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景芳, 王靜靜
(河北科技大學 文法學院,河北 石家莊 050018)
在眾多高校學位授予糾紛中,有一類與學生所受行政紀律處分直接相關,可以稱其為“牽連紀律處分的學位糾紛”。這類學位糾紛往往是由于學生某種行為違反了高校內部規章制度,高校依據自己的校規校紀給予學生某種等級(一般是記過以上)的紀律處分,并同時規定受到某種等級紀律處分的畢業生喪失學位獲得資格。
至少在當前,學術界較為普遍地認為,高校根據校規校紀對在校生作出的紀律處分不屬于人民法院行政訴訟的受案范圍。但筆者通過對56份“牽連紀律處分的學位糾紛”行政訴訟判決書①的梳理發現,如果紀律處分影響到了大學畢業生學位獲得資格,在畢業生與高校之間的學位授予糾紛司法審查中,人民法院事實上是無法“繞開”對紀律處分合法性審查的。因為,此時的紀律處分是學位授予糾紛產生的“原因行為”。正是由于該紀律處分,才導致學位授予糾紛的產生;不對紀律處分作出判斷,學位授予糾紛就無法做到案結事了。那么,高校紀律處分是如何突破理論藩籬和實踐障礙得以進入“司法殿堂”的?該類司法審查又是如何展開的?現實中該類司法審查還存在哪些問題?本文擬從收集的裁判文書出發,盡量讓文本“說話”,對學位授予中紀律處分司法審查的幾個重點問題予以初步探討,試圖為該類司法審查整體“畫像”。
紀律處分,就是“對于違反特定義務之學生,所采取的具有非難性或懲罰性的措施,學生因此受到某種不利益或精神上、身體上之痛苦”[1](P278)。為了維護高校內部管理的基本秩序和完成教育目標,各高校都自制有多種內部規章制度,可稱其為“大學規章”[2](P54)或者“高校規章”,或者簡稱其為“校規”。對于違反校規的在校學生,高校往往會依據校規的具體規定,并根據情節輕重,予以一定類別的紀律處分。本質而言,高校對在校生進行的紀律處分,系針對行為偏差學生的“懲戒”。由于很多高校都將一定的紀律處分(一般為記過以上處分)與學位授予條件“掛鉤”,因而這種紀律處分可能“牽連”到受處分學生畢業時喪失學位獲得資格。這時的學位授予糾紛其實是起因于紀律處分,而紀律處分則成為學位授予糾紛的“原因行為”。
對觸犯學校規章制度或者對有特定違法犯罪行為的在校生進行紀律處分,是《教育法》《高等教育法》明確規定的高校的管理權利②。雖然在學理上,高校紀律處分可被視為一種特定的“社團處罰”,也具有一定的“相對外部性”[3](P128),但總體而言,一般認為,紀律處分不是行政行為,因此不屬于行政訴訟法規定的受案范圍。
在《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定》(2017年)③(以下簡稱《規定》)第六條規定的學生權利中,雖然包括對學校給予的處分或者處理有異議,有向學校、教育行政部門提出申訴的權利,但并未明確規定可以依法提起訴訟。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規定》同時在第六條第六項規定:“對學校、教職員工侵犯其人身權、財產權等合法權益的行為,提出申訴或者依法提起訴訟。”盡管紀律處分是否可訴,并非教育部規章可以規定的事務,但這種在同一條文中如此明顯不同的規定,也充分體現了教育行政部門對紀律處分可訴性問題的基本看法。在《規定》第五十九至第六十四條,專門規定了學生申訴權利。根據該《規定》,在校大學生如果對高校給予的紀律處分有異議,救濟途徑是先進行校內書面申訴,如對校內申訴后的復查仍有異議,可再向學校所在地省級教育行政主管部門提出書面申訴。
在司法實踐中,人民法院亦把高校對學生的紀律處分決定視為內部管理行為,一般不予受理。例如,在“呂甲訴上海大學不授予學士學位上訴案”中,二審法院在肯定一審法院判決基礎上明確指出,勒令退學處分是被上訴人在自主辦學權限范圍內對學生作出的紀律處分,屬于學校內部管理行為,上訴人對勒令退學處分決定提出的異議,不屬于本案審查范圍。在“王某訴某某大學學位糾紛案”中,法院判決也認為,原告承認作弊(體育考試中找人代考)的事實,但是對被告作出記過處分的程序提出異議。被告對該異議具有不可訴的抗辯意見,本院可予采納。
實際上,人民法院也無力受理高校依據自身制定的校規對在校學生進行的日常教學管理和違紀處理。否則,不僅高校自主管理權沒有存在余地,人民法院受理案件的能力也將受到嚴峻考驗。可資參考的是,在我國臺灣地區,紀律處分要想獲得司法救濟必須滿足兩點:一是處分足以改變學生身份及對基本權利產生重大影響;二是受處分之學生已經用盡校內申訴途徑而未獲救濟[1](P282)。
“田永訴北京科技大學拒絕頒發畢業證、學位證案”開啟了高校作為行政訴訟被告的先河,同時也開啟了在學位授予糾紛中對高校紀律處分進行司法審查的先河。在“田永案”中,最高人民法院在指導性案例中歸納的裁判要點是:高等學校對違反校規、校紀的受教育者作出影響其基本權利的決定時,應當允許其申辯并在決定作出后及時送達,否則視為違反法定程序。這顯然是針對該案北京科技大學對田永作退學處理決定而言的,也就是說,人民法院在學位糾紛行政訴訟中,明白無誤地對“牽連”到的紀律處分進行了司法審查。④
再如,在“呂甲訴上海大學不授予學士學位上訴案”中,人民法院歸納的雙方當事人爭議的焦點問題有兩個:一是原告是否存在考試作弊行為?二是原告是否符合學士學位的授予條件?可見,該案中人民法院審查的不僅僅是最后的學位授予糾紛,而是同時“倒查”幾年之前考試作弊引起的紀律處分糾紛。但可以試想一下,如果不是最后因為學位糾紛牽連到了當初的考試作弊引致的紀律處分,那么紀律處分本身是否可訴?人民法院會“不厭其煩”地專門審查學生某種行為是否構成考試作弊么?在“周楠訴北華大學不授予學士學位上訴案”中,一審法院認為,原告周楠在因作弊被監考教師終止考試后未找被告北華大學申辯,對被告讓其參加補考,亦未提異議,而是交費重修,由此可認定原告周楠默認被告北華大學認定其考試作弊事實。但二審法院認為,原審判決認定周楠考試作弊的事實不清,依法應予撤銷。可見,本案一審二審都實質性地審查了學位授予糾紛牽連出來的紀律處分,把因考試作弊受到的紀律處分納入了法院司法審查的視野。在“楊昆訴被申請人吉林師范大學要求履行授予學士學位法定職責申請案”中,再審法院認為,吉林師范大學原審提交的“吉林師范大學考試違紀學生登記表”中“違紀事實”一欄記載“利用帶有答案的紙條作弊”,有監考教師和楊昆本人的簽字確認,楊昆在訴訟中亦自認在英語專業八級統一測試中夾帶了與考試內容有關的紙條的事實。故吉林師范大學認定楊昆考試作弊,事實清楚,證據充分。這樣的“判語”也表明,人民法院確實是在審查高校紀律處分的合法性了。
可以說,在上述案件中,人民法院是對原本存在很大爭議且通說認為不可訴的紀律處分,毫無爭議地進行了事實上的司法審查。
在“徐先達訴華中農業大學履行頒發學位證書法定職責案”中,再審法院認為,華中農業大學作出的《關于對徐先達同學考試作弊的處分決定》屬于對其成員內部的管理行為,屬于高校自主辦學所享有的自治權范疇,不屬于行政訴訟受案范圍,且也不是本案徐先達訴請的內容,故該處分決定是否合法不是本案審查的內容。但因該處分決定亦系被申請人作出不授予徐先達學位的關鍵證據,應以證據審查的標準予以適度審查。這一判決頗顯司法智慧,角度可謂“巧妙”,它回避了高校紀律處分是否可訴的問題。但遺憾的是,該案判決并沒有進一步申明人民法院如何依據“證據審查標準”才能做到“予以適度審查”。行政訴訟證據審查無非是審查證據的關聯性、真實性和合法性。人民法院只要審查作為“證據”的紀律處分的合法性,無疑就等于宣告紀律處分具有可訴性。
如前所述,不論是避開討論是否可訴予以事實上的審查,還是明確以“證據”的名義予以審查,在牽連紀律處分的學位糾紛中,人民法院對紀律處分終歸是“繞不開”“躲不過”的。那么,司法實踐上,對學位授予糾紛中紀律處分的司法審查是如何展開的呢?根據對現有判例裁判文書的分析,對學位糾紛中紀律處分的司法審查,人民法院重點關注的問題主要有:紀律處分是否保證了最低限度的程序正義;紀律處分是否與學位授予屬于“不當聯結”;紀律處分本身是否合乎比例原則;紀律處分是否窮盡了校內外申訴程序。
給高校的處分決定找一找程序上的毛病,可以有效回避司法審查權是否干預高校自主辦學權這種重大而敏感的話題。事實上,自“田永案”開始,程序是否存在瑕疵已成為各地人民法院審查高校處分決定的策略性切入口,而且屢試屢驗。
如前所述,在“田永訴北京科技大學拒絕頒發畢業證、學位證案”中,最高人民法院在指導性案例中歸納的裁判要點之一是:高等學校對違反校規、校紀的受教育者作出影響其基本權利的決定時,應當允許其申辯并在決定作出后及時送達,否則視為違反法定程序。同樣,在“徐先達訴華中農業大學履行頒發學位證書法定職責案”中,法院也指出了被告華中農業大學在處理該案時留下的程序漏洞:被告提供的證據僅能證明原告已知曉因作弊受到警告處分,不足以證明被告向原告送達了《關于對徐先達同學考試作弊處分決定》,或通過其他方式另行向原告告知了申訴權。故被告作出該《處分決定》的程序違法,被告根據該《處分決定》認定原告受到警告處分,不符合學士學位授予條件,作出不授予原告學士學位的行為事實根據不足,依法應予撤銷。
通過對更多判決文書的分析可知,相對于實質問題來說,人民法院更在意高校紀律處分行為的程序問題。即使沒有明確的法定程序,人民法院也希望高校紀律處分決定遵循最低限度的正當程序,如給予受處分人陳述和申辯的機會、書面送達、告知救濟權利和期限等。雖然“于艷茹訴北京大學撤銷博士學位案”不屬于本文研究的范疇,但二審法院在該案中對正當程序的闡釋值得重申:“正當程序原則的要義在于,作出任何使他人遭受不利影響的行使權力的決定前,應當聽取當事人的意見。正當程序原則是裁決爭端的基本原則及最低的公正標準……作為最基本的公正程序規則,只要成文法沒有排除或另有特殊情形,行政機關都要遵守。……應該說,對于正當程序原則的適用,行政機關沒有自由裁量權。”⑤
在學位授予糾紛行政案件中,數量最多的當屬學生因考試作弊受到記過以上處分,根據高校內部規章有關規定,不能獲得學位而形成的案件。對于高校規章中規定的學位授予的消極條件,現在爭議仍然較大,反對者認為,將考試作弊與學位授予相關聯,屬于不當聯結。因為《中華人民共和國學位條例》及其《中華人民共和國學位條例暫行實施辦法》只規定了授予學士學位的學術和能力要件,而高校規章往往超越法律規定,增加道德方面的要求,因此與上位法相抵觸,應屬于無效文件。而支持者則認為,將考試作弊結合授予學位的相關規定認定學位申請人不具備學位授予的條件并不違反《中華人民共和國學位條例》規定[4](P1 624-1 625)。但根據現有裁判文書看,在因考試作弊受到紀律處分導致不能獲得學位的案件中,事實上,人民法院更多地支持了高校決定。在司法實踐中,人民法院所重點關注的“不當聯結”,主要是指考試作弊之外的其他行為引起的紀律處分是否與學位授予有所“牽連”。
在“褚玥訴天津師范大學不授予學士學位案”中,主審法官就認為,全國各高校制定的授予學位規則,基本上都有考試作弊不授予學位的規定,說明此種規定符合社會公知的學術評價標準[4](P1 626)。在“高某訴上海某大學不授予學位案”中,最高人民法院將其作為弘揚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典型案例公布于眾,并向社會公告最高國家司法機關對待考試作弊的態度是:原告高某作為在校大學生,是國家的未來建設者,在考試中作弊,不僅違背誠信原則,更違反了國家法律法規和學校的規定,學校對其作出不授予學位的處理,人民法院依法予以支持。該案判決不僅對類似案件審判提供了一種價值指引,而且實際提供了一個基本的審查標準,即如果學生系因考試作弊受到學校紀律處分,進而被不授予學位,人民法院認為高校此種決定符合國家法律法規。在“楊昆與吉林師范大學履行頒發學位證法定職責上訴案”中,二審法院指出,對于在校學生考試舞弊的情況,學校既要行使違紀管理權,又要行使學位授予管理權。……考試舞弊和受過留校察看處分的不授予學位,也是依規行使的學位管理權。故針對上訴人本次考試舞弊情況,雖然就上訴人而言考場違紀代價沉重,但就該學校而言是維護社會公平競爭,提升教學質量,糾正不良學風,其社會價值的正能量理應得到依法支持。此外,在“袁某訴蘇州大學不授予學位糾紛上訴案”“田宇航與沈陽工程學院因履行頒發學位證職責上訴案”“賀葉飛訴蘇州大學不授予學士學位上訴案”“章斌訴沈陽航空航天大學不履行發放學位證書職責糾紛上訴案”等案件中,人民法院也做出了結論類似的判決。
形成鮮明對比的是,在“楊永智訴濟南大學不授予學士學位糾紛案”中,二審法院指出,本案上訴人所受處分系因參與打架,屬于因學術水平問題及相關思想品德之外的其他不當行為而受到的處分,與法定的授予學士學位的條件無關。故被上訴人濟南大學不加甄別地以上訴人曾受到學校行政紀律處分為由,認定其不符合授予學士學位的條件,并將其列入不授予學士學位的名單,主要證據不足。也就是說,在該案中,人民法院認為,打架不能歸為品行問題,將打架處分與學位聯結不當。這也反映出,社會對因打架等行為受到紀律處分較之因考試作弊受到紀律處分的容忍度還是相當不同的。
筆者認為,考試作弊直接涉及學術規矩,與打架斗毆等其他違反校規受到處分情形自有其不同的內涵。將考試作弊受到紀律處分與學位授予相聯結,存在目的正當性,符合人之常情、教之常理。試想,如果考試作弊者順行天下,懲戒作弊的高校都敗走法庭,高等教育還成何體統?正如楊仁壽先生所言:“質言之,法律之適用,乃系基于法律規范之一般性價值標準,對于具體的事實所作出之價值評價。法官之任務,不在于邏輯領域內自我陶醉,此不過是手段而已,而是在于法律的‘目的實現’領域內來回逡巡,務期實現法律的目的。”[5](P88)
當然,由于缺乏明確的判決標準,不同法院對于類似案件并未給予類似處理。同樣針對考試作弊,在“中山大學新華學院與劉岱鷹不授予學士學位決定糾紛上訴案”⑥中,法院就認為,《中山大學新華學院學士學位授予工作細則》將學位授予與學生考試作弊的處理直接掛鉤,混淆了學位授予與學生管理的邊界,有悖學位授予的根本目的。以作弊為由直接作出不授予學士學位的決定,明顯不當。同樣針對打架斗毆,在“廖志強訴集美大學不授予學士學位案”中,人民法院則認為,被告根據《集美大學學士學位授予工作細則》做出的“受過留校察看以上行政處分而不授予學士學位”的規定屬于合理性問題。根據行政訴訟法規定對具體行政行為的合理性不作審查。
類似案件不能類似處理,導致的結果便是,高校在法律規定不明確的情形下盡量選擇避訴策略,甚至放棄本應堅持的學術立場。而這種“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式的不斷退卻,又反過來成為了學生敢于“一試身手”狀告母校的激勵。
比例原則作為公法權力行使的基本原則,不僅獲得了理論界的高度認同,司法裁判中也越來越多地借助比例原則對行政行為予以精細審查和說理論證。
在“中山大學新華學院與劉岱鷹不授予學士學位決定糾紛上訴案”⑥中,一審法院認為,僅因一次考試舞弊即對學生的道德品質予以否定性評價,有失公允。二審法院也指出,從行為的危害程度看,“舞弊作偽”等行為須嚴重違反《條例》規定,方可撤銷學位授予,學生一次考試作弊的行為是否屬于嚴重違反規定的情形,《條例》規定并不明確。《中山大學新華學院學士學位授予工作細則(試行)》相關規定的法律依據不足,不能作為本案處理的依據。顯然,該案判決已經非常明確地適用比例原則進行了判斷。再如,在“徐先達訴華中農業大學履行頒發學位證書法定職責案”中,徐先達因第二學年考試作弊受到“警告”處分,畢業時被華中農業大學拒絕授予學士學位。人們似乎有理由質疑:僅因一個“警告”處分就作出不授予學位的決定,是否顯得過于輕易?
關于比例原則的適用問題,在現實價值判斷上還存在一個熱點爭議,即一個學生考試作弊接受了紀律處分后附帶被剝奪學位申請資格,是否屬于“一事兩罰”?例如,在“楊昆與吉林師范大學履行頒發學位證法定職責上訴案”中,上訴人楊昆就提出被上訴人吉林師范大學的處罰違反了“一事不再罰”的處分原則。筆者認為,因紀律處分影響學位授予,不屬于“一事不再罰”情形。首先,學位申請資格受到影響并非“處罰”,而是由于受到紀律處分導致不符合學位申請的全部條件。其次,對于有些錯誤行為,就是要讓行為人付出較大的代價,才會產生個別預防和一般預防整體最佳的處罰效果。例如,一個人交通肇事犯罪后,既要接受刑事處罰,往往還會連帶被吊銷駕駛執照。因此不能說,接受兩個以上不利后果就一定不合理、不適當、不合比例。在“趙瑜訴遼東學院不履行頒發學位證書法定職責案”中,人民法院指出,被告根據原告考試作弊受記過處分的原因,不授予原告學士學位,并無不當。由于原告未能圓滿取得學位證書,既虧負自己寒窗苦讀十二載的付出,也辜負了父母的期望。成長的路是漫長的,經歷是人生最大的財富。希望原告能吸取本案的教訓,懂得不以規矩,不能成方圓。
在“胡寶興與華中農業大學不授予學位教育行政行為糾紛上訴案”中,二審法院維持了一審法院的判決意見,重申胡寶興未按照《華中農業大學學生申訴處理辦法(試行)》的規定在申訴期內提出書面申訴,紀律處分決定已經生效。同樣地,在“廖丹訴東華理工大學不履行授予學士學位法定職責案”中,二審法院也認為,東華理工大學將給予廖丹記過處分決定的內容告知了廖丹,并告知了申訴權。廖丹沒有在異議期內提出申訴,該處分決定應認定為有效。
上述案例皆因當事人未對紀律處分依法提出申訴,人民法院判決認為紀律處分已經生效。也就是說,在部分案件中,人民法院把是否窮盡校內外申訴程序作為是否啟動紀律處分司法審查的基本前提,不輕易在學位糾紛處理中把已經生效的紀律處分決定再“翻燒餅”式予以審查。這種處理方式既尊重了高校紀律處分權,也符合訴訟經濟原則。
在學位糾紛司法審查中,雖然人民法院往往會對紀律處分予以事實上的審查,但紀律處分本身的可訴性仍舊是一個難以繞開的話題。而且,由于受學位糾紛“牽連”出來的紀律處分,往往已經時過經年,因此在對其進行審查時,權利救濟時效容易被忽略。
如前所述,為回避高校紀律處分是否可訴這一難題,司法實踐中,有些案件是把作為“原因行為”的紀律處分以“證據”之名進行審查的:作出紀律處分的高校須舉證證明紀律處分的合法性以證明這個“證據”的合法性。這實際上已經把紀律處分“變相”地納入了行政訴訟受案范圍。因為,人民法院在審查“證據”合法性時,不可避免地要對紀律處分本身的合法性進行審查。而有些案件則干脆完全回避討論紀律處分是否可訴這一問題,徑自對紀律處分進行了事實上的審查。但是,回避問題不等于問題不存在。學位糾紛司法審查中的紀律處分是否可訴,仍然需要正面回答。例如,在“徐先達訴華中農業大學履行頒發學位證書法定職責案”中,原告的訴訟主張之一是:原告攜帶未開機手機進入考場只能視為違反考試紀律,不應視為考試作弊,被告處理方法明顯重于《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定》第十二條的規定。顯然,原告的訴訟主張已經不是應該不應該獲得學位了,而是主張自己根本不構成考試作弊,因此被告認定原告考試作弊并作出紀律處分決定是不合法的。但問題仍然是,如果不是在學位糾紛中被“牽連”出來,單單針對一個涉嫌考試作弊產生的紀律處分糾紛,人民法院會受理嗎?
筆者認為,對這一問題,還是應該予以明確回答:紀律處分不可訴。理由如下:第一,紀律處分不屬于行政行為。高校內部日常管理行為不屬于對外發生法律效力的行政行為,不在行政訴訟法規定的受案范圍,不屬于人民法院行政訴訟案件司法審查的對象。第二,退一步講,即使把紀律處分視為行政行為,也屬于行政訴訟法明確排除在受案范圍之外的內部行政行為。第三,在學位糾紛司法審查中,把“牽連”到的紀律處分作為一種“證據”加以必要審查,從策略上講是可行的,但是仍然需要注意下文將要討論的權利救濟時效問題。
當然,對于高校紀律處分究竟是否屬于行政訴訟受案范圍,即使在理論上也存在一定爭議。例如,在我國臺灣地區,有學者認為:“涉及公務員、學生、教師等特別領域之行政行為的定性,屬行政處分要件要素之個案適用認定問題(主要是否‘對外’發生法律效力),非可謂專業個別行政法律之行政處分不同于行政程序之行政處分。”[6](P138)⑦根據該觀點,高校對學生的紀律處分與行政訴訟法規定的行政行為本質上沒有什么根本不同,只不過是在個案中具體判斷該紀律處分是否對外發生法律效力而已。
當然,如果紀律處分明顯違法,違法性達到了根本不需要“審查”就能判斷的程度,如高校以學生考試作弊為由,拒絕向其頒發學位證書,但作出的紀律處分決定未送達、未蓋章或未告知學生申訴權利等,人民法院可以直接認定紀律處分違法。
不論行政訴訟中的“起訴期限”與民事訴訟中的“訴訟時效”內涵是否相同⑧,它們都屬于權利救濟的時間限制,制度價值都是消滅怠于行使的公力救濟權,旨在維護新生秩序[7](P355)。簡而言之,超過一定期限,權利不再受法律保護。
高校學位糾紛一個特殊的地方就是,如果牽連紀律處分,這個紀律處分往往已經時過多年。那么,如果對紀律處分進行哪怕“事實上的”司法審查,有無一個時效期間的限制?進一步說,如果學位糾紛并未超出起訴期間所限,但先前的紀律處分早已超過救濟時效期間,此時,人民法院又該如何處理?
試想一下,如果不受起訴期限的限制,那么高校對學生的紀律處分實際就一直處于“效力待定”狀態。因為只要與學位授予牽連到一起,學生就有“翻案”的機會。假設本科學生入學后第一學期受到紀律處分,那么畢業時因受學位糾紛牽連再去審查幾年前的紀律處分是否存在違法或者不當之處,不僅不利于權利義務關系的穩定,甚至一定程度上縱容了學生的投機策略:對紀律處分可暫時按下不表,等待畢業時和學位問題一起再算總賬。這種情況下,如果對紀律處分進行司法審查,那么時過境遷,高校作為被告可能面臨舉證上的極大困難。例如,在“趙瑜訴遼東學院不履行頒發學位證書法定職責案”中,趙瑜因作弊于2012年6月受到記過處分,加上其在學期間入伍2年,至2017年6月畢業時產生學位糾紛,已經過整整5年時間。此過經年,有些事情誰還能說得清楚?再如,在“胡寶興與華中農業大學不授予學位教育行政行為糾紛上訴案”中,一審被告提供的用以證明原告參加過《大學生手冊》考試的證據是2005級《大學生手冊》考試試卷,此距原告第一次提起學位授予行政訴訟的2009年已4年有余,而一般試卷的保存期限是3年。特別是,在類似案件中如果簡單地認為,被告舉證不能則直接推定其紀律處分違法,對被告則更顯不公。以考試作弊受到紀律處分為例,如果證明紀律處分本身合法,那么作為被告的高校需要保存的證據包括但不限于:考試作弊認定決定書、作弊證據(當事學生可能出具的檢討書、保證書等)、考試違紀處理表、考試作弊紀律處分決定以及有關文書送達憑證。這雖然對促進高校依法治校、依法辦學或許會有一定幫助,但成本與收益相比是否值得,則不無疑問。
總之,不應鼓勵學生“躺在權利身上睡大覺”。原則上,對于知道或者應當知道紀律處分關涉學位授予,在法定期限內沒有提出申訴處理或者通過其他途徑申請救濟的,不應允許學生借學位糾紛“再掀波瀾”,人民法院在學位糾紛中應認定紀律處分生效,不應再予審理,除非發現紀律處分存在明顯違法情形。否則,不僅會使《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定》中設置的紀律處分校內外的申訴途徑事實上被“虛化”,還會出現一種不公平現象:如果一個紀律處分沒有牽連到學位授予,那么它就是不可訴的;而如果牽連到了學位授予,事過幾年之后,那么它反而變得可訴了。
經由上述討論,可以看到,學位糾紛中牽扯出來的紀律處分司法審查存在的問題冰山,或許僅僅展露了其一角而已。
“想要任何一個現代社會生存和發展,都需要專業知識。”[8](P1)大學是一種為人類發明且被幾百年、上千年的生動實踐證明有著明顯效率的知識生產體制。這很大程度上依賴于大學在自治基礎上為學術自由提供的制度性保障。但同時,我們也應該充分注意到,在現代社會,大學自治不是絕對自治。大學治理中維持基本秩序所必要的紀律處分,也莫若說是“處在自治與法治之間”。因此,大學治理當然不能只強調“自治”之維,而漠視或忽略“法治”之維。不過,須注意的是,要考慮大學作為高等教育機構的特殊性,不能過分強調以國家法治、政府法治、社會法治的一般性標尺度量甚至剪裁大學法治,否則,大學生產、傳播、創造新知識的社會功能或將受到極大影響。
行政判決展示的司法環境或者說司法機關對高校紀律處分所持之意見,是大學治理不容忽視的客觀環境和背景。高校學位授予、紀律處分等工作能否得到司法機關的理解、支持,決定了大學治理的法治走向。為了知識的正常生產,也為了更為高遠的教育目標,高校應該擁有對學生必要的紀律懲戒權。一般情況下,司法機關應該對高校紀律處分予以必要尊重。要盡量避免出現為了實現形式上的法治化、為了“避訴”,令高校不得不放棄作為高等教育機構應該堅守的某些價值追求。司法審查應努力達到的境界是“實現合法權益保證法定義務的履行”、“法律或統治秩序的尊嚴與權威得以恢復”、“避免或減少同類沖突的重復出現”[9](P27-29)等方面上來。
注 釋:
①本文案例主要來源于“北大法寶”法律信息數據庫,少數案例來源于中國裁判文書網。以下恕不一一注明。
②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教育法》(2015年修正)第29條第4項,學校有權“對受教育者進行學籍管理,實施獎勵或者處分”;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高等教育法》(2018年修正)第41條第4項,高校校長有權“對學生進行學籍管理并實施獎勵或者處分”。理論上說,相對于政府而言,高校的紀律處分權是一種“權利”;而相對學生而言,高校的紀律處分權又可視為一種“權力”。
③需要說明的是,2017年修訂后的《普通高等學校學生管理規定》,較之2005年版本,內容有了較大變化。與本文有直接關系的,如其第57條規定:“除開除學籍處分以外,給予學生處分一般應當設置6到12個月期限,到期按學校規定程序予以解除。解除處分后,學生獲得表彰、獎勵及其他權益,不再受原處分的影響。”這一規定將極大地緩解高校紀律處分與學位授予之間的緊張關系。但是,現假設某學生畢業前最后一個學期被記過處分,期限設置為6個月,或者在最后一個學年內被留校察看處分,期限設置為12個月,那么該學生畢業離校時,處分期限尚未屆滿。因此《規定》的修訂,不在根本上影響本文的討論。
④該案的另一裁判要點是,高等學校依據違背國家法律、行政法規或規章的校規、校紀,對受教育者作出退學處理等決定的,人民法院不予支持。這就以指導案例的形式明確了人民法院是要對校規、校紀本身進行合法性審查的。但非常遺憾的是,最高人民法院把行政法規甚至規章也作為了審查的標準。基本問題是,如果高校不能以內部規章的形式規定退學條件,如果認為學籍屬于公民個人“重要事項”,又豈是教育部的規章能夠輕易決定的呢?
⑤參見北京市第一中級人民法院(2017)京01行終277號行政判決書。
⑥參見廣東省廣州鐵路運輸中級法院(2016)粵71行終1826號行政判決書。
⑦值得說明的是,在我國臺灣地區,大陸法律語境中的“行政處罰”,被稱為“行政處分”。
⑧關于“起訴期限”與“訴訟時效”之間關系的討論,可參見:甘文《行政訴訟司法解釋之評論——理由、觀點與問題》,中國法制出版社2000年版,第119頁;楊海坤、章志遠主編《行政訴訟法專題研究述評》,中國民主法制出版社2006年版,第383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