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艷玲
承德市中級人民法院,河北 承德 067000
公司提供擔保是規范公司外部經營活動以及內部管理運營的重要命題,針對相對人審查義務這個話題的展開和后續的探討,始于2005年的《公司法》。在經過了2005年《公司法》關于該條文的重大修訂后,其第十六條明確規定了公司對外提供擔保的內部決議主體為股東會或者董事會,具體由哪一個內部機構決議該事項由公司的章程規定,公司對內提供關聯擔保的決議主體則為股東(大)會,在拓展公司關聯擔保的適用空間的同時,對此種擔保的決議程序進行了法律層面的限制,規定了關聯股東回避規則以及過半數等規則。但是,《公司法》第十六條對于違反該規范的相關法律后果并未進行進一步的規定,且對于相對人是否承擔審查義務未作規定,所以在學術層面對該問題出現了理論爭議和分歧,具體來說有肯定說和否定說兩種觀點。伴隨著《民法典》以及相關配套司法解釋的制定和出臺,肯定說在理論和實踐領域逐漸占據主流,但是由此亦引發了關于相對人承擔審查義務標準的相關問題。[1]
肯定說認為相對人負有審查義務,其來源于現行法律規范的直接規定。多數學者認為肯定相對人對于公司擔保合同以及內部擔保事項決議負有審查義務,將對于規范擔保制度運行和規避公司擔保風險,合理界定當事人之間的責任具有重要作用。[2]他們認為《公司法》第十六條已經對相對人對于擔保合同的審查義務進行了“隱含”規定,相對人在審查公司提供的擔保合同時,既要注意到現行法律規范的規定,也要注意到公司章程對于該擔保事項的內部規定,但是該審查承擔非實質審查義務,僅僅是形式審查抑或是審慎的形式審查義務,這樣就合理地兼顧了商事安全和商事效率的價值追求。此外,有部分學者認為,公司關于擔保事項的決議主體以及相關額度應記載于公司章程,而初始公司章程登記生效,其登記及具有公示效力,具有一定的外部效力。當時涉及擔保事項時,有必要結合公司已經登記公示的章程對該事項進行審慎的形式審查,從而避免因未盡到合理的形式審查義務導致擔保合同無效等效力瑕疵情形的出現,給自己帶來非必要的損失。
在《民法典》《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出臺之前,否定說認為相對人不應當承擔關于擔保事項的審查義務,即無須對擔保事項的決議程序、公司章程關于該事項的規定進行審查,其主要理由主要包括以下兩個方面:一方面,持該觀點的學者認為要求相對人承擔審查義務并無明確的法律依據,因為公司內部章程關于擔保事項的決議主體以及細化之后的決議程序的相關規定,屬于公司內部事項,其在理論范疇上仍應歸屬于公司內部規范,不具備對外效力。且公司章程的登記所具備的公示效力,并不當然昭示著相對人就必須認定為“知道或者應當知道”,不能以公司章程的登記公開對抗外部的第三人,即相對人,以公司內部關于擔保事項的決議等規定而將其作為相對人承擔審查義務的依據,是不符合法律解釋學和立法旨意的。另一方面,部分學者從公司作為商事主體之一的本質出發,認為如果苛責相對人對該擔保事項承擔審查義務,將使得商事效率低,不利于商事主體在市場經濟中高效率地開展經營等相關活動。[3]
面對這兩種學說,伴隨著《民法典》《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公司法》以及相關司法解釋的出臺,否定說所主張的理由根據已經逐漸被現行法律規范所淘汰。最主要的兩個觀點就是否定說認為公司章程無對世性,這一觀點有失偏頗,至少在公司對外提供擔保這一事項中,公司章程是可以具備對外效力的;此外,關于效率的追求,必須建立在秩序穩定的基礎之上,當不同的法律價值發生沖突時,特別是在不同位階價值之間的沖突,依據價值位階原則,必須以秩序為主,在秩序規范體系內進而追求商事主體的經營效率。通過不同學說的引入,進而確定了相對人在公司擔保合同中應當承擔的審查義務。
相對人對公司擔保合同承擔審查義務,既是根據現行法律及相關司法解釋所引申的義務,亦是維護經濟平穩運行,規范公司擔保事項的必然選擇。從法理上探討,更可以確定相對人承擔審查義務的相關依據。
《民法典》第一百三十二條明確規定了不得濫用民事權利,作為一種禁止性規則,其在第一編進行了規定,這一規則的存在是相對人承擔審慎審查義務的法律來源,以及法理依據之一。根據《民法典》第六十一條之規定,公司法定代表人作為公司的意思表達機關,其根據法律以及相關章程的規定對公司展開治理,負責相關的經營活動,為公司謀取利益。在一般情況下,公司的利益與法定代表人的利益是一致的,但是在實踐中極易出現公司利益與法定代表人個人利益相左的情形,在這種情況下,極易出現法定代表人舍棄公司利益,越權擔保,給公司的利益帶來嚴重損害。雖然《民法典》第六十二條明確規定了法定代表人職務侵權的責任承擔,特別是對于過錯法定代表人的追償,但是該條文的規定具有一定的滯后性,無法將擔保事項的一些風險進行前置性控制和規范,且進行追償亦會給公司正常經營活動帶來一定的負面影響。
通過立法層面和司法實踐裁判案例之引導,相對人關于公司擔保事項承擔審慎審查義務是一種保護公司利益的體現。雖然從內部關系來說,法定代表人作為公司的意思表示機關,其和公司之間屬于內部關系,在這一情形下,擔保合同相對人的利益更值得保護。但是,在實踐中,法定代表人出于自身利益考量等一系列違反忠實勤勉義務之規定,將會對公司利益造成嚴重侵害,甚至對公司未來的發展帶來極其嚴重的負面影響,相對人承擔審慎形式審查義務,對于公司合理規避《民法典》第五百零四條越權擔保的情形出現有很大的幫助,是促進公司對外擔保事項順利進行,充分發揮擔保制度優勢的重要保障。
所謂價值位階原則,是指當不同順位的價值產生沖突時,根據該價值的社會整體重要性程度以及法律意義上的適用順序進行取舍的一種原則。[4]在公司擔保事項中,讓相對人承擔審慎的形式審查義務是價值位階原則的重要體現,是秩序和效率之間的博弈,是效率價值與秩序價值的體現。在實踐中,免除相對人擔保合同的審查義務對于商事效率的提高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且效率是商事活動所追求的重要目標。但是,一味追求商事效率可能會導致商事風險的存在,危害市場經濟秩序。所以通過讓相對人承擔審慎形式審查義務,對于公司的擔保事項是否有符合法律規定的決議主體以及內部章程規定的最高數額等進行審查,將能更好地維護市場秩序。且此處審查義務之承擔屬于合理的形式審查,而非實質審查,在很大程度上兼顧了商事效率的價值追求,因此,相對人承擔審慎形式審查義務是法理意義上的必然,也是秩序、效率等法律價值的必然要求。
根據審查的范圍和要求,一般認為審查義務分為形式審查和實質審查。所謂形式審查,是指相對人僅對公司內部決議的形式要件進行審查,即審查材料是否齊全,是否符合法定形式,對于材料的真實性、有效性不作審查。而實質審查,是指相對人應對公司內部機構的決議進行全面審查,確認其真實性、合法性、有效性,不得存在任何瑕疵,該審查義務明顯較高。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法典〉有關擔保制度的解釋》(下稱《擔保制度司法解釋》)第七條關于公司法定代表人超越權限為他人提供擔保,規定人民法院應當根據合同訂立時相對人是否為善意確定擔保是否對公司發生效力,在善意的認定標準上,進一步強化了相對人的審查義務,規定其要對公司擔保決議進行“合理審查”。該規定一方面延續了2019年《全國法院民商事審判工作會議紀要》(下稱《九民紀要》)第十七條和第十八條規定的審判思路,堅持以相對人善意情況作為判斷標準;另一方面,《擔保制度司法解釋》第七條規定提高了審查標準,將審查義務修改為“合理審查”,同時對《九民紀要》規定進行了一定程度的修正。
但“合理審查”的本質仍應為“形式審查”,“合理審查”義務是一種一般理性人的謹慎注意的審查義務,該義務明顯不同于實質審查的全面審查、注意義務,相對人并非公司內部人員,要求其完全參與或審查、確認公司的決策過程,以此實質審查公司內部擔保決議的形成過程,明顯過于嚴苛。民法典時代形式審查與合理審查標準的區別,最重要的就在于是否需要審查公司章程。在非關聯擔保中,相對人應當根據公司章程的規定對董事會或者股東(大)會的決議進行審查。根據《公司法》第十六條第一款規定,具體審查哪一公司機構的決議,應根據公司章程規定進行確定。因此“合理審查”的本質仍是“形式審查”,但應視審查范圍擴大到對公司章程的審查,其本質并非“實質審查”,不應對相對人的審查范圍提出過高的標準。
相對人對公司擔保事務所履行的審核義務應該歸屬于嚴格的形式審核義務,而非實質審核義務。所謂實質審核,要求相對人對于公司擔保事務的決策由大會到場監督,并對其決策結果的合法性和章程性做出實質審核。對其決議結果的合理性和章程性進行實質審查,這在擔保事項實踐中幾乎不可能實現,且容易造成相對人利益保護的弱化,從而使得公司擔保制度的實踐化開展出現“僵化”問題。同時,相對人所負的審查義務亦不是簡單的形式審查義務,并不能將相對人的審查義務簡單地規定為只要擔保合同有公司的公章或者合同專用章即可,必須明確公司公章的意義在于“以公司的名義從事民事活動”。且實踐中,“公章偽造”等情況依然存在,如果僅僅是進行簡單、機械的形式審查將使得公司擔保事項的法律規制無法取得預期效果。
因此,相對人所承擔的應為審慎或者合理的形式審查義務。此種審查義務的關鍵在于要求在實踐中,以社會一般人的視角結合其在商事實踐中的角色定位,去考慮相對人所應承擔的審查義務,即在審查時必須達到一個普通人的審查標準,對擔保合同的公章是否正確進行審查,但不包括公章真實性的審查,對擔保事項通過等決議主體、決議程序以及是否達到章程規定的通過標準進行審查。[5]
同時,必須注意到《民法典》第五百零四條關于越權擔保的規定,其關鍵在于“知道或者應當知道”這一標準的解釋和認定,即涉及相對人是否善意的認定,理論上關于善意之認定,推定相對人為善意,表意人的意思表示足以使受害人信賴,受害者應該就基于該信任而遭受侵害的事實承擔主體舉證責任,表意人也應該就被害人應當了解或者可得而知的事實承擔主體舉證責任,但是在司法實踐中,法院要求相對人積極舉證自己為善意的情形較多,所以這就要求相對人在關于擔保合同的審查中,務必盡到合理之義務,達到“善意”之標準,對一些關鍵性事項進行審查,防止因未盡到合理審查義務出現擔保合同無效以至于無法請求對方承擔擔保責任的情形出現。
相對人關于擔保事項承擔合理的形式審查義務,是市場經濟健康發展以及公司利益保護的必然路徑之一,通過賦予相對人合理的審查義務,對這一義務進行合理的限縮,從而在秩序的價值追求下更好地兼顧效率,不斷拓寬這一法律制度的實際應用空間,不斷完善現行公司擔保制度的理論基礎和實踐內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