思主義呢？原來李達到日本后，就抓緊時間閱讀了《共產黨宣言》、 《政治經濟學批判》、 《資本論》 第一卷和列寧的《國家與革命》等經典著作，越讀越有趣味、越想讀，總覺得馬克思主義對我們這個國家和人民有很大的益處。他想：既然對國家和人民有好處，干脆就放棄學習理科，集中精力和時間，攻讀馬克思主義。可見，李達思想的轉變，絕不是偶然的，而是由外因內因共同作用的必然結果。

從外因來看，李達留學日本的時候，正是日本帝國主義有計劃地加緊侵略我國的時候。1915年1月18日，日本駐華公使日置益向袁世凱面呈日本帝國主義滅亡中國的“二十一條”要求。“二十一條”，就是要把中國變為日本的殖民地，把中國人民變為日本的奴隸。“二十一條”共分五號，其主要內容是：

第一號四條，要求中國政府承認日本享有德國在山東的一切權利，并加以擴大。

第二號七條，要求將旅大租借期限及南滿、安奉兩鐵路期限延長為九十九年，并承認日本在南滿及內蒙東部的特殊權利。

第三號兩條，中日合辦漢冶萍公司，未經公司同意，不準開采附近礦山。

第四號一條，中國沿海港灣及島嶼，不得租借或割讓給其他國家。

第五號七條，中國中央政府聘用日本人為政治、財政、軍事等顧問。中國警政及兵工廠由中日合辦，將武昌至九江、南昌間，南昌至杭州、湖州間之鐵路建筑權給與日本，允許日本在福建省有投資修筑鐵路及開采礦產的優先權。①

由于全國人民強烈反對“二十一條”，強烈反對賣國賊袁世凱，憤怒的人群走上街頭，示威游行，搗毀日本商店，抵制日貨，上海、武漢等地工人罷工，轟轟烈烈的愛國斗爭，使“二十一條”未能付諸實施，不得不宣告無效。

三年后，也就是1918年5月，段祺瑞政府又與日本帝國主義簽訂了所謂的《中日共同防敵軍事協定》。通過“協定”，日本取得了在我國駐兵和軍隊自由出入我國東北與內蒙古的特權，并且把戰爭的指揮權拱手讓給日本。這遭到了全國人民的強烈反對。1918年5月，留日的中國學生在東京集會，舉行示威游行，抗議段祺瑞政府與日本簽訂的“軍事協定”。日本政府毆打并逮捕中國留學生。他們罷課，回國請愿，首席代表就是李達。他帶領一百多人回國請愿。由于沒有充分發動群眾，請愿失敗了。

從內因來看，李達反對并痛恨對外賣國、對內獨裁的反動政權。1917年的俄國十月革命對李達的影響很大，使他認識到了在反動的政府統治之下，什么科學救國、實業救國都是永遠不能實現的幻想。示威游行、請愿也救不了國。只有充分發動工農大眾，使用武力徹底粉碎反動政權，用新思想建設新國家，才能救國。這時，李達已經十分明確地意識到了在反動的政權統治下不能走科學救國的道路，必須走革反動政權的命的道路；不做科學家，要做革命家。革命家有兩種類型：一種是用槍桿子消滅反動政權，戎馬一生；一種是用筆桿子揭露、批判反動政權的黑暗和罪惡，宣傳用新思想建立新國家，筆耕一生。這兩種類型的革命家，對于無產階級革命來說，都是需要的。李達就是后一種類型的革命家。

1919年5月，國內爆發了反對帝國主義和封建主義的偉大革命運動，史稱“五四運動”。這時李達在日本。但是，他密切關注運動的發展情況。6月3、4 兩日，軍閥政府又逮捕數百人，激起全國人民更大的憤怒。上海、南京、天津、武漢等地工人舉行政治罷工，商人罷市。“五四運動”發展到了一個新的階段，即由學生開始，發展到了以工人階級為主力軍，中國無產階級以獨立的政治力量登上了歷史舞臺。李達這時才開始寫文章向國內投稿。他寫的第一篇文章題目叫《什么是社會主義？》，第二篇題目叫《社會主義的目的》。李達在這時寫這樣兩篇文章的目的，就是要用馬克思主義來指導工人階級革命斗爭。這時李達已經意識到：要革舊社會的命，就要按照馬克思主義的原則建立一個政黨。他1920年8月離開日本回國到上海的目的，就是為了建黨。李達寄居在陳獨秀的家里，與陳獨秀、李漢俊、陳望道等八人共同發起成立中國共產黨，史稱中國共產黨發起組，并主編黨的發起組地下刊物《共產黨》月刊。陳獨秀稱李達為青年革命家。1921年2月，李達代理黨的發起組的書記，全面主持中國共產黨的籌建工作，一直到中國共產黨第一次全國代表大會結束。大會選李達為宣傳主任。他在任宣傳主任時，做了兩件大事：一是創辦了黨的地下出版機構——人民出版社，設在李達在上海的住處，出版了馬克思列寧主義的經典著作和共產黨人寫的一些著作；二是與陳獨秀一起創辦了上海平民女校，李達任校長，李達夫人王會悟負責行政事務管理工作。上海平民女校是中國共產黨第一所培養婦女干部的學校。1922年黨的“二大”以后，毛澤東約請李達去湖南辦自修大學，適值蔡和森、向警予回國，李達便將平民女校的工作交給他們。李達偕夫人王會悟去長沙，主持湖南自修大學的校務工作，并主編《新時代》雜志。根據毛澤東的建議，王會悟任該校附屬中學部英文教員。在此期間，李達夫婦與毛澤東結下了濃厚的革命同志情誼。大革命失敗后，王會悟隨同李達秘密回到上海，與黨失去了聯系。但他們在極端危險的情況下，仍積極宣傳馬克思主義。王會悟還化名“王嘯鳴”，組建筆耕堂書店，出版了多種馬克思主義著作，并出版、發行李達的《社會學大綱》。她花費了許多心血，并設法把書盡快送往延安，毛澤東收到書后反復閱讀，作了詳細的眉批，并向延安哲學研究會和抗日軍政大學推薦這本書，毛澤東在給李達復信中，稱贊他們夫婦“是真正的人”。王會悟的一生，看似平淡，卻為黨的事業做出了不可磨滅的重大貢獻。

二、 環境險惡， 孤軍奮戰

這個問題主要是講李達脫黨后，在白色恐怖區的工作情況。我想講兩個小問題。第一個小問題，李達是什么時候脫黨的。現在看來，有兩種看法。一種看法是李達是在1923年脫黨的。當時的情況是這樣的：這是大革命時期，也是我們黨第一次同國民黨合作的時期。當時黨內有三位領導人，這就是張國濤、陳獨秀和李達。三位領導人有三種意見。張國濤左傾，采取關門主義的態度，反對國共合作。陳獨秀右傾，主張以整個黨組織加入國民黨。李達同意國共合作，但是，反對以整個黨組織加入國民黨。他認為，共產黨是一個獨立的政黨，應該維護她的獨立存在。共產黨員可以以自己的身份加入國民黨。陳獨秀一聽到李達不同意自己的意見，馬上就怒不可遏，大發脾氣，拍桌子，摔茶杯。當時李達就覺得陳獨秀要取消共產黨，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不適宜任中國共產黨書記，總想擺脫陳獨秀。1923年，李達離開上海，不是脫黨，而是擺脫陳獨秀。我認為，李達脫黨與“馬日事變”有關。蔣介石于1927年發動“四·一二”反革命政變后，指使湖南、湖北兩省反動軍官伺機發動反革命政變。當時長沙駐軍是國民黨第三十五軍，在軍長何鍵的陰謀策劃下，該軍第三十三團團長、反動軍官許克祥于五月二十一日晚帶領一千多人襲擊湖南總工會、湖南省農民協會及其他革命組織，屠殺共產黨人、工農革命群眾和國民黨左派一千余人。因為二十一日在電報的代日韻目中是“馬”字，故稱“馬日事變”。當時李達在長沙。組織上通知他，趕快離開長沙。李達當晚就雇請一只小木船帶領家人回零陵避難。當時人與人之間的聯系，不像現在這樣方便，知識分子黨員的組織性，也沒有現在黨員這么強。從此，李達就與黨組織失去了聯系，直到1949年12月重新加入中國共產黨。

第二個小問題，就是關于怎樣看待李達的脫黨問題。我覺得：這次脫黨同1923年所謂脫黨根本不是一回事。所謂1923年脫黨，那是在同陳獨秀爭論怎樣實現國共合作之后，李達已經意識到陳不是一個馬克思主義者，否認黨的獨立存在的必然性和必要性。陳主張以中國共產黨的名義加入國民黨，實際上就是取消黨。李陳爭論的核心問題，就是要不要黨。而這個問題正是馬克思主義的核心的核心。所以，李達真心實意地想擺脫陳獨秀，而不是想脫黨。

李達離開陳獨秀，回到湖南。湖南黨組織和毛澤東仍然把他看作是一位共產黨員。北伐軍打到武漢，毛澤東就把李達請到武漢來。李到達武漢時，正是國共合作籌辦中央軍事政治學校的時候，請李達擔任政治教官。總政治教官是惲代英。惲代英未到武漢時，李達代理總政治教官。當時還成立了農民問題委員會。委員會主席是毛澤東。委員會有三位常委：鄧演達、惲代英和李達。

關于“馬日事變”后李達的去向，也有兩種說法。一種說法是李達乘火車去武漢，然后去上海；另一種說法是從長沙走水路去故鄉避難。我采用的是后一種說法。

怎樣看待李達的脫黨呢？毛澤東認為客觀存在著的一切事物，都是正反兩個方面的統一體。所以，他要求“我們必須學會全面地看問題，不但要看到事物的正面，也要看到它的反面。在一定的條件下，壞的東西可以引出好的結果，好的東西也可以引出壞的結果。”②李達脫黨也有兩重性。李達脫黨，就意味著他脫離了黨組織的領導、教育、監督和同志們的幫助，這當然不是一件好事。有時甚至被誤解為怕困難、怕斗爭、怕犧牲。但是從另一個側面來看，李達脫黨不是一年半載，也不是九年十年，而是二十二年零七個月二十一天。如果用月來計算，就是269 個月零21 天。如果用天來計算，就是8267 天。在國民黨白色恐怖區生活、工作時間這樣長，而環境又極其險惡，不是遭當局通緝、抄家、憲兵監視、特務跟蹤，就是解聘、遭學生特務毒打、被當局視為宣傳赤化，列入黑名單第一名，隨時都可能逮捕入獄，有時生活很困難，吃飯都成問題。這時國民黨就用高薪來誘惑，但李達沒有絲毫動搖自己的信仰。他寧可餓死，也絕不做國民黨的官。李達是一位威武不屈、富貴不淫、貧困不喪志的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家。他的一位學生說：老師，現在講這些東西還有什么用？李達肯定地說：有用，就是要你們用馬克思主義的立場、觀點和方法去分析問題。你們要敢于揭露、批判舊制度和反映舊制度的舊思想、舊觀念、舊傳統。敢于立志用新思想創建新國家。總之要敢于革命，這是其一。其二，我在前面講過，李達是一位拿著筆桿子的革命家，筆耕一輩子。我根據王炯華同志寫的《李達年表》不精確地統計了一下，李達從1927年到1949年，在這22年間一共寫了20 篇論文、著作12 部、翻譯著作15 部。而且在脫黨時期寫的論文和著作都有新意，都意圖用馬克思主義的理論來說明、解決中國實際問題，有極大的影響力。毛澤東給予很高評價的幾本書，就是在這一時期寫的。李達筆耕一生，給我們留下了大量的、內容極其豐富的精神財富。

李達在脫黨期間，除了宣傳馬克思主義、教書育人之外，還為黨做了大量的統戰工作。1932年，上海黨組織要李達去山東泰山給馮玉祥講學。當時馮玉祥是反蔣的。李達接受了這項任務，就按照黨的要求去做馮玉祥的統戰工作。后來馮到張家口高舉抗日聯軍的大旗，就是李達按照黨的指示去做馮玉祥工作的結果。

在解放戰爭時期，湖南和平解放，程潛起義，李達也做了大量工作。當時李達是湖南大學教授，黑名單上是第一名，罪名是宣傳赤化思想，隨時都有被捕的可能。當時湖南地下黨就利用李達的合法身份去了解、掌握程潛的思想動態。當時湖南地下黨一項主要工作，就是召開進步知識分子座談會。每次座談會李達都參加。后來程潛出資，湖南地下黨派人護送李達去北平（今北京） 參加政協會議，李達就把程潛的思想動向告訴了毛澤東。毛澤東就決定了和平解放湖南的方針。

基于以上分析，我們可以看到，李達是脫黨了，但是他一直在宣傳馬克思主義，一直在鼓勵學生去干革命，一直在為黨工作。從一定意義上講，李達是在孤軍奮戰。因此，他的工作更加艱苦，更加困難，更加險惡，更加難得可貴。

三、 批判 “頂峰論”， 被迫害致死

李達是我國杰出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 是我國傳播馬克思主義的先驅者之一。他既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踐行者, 也是堅定的馬克思主義革命家。在中國共產黨建立前后，在他創辦的黨的第一個機關刊物《共產黨》月刊上，發表了《馬克思主義還原》 《社會革命的商榷》 《討論社會主義并質梁任公》 《無政府主義之解剖》 《評第四國際》等, 徹底批判了反對建立共產黨的各種假社會主義、無政府主義、機會主義等論調，為中國共產黨的創立做出了重大貢獻。李達是一位富有追求和服膺真理的崇高品格的人，他和李大釗、李漢俊成為馬克思主義在中國傳播的“三李鼎足”，受到毛澤東的高度評價，毛澤東說他“在早期傳播馬克思主義，是起了很大作用的。”毛澤東當面稱李達“是黑旋風李逵，你比他還厲害。他只有兩板斧。你有李逵之大仁、大義、大勇，還比他多一個大智。你從‘五四’時期，直到全國解放，都是理論界的‘黑旋風’，胡適、梁啟超、張東蓀、江亢虎這些大人物，都挨過你的‘板斧’，你在理論界跟魯迅一樣。”③

李達在堅持和傳播馬克思主義、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歷程中，對任何恐嚇和威脅，對任何險惡環境，都表現出百折不撓、臨危不懼、視死如歸的偉大氣概，直到他晚年為堅持捍衛馬克思主義真理性，堅決反對“頂峰論”，而被迫害致死。在“文化大革命”非常時期，權威報紙發表了以“毛澤東思想是當代馬克思列寧主義的頂峰”為標題的文章，李達看到后公開堅決反對，表示批判。他的下屬悄悄地對他說：“這是林副統帥講的”，意思是請他不要再講了。李達卻說：“不管誰說的，這樣講對嗎？馬列主義要不要發展？毛澤東思想還要不要發展？難道辯證法到此中斷了嗎？頂峰論是形而上學的另一種表現形式，是反辯證法的，你們要對它進行批判。”李達這樣講在當時會帶來什么樣的后果！他為了堅持馬克思主義真理性而不顧，結果在“文革”中給他帶來的險惡，就是當時對他公開地大會批斗，小會兇斗。李達已是年屆七十有六的古稀老人了，體弱多病，無法站立，不能參加每次批斗會，就把擴音器放在他床頭，不停的聲討和批斗聲使他不得安眠，也不能及時得到飲食，致使胃病復發大出血，糖尿病大發作，李達從床上栽倒在地上，口吐鮮血，不省人事。這樣，李達就很快被迫害致死，實在令人悲痛。

注釋：

① 趙佳楹：《中國近代外交史》，山西高校聯合出版社1994年版，第530—532頁。

②《毛澤東選集》 第5 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 397頁。

③ 朱傳棨：《李達和王會悟在建黨初期對馬克思主義傳播的重大貢獻——慶祝中國共產黨成立100 周年》，《文化軟實力研究》2021年第2 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