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子華
《曾有過這樣一位女王》被認為是威廉·福克納長篇小說《沙多里斯》的后記。故事發生時,沙多里斯家族已至沒落,家族中所有的成年男性都已死去,只剩下三位女性成員以及孩子。這部小說篇幅短小、內容凝練,極具文學價值。福克納作品中的女性角色歷來是學者們解讀福克納作品的重點視角之一。作者采用獨特的敘述技巧,在該小說中成功塑造了三個女性形象:代表著南方傳統的姑婆珍妮、被傳統婦道觀所折磨的娜西薩以及忠誠的黑人女仆埃爾諾拉[1]。從生態女性主義的角度來看,《曾有過這樣一位女王》包含的不僅僅是對父權社會女性道德觀的反抗,也展現了福克納對自然、男性、女性之間關系的深刻思考。
生態女性主義是20世紀下半葉誕生的新理論,是女性主義的一個重要分支。早在1952年,西蒙·德·波伏娃就曾指出:在父權制社會中,女性和自然都以“他者”的身份出現[2]。隨后,在1974年,法國學者弗朗西絲娃·德·奧波妮在她的著作《女性主義·毀滅》中明確使用了“生態女性主義”這個表述[3]。作為女性主義的一個分支,生態女性主義由多種女性主義思想之中孕育而來,因此,生態女性主義又可以細分為不同的派別。然而,不論是哪種派別的生態女性主義,都有著共同的基點和目的,他們都關注性別偏見,反對男權統治并試圖尋求性別平等。
與其他女性主義相比,生態女性主義更加關注男性、女性與自然之間的關聯。生態女性主義者認為,女性和大自然之間存在著某種聯系。女性之所以與自然聯系起來,并不僅僅在于女性的社會身份,而且在于女性與大自然都遭受著相似的來自男性統治力量的壓迫。其次,女性與大自然的聯系還存在于女性與自然所承擔的角色類似,都擔負著養育者和照顧者的傳統角色。除了將自然與女性聯系起來外,生態女性主義者還建立了女性與有色人種、兒童和窮人等各種從屬群體之間的聯系。另外,生態女性主義者尋求終結男性強加給其他種類生命的各種壓迫和統治,并倡導地球上的生物一樣享有平等的權利。生態女性主義者反對男性的主導地位,并試圖找出父權制思想的起源。他們發現二元論和階級思維,導致了男性產生的優越感。生態女性主義者認為,要想打破男性的主導地位,首先要破除二元論思想,即認為男性、文化、理性等概念高于其所互補的女性、自然和情感等概念的思想。
總之,生態女性主義可以通過三組關系來解釋:女性與自然,女性與男性,男性與自然。因此,本文將從這三個視角解析《曾有過這樣一位女王》,以解構威廉·福克納作品中的生態女性主義關照。
生態女性主義者認為女性與自然之間存在某種密切的聯系。盡管《曾有過這樣一位女王》故事篇幅較短,但小說中女性角色與自然卻有著獨特的聯系,這種聯系主要體現在珍妮姑婆和娜西薩這兩個角色身上。
首先自然意象總是伴隨著女性形象出現。花園里的茉莉花這一意象象征著珍妮姑婆。它在故事中出現了兩次,每次都隨著珍妮姑婆一起出現。茉莉花是五十七年前珍妮姑婆帶來的,由于在戰爭中她的父親和丈夫被殺害,房子也被燒毀,因此,珍妮姑婆只能來投奔她的哥哥。珍妮姑婆成為寡婦已經將近六十年了,正與茉莉花象征著忠貞、貞潔的花語相符。茉莉花陪伴著她的青春時期,也目睹了她成為寡婦后慢慢衰敗的日子。茉莉花的首次出場是在當珍妮姑婆和女仆埃爾諾拉從窗戶向外望去,看到了娜西薩母子兩人。“再過一會兒,花園里的茉莉花就要散發出傍晚的香氣,一陣陣緩慢地飄到屋里,濃濃的幾乎可以用手觸摸到,甜膩的花香、過分甜膩的花香。”[4]187。可以看出珍妮姑婆十分喜愛茉莉花,才會將五十七年前帶來的茉莉花栽種至今。茉莉花濃郁的香氣充斥著整個房子,暗示著珍妮姑婆在家族中的統治權威,雖然是看不見的,但卻在無形中左右著家族中大大小小各種事宜,這種代表著傳統男權社會的統治權威如同濃郁膩人的茉莉花香氣,使人感到窒息、喘不上氣。
同時娜西薩的名字也與自然息息相關。娜西薩的名字由單詞“narcissus”演變而來。英文“narcissus”意為水仙花,在希臘神話中有著一位俊美的少年,因為迷戀于自己在河水中的倒影,最后化為河邊的一株水仙花的傳說。因此,水仙花這一意象蘊含著自戀、期盼愛情的意味。可見福克納并不是隨意為角色命名,娜西薩名字所代表的自然意象也暗示了她的性格特點,似乎為她的悲劇故事奠定了宿命的基調。
另一個與女人有關的重要自然意象是小溪。小溪這個詞在小說中多次出現。從孟菲斯回來后,娜西薩帶著兒子穿著衣服整夜一動不動地坐在小溪里。娜西薩的這一奇怪舉動看似難以費解,其實是想要通過河水來凈化自己的身體和心靈。珍妮姑婆把這條小溪稱為密西西比的約旦河。約旦河在《圣經》中指耶穌洗禮的神圣之地。而在小說中普通的一條小溪被視為約旦河,可見大自然在女人眼中是神圣的,仿佛自然和溪水具有洗清罪孽、使人獲得新生的功能。
在故事中,自然形象的出現總是與女性角色聯系在一起,這顯示了自然與女性之間的密切關系。自然意象不僅是象征女性角色的獨特意象,同時珍妮和娜西薩也都對大自然表現出了特殊的情感。珍妮姑婆將她消逝的青春寄托在茉莉花上,娜西薩認為自然是神圣的存在。仿佛大自然為受到男權壓迫的女性提供了治愈的力量,為她們的生活帶來慰藉。
生態女性主義認為二元論和父權制是女性和自然受到壓迫的根本原因。生態女性主義者反對父權制壓迫,倡導為所有受壓迫者爭取平等和諧的生活條件,包括婦女、自然以及其他一切事物。在這部短篇小說中,面對美國南方男權社會強加于女性的“婦道觀”,不同女性角色有著不同的態度與反應。這些女性角色的遭遇也正是福克納所處時代的女性境遇的縮影,福克納的描繪反映了他對女性所處境遇的思考與同情。
沙多里斯是一個沒有男人的家庭,但這并不代表著家族中的女性從父權壓迫中解放了出來。在這個父權制家庭中,珍妮姑婆代表著缺席的男性家長。她是統治家族多年的“女王”,并象征著家族中的男性形象。就像女權主義者認為的那樣,女性角色和女性特征不是天生存在的,而是由男性強加于女性身上的標簽。在這個男性家長不在場的家庭中,珍妮姑婆扮演著“父親”的角色[5]。因此,雖然她是女性,但她實際上象征著家庭中的父權權威。當她得知匿名情書事件時,她敦促娜西薩燒掉這封信,并認為:“一位正派女士不應對這種男人手軟,盡管他干那種事是在信上”[4]190。顯然,珍妮姑婆對“淑女”的看法與整個父權社會的看法是一致的,她進一步想要說服娜西薩認同并順從自己的想法。珍妮姑婆相信她自己的觀點、言行都是與父權社會一致的,她的思維邏輯是典型的父權思維。珍妮姑婆在小說中是一個悲劇人物,因為不論是她所扮演的女性角色抑或是男性家長角色都不是父權社會強加于她的,而是她主動承擔的。她甚至沒有意識到父權社會對女性的壓迫,并相信她所持的“女性婦道觀”是理所當然的。
小說中另一個服從于父權制社會的人物是黑人女仆埃爾諾拉。與珍妮姑婆一樣,她也默認了男性對女性和次要群體的偏見。埃爾諾拉是約翰上校和黑人女性所生的私生女,也是老貝亞德同父異母的妹妹,所以珍妮姑婆其實是她的姨媽。盡管她的秘密身份不可能為任何人所知道,她始終保持著對沙多里斯家族的忠誠。埃爾諾拉是約翰上校的私生女,但因為她有著一半的黑人血統只能成為家里的女仆。雖然和她真正的家人住在一起,但她并不被沙多里斯家族所接受。然而,她并沒有為這種偏見感到憤怒與不甘。相反,她認為這種父權制帶來的不平等偏見是正常的事情,并且埃爾諾拉也用南方傳統女性婦道觀來判斷他人,并鄙視娜西薩的所作所為。珍妮姑婆和埃爾諾拉都是受父權制壓迫的受害者,但同時她們也是父權制社會的幫兇。她們認為女性所遭受的不平等待遇是理所當然的,并麻木于自己的遭遇。不僅如此,她們還利用這些規則來評判他人的行為,并幫助維持父權制社會秩序。
娜西薩表現出不一樣的態度。一開始,她暗中與父權制社會強加給女性的婦道觀作斗爭。當她早年收到那些情書時,她并沒有像珍妮姑婆要求的那樣試圖找出并懲罰寫信的人,而是偷偷地把它們藏起來,一遍又一遍地閱讀。隱藏這些信件表明了作為一個女人,娜西薩渴望愛情。對愛情的渴望是人類的普遍感受,但是在父權制社會中卻是不被允許的。然而娜西薩沒有堅持自我,她不自覺地內化了這種父權制的社會秩序,并把它當成了自己的行為準則。信件被盜后,娜西薩感到十分不安,無論付出什么代價,她都要將信件拿回。由于她對自己的名聲和家族尊嚴的高度重視,娜西薩別無選擇,只能接受聯邦官員的無禮要求。此外,出于對南方貞潔觀的根深蒂固的看法,她帶著兒子在小溪里坐了一整夜,想要在像約旦河一樣神圣的河水里得到救贖。娜西薩對貞潔的重視,也可以看出美國南方父權制社會對女性的壓迫。娜西薩的內心是矛盾的,一方面她想要恪守南方傳統,同時出于人性又暗自反抗舊南方婦道觀[6]。娜西薩對于父權制桎梏的態度經歷了從反抗到認同的轉變,僅憑一個人的力量她無力改變社會所要求的女性婦道觀。如同命運的玩笑,娜西薩為了維護家族表面的尊嚴犧牲了自己所看重的貞潔。
總之,小說中三位各不相同的主要女性角色都受到了來自男權社會的壓迫。然而,無論是否與之抗爭她們都無法擺脫父權制規則對女性的限制,以及悲劇的命運。正如有學者曾指出:福克納所塑造的女性角色“總是滲透著、飽和著他自己的思想感情、審美觀念、表現著他個人的褒貶和愛憎以及對生活的認識理解和評價”。[7]福克納通過刻畫這三位女性角色,表現出了他對所處時代社會中父權壓迫、女性及次要群體生存樣態的關注。
在該小說中,自然和男性是疏離的。男性角色幾乎從整個故事和自然中缺席。男性在自然界中的缺席表明了他們與自然之間冷漠的關系。娜西薩的丈夫很年輕,然而卻在駕駛飛機時意外死亡,珍妮姑婆的丈夫和父親也死在了戰場上,這個家族中只有女人和孩子幸存了下來。戰爭對人類和地球來說都是一場災難。然而,它是父權社會中獲得榮譽和土地的重要方式。因此,一個人在戰爭中喪命可以被看作是破壞自然所帶來的惡果。除了那個十歲的男孩兒,沙多里斯家族的所有男性都死了。男孩是在小說中唯一與自然有聯系的男性角色,他陪伴著母親一起在小溪里度過了一整夜。似乎只有男性與自然建立起和諧的聯系才是唯一可選的道路,一旦男性切斷了與自然的聯系,他的生命很快就會中斷。
生態女性主義者認為婦女與自然是相互關聯的。女性和自然一樣,都能夠孕育生命,也都是被父權制剝削的一方。生態女性主義強調人與自然必須和諧共處,這與父權制社會對自然的無限征服和占有完全不同,它是關于宇宙萬物平等的思想,也就是要關注不同物種、不同性別、不同種族之間的平等關系,強調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之間的和諧與平等。威廉·福克納生活在美國南北戰爭結束后新舊交替的時代,他關注社會現實和復雜時代背景下人類的命運,其作品中常常映射出美國南方社會的社會現實問題。《曾有過這樣一位女王》聚焦于新舊時代交疊時女性的生存境遇,既展現了女性與自然的親密關系,也展現了男性與自然的疏離以及父權制對女性、自然和黑人等弱勢群體的壓迫。福克納作品中的女性觀和自然觀超越了他所處時代對女性的看法,通過對女性生存樣態的描述表現出他對女性的同情、對美國南方婦道觀的批判以及對人與自然關系的深切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