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文銳 瞿惠燕 王 田 唐巧林 周華
上海中醫藥大學附屬曙光醫院心內科,上海 201203
心力衰竭(heart failure,HF)作為一個全球健康問題,每年數以萬計的人因HF 而死亡。慢性HF 影響著近620 萬美國人,是每年大約100 萬人出院的主要診斷和200 萬住院患者的二級診斷[1]。到2030 年,美國將有超過800 萬(每33 人中就有1 人)患有HF,2012—2030 年,預計HF 的實際直接醫療費用總額將從210 億美元增加到530 億美元[2-3]。根據《中國心血管報告2018》[4],我國心血管病現患人數約為2.9 億,而HF 占450萬[4]。隨著我國人口老齡化的加劇,HF 患者人數將進一步增多,用于HF 防治的醫療費用投入將進一步加大,對于我國的經濟發展可謂是一個嚴峻的挑戰。HF 是指在多種病理因素的刺激下心臟的結構和功能發生異常改變,心臟的收縮和舒張功能出現障礙,致使心臟發生病理性重構的臨床綜合征,其主要表現為心排出量減少、組織缺血缺氧、肺淤血及體循環淤血等一系列臨床表現[5-6]。現代醫學認為HF 的發病機制主要與神經-體液-內分泌系統及細胞因子過度激活有關,目前對于HF 的治療尚無特異性治療藥物,臨床上主要以醛固酮拮抗劑、腎素-血管緊張素-醛固酮系統阻滯劑(血管緊張素轉換酶抑制劑或血管緊張素受體拮抗劑)和β 受體阻滯劑為主,輔以洋地黃制劑的綜合治療為主[7]。而中醫藥在治療心血管疾病方面具有顯著優勢,中醫古籍中并無HF 這一病名,但臨床上根據其癥狀及體征,可將其歸屬于《金匱要略》中“胸痹病”之范疇,并在原文中提出“陽微陰弦”為胸痹病的根本病因病機。
周華教授,上海中醫藥大學博士生導師,長期致力于HF 的臨床和科研工作,學貫中西,熟諳中醫經典,在臨床上善用經方治療HF 等心血管疾病。周教授認為HF 為本虛標實之證,其病因病機可用“陽微陰弦”四字概括。陽微者為腎陽虛衰,陰弦者實指痰濁、水飲、瘀血等有形實邪上凌心肺。基于“陽微陰弦”這一理論,并結合自己多年的臨床經驗,周教授自裁鹿角系列方用于HF 的治療,在臨床上取得顯著療效。
陽微在原文中原指寸口脈微,尤在涇在《金匱要略心典》“陽微、陽不足也”,而《醫宗金鑒》進一步指出“陽微,寸口脈微也,陽得陰脈,為陽不及,上焦陽虛也”。由此可以看出,陽微雖指脈象,實則反映的是上焦心陽虛衰這一病機。心居上焦,為火臟,主司君火,腎居下焦,為水臟,主司相火。《景岳全書》云:“五臟之陽氣,非腎不能發。”腎者先天之本,內藏真陰真陽,五臟之陽氣皆來源于腎,腎陽充足則心陽充沛,腎陽虛衰則必然導致心陽虛衰、誠如鄭欽安《醫法圓通》“真火與君火本同一氣,真火旺則君火始能旺,真火衰則君火始衰”[8-10]。在HF 的發展過程中往往可以出現心悸、氣喘、水腫等腎陽虛衰,不能納氣行水之表現,因此周教授認為陽微應理解為腎中陽氣衰微更為貼切。研究表明,從心腎陽虛論治HF,應用溫陽方劑如真武湯、四逆湯、苓桂術甘湯等,可有效抑制心肌細胞凋亡及炎癥反應,利尿消腫,減緩心肌重構[11]。
陰弦者在原文中原指下焦陰寒之邪過盛,陰乘陽位,痹阻心脈,而致胸痹病的發生。周教授認為陰弦者不應單理解為下焦陰寒之邪,在HF 發生發展過程中,由于陽氣衰微往往可以產生痰濁、水飲、瘀血等一系列病理產物,而這些病理產物又可以進一步耗傷人體之陽氣,導致人體陽氣進一步虛衰,如此便陷入一個惡性循環,這也是HF 遷延不愈的關鍵病因[12]。中醫理論認為百病多由痰作祟,久病必瘀,久病及腎,HF 是一個慢性進展的過程,往往瘀、痰、水三者互見。血得寒則凝,得溫則行,心主血脈,血液的正常運行賴以心陽的溫煦及推動,氣為血之帥,心陽不足則行血無力,血液運行遲緩而成瘀血;腎主水液,若腎陽虛衰,無力化氣行水,致水邪泛濫于全身而形成水腫;其次,若腎陽虛衰則不能溫煦脾陽,致脾陽不足,脾陽不足則不能運化水濕,日久痰濁之邪化生。因此在HF 的治療中往往會加用化痰、活血、利水之類藥物[13]。
明代張介賓《類經圖翼·大寶論》曰:“天之大寶,只此一丸紅日;人之大寶,只此一息真陽。”周教授認為HF 的病位在心,其根在腎,在疾病發展過程中應時時刻刻注意固護其腎陽,腎陽者為一身陽氣之本、性命之根,留得一分陽氣,便留得一分生機[14]。因此周教授認為在HF 的治療過程中應將溫扶腎陽貫穿疾病始終,故鹿角系列方以鹿角溫補腎陽為君藥。《本草經疏》謂:“鹿角,味咸氣溫,咸溫入腎補肝,補陽又能益氣也。”在HF 臨床治療上著眼于腎陽,分早、中、晚三期分期論治,早期以溫補腎陽為主,中期以溫腎活血為主,晚期以益氣溫陽、活血利水為主。
周教授認為HF 的早期往往存在高血壓病、冠心病、心律失常等疾病史,疾病日久,傷及腎中陽氣,故早期多以腎陽虛為主,因此早期多運用補腎之品,以達到平補腎陽之功,腎陽充足則心陽充沛;方以鹿角方(鹿角、補骨脂、淫羊藿、山萸肉、女貞子、沉香等)加減。方中以鹿角、補骨脂、淫羊藿溫補腎陽;山萸肉、女貞子滋補肝腎之陰,寓有陰中求陽之意;沉香納氣歸腎,《本草新編》謂“沉香溫腎而又通心”。實驗表明鹿角方能通過阻斷PI3K/AKT 信號通路顯著抑制AngⅡ誘導的乳鼠心肌細胞肥大[15]。網絡藥理學研究進一步表明鹿角方可以通過多途徑、多靶點的方式抑制炎癥、調節激素來治療HF,其中PRKCA 及松弛素信號通路可能是其關鍵靶點及通路[16]。
血得溫則行,得寒則凝,血液的正常運行賴以陽氣的溫煦作用。周教授認為HF 中期由于腎陽進一步虧虛,人體血液得不到陽氣的溫煦,血液運行遲緩而成血瘀,此期需酌加活血化瘀之品,以通利血脈,故中期以溫腎活血為主。方以鹿紅方(鹿角、紅花、補骨脂、淫羊藿、山萸肉、女貞子等)加減,鹿紅方為在鹿角方的基礎上加紅花一味,以增強活血化瘀之功。《本草經疏》謂:“紅花,入心肝經,為行血之要藥。”現代藥理研究證實西紅花具有保護心臟的功能,其中主要的活性成分西紅花苷具有抗動脈粥樣硬化、改善心肌缺血、調節心肌再灌注損傷、抑制心肌肥厚等作用[17]。動物實驗證實,鹿紅方能通過gp130/JAK2/STAT3、TGF-β1/Smads 信號通路,抑制心肌梗死后HF 大鼠的心肌纖維化,改善HF 大鼠的心功能[18-19]。
周教授認為血不利則為水,同時由于腎中陽氣大虧,陽不化氣,水液不能蒸騰氣化,致使水濕停聚,聚則易生痰飲之邪。故HF 后期患者可見雙下肢凹陷性水腫、唇甲青紫、舌質紫黯、舌下絡脈迂曲粗大怒張等血瘀水停之重癥表現,因此HF 后期需在溫陽益氣的基礎加以活血利水之品。治以益氣溫陽、活血利水,方以鹿芪方(鹿角、黃芪、紅花、葶藶子等)加減。方中以鹿角、黃芪益氣溫陽,使陽氣有根;紅花活血化瘀,葶藶子瀉肺利水消腫。研究表明葶藶子可增強心肌收縮力,抑制心肌細胞纖維化進程及膠原蛋白的沉積[20]。鹿芪方可抑制ROS/NLRP3/Caspase-1 通路活化,減輕心肌炎癥反應和抑制心肌細胞凋亡,以減輕HF 小鼠的心肌纖維化程度[21]。
患者,女,70 歲,以“反復胸悶氣短9 年,加重伴下肢水腫2 個月”為主訴,于2021 年2 月15 日就診于上海中醫藥大學附屬曙光醫院。患者9 年前開始出現胸悶、乏力,先后多次于當地醫院住院治療,具體不詳,癥狀時輕時重。2 個月前感冒后出現咳嗽咳痰,痰色白量少,伴活動后氣喘,雙下肢水腫,無胸悶心慌,于當地醫院就診。胸部CT 示:兩肺散在炎癥,心影增大,冠狀動脈鈣化。予抗感染、解痙平喘等治療后咳嗽咳痰好轉,仍有活動后氣喘,雙下肢水腫。既往史:2型糖尿病20 年,高血壓病10 年,經皮冠狀動脈介入術后5 年。現癥見:咳嗽咳痰、胸悶氣短,動則氣喘,畏寒肢冷,雙下肢水腫,舌淡胖有齒痕,邊有瘀點瘀斑,苔白膩,脈沉細緩。查體:血壓107/60 mmHg(1 mmHg=0.133 kPa),心率62 次/min。輔助檢查:心臟超聲示左心房大、三尖瓣輕度反流、輕度肺動脈高壓、左室舒張功能減退,射血分數36%。腦鈉肽:354 pg/ml。西醫診斷:慢性HF(紐約心臟病學會心功能Ⅲ級)、冠心病、高血壓病、2型糖尿病。中醫診斷:胸痹病,心腎陽虛證兼血瘀水停。治法:溫陽益氣、活血利水。予鹿芪方加減(鹿角12 g、紅花12 g、桂枝15 g、黃芪30 g、黨參20 g、葶藶子15 g、桑白皮15 g、車前子30 g、茯苓15 g、白術15 g、黑附片6 g、丹參15 g),共14 劑,水煎服。
2021 年3 月2 日二診:患者已無咳嗽咳痰,自覺胸悶氣短減輕,雙下肢水腫大減,仍覺畏寒,余無明顯不適。血壓115/70 mmHg,心率65 次/min。舌淡胖,苔薄白膩,脈沉緩。上方去車前子、葶藶子、丹參、紅花,黑附片減量為3 g,加淫羊藿15 g、肉桂6 g、淮山藥30 g,14 劑,水煎服。
2021 年3 月17 日三診:患者自覺稍有胸悶氣短,可滿足基本日常生活,雙下肢不腫。血壓110/70 mmHg,心率70 次/min。舌淡胖,苔薄白,脈沉緩較前有力。復查心臟超聲:左心房大、三尖瓣輕度反流、輕度肺動脈高壓、左室舒張功能減退,射血分數42%。上方去黑附片,鹿角、淫羊藿、肉桂減量繼服。
按語:患者,老年女性,患病日久,傷及心腎之陽氣,腎陽虧虛,不能納氣行水,故見胸悶氣短,動則氣喘,雙下肢水腫。心腎陽氣虧虛不能溫煦周身,故見畏寒肢冷。心腎陽氣虛衰不能溫煦脾土,脾土不能運化水濕,痰飲水濕之邪上犯心肺,故見咳嗽咳痰。舌淡胖有齒痕,邊有瘀點瘀斑,苔白膩,脈沉細緩,為心腎陽虛、血瘀水停之癥。故以鹿芪方加減以溫陽益氣,活血利水。方中鹿角、黑附片、黨參、黃芪、桂枝溫陽益氣,丹參、紅花活血化瘀,車前子、葶藶子、桑白皮瀉肺利水,茯苓、白術健脾利水。二診患者已無咳嗽咳痰,雙下肢水腫大減,故方中去車前子、葶藶子,恐期久用而傷陰;舌已無瘀點瘀斑,故去丹參、紅花;加入淫羊藿、肉桂加強溫腎納氣、化氣行水之功,淮山藥健脾滋陰,育有陰中求陽之意。三診患者諸癥皆減,溫腎助陽之品久用易化燥傷陰,故去黑附片,鹿角、淫羊藿、肉桂減量服用。
諸多醫家同樣圍繞HF“陽微陰弦”病機理論進行了疾病論治探索與思考,例如國醫大師鄧鐵濤教授認為少火不足、君火自弱是HF 的主要病機,并提出使用附子微升少火以補心氣的治療原則[22-23]。國醫大師顏德馨認為擴張性心肌病以心腎陽虛為主,痰濁、水飲、瘀血為標,治療上以溫補心腎之陽治本,活血、利水、化痰以治其標[24]。國醫大師阮士怡教授同樣也認為HF病位在心,但并不局限于心,脾腎虧虛是貫穿于HF 全過程的重要病機,并提出“育心保脈”理論治療HF[25]。
本文基于“陽微陰弦”病機理論,指出HF 的發生發展不僅與心相關,還與腎有著密切的聯系。心腎是一個統一的整體,在生理和病理上相互影響,相互制約。在HF 的治療上,應重視從整體出發,從腎治心,上病下取,治病求本,將扶正祛邪貫穿疾病始終。根據HF 所處階段和時期的不同病機特點應用鹿角系列方,符合中醫辨證論治的特點。在HF 早期應用鹿角方溫腎助陽,以治本為主;中期應用鹿紅方溫腎活血,治本的同時輔以治標;晚期鹿芪方益氣溫陽、活血利水,扶正與祛邪兼顧,標本兼顧。
對鹿角系列方前期基礎實驗的總結可知,鹿角系列方可通過多途徑、多靶點改善心室重構,延緩HF的發生和發展。鹿角系列方作為HF 治療的經典方劑,本團隊已經開展鹿芪方治療慢性HF 階段的前瞻性多中心研究(SHDC2020CR1053B),以期驗證其臨床有效性和安全性,為中醫藥臨床精準用藥提供證據支持。未來應圍繞“理論-方藥-臨床-基礎”四項環節,促進中醫經典理論轉化和方藥療效機制解析,不斷積極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