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東帥
《東山》作為《詩經》中最優秀的抒情詩之一,以戰后得歸的征人身份作為抒情主體,用四章的內容表達了戰后回歸的心理過程。在結構上,《東山》依舊保持著《詩經》的行文習慣,全篇以四字為主,音韻和諧,結構整飭。觀感上帶來的整齊與題材的嚴肅為詩歌奠定了“悲”的基調。然而《東山》的情感表現卻是復雜的,絕望中孕育著希望,悲傷中夾雜著歡樂,在真實與幻想、結構與內容的種種矛盾與反差中展開抒情,“失衡”效果得以展現。讀之不覺潸然淚下,《東山》的藝術魅力也自此而生。
“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其思理之致乎!”[1]可以說文學創作離不開想象,而《東山》全詩運用大量想象手法。通過對詩歌想象的復按,可以體會兩千年前《東山》亦幻亦真的情感過程?!稏|山》在想象中穿插現實,以虛寫之事物映射現實之境遇,在虛實之間的輾轉中打破了真與幻的平衡,使讀者不知何為真實,何為幻想。
首先表現為詩歌內容上的虛實結合,《東山》的想象與現實是緊密交織在一起的。從篇幅上看,想象的內容遠超于現實書寫。而根據《詩經》的現實主義題材,再結合本詩的反戰主題,一般情況應該更多著墨于現實,而實際情況卻恰恰相反,《東山》對于現實的批判卻大多建立在想象之上,此種安排為全詩奠定了不平衡的基調。放眼全詩,《東山》除第一章內容多為寫實外,其余三章都以想象為主,乃為虛寫。全詩四章皆以“我徂東山,慆慆不歸。我來自東,零雨其濛[2]208。”起興。此四句直賦其事,直接地交代了故事的背景與環境。即“我遠征至東山已經很久了,如今我就要從東方回到家鄉,此時此刻天也下起了蒙蒙細雨?!焙笪墓适碌陌l生發展皆以此為現實基礎,我們可知《東山》的主人公遠征東山,連年未歸,如今得以自東而還。短短四句十六字,在交待現實情況的同時,亦為后文的想象埋下伏筆。
除去每段開頭“我徂東山”四句重復內容外,其余部分原文如下:
我東曰歸,我心西悲。制彼裳衣,勿士行枚。蜎蜎者蠋,烝在桑野。敦彼獨宿,亦在車下。
果臝之實,亦施于宇。伊威在室,蠨蛸在戶。町畽鹿場,熠耀宵行。不可畏也,伊可懷也。
鸛鳴于垤,婦嘆于室。灑掃穹窒,我征聿至。有敦瓜苦,烝在栗薪。自我不見,于今三年。
倉庚于飛,熠耀其羽。之子于歸,皇駁其馬。親結其縭,九十其儀。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2]208
詩歌第一段敘述一個將歸的戰士懷著悲傷復雜的心情準備著便裝,這也意味著他即將要遠離行伍。此處便有一疑問,唐代王翰詩云:“醉臥沙場君莫笑,古來征戰幾人回”[3],戰爭之殘酷可見一斑,如今能得以全身而退,悲從何處來?后文看似給出答案,即以蠋蟲自喻,獨宿車下,多年來的爭戰之苦涌上心頭,難免觸景傷懷。然而爭戰之苦痛與絕處逢生之慶幸又孰輕孰重呢?很明顯是后者,《東山》于此不言“東歸”之樂,但言“西悲”之苦,可見其境遇之困厄,情感之復雜。
另一方面,從敘述內容上看,第一章敘寫戰士將歸的準備過程以及在這一過程中復雜的心態變化,既有“制彼裳衣,勿士行枚”的慨嘆也有對“敦彼獨宿,亦在車下”的傷懷??傮w而言,第一章是寫實的。詩歌第二章描述的是一個家破人亡的破敗景象。曹操詩云:“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4]。”戰亂之時,鄉民十不存一,如詩中描述的這般荒蕪破敗的景象并不少見。然而以“不可畏也,伊可懷也”推測,尤其是“懷”字,我們知道但凡懷念之事物,皆與自身有著密切的聯系,絕不可能對陌生的人或事產生任何的懷念之感?;氐皆娭?,就可以斷定眼前的荒蕪之景絕非主人公戰場所見,否則他也不會產生懷念的情愫。那么他所“懷”何物?結合“慆慆不歸”的現實情況,可確定所“懷”者即為征人之故鄉,更準確的說是他腦海中想象的故鄉。爭戰之年,家鄉難免遭逢戰亂,為此征人有此想象倒也合理,因而本段整體內容都是虛寫。第三章同樣運用想象手法,已從破敗屋室的場景轉換為妻子等待征人回家的準備過程。甚至寫出“灑掃穹窒,我征聿至”這樣極具生活化的語句,仿佛在勸勉妻子不要只顧著感嘆,如今“我”即將回家,盡快打掃房間,等待“我”的歸來。而“自我不見,于今三年”這一句看似是描述現實情況,根據中國古代“三”字使用特點,大多都表示虛數。如《衛風·氓》“自我徂爾,三歲食貧[2]85?!薄叭龤q”表示沒過幾年的意思。再如《論語》中“三人行”“三省吾身”的“三”也都表示“幾個人一起行走”“多次反省”的意思,“三”都是虛數。當然,也存在確指的情況。如《王風·采葛》“彼采葛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如三秋兮……如三歲兮[2]103。”“三”在此確指三個月、三個季度、三年。為此“自我不見,于今三年”也是指許多年不見,也是相對虛寫的。而詩歌發展到第四章時,依舊處于征人的想象世界。時間已經追溯到二人新婚之時,場景熱鬧非凡。唯獨以一句疑問作為全詩結尾,此時整首詩歌的情緒被推向了高潮,前面章節的所有敘述與想象在這里都得到匯總:征人久去,妻子現在又怎么樣了呢?這是所有離家征戰的將士們都要面對的共同問題,家人的安危永遠是他們的牽掛。將歸之時,寫軍旅生活之苦痛、寫田園荒蕪、寫愛妻、寫新婚,而這一切的背后實則是寫擔憂,寫無奈?!暗劳局h、歲月之久、風雨之凌犯、饑渴之困頓、裳衣之久而垢敝、室廬之久而荒廢、室家之久而怨思[5]。”皆有情貌無遺的描寫。就虛實占比而言,實寫與虛寫的篇幅差距相當之大。
本篇在題材上是現實主義的,以幸存的老兵為抒情主體,其目的在于揭露戰爭之殘酷,反戰旗幟鮮明。然而全篇除“獨宿車下”這一種直觀的戰爭生活再現外,其余征人想象中的破敗荒蕪、妻離子散到底是否存在難以考證。但是就現實而言,近乎“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6]的悲劇背景下,縱使《東山》的抒情主人公的家鄉僥幸免于災難,但視野放諸于群體,返鄉歸里的老兵中或許就有人回到家后真切地遭遇了“松柏冢累累”[7]的境遇。正所謂想象植根于現實,叔本華說:“誘發一個人思想的刺激物和心境,往往更經常地來自現實世界而非書本世界。呈現于他眼前的現實生活是他思想的自然起因[8]。”于此,本詩的現實主義精神內涵則在想象中一步步地建立起來。
《東山》的情感表達極具特色。魯迅先生在《再論雷峰塔的倒掉》一文中就曾談到:“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9]?!彼卮鹆吮瘎∫蚝味默F實原因。莎士比亞的筆下塑造了哈姆雷特與奧菲莉亞的悲劇性愛情,他們原本純潔的愛情由于時勢的逼迫、壞人的利用和人性中弱點的暴露而最終凋零。與之呼應的是中國“良辰美景奈何天”“梁祝化蝶”式的遺憾與悲劇。悲正是通過良辰美景反襯出來,這一點在詩歌的情緒表達上,也同樣適用。
《東山》四章內容中充斥著大量的情緒反轉與沖突,昨日之樂在轉眼間就可能化作今日之悲,悲與樂的情緒急劇轉換,這樣的安排使得詩歌的情感表達更為深刻,入木三分。全詩除第一章交代現實背景時情感轉折不明顯外,二、三、四章結尾處所產生的反轉則相當明顯。第一章從戰后將歸“勿士行枚”的感嘆到自己獨宿車下時發出對戰爭清苦生活的哀嘆,本段都籠罩在“我心西悲”所營造出的悲傷情緒中。情緒上的變化亦能從細微處發掘,就“我東曰歸”“制彼衣裳”而言,劫后余生的慶幸依舊可以復按。那么與第一章委婉的情緒變化不同,從第二章開始《東山》的情緒轉折則更為激烈。“果臝之實,亦施于宇”這段內容前面是對家鄉的變化及命運展開想象。家破屋殘,鬼火燿燿,運用具象化的描寫將主人公內心的憂慮展現得淋漓盡致。然而對家鄉的強烈擔憂卻在最后兩句戛然而止,家破屋殘固然讓人心生恐懼,然而這里以一種積壓許久的懷念之情突破了“畏”,“不可畏也,伊可懷也”,即使前方命運未知,但是他依舊抱著對家鄉的無限懷戀毅然決然地踏上歸程。本段寫“畏”六句,寫“懷”兩句,從比重上講,應該是“畏”多過“懷”,但是最后短短的兩句話卻對整個章節前面內容所鋪墊的情緒進行扭轉。著墨在“畏”,意卻在“懷”,在強烈的反轉中將反戰主題推向更深層次。第三章通過夫妻雙方兩者感情的交相輝映,使得心理描寫十分生動。詩中征人勸慰妻子不要哀嘆,“我”馬上就要到家,讓妻子收拾房屋,迎接丈夫的回歸。通過此般極具生活化的心理活動,我們能夠看到本段所表達的情感是思念、急切、喜悅。然而話風一轉,情感又一次發生了變化?!坝卸毓峡?,烝在栗薪”瓜苦實則瓜瓠,也就是葫蘆的意思。據《禮記·昏義》記載,新婚夫婦要“共牢而食,合巹而醑”[10],合巹為合瓢,意為夫婦合體,結為夫婦。與之含義相近的還有“薪”意象,“薪”與婚姻也有著密切的關系。在《詩經》中多次出現,如《周南·漢廣》“翹翹錯薪,言刈其楚”[2]11,《唐風·揚之水》“揚之水, 不流束薪[2]153?!薄短骑L·綢繆》“綢繆束薪,三星在天”[2]154,以及本詩“有敦瓜苦, 烝在栗薪”等。以“束薪”而言,木柴緊緊地捆在一起,寓意婚姻雙方緊密相連,與婚嫁中“棗、生、桂、子”等意象具有相似作用。結婚時的器物也還在角落放著,人卻已經不見“三年”了。那么從情感上看本章節又一次完成了從喜到憂的轉變?!苞Q鳴”四句想象妻子掃灑屋室,準備團聚。整體感情是喜悅的,從第六句開始,尤其是最后兩句又把讀者的情緒從喜悅拉回到現實,新婚之別,悲不勝哉。轉折式的情感表達使得讀者情緒再一次被牽動,冰冷的現實將想象擊得粉碎。第四章“倉庚于飛……九十其儀?!绷洌孛鑼懥伺映黾迺r的場面宏大、喜慶熱鬧的婚禮畫面,情感之熱烈不必多言,然后最后兩句“其新孔嘉,其舊如之何”新婚之時她是如此光彩照人,如今多年未見,妻子是否如當初一樣美好呢?《東山》只用了“其舊如之何?”這一懸念,更突出了歸人近鄉情怯的心態。新婚之美好與目下之擔憂再次形成轉折,新婚愈熱烈愈美好,則眼下主人公的擔憂則愈強烈。離家多年,誰也不能保證現在的妻子是否如初,兩個人見面之時又該說些什么呢?“伊威在室,蟲蕭蛸在戶”的場面誰又能保證不變為現實呢?面對未知,主人公也有踟躕和憂慮。《東山》沒有給我們大團圓的結局,反之卻以懸念結尾。此處之轉折不僅把讀者從想象再一次拉回現實,同時也把本詩的反戰主題推向了最高潮。
總而言之,《東山》的情感表達以悲喜驟變為主要特點,全詩共經歷了從悲到苦、從畏到懷、從盼到嘆、從喜到憂八種情感,在悲與喜的反復變化中,“失衡”的效果便得以顯現。在文學史上有如《東山》一般情感如此之復雜,情緒變化之迅速的詩歌也并不多見。可以說《東山》的“失衡式”書寫別具藝術特色,且這種表現手法在情感表現上更具張力,大大加強了詩歌的藝術渲染力與表現力。
《東山》的“失衡”來自于真與幻的交織、悲與喜的驟變。全詩運用大量篇幅刻畫想象,在想象之后又通過極短促的轉折將讀者拉回現實,此為虛實之“失衡”;另一方面,以文本為載體的情感也隨著想象與現實的變化而變化,即情感之“失衡”,二者共同構成了《東山》獨特的“失衡式”書寫。在“失衡“中將詩歌主題反復強調,最后達到深中肯綮的效果。且在后世文學創作中“失衡式”書寫方式也發揮著重要的影響,如辛棄疾《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全篇共十句,其中前九句都集中表達詞人為國建立功業,奮發有為的積極思想,但最后一句“可憐白發生”將前文所營造的慷慨之氣完全擊破,剩下的只有無盡的蒼涼悲哀,情緒上的轉變來得十分突然,甚至比《東山》的情感表達更為激烈,這也使得《破陣子》的藝術境界更上層樓,突破了愛國詞的單一屬性,更昭示了辛棄疾的命運與心態。不僅如此,“失衡式”書寫在文天祥《過零丁洋》、李商隱《無題》、張籍《節婦吟》等詩詞中也得到了傳承和發揚。同時,在藝術創作上也同樣起到了重要作用,在音樂、舞蹈、影視創作等領域也多有應用,可以說《東山》的“失衡式”書寫對后世文藝創作起到了先驅作用,并成為一種獨特的表達方式而流行于后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