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裕民
倫理,在人們看來是一個高大上的東西。40多年來行醫,與醫學倫理若即若離。但作為醫學界人士,擺脫不了倫理問題,筆者有一些看法與各位切磋及請教。
其實,筆者和醫學倫理學早年有過交集,1984年參加的福州會議印象頗深。但后來“遠離”了,原因很簡單,當年的會議印象不太好。那次會議,自認為研究不深,多數只是在說大話、套話,貼標簽,好像離臨床現實很遠。而且與會者很多都是官員,只是說些“官話”,不怎么深入討論學術問題。但作為醫學界人士,又不得不關注倫理。因為臨床在做任何決策之前、看病考慮如何解決疾病問題之際,首先都應搞清楚該不該做?特別是腫瘤治療中,有太多的這類問題。
筆者對醫學哲學一直感興趣,盡管只是個半吊子的“蹚水者”,但歷史上哲學和倫理難分你我,藕斷絲連,常會涉獵一些屬倫理范疇之事。且筆者對臨床心理有偏好,曾兼任中華醫學會心身醫學分會主任委員,與心理倫理難以割裂。而筆者的學術生涯比較特殊,早先主業是中醫基礎理論,后則主要從事腫瘤臨床中醫診療。體驗了中西醫學之間的諸多異同,很多異同如果從更深層次且不同視角加以審視:如從哲學、倫理、心理、不同文化背景等,可能獲得更深入,也更深刻的認知及洞悉。因此,筆者十分愿意就此類問題展開探索。
毋庸諱言,我們正面臨一個非常特殊、非常豐富、也非常無奈的時代轉折點——雖“后疫情”尚未及,現正在走向“后疫情”,但很明顯,疫情已改變了整個世界及其方方面面。就在2021年12月11日,《參考消息》整個版發表了一組文章:主題就是“這次疫情徹底改變了醫學”,甚至令醫學在某些方面“倒退了近一百年”。當然,對此人們可有不同看法。但至少這次疫情顯現出很多問題,包括反全球化、質疑科學,等等。可以這么說,一方面,世界在大踏步前進;另一方面,又出現了很多雜音。一方面,一切都在“變”,這個變是客觀存在的(它也波及到醫學界,醫學界必須正視這個變);另一方面,誰也不知道今后會怎么樣。因此,我們要觀察,要思考,要未雨綢繆。
首先從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談起。至少,在疫情控制方面,中國是世界的樣板。最近盡管也不斷有新的疫情涌現,但動態清零、總體管控,還是做得相當不錯的!我們的管控靠什么呢?除了醫療措施及高科技外,更重要的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三件套、五還要”等——基本上用的是傳統的封鎖、隔離、防疫等非高科技手段,當然,其中也依賴了高科技。走到何處,都需要掃碼,都有追蹤。
所以,中國控制疫情,不單純是依賴某一項科學技術,更多的是依賴一種制度、一種文化,包括方方面面的一種有序協調之“合力”。故筆者對恩格斯關乎“合力”的一段經典論述特別感興趣,受益無窮。其實,數十年臨床經驗告訴自己,很多重大臨床問題之解決,不是靠一劍封喉之高科技、不是靠單一方法,而是借助了一種“合力”。中國的疫情控制良好,就靠這個。
不久前,世界衛生組織正式宣布中國消滅了瘧疾,成為世界第40個消滅瘧疾的國家。從媒體上注意到:這消息引起了印度人的巨大反響,感慨中國不僅控制了疫情,且能夠控制瘧疾!而印度瘧疾還很厲害,每年感染20多萬人!瘧疾的消滅靠什么?當然,我們用抗瘧藥,也發明了青蒿素等,但更本質的也許是綜合防控,社會化工程。一句話:靠“合力”。一如中國幾十年前消滅血吸蟲病一樣!因此,醫學領域重大問題的管控中,往往是靠“合力”才能取得最終勝利的。
中國整個疫情控制過程,與歐美相比較,凸顯了“人命貴”之思想,人命才是最重要的。對此,已有很多討論,不再贅述。要之,先需確立“人命貴”宗旨和目的,再討論方法手段、高科技等。后面這些實際上是為目的服務。對此,邏輯關系必須梳理清晰,否則,往往可能僅僅是為了高科技而高科技。換句話說,醫療治病及防疫等領域“回歸初心”,首先明確“初心”是什么?“初心”就是“人命貴”!生命及生活質量第一!然后再講究手段方法及高科技等。而這個“初心”,就是倫理起點,也是醫學診療的最高宗旨。現臨床上,人們時不時地把這一邏輯關系搞混了,這就導致了臨床上的很多尷尬及矛盾沖突,也潛在地造成了醫學/醫療與社會的某種不和諧。
這些反思,令筆者形成了幾點初步意見:(1)高科技是重要的,但并不都是決定性的,傳統方法、手段、思想等有時候還是很有意義的;(2)許多重大健康難題之管控,常常依賴“合力”,借助綜合力量取勝;(3)倫理至關重要。
長期沉浸于醫學,筆者深感臨床上科技與人文(包括倫理)在學科及專業人士之間明里暗里存在抵牾,并認為這現象有其歷史之因,多數情況下有著認識上的隔閡。須知,醫學是一個融合體,常靠合力(整體綜合力)方能取勝,故力主應跳出科學人文之爭,追求合力,曾寫下《跳出科學人文之爭,追求醫學“合力”》[1]。今天中國的抗疫初戰告捷,靠的就是“合力”,而不是單一因素,便是佐證。筆者理解這一點,則是源自長期難治性腫瘤糾治的艱難歷程及成敗得失總結。深知醫學很特殊,不同于一般學科,至少不是單一學科,而是一組學科群;本身就是個網絡狀系統,是諸多綜合因素形成的“合力”,發揮著疊加效應。韓啟德院士[2]在《醫學是什么》一文中也認為至少包括“科學屬性”“人文屬性”“社會屬性”,并涉及美德的倫理屬性、基于科技的診療藝術、重視經驗的“主觀標準”、還需兼顧心理特點及社會資本等的影響。因此,醫學/醫療要講究“合力”。
關于合力問題,原本只是個人的一種經驗性體會,卻因理解賢哲思想而升華,成其為哲理性認知。如恩格斯在回答歷史發展因素時,提出著名的“歷史合力說”:強調“歷史是這樣創造的:最終的結果總是從許多單個的意志的相互沖突中產生出來的;而其中的每一個意志,又是由于許多特殊的生活條件,才成為它所成為的那樣。這樣就有無數互相交錯的力量,有無數個力的平行四邊形,由此就產生出一個合力,即歷史的結果;而這個結果又可以看作一個作為整體的、不自覺地和不自主地起著作用的力量的產物……到目前為止的歷史總是像一種自然過程一樣地進行,而且實質上也是服從于同一運動規律的……是融合為一個總的平均數,一個總的合力……每個意志都對合力有所貢獻,因而包括在這個合力里面的”[3]。
筆者認為:把該論述中的“意識”改成“因素”,“歷史的結果”改成“醫療效果”,同樣深刻揭示醫學/醫療命題之肯綮——“最終的(醫療)結果總是從許多單個因素的相互沖突中產生出來的,而其中每一個因素,又是由于許多特殊的生活條件,才成為它所成為的那樣。這樣就有無數互相交錯的力量,有無數個力的平行四邊形,由此就產生出一個合力,即醫療的效果;而這個結果又可以看作一個整體的、不自覺地和不自主地起著作用的力量的產物”。醫學融合體中“每一個單一因素……都達不到自己的愿望,而是融合為一個總的平均數,一個總的合力”“每個因素都對合力有所貢獻,因而是包括在這個合力里面的”[3]。
這些思想,原本筆者是在懵懵懂懂的臨床探索中逐漸體會到的。2005年在主編國家級規劃教材《現代中醫腫瘤學》時,筆者把這種“合力”概括為“知(認知)、醫(醫療)、心(心理)、藥(藥物)、食(飲食)、體(鍛煉)”六字方針[4];稍后,又充實了“社(社會支持)、環(人文及社會環境)”兩個字。事實表明,借助“合力”,既體現了有智慧的綜合治理,也可明顯提升癌癥康復之療效[5]。
在對中國疫情的有效控制之反思中,人們不難認可這類“合力”之重要性。
在前面這些鋪墊基礎上,筆者認定在現時代,生命倫理首先需確立全新的立場和基點,這是毋庸置疑的。過去那些倫理學理論學說,不管是醫學倫理也好、生命倫理也好,都帶有時代特征,也有其局限性。今天后疫情的現時代,需有全新的思考。全新思考下,應獲得全新的立足點。
這個全新立足的第一基點,筆者認為就是“人命貴”,這是“底線”,也是醫學及醫療之“初心”。理想世界應該有更多像中國政府那樣,強調“人命貴”。
第二基點,高科技是極其重要的,但有時并不是決定性,要“知其不足”。
第三基點,要知曉“合力”,強調綜合,在智慧引領下強調綜合運用(合力)才能取勝,這對很多錯綜復雜的健康及疾病難題之處置,都是必不可少的。
在我們看來,醫學/醫療領域人文/倫理和科技的關系,就像硬實力和軟實力一樣,這兩者都不可或缺。但我們的社會往往有意無意地割裂了它們的關聯性。
管見以為,在上述這些大前提之下,還需作出區分——應對不同類型的健康及疾病難題,它們的主次及緊要與否,又有細微之別。
例如,面對重大疫情,如新型冠狀病毒、瘧疾、血吸蟲病、艾滋病等重大社會性疫情及健康難題,必須以綜合為主,借“合力”取勝——首先,倫理占主導及先行(人命貴),科學其次;沒有科學,控制乏力;但沒有倫理更不行,整個社會將“躺平”;至少應對失序,一如歐美當今面對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之窘境。所以此時應該強調“人命貴”,人文/倫理因素及社會化手段占據主導。美國學者就撰文強調《防疫之道在于善舉和科學》,“善舉”就是人文/倫理及社會因素[6]。
又如,面對比較急性的醫療個案,如心肌梗死、高血壓危象、急性搶救、車禍傷等,當然以科技為主體,為核心,人文因素次之,這是完全不同的類型。
再者,面對當今臨床最常見的慢性難治性健康及疾病之處理,一時半會兒好不了,也不至于出大問題的,就要強調以“合力”為主,高科技及人文/倫理都不可或缺,但重在綜合,形成有序之合力,其主次或先后可以略有所不同。
筆者臨床專注于腫瘤中醫治療40年,醫療團隊有十余名醫師,有4萬~5萬患者接受筆者團隊服務,跟著筆者團隊一路走來多年。其中有一位醫師學歷不高,是本科,已獨自巡診近20年,特別受患者歡迎。不久前閑聊中,他發微信給筆者:“教授,我們和別的中醫治療腫瘤到底有什么區別呢?我從我的門診臨床感受來說,我們的門診就是給患者以希望,簡單說就是結合專業知識,給予患者和家屬后續的路該怎么走?預期可能會出現這樣的問題,該怎么辦?……給予針對性的指導,以提高他們的生活質量,解決他們最迫切的問題為主。所以,這需要很高的臨床溝通技巧(這都是您當年所教導的)和全面知識配套,并配套‘六字方針’,根據不同情況給予不同的治療康復方案……我覺得,這就是我們和其他中醫以及西醫專家的最大區別所在,僅僅靠幾張處方或藥物是沒有任何優勢可言的,這是我個人的認識。”他的總結是淳樸的,含義深刻的。推而廣之,可以說所有復雜的醫療問題之有效解決都需要把科技與人文/倫理整合起來,需借助合力,才能廣受患者歡迎,從而站在不敗之地。
后疫情的現時代,筆者認為應創造包容性更強的“大生命倫理”來應對變遷。
“大生命倫理”和前面涉及的“醫學倫理”“生命倫理”相比較,更進了一個層次。筆者認為,可以表述為“生態倫理”。最近國家層面不斷提出生態健康、美麗鄉村等,其實都含有類似意蘊。管見以為,“生態倫理”不是一個口號、一種標識,而更是一套很恰意的理論架構和很現實的操作體系。
今天,原有的醫學倫理及生命倫理已有所塌陷。醫史學家羅伊·波特在《劍橋醫學史》開篇所說的:“在西方世界,人們從來沒有活得這么久,活得這么健康,醫學也從來沒有這么成就斐然。然而矛盾的是,醫學也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招致人們強烈的懷疑和不滿。”[7]則是這一塌陷的如實寫照。
其實,作為臨床醫生,筆者深切體會到這一點:醫療科技越是進步,但隨之帶來的不滿越多。這里,既有價值觀之異,也與人們的要求及標準提高有關,回過頭來看,與科技和人文/倫理分裂也有關聯,我們稱其為兩者“脫嵌”了,不再形成“合力”了[1]。
就整體健康而言,以美國為例,“從全球視野下看美國的健康狀況:壽命更短,健康狀態更差”,此次疫情是典型的折射。這雖是美國人自己的事,但也反映出醫學問題所在。對此,筆者曾有論文討論過,值得深思[8-9]。美國人均健康開支是一般發達國家的3倍~4倍,是當時中國的近10倍,但美國人均壽命卻在所有發達國家中是墊底的,排行33位~34位;排在了智利和古巴之后。疫情后更是與中國總體上差不多,大大遜色于中國的某些發達城市(如上海、北京)。
個中原因眾多,“指揮棒”(倫理原則)塌陷則是要害之一。而這一塌陷又表現在人文和科技之間的“脫嵌”[1],兩者不僅沒能形成合力,且分離而行。故韓啟德院士尖銳地指出“人們對當代醫學的不滿,不是因為她的衰落,而是因為她的昌盛;不是因為她沒有作為,而是因為她不知何時為止”“我們常常忘記醫學是如何走到今天的,缺乏對醫學的目的和要到哪里去的思考”[2]。
以腫瘤治療為例,今天臨床療法泛濫、手段太多、費用太高,確鑿有效的卻少有。一個患者,常有多種乃至10余種備選方案,無所適從;且往往用得越多,可能死得越快、越痛苦……倫理本質上是指導和規范該怎么走的。因此,上述悖論的核心,還是倫理的滯后和塌陷。
20世紀70年代誕生的生命倫理學提出一個理論框架以約束人的行為,這理論框架包含四個經典原則——有利、尊重、公正、互助。其中有利是最重要的。有利強調“做該做的事”“不做不該做的事情”,好像很簡單,很清晰!但什么叫該做的?誰認為是該做的?以什么標準來確定有利?事情似乎并不那么簡單。早年,美國哲學家圖姆斯因身患慢性病20多年,親身體驗過疾苦,親身體察到醫生和患者的感受及價值取向之不盡相同,遂寫下《病患的意義——醫生和病人不同觀點的現象學探討》[10]一書,而成為醫學倫理之經典。
的確,臨床醫生的判斷和患者的取舍有時是悖離的。個中緣由復雜,不僅涉及到經濟利益的取舍等,還涉及更多層面。按常理,都可以是遵循有利原則的。但有利只是種“動機”,還需探究動機的出發點及基準——從中國哲學觀點看,是站在什么角度說有利?北京大學樓宇烈教授認為至少存在兩種尺度:一是基于還原研究,按圖索驥,改變事物本然面貌之有利,他命之“科學合理”;另則是“按該事物本然面貌因勢利導,契合該事物原發展途徑趨勢”之有利,稱“自然合理”,并認為講“自然合理”一定是整體聯系性思維[11]。基于此,至少可區辨出兩類不太相同的有利:一是本然意義之有利,二是科學意義之有利[11]。筆者曾有論文加以辨析,認為科學和本然意義之有利,兩者間有時會重合,有時不見得重合,有時甚至是嚴重沖突的[1]!
簡單舉例,很多新的腫瘤療法從“科學合理”上說,可能對患者有利,但事實結果則往往無益。動物身上表現出可能是有利的,在具體患者身上卻盡不然。還有,臨床發現化療后腫塊小了,指標有所改善,但患者的全身情況卻更差了……包括很多新療法都一樣!這時,該怎么取舍?故籠統強調生命倫理的有利原則,可導致全然不同的治療態度及對策,有利原則沒有錯!但是從什么角度出發講有利,同樣需要追問。
從“科學合理”基準出發,今天發展出了臨床太多的以各種“抗”為核心的“戰爭”模式/替代模式:如抗菌、抗炎、抗癌、抗高血壓、抗病毒、抗高血脂、抗抑郁、抗焦慮……;替代模式則動不動就器官切除、臟器移植、激素替代等,也自成體系地有一套治療措施與方法。“科學合理”下的“抗”及“替代”模式有時的確有效。但細加追蹤,其長期效果卻并不總是令人滿意的,有的還帶來其他嚴重的后續問題。然而,僅僅拘泥于“自然合理”,很多時候又顯探索動力不足,很多問題沒法迅速改善,進展比較緩慢。僅就腫瘤防治而言,解決之策是既要重視科學合理,更需敬畏自然之力,善于順勢而為。我們必須強調有利原則,但是站在科學角度?還是站在本然角度?卻需要斟酌、掂量!兩者要結合,要取得某種適度的妥協,或者說保持某種必要的“張力”,這才是最重要的。
聯系到控制新型冠狀病毒肺炎疫情,歐美率先搞出了mRNA疫苗,中國則更嚴格地實施“三件套、五還要”等,同時還努力推廣減毒活疫苗接種等,這些都是有利的。然歐美只是關注科學合理,疏忽了自然合理,中國則有機融合了兩者,不能不說導致了抗疫結果的涇渭分明!
施一公先生[12]談了一個觀點:科學發展到今天,我們看世界還是停留在“盲人摸象”水準。雖此說令人吃驚!但確實在很多領域,人類知之不多。特別是很多癌癥患者拿著厚厚一疊的基因檢測,看著密密麻麻的數據及符號,多數醫生是看不懂。就算看懂了,也只是掀開天書的一個角。因此,亟需在“科學合理”和“自然合理”中追求一個適度,追求某種張力,追求某種妥協。
筆者想舉湯釗猷院士的例子:他是筆者尊重的前輩,和湯老做過好幾次大范圍的關于癌癥的中西醫對話,他就強調防控肝癌“有時,不治療是最好的治療”[13]。這里,他也強調有利!這是從本然角度出發的,他是外科院士,動不動就開刀,對嗎?他甚至強調“買菜、游泳都是治肝癌的好方法”[13]!調整全身么。
因此,有利原則充其量只是動機選擇,只具有方向性指導作用,不能提供具體的行為指南,動機有利,結果不一定有利。
簡單說,化療對胰腺癌有利嗎?從臨床看,短期內可能有效,但不見得長期有利。又如幽門螺旋桿菌三聯療法/四聯療法,短期內抗生素確能殺滅幽門螺旋桿菌!但長期呢?很可能會導致腸道菌群紊亂,消化功能更差;頻繁地用抗生素還會誘發食道癌變等。再如,局部有利,就像切除扁桃腺、闌尾等,對全身狀態怎么樣?其中,有些已被否定了。包括臨床指征有利,像“空鼻癥”(醫源性萎縮性鼻炎,指由鼻甲手術/放療等引起的鼻腔綜合征,此癥查體往往無異常,但患者主觀感受常極差),前幾年發生的空鼻癥殺醫案!為什么?其中一個因素就是臨床指征有利,但患者自我感覺極不好受。因此,有利原則,只是一種動機選擇,它還有更本始的出發點,是“科學合理”,還是“自然合理”?
所謂“自然合理”,即可能更適合它本然的那樣!就筆者看來,胰腺癌患者如無肝轉移,就不主張反復化療;幽門螺旋桿菌陽性者,如無明顯臨床癥狀,就建議用益生菌加中醫藥,不主張動不動就用抗生素;現盲目切扁桃腺者,已不多了;但四五十年前,幾乎就是常規的、個個青少年都需做的操作。又如空鼻癥,筆者接診了十余位鼻甲需手術/放療者,先曉之以理,告知其后果,不建議他匆忙做手術/放療,主張先綜合調整,爭取逃脫手術/放療之苦,現都活得不錯!因此,回過頭來看,貫徹有利原則的前提是需思考以何者為尺度!從哪個角度出發!是本然有利?還是科學有利?底線何在?尺度如何把握?
所有這些,前提都是“人為貴”,應盡量遵循不傷害或不加害原則。這是希波克拉底提出來的。特別要兼顧患者長期綜合效益最大化、最佳化,且自我感受良好。這是在癌癥治療中我們強調需遵循的原則。
大家知道,今天的癌癥治療常常很無奈,很多方法不能用,很多療法效果并不明確!怎么選擇?個人認為倫理上至少應恪守不加重傷害原則。
到晚期了,你還給他上化療?最后搏一下,讓他臨走時還要痛苦掙扎?
此時,也許積極調整,期待雨過天晴,有些人還是有可能“柳暗花明”的。
如果相關的抗癌療法后果及療效都未明了時,可爭取最小傷害原則。美國《紐約時報》曾刊登過一個社論,標題是“(癌癥患者)別急吼吼的‘沖進’手術室”[14]。就是說,一旦被確診為癌癥后,不一定馬上急著手術,可以先評估評估。
兩難選擇時,或考慮該手術/或療法該不該做的時候,首先應綜合考慮患者長期效益能否最大化,而不是短期結果。
這是筆者結合后疫情的現時代,圍繞癌癥防治所收獲的點滴之體會。
幾天前,看到一個國際社評,是新加坡馬凱碩先生寫的,馬凱碩是有國際影響的學者、政論家,曾任新加坡駐聯合國大使。他說:中國是追求長期的、穩妥的效益;西方則是追求短期的、眼前的效益。所以,最后一定會是中國取勝。臨床,特別像癌癥之類難治性疾病治療之取舍,也要追求長期、綜合效益最大化,才能笑到最后。
最積極、最有效的措施,也許就是調動自身本然力量。自己內在的,包括抗疫力,包括抗癌力[15],也包括抗病力等,后者就是希波克拉底說的“自愈力”!
應該在人為的和本然的、科技的和生態的之間,保持某種張力。而且,應盡可能把后者,也就是生態的、本然的放在最重要位置;努力創造有利于本然的、恢復良好的生態之環境。這些,筆者就認為體現了生態學的基本原則,所以,稱其為“生態倫理”。當然,這只是筆者的一家之言。
生態還有一些其他原則,筆者曾有過論文[16-17],不細說了。如自然界是有智慧的:40多年的臨床經驗,非常明確感受到“人是有自愈力的”,包括癌癥自愈等。筆者曾有多位胰腺癌患者,通過調整,自我很好地恢復了[18]!他們靠什么康復了?僅靠藥物?靠人為設計的藥物?不盡然,多數時候,藥物只是起到了初始的激發作用,激發調動了他們內在的康復力量,更重要的康復力量則是來自于他們自身內在的。
所以,自然界(本然)原有的,往往是最好的!
要考慮自然界相互事件間的聯系性。某些事往往牽一發而動全身。就像南非的奧密克戎變異株(Omicron)影響了全世界!有些治療方法也一樣!臨床上不要動不動就人為干預。至少,對用抗生素和激素等,筆者是比較忌諱和反對的。近20年來,沒贊同用過抗生素及激素。筆者還十分欣賞《消失的微生物》一書的結論[19]。對恩格斯在《自然辯證法》中諄諄告誡“我們不要過分陶醉于對自然界的勝利。對于我們的每一次勝利,自然界都報復了我們”,需時刻銘記在心!
須知,很多行為有著多種效應,一個醫療行為有多種可能后果!
尊重生命、生態、自身所含有的趨向和諧之特征,也就生命智慧:要考慮各種醫療行為后果的長效應。這要特別強調。例如,現在動不動就切甲狀腺,開完了當然可以用優甲樂替代。但是長期呢?筆者最近常常接到美國紐約的長途電話,一位老病人,美籍華人,1998年甲狀腺癌手術,然后用碘131;當時筆者反對他用碘131,他懂西醫,反對無效;筆者指導他中醫藥,康復良好。后到美國近20年,一直聯系不斷,關系不錯。近來出問題了,腎衰了。美國醫生明確告訴是長期優甲樂用多了,沒治了。現在,他付出再大代價也拼命想回國,希望筆者再努力努力,幫幫他……
所以,要考慮各種行為后果的長期效應,不是只考慮今天,要考慮明天,考慮更長的時間。
切記,規律不可違。各種療法,越是自然的,就越是生態的,越有利于長期的良好效應。
最近,國家層面推出“美好鄉村”“讓村子美起來”,筆者是浙江人,回去看看時發現鄉村變美了,大有感慨!不只是環境好看了,其實,這就是生態,這可以幫助解決很多醫療健康難題:包括疫情控制、消滅瘧疾等,可能都于此有關。因為生態是個整體,生態有著整體效應!某些醫療行為也常有著整體效應。
此外,還要學會尊重和敬畏自然。這,我們做得還不夠。我們常常說“人定勝天”。其實,這必須嚴格限定時間地點!應捫心自問:人,真的定能勝天嗎?
還需強調控制手段的多樣性,強調相互接觸定律,等等。
總之,遵循有利原則,應在科學合理和自然合理中維持適度張力。而此結果將催生/醞釀一種新倫理觀——呼應于大生命倫理,筆者稱之為“生態倫理”。
有種輿論認為,此次疫情可能與人類踐踏了自然,造成氣候劇變有關,認為是北極永凍層的融化,導致很多病毒復活。當然,此存為一說,有待確認。但人類必須時刻與生態保持和諧及協調,卻是毋庸置疑。總之,生態的、內在智慧的、相互聯系的、多重效應的,等等,都是我們今天倫理所需思考和兼顧等。
有一句名言:沒有人類,其他生命體照樣生存;但是沒有植物和微生物,人類能活幾天?
最后,歸納一下,有利、尊重、公正、互助基礎上,再加上生態。有利,需要界定是哪個基點出發點的有利,自然有利還是科技有利?應把兩者融合在一起,或保持必要的張力。然后,需添加生態要素。在此基礎上,再強調更好地發展科技,在這些倫理原則約束下,我們才可以走得更好。
[本文是何裕民教授應邀在中華醫學會醫學倫理學分會第21屆(長沙)年會上的學術報告,經報告人同意,由助手根據錄音整理,并由報告人審定,添加參考文獻而成,報告人略有刪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