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茜,聶小園
(廣西外國語學院,廣西南寧 530222)
柳宗元在柳州時期的創作,整體體現出冷峭、孤寂的情懷。柳宗元詩文中呈現出來的柳州風物,也成為帶有獨特精神意蘊的審美意象。這些風物意象有的至今尚存,有的已然泯滅。但不論是否還能尋跡,都代表著身懷坎壈的柳宗元與柳州的碰撞以及為柳州留下的文化意蘊。
柳宗元在柳州擔任刺史時期,創作中所描寫的自然山水風物體現出其渴望改變現實、沖破壓抑現實的心情。在《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記》中,他以敏銳的觀察力和以清新超然之語將多座山各自獨特的狀貌一一展現。其一為北有雙山并峙之勢的“背石山”,突出其高峻的氣勢;其二為甑山,廣與高對比,描繪出其山狀扁圓、直上直下、有山頂而無山麓的特點;其三為駕鶴山,寫出其氣勢壯聳,如鶴翹首而立、似鶴展翅欲飛之態;其四為屏幕山,寫出其類屏,方正高大之貌;其五為獨立不倚的四姥山。柳宗元運用鑒貌之法將所見的每一座山都呈現出其獨特的特點,可見其觀察的細致入微。
柳宗元對這五座山的描寫,虛實結合,給人以豐富的心理想象。如背石山之“嶄然”、駕鶴山之“壯聳”、甑山之“下上若一”、屏山之“正方而崇”、四姥山之“獨立不倚”,正是含有儒家所謂“仁者樂山”之意。柳宗元還運用了勾連映襯之法來描寫所見,如先寫背石山之嶄,然后再寫支川、潯水、龍壁及龍壁下可以做硯的秀石,山而水,水而山,有首尾回環之趣,且“秀”中和了嶄然之兀傲,在美感上呈現出一幅和諧的畫面感。現實中的山水在柳宗元的詩文中帶有一種超越自然現實之態,從現實所見升華到心理想象,再聯系柳宗元的身世經歷,這不就是柳宗元渴望改變現實、沖破壓抑現實的體現嗎?
此外,讓人值得深思的是柳宗元在永州時期寫的《囚山賦》中,他曾把永州的“萬山”比作囚禁自己的牢獄。而柳州與永州相比,柳州則更為偏僻偏遠,柳州的“萬山”將他生命最后的時光都囚禁于此。柳詩《登柳州峨山》中,“荒山秋日午”的一個“荒”字體現了“峨山”的荒蕪,但卻并非因為峨山“荒蕪”使他內心感到凄涼,詩句“獨上意悠悠”中的“意”則說明柳宗元當時內心隱藏著一種感情才使他內心悲涼?!巴l”不見鄉,即使不遠處的“融州”將他的視線遮擋住,即使遠方的故鄉離他迢迢千里,他“悠悠”的思鄉之情也一樣不會被這些擋住他視線的事物所阻絕。因思鄉而內心荒涼使得他無法欣賞峨山上的風景,所以他將峨山稱為“荒山”,這可謂一切景語皆情語!
同樣的情懷體現在詩歌《嶺南江行》中,詩句“瘴江南去入云煙,望盡黃茆是海邊”,運用寫實的手法表現“愁思”。彌漫瘴氣的柳江蜿蜒向南流去,融入遠處的云煙之中;兩岸叢生茂密的黃茆草,綿延數十里,望不到邊,黃茆的盡頭和云煙的遠處一定是大海
了吧?!罢谓薄包S茆”是柳宗元在路途的所見之物,“入云煙”“是海邊”是作者由眼前的景物而引起的想象,虛實結合,帶給人一種美感的想象。作者詩中寫
道黃茆的盡頭和云煙的遠處是大海,其實這是作者無限的遐想,實際上柳宗元在柳州是看不到大海的,因為柳江必須要與許多的河流匯聚再經過漫長的漂流才注入南海??上攵?,柳宗元渴望改變現實、沖破壓抑現實的心情在很多情況下只能通過自己的想象來實現,他多么希望自己能沖破現實的牢籠,飛往自由的天空啊!
再如,柳宗元在詩《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刺史》中描述的場景,“城上高樓接大荒,海天愁思正茫茫”,眼前呈現的大荒之闊遠而引發了他“海天愁思正茫?!钡那樗?。柳州無海,但“高樓”與“大荒”連成茫茫一片,遠望卻不見友人,與友人相見的愿望亦是如同“?!迸c“天”一樣茫茫無望,此處之“?!睂崬槌钏贾钸h的象征。這就如同他此時心中訴不盡的憂傷與荒涼,命運多舛,何時才是盡頭?在空間上,他心中的“海天愁思”無論身在何處從未消失過,就如同那海水一般滔滔不絕,如同天空一般茫茫無盡,唯獨“?!迸c“天”可形容他的“愁思”。在時間上,柳宗元被貶到柳州的日子在悄悄流逝,自己年華已逝,但因思念友人以及因自己本身的不幸而產生的“海天愁思”卻不曾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這“海天愁思”在空間和時間上都未曾離開過柳宗元。柳宗元被這樣的“海天愁思”折磨不禁讓人感到凄然!
綜上所述,現實的殘酷使得柳宗元無論身在青山秀水還是未曾到過的建筑城樓,內心流露的仍然是隱隱的愁思。
柳宗元在《嶺南江行》中描寫了路途中的險惡和他內心的敏感恐懼,他見所未見的奇異景物、聞所未聞的奇異傳說,令人印象新奇而深刻。
如詩句“山腹雨晴添象跡”(《嶺南江行》)中“象跡”的奇異。關于“象跡”,何焯《義門讀書記》引《近峰聞略》一書說“廣西象州(今屬柳州地區)雨后山中遍成象跡,而實非有象也”[1]。這說明在柳州地區實際上并非真的有大象存在,只是柳宗元初次來到柳州的好奇而已。柳宗元在路途中想著:山腰下過雨會不會在白云中變換出“大象”的影子呢?這體現出柳宗元心里對大象是否真實存在的問題感到好奇。
而“蛟”大約是唐代已經流傳于南方民間的一種傳說,在《柳宗元集》引五百家注之一(宋)孫汝聽言:“南方池塘溝港中往往有蛟,或于長江內吐涎。人為涎制不得去,遂投江中?!盵2]可見,這長蛟的毒涎可致人死地,人聽之都膽戰心驚,萬一遇見簡直毫無生存的希望,非??膳?。柳宗元一路南下,對于柳州的偏遠蠻荒無所了解,至于有沒有“蛟”的存在,只是在傳說中聽聞一些。所以借助這種奇異恐怖傳說,表現他內心既是好奇又是恐懼。詩句“潭心日暖長蛟涎”(《嶺南江行》)中的“蛟涎”,無非就是蛟的唾液。雨過天晴,水潭在日光的照耀下閃閃發光,柳宗元見到此景,由此聯想到閃閃發光的水潭里會不會就是那“蛟”的“毒涎”。他的這種猜想充分體現出他內心的恐懼。
此外,柳宗元將又視角轉移到江上,描述了江上存在著一種傳說能含沙射人影而殺人的蟲子,那就是“射工”?!吧涔で伤庞稳擞啊保ā稁X南江行》)中的“射工”,人們一般會認為是蜮,古書有記載,其一在《詩經·何人斯》記載“為鬼為蜮,則不可得”[3],其二《洪范·五行傳》記載:“蜮,射人者也,生于南越地?!盵4]說明了所謂的“射工”生于南越之地,并且是一種含沙射人影以殺人且可怕恐怖的東西。在柳宗元心里,江上還存在著“射工”,這對他來說簡直就是對生命造成極大的威脅,可怕至極。
柳宗元在江上跋涉已久,還聯想到“颶母”。詩句“颶母偏驚旅客船”(《嶺南江行》)中的“颶母”,這種威力巨大的“颶風”在江上還會掀翻客船,這對柳宗元來說的確是危險重重??!關于“颶母”,李肇在《唐國史補》言:“南海人言,海風四面而至,名曰颶風,颶風將至,則多虹蜺,名曰颶母。然三五十年始一見?!盵5]可見“颶母”的風力之大,且“五十年一見”,則說明了它的罕見,在沒有見過“颶風”的中原人眼里,這種東西對于柳宗元來說是可怕至極的。這種“颶母”光是聽說都已經膽戰心驚,柳宗元萬一在途中遇到“颶母”,又怎能與之抗拒。
綜上所述,在柳宗元的《嶺南江行》中的“象跡”“蛟涎”“射工”“颶母”都帶有奇異、稀少、恐怖、可怕的特點,從中含蓄地反映出柳宗元南來途中充滿憂懼的復雜心境。除此之外,聯系到柳宗元的經歷,這些風物更是具有另一種政治處境上的象征蘊意。
屈原《離騷》善以芰荷、芙蓉、薜荔等香草象征芳潔高貴人格,柳詩則繼承了這一傳統。在《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刺史》中,詩句“驚風亂飐芙蓉水,密雨斜侵薜荔墻”,同樣出現了“芙蓉”和“薜荔”,但是柳詩中的“芙蓉”和“薜荔”的境遇是在風急雨驟之下,“芙蓉出水”本與風無關聯而依然受到了風的“亂飐”;“薜荔”傾覆在墻壁上,雨水本就難以侵蝕墻壁,雨水硬是斜傾于墻壁,可見“風”和“雨”真是“好事之徒”!而此詩句中“芙蓉”和“薜荔”的境遇不就如同柳宗元的境遇一般?“芙蓉出水”受到風的“亂飐”,“薜荔墻”受到密雨的斜傾,這樣的境遇就如同柳宗元在政治官場上的遭遇。在當時的政治官場上,柳宗元心知太多奸佞的小人,而像“芙蓉”和“薜荔”一樣高潔的官員卻無法為國家效力,并且還被人陷害,這樣的境況又怎能不讓人內心悲涼。他內心茫然而凌亂,唯有借助這“芙蓉”和“薜荔”來寄托這一份無處安放的情感。
同時,這也是柳宗元本想把握自己的命運而在現實面前卻無能為力的體現,并且還被一貶再貶的無奈和失意之感縈繞,充滿無法發泄的憤懣。柳宗元現實中無能為力,無奈之下只能將內心的情感寄托于“芙蓉”和“薜荔”,讓“芙蓉”和“薜荔”在自己的精神世界里永存,這也是支撐他生活的信仰。
而詩中提到“宦情羈思”,那么能與柳宗元感情“共凄凄”應是與他共志向的人。詩中提到“芙蓉”和“薜荔”,這與古賢屈原有關,那么這與之“共凄凄”的無疑就是屈原了。柳宗元在27歲時就踏上仕途這條路,期間可謂是坎坷至極,首先是“永貞革新”的失敗導致他被貶到永州,其次是他被詔回長安,但是僅僅一個月又因奸佞小人的陷害再次被貶到更為偏遠蠻荒的柳州。命運多舛,遠離家鄉,政治理想難以實現,這與古賢屈原大有相似之處,這樣的境遇怎能不令他心有不甘。最后是聯系他去柳州途中寫的“從此憂來非一事,豈容華發待流年”(《嶺南江行》)、在柳州寫的“嶺樹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腸”(《登柳州城樓寄漳、汀、封、連四州刺史》)以及“海畔尖山似劍铓,秋來處處割愁腸”(《與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華親故》)等詩句,就可體會這句詩所說的“宦情羈思”的蘊意了。
除此之外,在柳宗元的另一首詩《柳州二月榕葉落盡偶題》中,詩句“山城過雨百花盡,榕葉滿庭鶯亂啼”中描繪了一幅雨過百花凋落、榕葉灑落于庭院、鶯鳥亂啼的凄涼場景。當時的柳州還是所謂“瘴癘之地”,風土人情不同于中原地區,柳宗元身處在殊方絕域、異域情調,目光所及每一物都能觸發貶謫之思,勾起懷鄉之情,在陽春二月見到不同尋常的如秋之景,那種百花凋落、落葉滿庭的景象,自然更令人心意凄迷了。因此這里的“鶯”“亂啼”并非是鶯本身“亂啼”,而是柳宗元情以物遷、辭因情發、心煩意亂的寫照。柳宗元心煩意亂的是本該百花齊放、朝氣蓬勃的春天為何就如同秋天一般蕭瑟,因為他回想自己的經歷就如同這雨的來臨將百花和榕葉打落于庭院,凌亂的一切唯獨剩下自己,在思緒茫然中而又無可奈何。
柳宗元在詩歌中對柳州的奇風異俗進行了細致的描寫,同時也體現了他內心對初到柳州的陌生而哀傷之情。
首先,峒氓的居住環境、穿著打扮、語言對他來說都是極為陌生,詩句“郡城南下接通津,異服殊音不可親”(《柳州峒氓》)中“異服殊音”的一個“異”字和一個“殊”字,則說明柳州峒氓穿著的奇異和語言的難懂。這讓柳宗元感到非常陌生,這也是他與峒氓不可親的原因之一。
其次,描寫了峒氓“趁虛”的獨特風習。在南方,人們去趕集通常說為“趁虛”,這樣的叫法與中原地區有很大的差異。而關于南方的“趁虛”則在錢易的《南部新書》有記述:“端州已南,三日一市,謂之趁虛。”[6]可見,當時南方的集市是百姓們購買生活必需品的重要場所,“趁虛”就是聚集于集市來進行物品交換,這在人們的生活中是必不可少的活動之一。詩句“青箬裹鹽歸峒客,綠荷包飯趁虛人”(《柳州峒氓》)則描述這些峒氓們去趕集時獨特的習俗。如:峒氓用“綠荷”打包飯菜在趁虛路途中吃;回來時用“青箬”來包裹鹽。此外,柳州峒氓們原始的御寒方式和獨特的思想信仰也透過柳詩陌生化的描寫保存了下來。如詩句“鵝毛御臘縫山罽,雞骨占年拜水神”(《柳州峒氓》),村民用自家養的鵝毛縫制被子抵御寒冷,用雞的骨頭來進行占卜、拜水神,祈求豐年。峒氓們樸素的生活、奇特的思想信仰、淳樸的風俗既讓柳宗元好奇又感到陌生。
除此之外,柳宗元身在奇風異俗的柳州,語言交流上的困難也在詩中有所體現。他只能借助“翻譯們”才能進行公事上的處理,因此柳宗元內心“愁思”紛亂卻萬般無奈。他也希望自己拋棄了章甫的冠戴而斷發文身,成為峒氓中的一員,但現實中不可實現。關于詩中所描述的“章甫”指的是商代儒者經常戴的一種冠,在古代這種冠帽多為知識分子常戴,當時柳宗元就是戴著這種“章甫”,與“文身”的當地人群顯然殊異。這些風俗對初次來到柳州的柳宗元來說萬分陌生。關于柳宗元在這首詩所體現的情感,何焯在《義門讀書記》中說:“后四句言厲歲逾時,漸安夷俗,竊衣食以全性命,顧終已不召,亦將老為峒氓,無復結綬彈冠之望也。”針對“欲投章甫作文身”句說:“言吾當遂以居夷老矣,豈復計其不可親乎?”可謂中肯。柳宗元在詩中體現的風俗之奇確實令他感到好奇;而自己身在異鄉,對柳州的文化也感到陌生,正是因為如此才會與當地的人們產生隔閡;卻又不知何時才能離開此地,心懷絕望之傷。但即使身處逆境,他仍未放棄“以興堯、舜、孔子之道,利安元元為務”(《寄許京兆孟容書》)的信念,實行了一系列善政,為柳州留下了政治和文學方面的雙重遺產。
柳州對于政治家的柳宗元而言是為大不幸,但對文學家的柳宗元來講,卻激發了其人文理想與創作才情。研究柳宗元此時期的作品中的風物特點,有益于豐富對柳宗元思想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