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空拋物入刑的體系定位及司法實踐要點

湘潭大學法學院 朱瑞琪

一、問題的提出

高空拋物導致他人受傷甚至死亡的事件近年來頻繁發(fā)生，對于這一嚴峻問題，最高人民法院曾于2019年10月發(fā)布《關于依法妥善審理高空拋物、墜物案件的意見》，這份意見中提到了高空拋物行為嚴重危害社會安全，需要刑法進行處罰時，可以以刑法中其他犯罪進行規(guī)制①。2021年正式實施的《民法典》規(guī)定禁止從建筑物中拋擲物品，同時也對高空拋物行為所產(chǎn)生的侵權后果作了詳盡規(guī)定，給予了被侵權人較為完備的侵權賠償方面的保障。不僅規(guī)定了侵權人對其侵權行為進行賠償，同時結合實際情況中侵權人難以確定的情況，給予了被侵權人更加充分的保護。

刑法作為國家基本法律，應當不斷發(fā)展、完善，以適應社會的變遷、回應人民的需要。《刑法修正案（十一）》對高空拋物這一社會熱點現(xiàn)象作出了回應。但自《刑法修正案（十一）（草案）》公布后，有學界對于高空拋物入刑持消極、反對態(tài)度，認為現(xiàn)有刑法罪名已經(jīng)足以制裁高空拋物行為，設立獨立罪名屬于多余之舉。其次，認為高空拋物設立獨立罪名屬于情緒性立法，違背了刑法的謙抑性。除此之外，以往司法實踐中對于高空拋物行為，大多數(shù)沒有造成實際人員傷亡的都以刑法第一百一十四條論處，《刑法修正案（十一）》實施后，高空拋物罪應當如何適用，如何辨析其與刑法第一百一十四條的區(qū)別，也是爭論的焦點。

本文認為，高空拋物罪的體系定位是一個值得探討的問題，關系到該罪保護的法益問題以及刑法體系的完整性問題。同時，高空拋物行為進入刑法后，在司法實踐中如何適用該罪也是亟待解決的問題。

二、高空拋物罪在刑法中的體系定位

在《刑法修正案（十一）》的數(shù)次草案中，都擬在刑法第一百一十四條中增加第二款、第三款作為高空拋物行為的法條，而最終高空拋物行為被納入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體現(xiàn)出刑法修正的體系性。

（一）納入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的不合理性

在本次刑法的修正過程中，曾將該行為放在刑法分則第二章當中進行規(guī)制，的確有很多不合理之處。首先，高空拋物行為作為第114條的第二款和第三款，與刑法第114條兜底條款之間的關系難以界定。分析刑法分則在同一條文中分別成立獨立罪名的不同條款，兩個條款的內容中規(guī)定的行為之間是不具有重合或者包含關系的，因為分別獨立，所以才能構成不同的獨立罪名[1]。但現(xiàn)行刑法第一百一十四條中，前半部分分別列舉了放火、決水等幾種行為類型，后半部分的表述為“以其他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顯然，高空拋物行為是完全可以被包含在“其他危險方法”當中的。最高人民法院發(fā)布的《關于依法妥善審理高空拋物、墜物案件的意見》第五條指出：“故意從高空拋棄物品，尚未造成嚴重后果但足以危害公共安全的，依照刑法第一百一十四條規(guī)定的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定罪處罰②。從該《意見》也可以看出，從高空拋擲物品的行為與第一百一十四條中的“其他危險方法”之間具有包含關系，這也就說明《草案》的修改使得刑法第一百一十四條的第一款和第二款之間不具有獨立性，而將兩個條款分別設立為兩個獨立罪名，不符合刑法立法的慣例[2]。

其次，將高空拋物行為列入危害公共安全罪中也具有不合理性。行為人實施高空拋物的行為，能夠造成的結果一般來說有二：一類是已經(jīng)造成了嚴重后果或者該行為是社會危險性極高的行為，這類行為在刑法中已經(jīng)有罪名對其進行制裁。從行為產(chǎn)生的結果來看，造成了他人人身傷害的，有故意殺人罪、故意傷害罪、過失致人重傷罪等罪名進行規(guī)制，造成了物品損失的，有故意毀壞財物罪進行處罰。從行為的危害性來看，如果高空拋物的行為足以造成不特定多數(shù)人傷害的可能性，則能夠認定為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3]。所以，這類高空拋物行為不屬于高空拋物罪所規(guī)制的范圍之內。另一類則是沒有造成實際嚴重后果的行為，這類行為屬于高空拋物罪所規(guī)制的范圍，但根據(jù)法條規(guī)定，該類行為適用高空拋物罪的最高法定刑為一年有期徒刑，屬于刑法中的輕罪。如將該罪設立在危害公共安全罪中，危害公共安全罪屬于刑事犯罪中危害性極大的一類犯罪，在其中設立一個輕罪，會降低危害公共安全犯罪的嚴重程度，也會削弱公眾對于該類犯罪的重視與警覺[4]。

（二）列入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的合理性

《刑法修正案（十一）》相較于《草案》，將高空拋物罪列入了刑法分則第六章當中，這一改變回應了之前學界的諸多爭議，也體現(xiàn)出刑事立法對于刑法罪名體系內部協(xié)調性的重視程度。刑法分則第六章當中的犯罪侵犯的客體是社會管理秩序，而高空拋物行為侵害了人民群眾的正常生活，妨害社會管理秩序罪的客觀方面表現(xiàn)為妨害國家機關對社會依法實行管理活動，而高空拋物行為侵害了國家對于社會安全的管理。同時，高空拋物罪設定的最高刑為一年以下有期徒刑，屬于輕罪，與妨害社會管理罪中其他罪名的法定刑相似[5]。同時，將高空拋物罪從刑法分則第二章當中移出，列入刑法分則第六章后，不再被列入危險犯的范疇。因此，該罪的認定不需要進行“具體危險”的判斷，降低入罪的門檻解決了一些雖然沒有造成實際危害或者無法被認定具有危害不特定多數(shù)人的危險，但是實際上確實實施了高空拋物行為，卻無法被刑法規(guī)制的問題，以此警戒存在僥幸心理而實施高空拋物行為的人。

三、高空拋物行為在刑事司法中的實踐運用

（一）對法條具體表述的理解

對刑法法條具體表述的理解關系到對行為的定性問題。在高空拋物這一行為中，對于“高空”“物品”和“情節(jié)嚴重”的認定，是關系到司法實踐中行為是否構罪的判斷關鍵。對于“高空”的認定不能脫離實際，規(guī)定一個統(tǒng)一的標準，而是應當結合具體的物品來判斷。“高空”當中的“高”并非一個絕對概念，其具體內涵并不清晰。但認定高空拋物中“高空”的標準應當將高度的模糊性明確化，將相對性固定化[6]。高空拋物行為可能侵害的法益有公共安全、公共秩序與禁止高空拋物的制度規(guī)范三種。之所以高空拋物行為被納入刑法進行規(guī)制，是為了保護公眾的人身與財產(chǎn)安全，而不同體積、重量和材質的物品，即使從同一高度拋擲，所造成的結果也大不相同。應當結合具體案件，判斷該物品從何種高度拋下具有“物理致害性”。對于“物品”的認定，和上述“高空”的認定類似，也應當遵循結合實際情況以及對高空拋物行為進行規(guī)范進行解釋，只要該物品從一定高處墜落，足以危及公眾的人身及財產(chǎn)安全，那么就應當屬于“物品”的范疇。

“情節(jié)嚴重”對于判斷是否屬于犯罪起決定性作用。高空拋物罪在立法上采取的是情節(jié)犯的立法模式[7]。在司法實踐中，認定行為是否屬于“情節(jié)嚴重”，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進行判斷：首先，應當從行為人的主觀惡性進行判斷。判斷行為人的主觀惡性可以分析行為人對于自己行為的認識程度及目的，例如，行為人是一時情緒激動拋下物品，還是故意多次實施高空拋物行為，經(jīng)過勸阻或者已經(jīng)受到法律制裁之后仍然實施該行為。其次，可以從行為的危險程度進行判斷，例如，行為人拋下物品的重量、體積、材質等是否會造成嚴重后果，或者是分析行為人實施高空拋物的時間和地點，高樓下方的人群是否密集。最后，從行為造成的實際結果來判斷，例如是否損害了公民的人身及財產(chǎn)安全，是否破壞了社會秩序等。

（二）對高空拋物罪與他罪競合的認定

《刑法修正案（十一）》并沒有將所有高空拋物的行為都以該罪名進行定罪和處罰。首先是基于法條所保護的法益進行思考，高空拋物罪保護的法益是社會公共秩序，顯然不足以評價實際侵犯了公民的人身、財產(chǎn)安全的行為。其次是遵循刑法罪責刑相一致的原則，如果高空拋物行為足以侵犯不特定多數(shù)人的人身安全，那么僅用高空拋物罪對其進行處罰是不足以達到刑法處罰犯罪目的的。在司法實踐中，比較容易判斷的是區(qū)分高空拋物罪和故意殺人罪、故意傷害罪、故意毀壞財物罪等罪名，因為這些犯罪都是實害犯，能夠通過行為造成的切實存在的結果對其加以判斷。

區(qū)分高空拋物罪與他罪的競合關系，如何區(qū)分該罪與刑法第一百一十四條的犯罪，因為兩罪都不是實害犯，并不以對客體產(chǎn)生實際損害為條件[8]，所以區(qū)分兩罪應當從兩者所保護的法益和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入手。刑法第一百一十四條所保護的法益是公共安全，即不特定人多數(shù)人的生命、健康以及重大財產(chǎn)安全，在判斷高空拋物行為時，應當結合行為人的主觀惡性、拋下物品的具體類型以及拋擲物品的高度、所在位置的人員和財物情況等進行分析，進而判斷該行為是否足以危害公共安全，有無造成不特定多數(shù)人傷亡的可能性。同時，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中的“危險方法”應當達到條文中列舉的放火、決水、爆炸等行為的嚴重程度，例如，從高空中拋擲刀、玻璃等會對人體造成嚴重損傷的尖銳物品，這樣的行為與前述放火、決水等犯罪行為相當。在判斷行為是否危及了“公共安全”的時候，還應當將“不特定多數(shù)人”作為重點，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要求的是行為具有危及不特定多數(shù)人生命安全的可能性，而認定為高空拋物罪的犯罪行為更多的是具有偶然性，其行為不具備向“多數(shù)人”發(fā)展的可能性與現(xiàn)實性。[9]

（三）高空拋物罪的司法實務應用狀況

《刑法修正案（十一）》自2021年3月1日正式實施至今，在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上已有二十余例以高空拋物罪定罪結案的案件，從已經(jīng)生效的裁判文書中可以分析得出司法實務部門對于高空拋物罪的構成要件的具體認定標準。

首先，在客觀要件方面，對于“高空”這一要件，絕大多數(shù)裁判文書中提到了高度的問題，因為拋下物體的高度對于行為的社會危害性具有很大的影響。而對于拋物的“時間”這一要件，從判決書中統(tǒng)計來看，構成高空拋物罪的拋物行為絕大多數(shù)集中在上午九點和晚上八點、十點，這個時間段往往人流量密集，此時實施高空拋物行為的社會危險性更大，更容易造成人員傷亡的損害結果。對于物的“性質”的表述，絕大多數(shù)裁判文書中都表述了物品的名稱或種類，但很少采用長度、重量、體積的方式描述物體，在對高空拋物行為的性質進行判斷的過程中，物的“性質”是最為關鍵的要件所在，被拋下的物品應當有造成危害結果的可能性，例如，一張紙巾無論從多高的地方落下都不會造成損害結果，但同時該物品不能具有高度危險性，例如爆炸性、毒害性、放射性、傳染性等，否則具有侵害不特定人的人身、財產(chǎn)安全的危害性，與危害公共安全犯罪具有相當?shù)奈ｋU性，則應當構成危害公共安全罪[10]。

其次，在主觀方面，高空拋物罪的犯罪行為人對自己的行為及其損害后果都存在一種“放任不管”的間接故意心態(tài)。從中國裁判文書網(wǎng)關于高空拋物罪的判決書中可以歸納出行為人實施高空拋物行為的幾種原因與心態(tài)，占最大比重的是醉酒后拋物，其次是心情不好、家庭糾紛矛盾等個人情緒的發(fā)泄，最后是裝修施工、清掃垃圾等。行為人雖然沒有直接故意或追求對人身、財產(chǎn)的損害后果，但是都在放任自己高空拋物行為所可能發(fā)生的后果，極其缺乏法律與道德意識。

從法院對高空拋物罪的認定也可以看出，高空拋物犯罪并非實害犯，將該行為納入刑法規(guī)制的范圍之內也是為了維護正常的社會秩序，

根據(jù)司法實踐中對于高空拋物是否構成刑事犯罪的判斷可以看出，首先，造成實際損害后果不是構成高空拋物罪的必要要件，從判決書中對犯罪事實的認定來看，大多數(shù)高空拋物案件都沒有造成人員的傷亡，僅有一例案件造成了一名路人的輕微傷。對于財產(chǎn)的損害方面，約半數(shù)案件造成了財物的損壞，例如造成了停在路邊的車輛的毀損，同時也存在并沒有造成實際損害后果仍被認定為高空拋物罪的案件，即使沒有造成財物或人員損害也同樣可以構成高空拋物罪。其次，對于高空拋物行為是否構成犯罪，司法實踐中往往需要結合實施高空拋物行為時所處的時間、環(huán)境以及行為的危害可能性進行綜合判斷。

四、結語

刑法的設立不僅是為了懲罰犯罪，同樣也有教育、預防與警示的作用。通過將某些行為納入刑法的規(guī)制范圍之內，從而告訴社會大眾這些行為是嚴重的違法行為，是不可行的行為。在高空拋物行為入刑之前，該行為一般都是通過民法或者行政處罰進行規(guī)制，而正是因為沒有嚴重的處罰，才導致了人們對于該行為總是存在一種僥幸心理。法律雖然具有滯后性，但還是在不斷完善，以期更好地維護社會的公正與法治。

高空拋物行為作為一個在城市中時常發(fā)生的危險行為，此次刑法修正案將該行為納入刑法的規(guī)制范圍內，體現(xiàn)出刑法對于該行為的重視以及予以嚴厲規(guī)制的決心。然而，僅僅從立法角度對該行為進行管理是遠遠不夠的。此次刑法修正案后，如何在司法實踐中合理充分運用該罪名，充分發(fā)揮其警示與指引功能，讓人們充分認識到高空拋物行為的危害性，還需要從司法實務中不斷獲取經(jīng)驗，不斷進行完善。

注釋

①《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依法妥善審理高空拋物、墜物案件的意見》：故意高空拋物的行為，根據(jù)具體情形主張以危險方法危害公共安全罪、故意傷害罪論處，過失導致物品從高空墜落的，依照過失致人死亡罪、過失致人重傷罪定罪處罰。

②最高人民法院《關于依法妥善治理高空拋物、墜物案件的意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