聶 楠
習近平總書記自2020年首次提出反壟斷和防止資本無序擴張之后,多次強調要辯證地看待資本的作用。作為分析和批判資本主義的基本理論工具,資本是馬克思思想體系的核心概念。伴隨著經濟的發展,作為一個范疇,資本的概念、形態在不斷衍生,作為一種運動,資本的動態發展過程具有客觀規律性,資本本性的當代展現借助于強勢的資本邏輯不斷拓殖。故而,如何在馬克思主義的視域下,厘清資本邏輯的理論形態,由馬克思所指證的資本邏輯理論在現實中如何多維度推演?如何在資本邏輯的現實運作中探索超越資本邏輯的可行性路徑?這些追問對于馬克思主義研究者來說是需要深入反思的關鍵問題。
論及資本邏輯,不可不提及資本這一基礎和源頭。“資本是一種會自行再生產、會在生產中自行增殖的價值。”[1]通過占有生產資料,資本家將勞動力變為商品,而借助于勞動力創造的剩余價值資本化,資本的擴張本性暴露無遺。在這一維度,資本表征的是持續獲取剩余價值的價值。資本“是一個經過各個不同階段的循環過程,這個過程本身又包含循環過程的三種不同的形式。因此,它只能理解為運動,而不能理解為靜止物”[2]。在這一維度,資本表征的是一個不斷循環的運動。我們所看到的資本是一種物,或者是一種物與物的關系,這都是資本頗具有迷惑性的見物不見人的“法術”,它所真正想隱藏的是一種以物象化為載體的社會關系。在馬克思看來,“資本是一種社會生產關系。它是一種歷史的生產關系。”[3]878在這一維度,資本所表征的是一種生產關系。資本不可能脫離物化具有社會性和階段性,所以資本所反映的決不是一種超歷史的社會關系,只是在一定社會階段存在,不可能是永恒的。既然資本作為社會關系而存在,人與人勢必存有主體間性,體現在資本主義生產方式中,就是資本家與勞動者的關系。在他們兩者的關系中,資本家通過對生產資料的占有,對勞動者的勞動力擁有了支配權,甚至勞動力也成為了商品。這種“你賣我買”的交易背后是工人出賣自己勞動力的使用權,所獲得的是遠遠低于勞動力應有價值的維持自身生存發展的必要生產資料。自由平等的交易背后是資本家與工人的剝削與被剝削關系。究其本質是資本在這一維度上的社會權力表征。基于以上四維的資本詮釋,是我們理解資本邏輯內涵的基礎。
在資本的運動過程中所展現出的資本運動的內在規律和必然趨勢,就是資本邏輯。資本邏輯一經產生,就以其自身發展影響著社會生活的各個領域。資本邏輯的具體表現首先是物質化的,伴隨著資本的擴張性,資本邏輯中物質生產資料的運行不斷膨脹擴展。資本的社會關系性質使資本邏輯不止表現為物的客觀邏輯,還表現出人的目的性邏輯。但是這種目的性的活動并不是“自由自覺的”,它宰制于資本的價值增殖,呈現出一種顛倒的異化狀態。馬克思多次指出“資本是主體”,是作為一個能動性的主體存在活躍于整個現代社會生產的運動過程。故資本邏輯是一個主體性的邏輯,是內化于社會中的生產、分配、交換體系。就其本質而言,以一種必然如此的方式貫穿于資本的發展過程之中,由資本自身的規定和本性決定,借助于主體性向度,通過一系列經濟環節作用并體現。質言之,資本邏輯作為一個總體性的范疇,其內涵不是單一層次的。資本邏輯源于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在現代社會中,伴隨著資本樣態的嬗變,資本邏輯在資本逐利的本性驅動下所展現出的含義和形態又是延展的。作為資本主義社會的總體性統治和支配力量,資本邏輯依托和附體在堅實的實體基礎,也就是資本主義私有制基礎之上,以剝削他人勞動為基礎、以社會化大生產為手段的私有制,構成了資本邏輯的基礎。在資產階級社會中,資本邏輯因為外生為現實的經濟利益和具體的物質力量,成為維護資產階級利益和統治的最大的意識形態。
1843年,馬克思開始轉向市民社會與國家關系問題的研究,從而開始了對資本邏輯批判的探索。《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是馬克思研究資本及資本邏輯的起始性著作,基于人性維度,將異化的“四重內涵”放置于對象活動的現實領域中尋求解答。這種異化邏輯正意味著馬克思資本邏輯批判的“出場”。“類”作為人獨有的存在方式,通過人類特有的實踐活動來展現自己的類本質。勞動是人類作為主體有意識的實踐活動,創造出人自身的類本質,創造出人的意識的社會活動。但是,在資本主義私有制的基礎上,勞動出現了異化,人不再是勞動的主體,勞動產品不再屬于勞動者。人受到財產的宰制,主體性的顛倒違背了人的類本質。統轄此時馬克思哲學中的主導線索還是人本主義的邏輯,所以,他只能從懸設的人本理想中生成出一條對資本的人本主義批判線索,沒有深入到社會生產關系領域,而無法引出一條對資本邏輯的真正的科學批判線索。
隨著對現實社會中存在的具體問題的關注,馬克思逐步擺脫了以上思路,實現了“兩個轉變”走向歷史唯物主義。用唯物史觀看待資本,后續的《德意志意識形態》《哲學的貧困》《共產黨宣言》為資本邏輯批判開拓了一個新的理論視域。一方面,馬克思對資本邏輯的歷史進步作用進行了毫不避諱的肯定和高度贊揚,確認資本自在內生的包含著文明化趨勢,對社會生產力的極大提高和人類自身的發展等都呈現了資本的歷史進步作用;另一方面,資本邏輯的本性決定了其無節制的擴張必然給人類帶來不可估量的災難。馬克思用形象生動的語言描述了資本邏輯的消極作用,在歷史唯物主義基礎上做出了科學分析,其批判的理論深度超越了單純的道德譴責。
“商品形式在人們面前把人們本身勞動的社會性質反映成勞動產品本身的物的性質,反映成這些物的天然的社會屬性,從而把生產者同勞動的社會關系反映成存在于生產者之外的物與物之間的社會關系。”[3]90在《資本論》中,異化不像《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作為馬克思批判的目的所在,而是借助于“拜物教”這一形式成為批判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手段。在這一系列從抽象上升到具體的范疇運動中,資本邏輯得到了本質性的說明。馬克思通過“異化邏輯”進行批判性思考的對象是以商品經濟為基礎的資本主義社會,從異化邏輯到生產邏輯再到資本邏輯,透徹地批判了資本主義社會以價值增殖為目的的特征。資本邏輯統攝生產邏輯,通過物質需要為指向的生產邏輯這一載體,揭示資本運動的規律與趨勢,從而釋明資本邏輯的本質與旨歸,這是馬克思對資本邏輯探索的必然路徑。
“剩余價值是解剖資本增殖和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一把鑰匙,打開了資本主義根本性困境的秘密,同時也揭示出資本主義生產方式和資本邏輯對人的奴役和剝削。”[4]在馬克思看來,既然資本必然造成勞動的異化,則只要資本處于運動過程之中,資本邏輯就存在并會起作用。正是在此意義上,馬克思畢生追求對于這一理論的清醒認識為如何應對資本邏輯的挑戰提供了可能。
由于資本邏輯的內在動力是資本的無止境的自我擴張、不斷增殖的本性,其必然要求不斷地擴大再生產,所以從這一角度看,資本邏輯處于不斷動態的發展中,在這一過程中,資本邏輯必然以“普照光”的形式對社會生活的領域發生作用,其創造性和脫域性相伴相生。所以,資本邏輯在社會中必然呈多維度的態勢展開。
從政治維度來分析,作為現代社會占支配地位的生產關系,資本的內在本性決定了它要得以徹底統治和展開,就必須從經濟基礎廣泛滲透到上層建筑之中。在現代性的條件下,資本是資本主義社會支配一切的經濟權力,它會把權力的邏輯帶入政治生活領域,實現其與政治權力的共謀。資本必然會從尋求對于勞動的支配權力上升到對于政治權力的支配,這就使得資本邏輯更深層意義表現在它是一種試圖永遠維護資產階級的統治地位、使現存狀態固化的意識形態。資本家作為資本的人格化,“資本家擁有這種權力并不是由于他的個人的特性或人的特性,而只是由于他是資本的所有者。他的權力就是他的資本的那種不可抗拒的購買的權力。”[5]
從經濟維度來分析,這一領域是資本邏輯作用的根本和基地。社會生產資料、商品和貨幣的物質形態,都或多或少地借助于勞動過程而體現,在勞動過程中具象化為可變資本和不變資本。資本邏輯與經濟發展密不可分,資本邏輯在經濟發展的過程中創造了巨大的財富和文明,在自行增殖的價值運動中實現其擴張本性。這種擴張性將一切地域、一切事物都納入資本邏輯中,世界市場的勻質化不斷加強,生產力得到了極大的釋放,當然財富也獲得了增加和不斷積累。
但是應清醒地看到,“資本不可遏止地追求的普遍性,在資本本身的性質上遇到了限制,這些限制在資本發展到一定階段時,會使人們認識到資本本身就是這種趨勢的最大限制,因而驅使人們利用資本本身來消滅資本。”[6]397所以資本邏輯的文明并不能遮蔽其發展永遠不可能突破資本主義基本矛盾的邊界。伴隨著資本邏輯持續孳生的自我否定和自我揚棄,資本在以不斷地擴張來克服內在的域界的過程中,使自身一步步滑向“賽點”。所以一旦資本邏輯的自我揚棄走到了盡頭,資本的命運只能使自我毀滅,資本邏輯也終將被超越。
馬克思對于資本邏輯的批判蘊含著深刻的倫理寓意。他認為資本不光有生產力之維,還存在生產關系之維,換言之,資本的本質是生產關系,但要通過各種物表現出來,以物為中介,聯接人與人、人與群體、人與社會。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在這種聯結中,必然有倫理關系的因素存在,馬克思從道德批判出發,把道德批判化作歷史批判的利刃,扎根于資本邏輯批判的本質中。資本邏輯本質上是反“人性”的,這是其“惡”的一面,而資本邏輯的文明一面彰顯了資本倫理“善”的倫理向度,資本推動科技進步和生產力的發展,為人的自由全面發展提供了有利條件。
資本邏輯現實性的多面表現使我們看到,伴隨著資本邏輯的挑戰,“物質生產力的發展——同時又是工人階級力量的發展——到一定時候就會揚棄資本本身。”[6]543人類的發展進程必須經過物支配人的資本邏輯的主體性顛倒這一階段,否則就沒有物質基礎的擴大,人類不可能自由而全面地發展,但是,必須看到,資本是歷史發展到一定階段的產物,是故資本邏輯不是永恒的邏輯。那么,資本邏輯是否是可替代的?揚棄其的現實路徑又是如何體現的?
就第一個問題而言,實際上需要回答的是馬克思對于資本邏輯的批判是否具有現實性和是否可以滲透進當代社會。很顯然,這是對于馬克思資本批判的歷史效應的誤讀。馬克思在《哲學的貧困》中批判了蒲魯東將資本邏輯形容為經濟范疇的抽象的自我運動史,資本邏輯的歷史運動不是臆測的判斷。資本邏輯的本質就是異化勞動,由異化勞動過渡到人的感性實踐,在雇傭勞動中實現價值增殖。在資本邏輯過程中,物的關系表達了現實中的社會關系,人被資本權力所裹挾,人的思想和行為都被這種權力所侵蝕成為資本邏輯的內容。
縱覽當今世界,資本擴張的本性使資本邏輯延展到現實的各個時空與場域,資本的全球化趨勢愈發強大。在歷史性的生成中,資本邏輯在不斷地突破外在的界限,伴隨著外在界限的一個個突破,資本在邏輯運動中自我更新和自我調整,這就是我們所看到的資本主義所容納的全部生產力并沒有全部發揮出來的現實。階段性的自我更新和調整是資本邏輯在某一特定的時間域中所表現出來的自我揚棄。但將這一階段性投擲于歷史的總體性視野中,不難發現,外在界限的一個個突破勢必會使資本邏輯面臨著自身的內在界限,這種全面總體性的自我揚棄將給資本邏輯帶來質的轉變,也就是馬克思筆下的“用資本消滅資本”。
就第二個問題而言,資本循環的再生產過程所不斷積累的貧困,揭示出了資本邏輯的困境,勢必生成揚棄資本邏輯的總體途徑:個人的發展解放與資本的消滅。資本邏輯的理論批判和價值旨歸都指向了消滅勞動的異化和資本的物化特性,消除資本主體與勞動主體之間的對立,使勞動力能夠自由地全面發展,形成自由人聯合體。馬克思創造性地指認了目前統轄現代社會的“資本的邏輯”內蘊著人類自由全面發展的途徑與資本邏輯“對話”的可行性,他站在歷史唯物主義的角度為共同體理論提出了新的倫理內涵。在馬克思看來,共同體范疇是實實在在的物質概念,他批判了康德以及黑格爾將共同體視為精神層次概念的觀點,但同時吸收了前人對于共同體為最高目的善的理論,將這種目的解釋為伴隨生產力發展最終達到的人類解放的自由聯合體——共產主義社會。共同體的核心價值在于實現人的自由發展,本質特征在于勞動成為生活的第一需要。社會個體不再是單向度的自我實現,而是在個人與環境的實踐互動中的共同進步。共產主義社會可以看作是共同體的一種體現,其中成員各盡其能、各取所需,每個人的自由發展成為一切人自由發展的條件。
在總體途徑中,揚棄資本邏輯路徑的具體現實理路,正在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偉大進程中逐步得到說明。“資本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重要生產要素,在社會主義市場條件下規范和引導資本發展,既是一個重大實踐問題,也是一個重大理論問題。”[7]習近平總書記的這一強調可以看作是突破資本邏輯挑戰的“星星之火”。在理論層面,2021年,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提出了防止資本無序擴張。我們既要清醒地認識到資本邏輯的植入是無法規避的客觀現實,又要在如何利用發揮其正面效應,促進其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的良性互動。在實踐層面,堅持黨的領導、踐行以人民為中心、發揮公有制的優勢、引領和調控資本發展都是對資本邏輯的否定,也是在這種否定關系的基礎上,可以達致對于資本邏輯的“揚棄”和“超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