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悅童
一般而言,對自我本身的覺知或反思被稱為自我意識(self-consciousness)。在德曼(PAUL DE MAN,1919年12月6日—1983年12月21日,比利時解構主義文學批評家及文學理論家)看來,二十世紀的詩人信奉一種被稱為“現代保守主義”的虛無主義,這種虛無主義的癥狀把目光瞄準外在的政治實踐和社會現實。但事實上,上述這些問題之所以受到人們的關注,不是因為它們本身所代表的東西,而是由于它們可以屏蔽掉真正的問題,也就是本體論問題。德曼認為,詩人注重“內省”才是解決本體論問題的關鍵所在。這里的“內省”就是詩人指向自身的思考,即自我意識。所以,筆者認為,從自我意識的角度切入詩人研究是非常有必要的。
德曼對詩人自我意識概念的闡述源自黑格爾哲學思想中的“苦惱意識”(unhappy consciousness)。德曼在《內省的一代》中寫道:“我們必須記住,這個時代的內省起源于黑格爾的所謂的‘苦惱意識’。”[1]15黑格爾認為,精神的本質正是理性化的自我意識,真理的獲得必須從自身出發。他指出,在純粹理性概念之中,自我意識不僅能夠向認識對象敞開和呈現自身,而且能夠將自身作為認識的對象,從而用理性的概念把握自身。自我意識的發展過程就是這樣一種認識自己、把握自己的歷史。
黑格爾把自我意識發展的過程分為三個階段,分別是史前階段、斯多葛主義與懷疑主義階段以及苦惱意識階段。“苦惱意識”處在這一發展過程中的第三個階段,即“意識到自己是雙重的意識。一方面,意識到它是自己解放自己的、不變的、自身同一的意識;另一方面又意識到它是絕對自身紊亂的和顛倒錯亂的意識,亦即意識到自己的矛盾的意識。……于是現在就出現了自我意識在自身之內的二元化,這種二元化在精神的概念里是本質的,不過這兩方面的統一卻還沒有達到”[2]。換言之,“苦惱意識”即意識到自身是一種二元對立的、分裂的事物。自我意識在這個階段體驗到了內在分裂的痛苦,這種痛苦表現為理想的、與自身同一的、永恒的意識與深深陷入混亂的現實中的、分裂的意識之間的分離。
事實上,德曼吸收的是經過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法國思想家們改寫的黑格爾思想。當時的法國思想家們正專注于重新闡釋黑格爾的《精神現象學》,這其中以亞歷山大·庫杰夫以及讓·瓦爾的表現最為突出。庫杰夫與瓦爾在法國講授重新闡釋黑格爾思想的課程,引導很多人走進黑格爾的學說,這其中就包括青年時期的德曼。德曼的助手林賽·沃特斯在《批評文集》(《Critical Writings:1953—1978》)一書中寫道,1955年德曼在法國訪學,曾稱贊這兩位學者在研究黑格爾的領域里“開創了輝煌的事業”[1]66。庫杰夫認為黑格爾并非是一個整體性的哲學家,而是一個否定的、分裂的哲學家。他宣稱要用“二元論的本體論”代之以黑格爾思想中的一元論傾向,關注人與自然的對立。瓦爾指出黑格爾的“苦惱意識”強調人的存在的痛苦與孤獨,以及無可避免的矛盾與沖突。這可以看出他們更為偏愛黑格爾思想中的“苦惱意識”,而德曼正是在這些觀點中找到了自身理論的契合點。相較于黑格爾認為“苦惱意識”終將會進化成為理性,它只是作為自我意識發展歷程中的一個階段而存在,并在這一過程中消除自我意識的分裂,最終達成主客體的統一;而德曼則是去除了這樣一種以理性統領一切分裂的一元論傾向,拒絕承認存在這樣一種全能的、強大的理性,更為關注這一概念中所存在的差異、否定、分裂和矛盾。
德曼理論中所謂的自我意識是詩人對自身境況的關注或者是指向自身的思考。德曼指出,像盧梭、荷爾德林、華茲華斯等偉大的詩人從不曾放棄對自我的注視,也從不曾摒棄對自身逆境進行闡釋的努力。他們認識到“人的內在意識與非意識的整體之間存在無可逾越的鴻溝”[1]14,詩人被“擲回到自身,陷入完全的內省,因為任何一種既定現實的存在再也無法讓他感到滿足”[1]15。德曼還論證了詩人自我意識的發展過程。他認為,自我意識要通過向被創造的對象的轉移來立足,并且自我意識通過將客體納入自身而達到自身的純粹性,而在這個過程中客體被毀滅了。詩人對一個客體進行詩意地命名,使它作為物體和語言的物質存在都參與到一個只取決于詩人自由意志的結構之中。詩人的自我意識通過上述行為摧毀了客體,是為了追求一種“純粹的觀念”。德曼以馬拉美的詩學思想為例論證了上述觀點。法國象征主義詩人和散文家馬拉美在《詩的危機》一文中指出,詩歌隨著語言的游戲把自然之物轉換成幾近消失的聲音振蕩是為了從中引出一種純粹的觀念。在自我意識消滅客體之后,它把自己設想為自身的客體,最終到達自我意識的頂點。而“一旦達到這個水平,那么詩歌的主體將是虛無本身;詩歌意識將被專門用來喚起它所造成的破壞”[1]25。自我意識達到頂峰之后,詩歌就能夠表現出絕對的真理和絕對超驗的精神世界,也就是馬拉美所說的“虛無”。
事實上,對內在自我的重要性問題的討論并非是德曼的一家之言。如費希特“把一切實在建立在自我之上。既然自我是萬物,外界就沒有什么東西,即沒有在一個獨立的心外的物體意義上那樣的自在之物”[3];施萊爾馬赫則表示自我精神是唯一的、首要的存在;德國浪漫主義詩人諾瓦利斯也主張:除了自我精神,人們不能夠假定其他的實在。相較于上述理論家,德曼還關注到了詩人自我意識中的分裂問題,這種痛苦的分裂體現在兩個層面:一方面是人類自身的有限性和此世性,另一方面是意識與自然之間存在永遠無法彌合的鴻溝。
德曼認為,詩人通過自省認識到了人類自身的有限性問題。這一有限性表現為:自我向往永恒的存在,但無法改變自己作為有限個體的現實。自我有超越的欲望,卻無法達到徹底的超越。人類所了解的只能是自己所意識到的事物的存在,但對于其他獨立自主的存在,人類是無法真正了解的。德曼以蒙田的思想為例說明了人類對自身有限性的認識過程。他認為,“如果蒙田的主觀性在客體和心靈之間插入了一個不可穿透的屏障,那么心靈將在這個屏障的層面上運行,并將在承認其失敗時發現其唯一的積極作用……知識的局限性是普遍存在的,無論是簡單的還是復雜的問題,因為這種局限性都存在于知識的結構之中,它影響著知識的每一項活動,無論大小。但清醒的頭腦可以知道自己的主觀性,正是在主觀性破壞其功能的時候。它認識到它的生命是由這一順序的一系列無休止的失敗組成的。”[1]7
換言之,首先,客體與意識之間存在一道屏障,所以雖然意識能夠把客體納入自身的范疇,但始終無法抵達作為客體存在的物本身。其次,因為主體無法把握事物的本質,所以人類的認知過程便是失敗的。最后,足夠清醒的主體是可以認識到這種失敗的,并能夠在這其中看清自身的有限性。德曼還將上述結論應用于詩歌領域之中,詩人正是在意識到這種有限性的情況之下,自我意識陷入了痛苦與不幸之中,但真正偉大的詩人是可以通過自省直面人自身的有限性的。德曼以浪漫主義詩人為例,在這一時期,隨著人自身地位的不斷提升自我不斷地被中心化,于是自我存在的有限性就逐漸暴露出來。由于浪漫主義詩人反抗啟蒙運動,批判理性主義,所以其被完全內在地拋回到自己身上,進而可以更好地反思自身的局限性。這一過程體現在早期浪漫主義詩人的詩歌創作中。德曼指出,華茲華斯在寫作中發現了人類與自然之間的類比是不穩定的,自然是永恒存在的,而人類則擁有必死的命運。正是因為人自身具有這種有限性,所以人類是懸浮在空中的,隨時有墜落的風險,而墜落意味著“向死亡墜落”。華茲華斯作為真正偉大的詩人,他不僅注意到了這一點,還通過詩歌創作引導我們直面自身的有限性。
德曼表示,詩人不僅能夠認識到自身的有限性,還能夠認識到人類與自然之間存在著深刻的分裂。首先,德曼指出,人與自然之間的分裂存在于詩人內向性的自我意識之中。在人類的童年時期,人與自然之間存在一種自發的友誼,但隨著自我意識的發展,自然成為被人類認識、利用、統治和征服的客體,人與自然的統一性就遭到了破壞。可見人與自然之間產生分裂的重要原因之一是人的自我意識的發展。德曼認為,浪漫主義詩人的深刻之處是認識到人與自然的分裂存在于人的意識層面。德曼以荷爾德林為例,指出他敏銳地體驗到了現代世界的分裂特征,“我們與自然分裂了,人們相信曾經為一的東西,現在自相矛盾,主仆雙方轉換。”[4]就主仆關系的轉化問題,黑格爾在其對苦惱意識的論述中也進行了闡發。他認為,苦惱意識之所以是痛苦的經驗,是由于原先的整體被一分為二,并且這二者的主仆關系還存在著變動的可能。
其次,浪漫主義詩人想要彌合人與自然之間的分裂,達到重新統一,但德曼認為這種統一是不可能達成的。例如,荷爾德林想要創造一種“新神話”,重建人與自然的關聯,而德曼通過分析荷爾德林“過度內向性”的概念,指出“統一不再是解決問題的途徑,而是一個正在進行的過程中微不足道的時刻”[1]53。統一的時刻不再是最高的理想,也不再是最終的目標,而是一個因果連貫的、明確的內在過程。同時,統一也不再是一個人到達空間中某一點時可以達到的靜態條件,而是被視為對立兩極(人與自然)之間的辯證運動。因此統一是無法達成的,分裂才是永恒的。正是借由這一結論,德曼對艾布拉姆斯的觀點進行了解構,他指出,艾布拉姆斯所謂浪漫主義哲學是將人與自然融合起來的斷言,是一種譫妄。
最后,德曼認為詩人具有真正的歷史意識,因此他們能夠認識到人與自然之間的分裂。德曼以濟慈為例,指出詩人不滿于自我實現的統一與和諧,轉而向歷史敞開心扉,“歷史不再是某些高度成就的靜態例子,而是一種運動,包括破壞和混亂以及成就。”[1]54真正的歷史意識是意識到一個人的內在成長曲線與國家生活的外在真實成長之間的一致性。隨著國家的興衰、生死,人的思想和發展也變成了一連串的痛苦和重生。而覺醒了這種歷史意識的詩人接受了歷史中的分裂與混亂,接受了自身事業的短暫性,并意識到自己的出生本身就包含著自己的死亡。換言之,詩人承認分裂的存在與自身的有限和短暫,并且有義務讓人們感知到這種分裂與有限。
德曼明確了詩人的使命:詩人要直面各種分裂狀態,并通過詩歌將上述分裂展現出來。一方面,德曼指出,自我意識體驗著痛苦的分裂,而詩人需要承受這種痛苦的分裂。他認為,十八世紀末以來,浪漫主義以及后浪漫主義詩人們就已經經歷了這種痛苦的精神狀態。當時整個歐洲大陸資產階級革命此起彼伏,革命的進程帶來了宗教的式微,這樣一來,詩人無奈只能被迫直面世俗化與技術化的世界,他們在這一過程中感受到了自己與自然之間與日俱增的距離,最終由此發展出了現代意義上的被稱作“分裂與異化”的自我意識。這種意識是痛苦和難以忍受的,因此誘惑總是存在的:即放棄我們對自己的意識,轉而去依賴外在的政治實踐與社會現實。但德曼認為詩人應該抵制這種誘惑,接受這種分裂所帶來的痛苦,因為分裂才是真實的、偉大的、有價值的。
在德曼看來,詩人并不對這種分裂進行整合,而是始終讓自己處于一種反抗與斗爭的狀態之中。德曼以荷爾德林為例探討詩人的職責,由于海德格爾對荷爾德林的推崇是眾所周知的事實,因此他對海德格爾的觀點進行了批判與借鑒。德曼指出,海德格爾把荷爾德林當作詩的詩人,賦予他唯一的、無可取代的地位。海德格爾試圖從荷爾德林那里尋找詩歌與思想、政治之間的淵源,進而尋求能夠凝聚德意志民族精神的力量。他認為可以憑借詩人的審美力量達到一種統一與永恒的境界,但這一觀點遭到了德曼的批評。德曼指出,這種作法既削弱了反思與批判的力度,又掩飾了異化與分裂的現實。詩人是分裂的承受者和記錄者,而不是救贖者或守護者。
德曼對詩人自我意識問題的論述還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與價值。德曼通過對浪漫主義詩人的研究指出“詩歌意識必然是對十九世紀初的知識和政治氛圍做出反應的典型”[1]58,所以德曼是借詩人研究嘗試解決現實問題。德曼認為,作為西方社會現代化進程中的一種思潮,浪漫主義常常招致誤解和批判。這其中有部分理論家表示,浪漫主義對形而上學絕對論與非理性的強調是一種法西斯集權主義的先聲,并且德國浪漫主義與德國納粹威脅世界的民族主義有著密切關系。古拉德指出:“研究十九世紀的文學和十九世紀的世界不能不注意到其民族主義中的浪漫主義因素……民族主義、帝國主義的極端發展便是所有這些疾病的蔓延。浪漫主義剛剛興起之時,德國民族主義便蟄伏其間,這是由浪漫主義本身的性質所決定的。”[5]德曼較為客觀地評價了德國浪漫主義,認為雖然其具有意識形態的色彩,但并非是德國納粹的統治工具,反而浪漫主義詩人洞悉了本體論問題,指出世界的本質是分裂與異化,與法西斯集權主義追求整體性與統一的目的相差甚遠。
德曼繼承浪漫主義寶貴的遺產,嘗試解決當代詩人所面臨的困境。第二次世界大戰之后,人類的物質世界與精神世界都遭到了毀滅性的打擊,當代詩人依然要面對當年浪漫主義所面臨的問題:意識與自然的分裂以及這種分裂所導致的異化。在這種情況下,詩人們回到自身,進行內省才是真正意義上的思考。他們不僅要認識到人類無法抵達客體存在本身、也難以達成徹底超越的局限性,還要清楚地看到當下社會中的各種分裂的狀態。德曼認為,能夠真實地體現這種有限性與分裂的詩人才是當下社會所真正需要的詩人。
德曼從自我意識入手研究詩人,在繼承黑格爾哲學思想的基礎上進一步發展與改造了自我意識概念,同時他還關注到了詩人自我意識中的分裂問題。雖然德曼對這一問題的探索為我們提供了詩人研究的新角度,但嚴格來說,這是一種主題式的批評,德曼以哲學概念為模版反觀文學現象,然后將其套用至具體的詩歌、詩人批評當中,這對于德曼的詩歌理論本身并無太大的建設性意義。所以,德曼對詩人自我意識的分裂問題的分析在獨具洞見的同時也具有一定的局限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