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鑫亮
本雅明在《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一書中,對藝術作品復制的發展過程進行了詳細描述,復制技術走過了一條漫長的路:從古希臘開始的鑄造制模,對青銅器、陶器、硬幣的復制;印刷術對文字的復制傳播;以及在文字印刷術之前木刻技術對版畫藝術進行的復制,直到中世紀的鐫刻、蝕刻,19世紀的石印術。石印術的出現在本雅明看來它使復制技術達到了一個全新的階段,因為它并不是在一個木板、銅板上進行刻畫,而是變成按照設計稿在石板上描樣。本雅明評價這種復制的技術第一次不但讓產品大量進入了市場,而且以其不斷變化著的形式進入市場[1]82。
石印術發明后的幾十年里,攝影技術就超過了石印技術。攝影技術使形象復制過程大大加快,手在藝術創作中的職能被減弱,眼睛通過鏡頭直觀對象更為快捷,眼睛捕捉畫面的速度比手直接畫快得多。尼埃普斯和達蓋爾使照相成為現實。但要知道最開始出現的達蓋爾銀板照相技術也并不是直接應用于我們現在所謂的拍照片,達蓋爾的銀板寫真與以復制方便拍負片為主的攝影方法是不同的,達蓋爾的攝影成片具有獨一無二性。它的制作過程十分復雜,需要在光照條件良好的情況下,進行長達10多分鐘的曝光,需要有固定的位置,在人像拍攝時被拍者需要固定一個姿勢很長時間,當時照片的拍攝成本大約在25金幣法郎,通常是被像珠寶一樣保存在一個小盒子里[2]。有些畫家將照片轉變成了輔助作畫的手段。攝影的復制技術成熟就是卡洛法的廣泛使用,英國人塔爾博特發明的卡洛法用紙做底片,再轉印到另外一張紙上,最終得到正片。這種轉印法就可以達到批量復制傳播的目的,之后的反轉片、負片技術的發布,拍照逐漸走向大眾。復制技術不斷發展出現了濕板火棉膠工藝、蛋白銀鹽工藝到膠片攝影,以及如今的數碼攝影、手機攝影。可復制技術的不斷發展革新,電影與此同時也應運而生。
在經歷一個漫長的發展歷程后,技術的介入會對傳統藝術作品有什么影響,在技術復制時代如何保持自己的價值,維護藝術的地位,藝術的根基如何在可復制技術的沖擊下保持自身,這就是本雅明提出的一個嚴峻的時代問題。
本雅明認為技術復制時代傳統的藝術作品丟失的是光暈[3],光暈在這里是本雅明具有創見的在藝術作品本質上的表述。首先本雅明提出自然意義上的一個解釋:在夏天的午間時刻,一邊休憩一邊望向遠方地平線上一座連綿不斷的山脈或投下綠蔭的樹枝,那就是這座山脈或這根樹枝的光暈在散發[1]13。這種感覺即在一定的距離之外但自身卻產生了如此貼近所看之物的獨一無二的顯現,這就是本雅明的光暈自然意義上的理解。但是這里對于光暈這一概念的理解十分關鍵,不能將中國美學背景中對韻的理解帶入其中,這就容易曲解本雅明的本意,因此,需要明確定義什么是光暈。
光暈(Aura)在國內有很多翻譯的版本,比如“韻味”“靈暈”“靈光”“光韻”“意蘊”,這里需要以一個客觀的角度去研究這個詞的來源,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釋。光暈最早出自德語中的Aura,也就是在教堂里圣像畫中環繞頭部的“光暈”,在繪畫中與神圣的意義相符合。因此,本雅明用“光暈”形容藝術品的神秘韻味和受人膜拜的特性,這就是光暈最源頭的解釋。理解了這層意義之后,就不難明白本雅明對藝術作品中的膜拜價值就來源于此。在對藝術作品的膜拜中都會有這樣的體驗,對象雖近在眼前,但是卻又離我們很遠。這也就是光暈帶給我們的,在面對藝術作品時那種如此貼近但又在一定距離之外的獨特感受,膜拜價值在其中才能得到合理的解釋。對于圣像畫的觀賞我們矗立在畫前呈現的是其物質方面,即近處之物,但這并不能損害在它的顯現背后的遠方之物,這就是藝術作品的原真性、獨一無二性。另外一個很重要的就是“光”。這也是去理解西方美學思想中不可忽視的部分。奧古斯丁認為美就在于整一,和諧,物體的美是各部分之間的協調且適當比例,加上一種悅目的顏色[4]這里的顏色就是光的作用,因此,中世紀時期在藝術作品中都能看到各種頭頂光環的神出現,如圣母的頭頂、耶穌及其門徒的頭頂,而光暈就是出自這里。因此,光在西方背景下具有本體論意義以及象征意義,理解它一定要將其置入其具體背景才能得到最合適的解釋。
這樣我們就清楚地理解了光暈的真正含義,而且也明白了為什么本雅明將光暈解釋為傳統的藝術作品的本質屬性。膜拜價值就是源自于藝術作品的光暈,源于其原真性。但是隨著技術的進步,復制技術的出現,大量的藝術作品被復制,被傳播開來,從印刷到攝影、電影的發展,將傳統藝術作品中的唯一性、神秘性、即時即地性,將其光暈摧毀掉了,這就是技術復制時代光暈面臨的危機。
光暈的消失是一個漫長的過程,一件藝術作品的最初是作為巫術禮儀的存在而被膜拜的。其中的宗教巫術光暈在時代、歷史、政治、媒介的世俗化了的形式中,依然清晰可辨。我們在觀看寺廟佛像,看古希臘的眾神像,看一些中世紀的壁畫如《創世紀》《哀悼基督》等時,仍然會產生敬畏之心。因此,本雅明認為真正的藝術作品的獨一無二的價值就根植于神學。但是隨著革命性的復制方法,如照相技術的出現,就將這種神學的關系從藝術作品中抽離掉了。可技術復制時代將藝術作品中的即時即地性、原真性、神秘性破壞了,本來應該親自前往寺廟,博物館,歷史遺跡才能看到的藝術品,現在通過照片、互聯網就能輕易看到,并且照相技術讓我們輕而易舉地就能擁有藝術作品的復制品,成本越來越低,這就是本雅明提出現代社會的大眾擁有著使實物在空間與人性上更容易“接近”的愿望,就如對一件藝術品的復制品也很喜歡,這里已經克服了原作的獨一無二的束縛。當代大眾把一件東西從它的外殼中撬出來,摧毀了它的光暈,本雅明認為這種當代的拜物意識最初來源于世間萬物皆平等的意識[1]14。
當大眾面對越來越多的復制品時,對他們來說藝術就成為了消費品,傳統藝術的神圣性被消解,膜拜價值就走向了展覽價值。但本雅明認為對這種轉向的考察必須十分公正:“一件藝術作品的可機械復制性在世界歷史上第一次把藝術作品從它對禮儀的寄生中解放了出來。當藝術創作的原真性標準失靈之時,藝術的整個社會功能也就得到了改變。它不再建立在禮儀的根基之上,而是建立在另一種實踐上,即建立在政治的基礎上[1]17。”阿瑟丹托在《藝術的終結》的第一章哲學對藝術的剝奪也談到了藝術中分類的政治性,即將把藝術分成美的藝術和實用的藝術,以提升之名,把美的藝術與生活區分開來,這也就傳統意義上的藝術二分即美與實用,美的就是從所熟悉的實用功利的現實世界分開,拉開距離。“但要明白這種將二者分開的權利,即分類的權利就是統治的權力,那么本質上是政治性的[5]。”無論如何判定藝術作品價值的高低,技術如何引導藝術發展,始終明白藝術作品的價值就在其自身,但非藝術的外在因素的影響不可忽視,甚至有時候會本末倒置,因此,重建藝術的光暈就是一件迫在眉睫的歷史任務。
復制時代如何重建藝術作品的光暈是一項重要的任務。本雅明在《機械復制時代的藝術作品》中認為“人像的繪畫為膜拜價值找到最后的避難所,這也是最后一道防線,當最后一道防線也就是照相攝影都不再關注人像的時候,展覽價值就首次超過了膜拜價值[1]23。”在筆者看來本雅明并沒有明確表明如何去重建光暈,因為在他的推斷過程,膜拜價值是一定會被技術所超越的。但他提出一種看法:藝術作品中的膜拜價值被技術復制時代的展覽價值所替代之后,進而人們會使展覽價值重新成為新的膜拜價值。如電影中明星演員的出現,大眾追星就可以說是膜拜價值又一次變形,但是明星的出現在本雅明的理解里是被資本建構出來的,電影本身區別于戲劇就是因為電影本身是可以通過剪輯、蒙太奇、濾鏡等等技術手段進行建構的一張張具有展覽價值的畫面。根據經驗而論在觀看戲劇時,盡管戲劇存在排練,但是演員也會失誤,會受觀眾影響,有時候得到觀眾反饋會表現得更加出色,因而一場出色的戲劇可以說是一次獨一無二的展現,因此,是符合即時即地的光暈原真性的定義;但是電影完全不同,電影演員面對的是鏡頭,是冰冷的機器而不是活生生的人,它是一幀幀畫面的重組,不是像戲劇那樣在正式演出時的一鏡到底,這就是兩者最大的區別。筆者認為在電影中,依然存在光暈,而這種光暈就是膜拜價值的變形,電影中還得以存在膜拜價值就轉移到演員個人,因為每一個明星演員是獨特的存在,明星演員的表演水平,樣貌神態不可復制,因此,如何抓住演員這一關鍵就是在當代幫助重建藝術光暈的關鍵。
近些年來網絡的發展,媒體行業的興起,到處充斥著視聽的是快消費,是娛樂化、碎片化的信息;能夠足不出戶在手機、電視上就能方便地周游世界,到故宮、盧浮宮、大英博物館、美第奇家族的陵墓等等,能夠隨時瀏覽各地的風景名勝,年輕人不必親身走進博物館、展覽會去與藝術作品面對面。這就導致藝術作品的即時即地性受到破壞。手機、電腦、書籍上的名勝古跡只是照片、插畫而已,并不是真實的,如同站在藝術作品前所能體會到的那樣。在手機上、電視上看到的故宮當然沒有身處故宮里震撼,因此,這個世界被大量的復制品充斥著,讓人們以為自己已經了解并欣賞到了世界各地的優秀的藝術作品,其實并沒有,僅僅只是知道、看到而已,在別人問起時顯得自己很多識,但真的要問起你的具體的審美感受時,這種貌似真實的感受只不過是從很多藝術評論家、藝術相關書籍中聽到或看到的話罷了,引用他們的感受,并不是自己的真實感受,這里的核心問題就是:你從來沒有真正親身體會。而藝術作品的光暈沒有人的參與,沒有親身體驗,流于觀賞復制品占有復制品就認為已經得到了,這種想法是對其光暈的一次摧毀,因為我們從來沒有真正得到,不曾真正地進入審美狀態,切身體驗藝術作品的魅力。那么該如何重建藝術作品的光暈,就是這個時代面臨的最大挑戰之一。同時在當代還有一個不得不考慮的問題,就是很大一部分人并沒有足夠的時間、精力親身去體驗,他們被生活壓力、工作壓力所包圍,旅游在一些人眼里已經成為了奢侈,更不用說出國旅行。面臨這樣的光暈危機,是否能夠通過先進的技術手段讓人們的感受更加真實,得到更為豐富的審美體驗;在技術時代的發展潮流的幫助下,在新的環境下是否能夠重建藝術作品的光暈?
1.融入技術的藝術之美新呈現
藝術作品如何在復制時代保存它的光暈呢?筆者認為通過技術對歷史的視覺展現,用當代技術手法對藝術作品的歷史進行動態視覺呈現,讓人們可以通過電視、手機進行視覺體驗,進而達到靜態所達不到的或者說靜態所表現不出來的魅力。利用技術是順應時代之大勢作出的回應,應用技術手段去表現藝術作品輝煌歷史,將它的誕生發展和成就都通過視覺進行呈現,這是否能夠真正體現藝術作品自身獨特的價值,能在這個時代保留其光暈?筆者認為這是可以期待的,本雅明所認為的藝術作品由于復制漸漸失去其膜拜價值,那么我們要做的就是在技術手段的幫助下,讓人能在視覺的體驗中達到膜拜、崇敬之心。
《國家寶藏》《如果國寶會說話》《典籍里的中國》等一系列節目對文物文學等藝術在新技術、新媒介的支持下得到了廣泛的傳播。這些節目的出現是一種復制,但是形式內容更高級,更豐富,區別于一般的靜態復制,如照片、插圖。而這種復制是創造性的,而且是動態形式。這些節目的播出之所以讓藝術作品光暈得到重建成為可能,是因為其結合了科學技術、明星偶像、視覺特效、歷史故事等眾多元素于一體。比如《國家寶藏》中向人們展示《千里江山圖》時,背后布景電子屏幕以絢爛的色彩與光影的配合展示出來了氣勢磅礴的北宋大好河山,當北宋的河山面臨岌岌可危的時候,背后的屏幕則向觀眾展示了如血般的顏色,以動態的呈現方式展示了一個時代的變遷。《如果國寶會說話》將文物通過技術手段,在視覺呈現上活了起來,如在介紹仰韶文化的人頭壺時以動畫特效的形式從人頭壺的雙眼流下“眼淚”,讓跨越千年的文物活了起來。《典籍里的中國》通過明星扮演歷史人物,以穿越的形式和歷史人物對話,如主持人撒貝寧與吳鎮宇扮演的戰國時期孫臏的對話,通過現代的視角與古人互動,撒貝寧對孫臏說其《孫子兵法》在之后的多個重要戰爭中發揮了巨大作用,在當代已經被翻譯成多種語言,在世界范圍內流傳,不禁讓人感慨萬分。
2.明星參與對藝術之美的再傳播
本雅明提出了膜拜價值的轉移,明星崇拜就是藝術作品膜拜在當代的轉移。而在這些節目中《國家寶藏》選擇女性演員劉濤扮演傳承國寶婦好鸮尊;“李白專業戶”濮存昕傳承李白唯一傳世作品《上陽臺帖》;我國香港著名演員梁家輝飾演司馬光傳承國寶石鼓;這些都是我國著名的藝人,在各自的演藝生涯中創作了大量優秀作品,參演了很多歷史劇。明星的演繹仿佛帶領我們又回到了那個輝煌的時代,在表演中表現著傳統藝術作品的魅力。節目中每位守護人上場之前都會放下護寶水晶璽,在最后進行國寶守護宣誓,首尾呼應充滿著神圣莊嚴的儀式感。文物的背后代表著一個社會、一個時代、一段歷史,它凝聚著先民的智慧與心血,每一件文物都極有價值,每一件藝術品在這樣的歷史呈現中恢復自身的地位,彰顯著自己的價值,這正是當代人希望在博物館得到的。
“博物館是保護和傳承人類文明的重要殿堂,是連接過去、現在、未來的橋梁[6]。”在技術時代的幫助下,讓博物館中的藝術作品再一次被欣賞,發現那段塵封已久的歷史,在歷史的現代技術演繹中煥發其魅力。技術手段的呈現以及明星演員的加入,重新以動態的形式煥發藝術作品的生命力,注入發展活力,這是時代的進步,也是融入新時代、新科技藝術應該面臨的變化。這樣的變化對藝術是有積極意義的,原因在于通過藝術作品這樣以全新的方式呈現,會反過來促進觀者去博物館、展覽館甚至遺跡等等,現場即時即地真正去體驗作品,感受作品,這難道不正是本雅明所期望的么?韋爾施說得好,對人工世界的迷戀總是對我們所習慣的陳腐現實的一種反迷戀,對新世界的欣喜亦是傳統欲望過度實現的一種欣喜,是這些欲望的超越和替代。技術復制時代的人們或許會將復制的當作真實的,擁有了復制品就認為其已經擁有了作品本身,人們在復制技術時代提供的復制技術的世界里沉迷難以自拔。當真正站在一件藝術作品面前時,那種發現藝術作品真正的呈現在眼前的一種欣喜,突然發覺現實的重要性,真正體會到了藝術作品光暈的散發,這就是韋爾施認為在技術快速發展時代需要做到的雙重反思。忽然發現像身體、個性、獨特性,這種對不變的和不可重復的鐘情,在我們眼里又重新顯得重要起來[1]257。在當下技術發展的時代,復制技術讓藝術作品的獲得更加方便,自由,欣賞藝術作品突破了時空的束縛,但這種不斷地復制,不斷地重復,反而又喚起了對現實世界的真正藝術的向往,即時即地體驗,對無法重復的在場狀態的渴求。走進藝術作品,而不是遠離,這就使得藝術作品的光暈在機械復制時代不被消解,而是重新地,更好地呈現。
“藝術作品的原真性包括自它問世那一刻起能夠繼承的所有東西,包括實際存在時間的長短以及曾經存在過的歷史證據[1]10。”每一件藝術作品本身都不是一個獨立毫無聯系的個體,在一代一代的傳承中,本身所承載的屬于那一個時代的文化積淀與內涵也伴隨它,有的刻在器皿上,有的寫在紙張上,有的畫在紙張上等等。每一次傳遞都會讓這件藝術作品煥發出與當時一樣耀眼的光芒,而藝術作品在不斷煥發光彩的同時,其本身的本已被展覽價值所掩蓋住的光暈也得到了重現。在技術復制時代的背景下,通過與技術的結合,新媒體與博物館通力協作,明星藝人肩負起責任,共同為文化的傳承、傳統藝術作品的保護貢獻自身的力量。技術發展,時代進步,重建藝術作品的光暈是時代交給我們的任務,事關每一個人,每一個國家,事關一個民族精神的傳承。保護歷史文化,保護每一件藝術作品,就是在保護我們精神的根基,共筑民族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