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份政治與美歐社會的分裂：福山身份政治理論的解讀與反思*

黃 鵬

近十年來，“黑天鵝事件”“灰犀牛事件”在世界各地頻頻上演。在特朗普當選美國總統和英國脫歐公投等事件之后，身份政治（identity politics）陡然成了美歐媒體與學界中炙手可熱的詞，相關的輿論討論及學術分析也呈現爆發式增長的態勢。盡管如此，身份政治一詞目前仍是一個邊界不清、內涵模糊的概念。因提出“歷史終結論”而聞名的美國學者弗朗西斯·福山（Francis Fukuyama）著書立說，闡釋了自己對身份政治的見解，引起了媒體和學界的廣泛關注。在福山看來，身份政治已經成為分裂世界的重要力量，同時也是當今美歐民主政治的新障礙。本文將結合福山的相關著述及公開言論，對他的身份政治理論進行簡要評介與剖析。

一、提出背景

2018 年9 月，福山的著作《身份：對尊嚴的渴望與怨恨政治》（以下簡稱《身份》）1Francis Fukuyama,Identity: The Demand for Dignity and the Politics of Resentment,New York: Farrar,Straus and Giroux,2018.在美國出版，該書隨即登上了《金融時報》2018 年最佳圖書榜。幾乎同時，他書中的精要觀點在《外交事務》（Foreign Affairs）雜志以“反對身份政治：新部落主義與民主的危機”2Francis Fukuyama,Against Identity Politics: The New Tribalism and the Crisis of Democracy,Foreign Affairs,vol.97,no.5,2018.為題刊出。福山在《身份》一書的開篇便指出，“寫這本書的真正原因與2016 年的選舉有關?！?Francis Fukuyama,Identity: The Demand for Dignity and the Politics of Resentment,New York: Farrar,Straus and Giroux,2018,Preface viii.在2016 年，美國的總統大選讓特朗普入主白宮，而同年6 月的脫歐公投則使英國開始了脫離歐盟的進程。這兩件大事出乎很多人的預料，福山對此也是頗感意外。

在福山看來，近幾十年來的世界政治經歷了巨變。在政治上，從20 世紀70 年代初到21 世紀的前十年，實行選舉制的民主國家（electoral democracies）數量從大約35 個增長至110 多個；在經濟上，全球化加速推進，世界商品和服務的輸出量翻了4 倍，赤貧人口比例大大下降。然而，并非所有人都能從這些變化中受益。在許多國家中，經濟不平等日益加劇，經濟增長的好處主要流向了富人和受過良好教育的人。制造業從美國和歐洲平穩地轉移到了東亞及其他勞動力成本低的地區，而在服務業日益占主導地位的勞動力市場中，男性正被女性取代，低技能工人則被智能機器取代。這些變化最終減緩了世界轉向開放和自由秩序的進程，2007—2008 年的金融危機和2009 年開始的歐債危機便是這一趨向的體現。在這兩次大危機中，精英階層主導制定的政策導致了大幅衰退、高失業率和普通工人收入的下降。美國和歐盟是自由民主制的典范，但這些危機損害了整個自由民主體系的聲譽。

福山認為，這些事態某種程度上與全球化帶來的經濟與技術轉型有關，但經濟層面的解釋是有限的。如果這些問題的根本原因在經濟層面，那么左翼民粹主義政黨會出現在世界各地。相反，自2008 年金融危機以來，左翼政黨一直在衰落，右翼勢力反而日益活躍。實際上，這些變化與另一現象——身份政治的興起——不無關系。與以往相比，身份政治不再是世界政治中的次要現象，它已成為解釋全球事務進展的主要概念。身份政治不僅加劇了政治光譜的極化，還助長了民粹民族主義、威權主義、宗教沖突和民主衰落等現象的出現。

二、福山身份政治的核心內容

對于身份政治的淵源，福山從思想史的角度進行了較為深入的考證。福山指出，大多數經濟學家認為人的行動是由對物質資源的欲望驅動的。對人類行為的這種理解深深根植于西方，而且也是當代大部分社會科學的基礎。但是，這種理解忽略了古代哲人發現的另一重要因素——對尊嚴（dignity）的渴望。人們所理解的經濟動機并不都是對財富和資源的直接渴望，而是因為金錢被視為地位的標志和獲得尊重的事實。為深入說明這一問題，福山通過對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路德、黑格爾和盧梭等哲人思想的回顧與剖析，向讀者展示了“人類心理學遠比頭腦簡單的經濟模型顯示的復雜得多”這一被忽視的真理，以尋求他所稱的“關于人類靈魂的更好的理論”。1Francis Fukuyama,Identity: The Demand for Dignity and the Politics of Resentment,New York: Farrar,Straus and Giroux,2018,p.11.

在福山看來，人類社會離不開身份認同或身份政治。認同是一個“強大的道德觀念”，它基于“尊嚴”（thymos）這一普遍的人類特征?！白饑馈币辉~來自柏拉圖的《理想國》，是“靈魂中渴望被承認的部分”。蘇格拉底認為，人類靈魂有“欲望的部分”和“計算的部分”，即理性和欲望（reason and appetite），對尊嚴的需求是人類靈魂不可或缺的“第三部分”。人類與動物共有欲望，理性使我們成為人類，尊嚴則介于兩者之間。在政治上，尊嚴有兩種形式：一種是“高貴尊嚴”（megalothymia），即渴望被視為高人一等；另外一種同樣強大的感受為“平等尊嚴”（isothymia），即希望被看作和其他人一樣。2Francis Fukuyama,Identity: The Demand for Dignity and the Politics of Resentment,New York: Farrar,Straus and Giroux,2018,Preface xiii.

在古老社會中，等級制度森嚴，宗教神權束縛著思想，人們之間的尊嚴存在著顯而易見的不平等。前民主社會建立在等級制度基礎之上，認為某一階級的人——貴族階級、王室成員——固有的優越性是維系社會秩序的基礎。隨著宗教改革的興起，現代化、城市化接踵而至，技術的進步帶來了人類交往的擴大，也為人們提供了更多的選擇。到19 世紀早期，現代身份認同概念的大部分要素已經出現。在這一過程中，以法國大革命為代表的變革引領了民主化的浪潮，要求國家承認個人基本尊嚴的愿望一直是民主運動的核心。因此，現代民主制的興起是“平等尊嚴”戰勝“高貴尊嚴”的歷程，也就是說，只承認少數精英權利的社會被承認人人生而平等的社會取代了?？梢哉f，尊嚴是自由民主的基礎。自由民主通過賦予公民權利來給予人們尊嚴。但即使是在今天的所謂自由民主制國家，法律規定的平等在經濟和社會領域并未真正實現：市場經濟造成了巨大的結果不平等，對各類群體的歧視也依然存在。

福山對于當今世界身份政治的論述涉及多個國家和地區，但總體以美國和西歐為主。在福山看來，美國和西歐左翼人士的一個重要特征是對于“平等尊嚴”追求。在20 世紀的最后幾十年，以階級為基礎的傳統左翼在全球范圍內長期處于衰落狀態。他們在大規模社會經濟改革方面的志向減弱，從早先對工人階級的重視轉向了對日益擴大的少數邊緣群體的關注，身份政治、多元文化主義成為左翼人士的主要主張。很多國家的左翼已不再關注創造更大的經濟平等，而是致力于實現少數族裔、移民、難民、女性和LGBT1即同性戀、雙性戀及變性者。等邊緣群體的利益。

左翼踐行身份政治最糟糕的一點在于激發了右翼的身份政治，刺激了右翼對傳統身份認同的維護，這種身份認同通常與種族、族裔或宗教相關。在意識形態光譜的兩端，身份政治成為人們看待大多數社會問題的視角。美國的共和黨正成為白人政黨，民主黨正成為少數人群政黨。如果這一進程繼續下去，身份認同將完全取代經濟意識形態，成為美國政治的核心分歧。這種狀況對于美國民主來說是“不健康”的。

在福山看來，身份政治本身并沒有錯，它是對社會不公的反應。但是，有利于少數族裔的平權運動已經在受到非工業化創傷的人群中激起了危險的反彈。身份政治關注文化問題的傾向，轉移了進步人士對一些問題關注和思考。如何扭轉近三十年來大多數自由民主國家社會經濟不平等加劇的趨勢——這才是他們真正應該思考的問題。不僅如此，左翼的身份政治導致政治正確的過度發展，從而對言論自由和維持民主所需的理性話語構成了威脅。自由民主國家致力于確保人們在思想市場（尤其是政治領域）中什么都能說的權利，但對身份認同的過分關注與公民對話的需要之間產生了沖突。身份政治使各個小群體內在自我的情感世界優先于對外部世界問題的理性審視，它更看重自我的觀點而非理性協商的過程。

現代自由民主國家處于一個進退維谷的境地，它們需要適應經濟和社會的快速變化，而且這些變化由于全球化而變得更加多樣化。這要求主流社會對以前忽視的群體給予承認，但這意味著被取代群體的地位下降，由此便導致了怨恨政治和反對政治（politics of resentment and backlash）。身份認同愈發狹隘，社會團結和整體利益可能因此受損。沿著這條路走下去，最終會導致國家的崩潰和失序。

在福山看來，解決上述問題的辦法并不是放棄身份認同的觀念。這是因為，身份認同是現代人理解自己和周圍社會方式的核心，而現代身份認同在本質上是可變的。人們需要做的是找出更大、更具整合性的國家認同，這種整合需要把自由民主社會具有的多樣性考慮在內。福山認為，美國要求的公民認同測試（基本的英語知識、對國家歷史和民主原則的理解等）是必要的，這使得美國在國家認同方面較很多國家更有自己的特點和優勢。許多歐洲國家對公民身份認同沒有類似的要求；相反，歐盟鼓勵多元文化政策，既忽視了將移民融入特定民族文化的重要性，也忽視了對國家的歷史和民主價值觀的強調。此外，歐盟領導人也沒有能力投入大量精力去建立一種替代性的新身份認同，這使得歐洲的移民問題積重難返。

身份政治的邏輯是要將社會分成一個個自我關注的小群體，但它也有可能創造出范圍更廣、整合性更強的身份認同。雖然美國受益于多樣性，但不能圍繞多樣性本身建立自己的國家認同。民主國家需要推進政治學家所說的“信條式的國家認同”（creedal national identities），這種認同不是建立在共同的個人特征、生活經驗、歷史紐帶或宗教信仰上，而是圍繞核心價值和信念建立的。這種觀念的目的在于鼓勵公民認同他們國家的根本理念，并利用公共政策有意識地融合新成員。在身份政治變革的具體做法上，福山建議美國的公共教育逐步淘汰雙語教育，重點放在教授學生英語語言技能，并適當加強對外來移民的同化教育。福山主張對年輕人實行普遍的國民服務制度（如服兵役），以此作為新移民融入國家的有力方式。他支持進步人士回到傳統的工人階級問題，即關注經濟再分配和改善政府服務（如公共教育、兒童保育）等問題。對于歐盟，福山建議在基本的自由民主原則基礎上，創建一個超越各國公民權法律的統一的身份認同。

在《身份》一書的最后，福山語重心長地指出，“人們永遠不會停止從身份認同的角度思考他們自己和所處的社會。人們的身份認同既不是固定的，也不是生而有之的。身份認同可以用來分裂，也可以用來整合，后者將是對目前民粹主義政治的補救方法?！?Francis Fukuyama,Identity: The Demand for Dignity and the Politics of Resentment,New York: Farrar,Straus and Giroux,2018,p.183.

三、福山對身份政治理論的新詮釋

“身份政治”一詞并非福山個人的創造。事實上，自20 世紀六七十年代開始，“身份政治”一詞便開始在西方的話語體系中出現?！吧矸菡巍弊畛跤靡悦枋龊徒忉尯谌恕⑴?、同性戀及其他弱勢群體爭取權利的“新社會運動”。2Jeffrey Weeks,The Value of Difference,in Jonathan Rutherford (ed.),Identity: Community,Culture,Difference,London:Lawrence &Wishart,1990,p.88.由于群體的多樣性，身份政治的理論基礎呈現出多元與混亂的狀態，馬克思主義、自由主義、保守主義、多元文化主義、女性主義、后現代主義等諸多理論都與之有勾連。進入21 世紀后，隨著美歐及全球社會一系列新的政治亂象的發生，身份政治成了描述和解釋這些現象的重要術語，其含義和使用范圍也大大擴展。

應該承認，在社會弱勢群體爭取自身權利的過程中，身份政治起過積極的推動作用。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身份政治的追求者越來越陷于自身的狹隘利益，卻忽視了超越其上的公共利益和共同愿景；并且，身份政治越來越具有后現代主義的表演政治的特點，成為社會精英和政治領袖張揚個性、表現自我或政治動員的工具。美國今天的政治人物為保持政治存在，都不得不卷入追求和強調身份認同的政治洪流當中。3孔元：《身份政治、文明沖突與美國的分裂》，《中國圖書評論》2017 年第12 期。

與其他對身份政治的關注與評價相比，福山對身份政治的看法有著一些獨到之處。首先，福山以尊嚴為基礎構建的分析框架具有一定的創新性。福山的《身份》一書對查爾斯·泰勒（Charles Taylor）的著述引用頗多。事實上，福山身份政治理論的邏輯起點和哲學思考很大程度上參考和借鑒了泰勒的承認政治理論（politics of recognition）。在泰勒看來，“認同部分地由他人的承認構成”，尋求“認同”其實是為了獲得正當的“承認”；“民主開創了平等承認的政治，在不同的歷史時期它表現為各不相同的形式，它在當前政治中的表現是，不同的文化和不同的性別要求享有平等的地位?！?[加]查爾斯·泰勒：《承認的政治》，汪暉、陳燕谷主編：《文化與公共性》，董之林、陳燕谷譯，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8 年，第290～293 頁。泰勒的承認政治理論對于美國民權運動初期采取的平權行動具有較好的解釋力，這也是福山所認同的。不過，福山并非完全照搬泰勒的觀點。在福山看來，物質性的個人利益很重要，但人類也會受到其他力量的驅動，這些力量更能解釋當今世界的狀況。福山提出以尊嚴為分析基點，并指出現代民主制的興起是“平等尊嚴”戰勝“高貴尊嚴”的歷程。各個群體要求獲得承認的身份政治過度發展，紛紛追求超人一等的“高貴尊嚴”，業已超越了泰勒所說的“平等承認的政治”。現代民主政治本是身份政治興起的基礎和保證，現在卻被異化為不同群體彰顯差異、爭權奪利的工具，以美國和歐洲為代表的西式民主遭受了嚴重沖擊。福山的這種分析視角和理論邏輯顛覆了長期以來的傳統，即認為政治斗爭是經濟沖突的反映。

其次，福山對身份政治現象交互影響的認知頗具洞察力。福山并不完全反對身份政治，但他認為，身份政治的過度發展引發非受惠群體的怨恨和反彈，從而激發了新的身份政治現象。傳統的身份政治關注更多的是在種族、族群、性別等方面處于相對弱勢地位的群體，但對于身份政治在右翼群體中的影響缺乏足夠的重視。例如，白人勞工階級（white working class）的勃興是近些年來美歐政治中頗引人注目的現象。白人勞工階級本被認為屬于左翼群體，但近三十年來右翼化色彩日濃。白人勞工階級群體認為，黑人等有色人種獲得補償照顧的過程實際上是白人身份紅利日漸萎縮的過程，平權行動早已矯枉過正，白人在就業、教育、社會福利等多個領域遭遇了反向歧視（reverse discrimination）。在他們眼里，少數人權利變成了少數人的“特權”。簡言之，他們已成為種族歧視的受害者，這種受傷害感在那些教育水平偏低、專業技能不足、身處低端崗位的中下層白人中尤其明顯。這也成為白人勞工階級群體力量近些年來崛起的重要原因。當我們用舊有觀點去解讀時發現，無論是傳統的階級觀點還是種族矛盾的觀點，都無法對這一群體進行確切的歸類，而福山的身份政治理論則提供了較為清晰的分析視角與邏輯。

最后，福山的身份政治理論具有相當的折中主義色彩。對于身份政治可能造成的危機，早有學者發出了警示。知名政治評論家阿瑟·M.施萊辛格（Arthur M.Schlesinger）曾指出，自由民主需要一個共同的根基，文化和社會才能運行，而將政治奠定在群體基礎上不僅妨礙對邊緣族群的納入和同化，甚至會撕裂共同體。2Arthur M.Schlesinger,The Disuniting of America: Reflections on a Multicultural Society,New York: W.W.Norton Company,1998.著名政治學者亨廷頓雖未明確使用身份政治一詞，但他對美國國內的身份認同問題早有思考。亨廷頓將身份認同分為歸屬性、文化性、疆域性、政治性、經濟性和社會性六大來源，并以此為基礎分析了美國國家認同可能遭遇的挑戰，而最讓他憂慮的是大量涌入美國的拉美裔移民。3[美]塞繆爾·亨廷頓：《誰是美國人？——美國國民特性面臨的挑戰》，程克雄譯，新華出版社，2010 年。特朗普當選總統之后，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的馬克·利拉（Mark Lilla）教授關于身份政治的系列著述頗為引人矚目。他在專著中指出，美國左翼對性別、種族、宗教等身份政治議題的癡迷破壞了美國的自由主義和國家認同，他們已失去了對美國政治的整體理解能力，也遺忘了左翼人士的真正精神。1Mark Lilla,The Once and Future Liberal: After Identity Politics,New York: Harper Collins Publishers,2017.當然，并不是所有人對身份政治都如此悲觀和憂慮。身世頗為復雜和具有傳奇經歷的紐約大學教授夸梅·安東尼·阿皮亞（Kwame Anthony Appiah）認為，人們陷入身份認同之爭的原因在于既夸大了自我與他者之間的差異之處，也夸大了同類群體內部的類同之處。人往往有著多重身份認同，而身份認同是變動的而非固定的，故身份認同問題是可以調諧的。2Kwame Anthony Appiah,The Lies That Bind: Rethinking Identity,Creed,Country,Color,Class,Culture,New York:London: Liveright Publishing Corporation,2018.阿皮亞的觀點與悲觀的歐美主流學者形成了對比，他對多重認同的分析有著一定的啟發意義。顯然，他的觀點更富世界主義情懷和理想主義色彩。

與上述觀點相比，福山的觀點更具有折中主義色彩。他既不像亨廷頓、利拉那樣悲觀，也沒有阿皮亞那么樂觀。一方面，他肯定了身份政治的部分積極作用。這些積極作用既包括20 世紀六七十年代的肯定性行動，也包括近些年席卷美國的“我也是”（#MeToo）和“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等運動的積極層面；另一方面，他又對肯定性行動的過度發展充滿了疑慮，對身份政治導致的社會分裂和民主危機表達了擔憂。在筆者看來，福山雖承認身份政治的部分可取之處，但他更多的是希望對身份政治采取必要的節制措施，以免損害國家認同而導致社會分崩離析；但同時，他卻又不想被扣上保守主義的“大帽子”，故其最終結論給人瞻前顧后、閃爍其詞之感。

四、身份政治理論對福山學術體系的修補

1989 年，福山在美國的《國家利益》雜志發表《歷史的終結？》，正式提出了“歷史終結論”。3Francis Fukuyama,The End of History? The National Interest,no.16,Summer 1989.隨后發生的蘇聯解體使之名聲大振，他被認為是為數不多預測到蘇聯解體的人。1993 年，他的著作《歷史的終結及最后之人》出版，并在全球范圍內再次獲得廣泛關注。從福山學術思想的發展歷程來看，他對身份認同問題的關注早已有之?！渡矸荨芬粫岬降陌乩瓐D對靈魂構成的論述、黑格爾對人獲得認可的欲望以及尊嚴的重要性等內容，福山在其“歷史終結論”中已有相關論述。4[美]弗朗西斯·福山：《歷史的終結及最后之人》，黃勝強、許銘原譯，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3 年。只不過，《身份》一書中的考證和論述更加詳細和深入。

與福山在“歷史終結論”的樂觀態度相比，與他有師生之緣的亨廷頓顯然沒有這么樂觀。面對冷戰的結束，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揭示了一個分裂和沖突的時代，也因此被視作對“歷史終結論”的悲觀回應。事實也證明，福山的確有些過于樂觀了，歷史并沒有完全按照福山的設想發展。蘇聯確如福山預料的那樣崩潰了，但之后產生的很多新生國家并沒有轉向福山所期待的西式民主，中國的快速發展更是對福山的預言提出了強有力的挑戰。2008 年的金融危機全面爆發后，美國和西歐等發達經濟體的危機讓西方民主不斷遭受質疑，連自由主義的旗幟刊物《經濟學人》都發出了“民主怎么了”的疑問。1Martin Westlake,What's Gone Wrong with Democracy,The Economist,Mar.2014.對此，福山也提出了自己的思考。針對美國及西方民主存在的弊病，他又提出了“民主政治衰敗論”。福山指出，利益集團政治、政府機構的僵化、民眾話語權的缺失、權力制衡原則的濫用等都是導致民主政治衰敗的原因。2[美]弗朗西斯·福山：《政治秩序與政治衰敗》，毛俊杰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5 年。而在對身份政治的分析中，福山進一步認為，當今世界不同群體的身份認同日益呈現出了排他性傾向，這使得民主原則遭到了巨大破壞，作為民主典范的美國和歐洲更是深陷其中。3Nathan Gardels,Francis Fukuyama: Identity Politics is Undermining Democracy,The Washington Post,Sep.2018.由此看來，福山身份政治理論的這種敘事邏輯實際上是其學術體系的進一步延伸。

面對當今美歐社會的困境，福山憂心忡忡。那應如何解決美歐社會的危機呢？福山認為，當下的身份政治使美國社會碎片化，削弱了美國的國家認同，因此應回歸美國傳統的信條與共同經驗，來實現社會的團結和國家認同的建構。雖然福山多次提到多元文化主義的好處，但他對多元文化主義的批判更引人注目。他想消除國家內部的分歧，而不是保持分歧。事實上，他仍然是一個同化主義者和國家中心主義者——對這一點，他并不諱言。從這里可以看出，他身上還有著相當的保守主義色彩，這與亨廷頓又有著幾分相似。不同的是，福山對于移民的態度比亨廷頓要開明得多。而面對美歐社會的“新病灶”，福山開出的仍是傳統的“老藥方”。

總的來說，福山自身的政治立場折射出了美國政治的光怪陸離與復雜多樣，而他的身份政治理論的邏輯和思路仍然是西方中心主義的。雖然他提到了世界各地與身份政治相關的現象，但福山主要還是將身份政治問題視為美國和西歐國家的議題，非西方民主世界的身份政治問題是次要的，甚至是虛假的?；仡櫢Ｉ饺嗄甑男穆窔v程會發現，他對西方自由民主的“初心”和“信仰”未變。但現實讓福山頗感無奈，他這些年的主要精力就是在為蹣跚的西方民主把脈問診、尋醫問藥。

五、討論與結論

如果說“歷史終結論”和“文明沖突論”是一種全球性視野的敘事，福山在身份政治分析中論述的沖突場景則相對較為分散。在其著作和專訪中，福山將身份政治問題看作當今國際社會中的一大問題。在福山羅列的案例中，既有“阿拉伯之春”中追求尊嚴與自由的民主化運動、穆斯林世界尋求尊嚴的抗爭，也有中國等國對擺脫歷史屈辱的執念。這些非西方世界的問題涉及民主化、國際干預、歷史矛盾、文明沖突等復雜議題。福山將這些問題與美歐國家內部的身份認同問題相提并論，難免給人牽強附會之感。事實上，以上的這些問題是有著明顯區別的，但福山未給予深入說明。

對于美歐社會內部的身份政治問題，福山對于人們過于重視經濟或物質利益、忽視文化因素的分析切中現實，他對西方經濟學的基本假設及對社會科學負面影響的批判也頗有幾分道理。正如福山指出的那樣，當今世界的很多問題的確與經濟問題相關，經濟衰退與分配不公是各種問題發生的重要原因，階級分析的方式至今也依然有其道理。但在這其中，文化層面的東西——身份認同問題——被人們低估了。1Carnegie Council,Identity: The Demand for Dignity and the Politics of Resentment,with Francis Fukuyama,https://www.carnegiecouncil.org/studio/multimedia/20180913-identity-demand-for-Dignity-politics-of-resentment-francis-fukuyama.但讓人意外的是，當福山提出反對身份政治泛化的同時，又呼吁美國回到相對中性的經濟與階級的舊有立場上去，這讓人不由得懷疑其邏輯的自洽性?；蛟S在他看來，美國當下最根本的問題在于財富的嚴重分化和社會保障措施的不健全。倘若底層人群的生活困境能夠得以緩解，文化和身份偏見所激發的不同群體間的認同對立或許就能夠化解。然而，上述問題的形成并非一朝一夕，解決起來殊為不易。在推崇財產私有與個人奮斗的美國，無論是財富分配的合理調控，還是社會保障覆蓋面的擴大，都離不開政府部門的深度介入，而這又與美國人崇尚的“小政府、大社會”的格局形成了難以化解的沖突。如果我們進一步追問，假設西方世界經濟發展一帆風順，沒有金融危機和難民涌入的侵擾，福山所說的身份政治問題是否還會出現呢？經濟問題與文化因素是否存在此消彼長的關系呢？

福山身份政治理論的另一問題還在于，他在多數情況下將人的身份認同視為非此即彼的排他性質的。但在事實上，人的身份認同是存在一定兼容性和關聯性的。例如，出身工人階級的白人女同性戀者，她們的權利訴求與政治參與又該如何界定呢？對此，福山并未給出明確的答案。此外，福山在提出“歷史終結論”時認為，人類對尊嚴和認可的渴望是普遍接受自由民主的驅動力。但在今天，他將人類對尊嚴和認可的渴望描述為拒絕自由民主的背后動力。對這種前后矛盾的轉變，福山也沒有給出足夠讓人信服的解釋。

事實上在《身份》一書的眾多書評中，不止一位書評人指出，福山對于柏拉圖、亞里士多德、路德、黑格爾和盧梭等哲人的思想做了有利于自己觀點的解讀。有些解讀是片段性的，甚至是斷章取義的。比較明顯的是，福山書中提到的黑格爾對于尊嚴的看法并非源自黑格爾本人。2Louis Menand,What Identity Demands,The New Yorker,Sep.2018.再如，福山認為美國南北戰爭的根源在于“對美國國家認同的爭奪”3Francis Fukuyama,Identity: The Demand for Dignity and the Politics of Resentment,New York: Farrar,Straus and Giroux,2018,p.156.。在筆者看來，“對美國國家認同的爭奪”是美國南北分歧的重要表現，南方的分離主義者更多表現出的是對國家的不認同，故將此視為南北戰爭的根源并不恰當。再有，福山將美國白人民族主義的興起主要歸咎于左翼對邊緣化群體的過分關注。這種認識淡化了相關因素的復合性，他似乎選擇性地忽略了早在多元文化主義出現之前美國反移民的本土主義思潮的存在。4Stephen Holmes,The Identity Illusion,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Jan.2019.

然而，無論我們是否同意或認可福山的身份政治理論，其深厚的理論功底、通俗的敘述方式、獨到的分析視角都是值得稱道的。再加上福山本人在西方學界的巨大影響，他對身份政治理論的新闡釋有助于拓展人們對西方社會碎片化現象的認識和理解。就身份政治理論而言，多數學者都認可其在歷史上曾經發揮過的積極角色。而對于近些年身份政治興起帶來的影響，媒體與學界的看法各有不同。

從福山的論述我們可以看出，今天身份政治的追求者往往不再去尋求普遍主義意義上的政治共識與法律承認，而是強調自身文化和權利的特異性。這種身份認同不是“求同”，而是“求異”。同質團體甚至試圖建構凌駕于公民身份認同之上的小團體認同，形成所謂的“新部落主義”，進而損害公共利益和國家認同，導致了美國和歐洲社會的分裂，西方民主也正因此經歷著大的考驗。聯想到長久以來福山對西方民主的自信與吹捧，對比近些年福山面對西方民主困境的扼腕嘆息，西方體制的鼓吹者、追隨者及盲信者皆當自省。

由于國情與背景的差異，福山著述中所闡釋的諸多現實在當今中國的政治坐標與社會圖景中的“映像”并不清晰。即使如此，福山的觀點還是給我們提供了部分啟示：身份認同既可能是一種建構性力量，也可能是一種解構性力量。在一個多元并存的社會中，調適各構成單元的關系需要高超的政治藝術。首先，在處理不同群體之間的關系時，經濟問題和物質利益要重視，文化問題、尊嚴問題以及由此帶來的身份認同問題同樣是需要引起足夠重視的問題。其次，要處理好群體的身份認同與社會共同體的團結一致之間的關系，避免特定群體打著追求平等的旗號，謀取“高人一等”的特權，從而造成群體之間或群體與共同體之間的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