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經濟技術開發區人民法院 陳艷
我國法官司法責任制的內涵為:法官在其職權的行駛過程中,因履行職務不當或存在違紀違法行為而導致判決有誤,并產生了嚴重法律后果,需要追究法官責任的制度。從制度設計的角度來看,這是一種以法官的審判權為基礎和對象,從法官司法責任地追責范圍、追責主體、追責程序等進行管理的制度。
法官司法責任制的核心要義在于“讓審理者裁判,由裁判者負責”,前半句的含義是必須保證法官的裁量自由權,而后半句的含義便是要求法官積極履行裁判義務,否則就需要承擔司法責任。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之初,法官司法責任制其實已經具備了雛形,但在隨后的特殊歷史時期里,這個雛形隨著法治建設的倒退經歷了迂回的發展過程。
20世紀70年代末,我國法院和法官重新擁有了獨立的司法權,法治水平與日俱增,很快就構建起了以錯案為主、違法辦案為輔的法官追責制度。1998年,最高人民法院頒布了《人民法院審判人員違法審判責任追究辦法(試行)》和《人民法院審判紀律處分辦法(試行)》兩份文件。這兩份文件不僅為推行法官追責制度提供了根據,還提出了一個全新的概念——違法審判責任追究制,破除了將法官追責單純等同于錯案追責的局面。黨的十八屆四中全會深化了法官司法責任制的改革,從依法治國的角度提出,要讓包括法官在內的各司法工作人員都明確自己的職權范圍,依法辦事,做到“法無授權不可為”。
2015年9月,最高人民法院發布的《關于完善人民法院司法責任制的若干意見》規定:“法官應當對其履行審判職責的行為承擔責任,在職責范圍內對辦案質量終身負責。法官在審判工作中,故意違反法律法規的,或者因重大過失導致裁判錯誤并造成嚴重后果的,依法應當承擔違法審判責任。”該條款看似明確規定了法官司法責任,實際上過于寬泛,難以適用。
直至目前,對于錯案認定、法官過錯等,全國仍尚未確定一個統一的標準。中國幅員遼闊,各區域之間因經濟發展水平、民風民俗等不同,對于法律的規定和適用也不盡相同,加上沒有統一的標準,各區域、各級別人民法院在實踐中認定法官司法責任時差異較大。在有些經濟較為發達、民眾民主監督意識較強的地區,審判結果“不如意”時,法官就可能被惡意檢舉,這時法官就很有可能被所謂的“錯案”不當追究,成為安撫輿論的“替罪羊”;在有些經濟較為落后、民眾素質水平較低的地區,則極容易導致法官司法責任制異化,不僅可能被架空,更可能淪落為某些干預審判、貪贓枉法之徒手中遮人耳目的障眼法。即使排除主觀人為的上述情況,由于缺乏明確統一的法律依據,在認定錯案和追究責任等方面爭議較大,不可避免地產生了部分地區規定過于嚴苛、以結果為導向的問題,造成部分法官的合法權益被侵害。
要對司法責任進行追究,則首先要設立主體,即擁有追究職權的獨立專門機構,但同時,這個專門機構又不能妨礙審判獨立。
現行有權進行司法責任追究的主體是同級人民代表大會及其常務委員會和法院內設的監察機構以及院長、院長辦公室會議、庭長、人事部門等,后者實際上仍是行政監察部門。無論是曾經還是現在,各有權主體實際上都不能很好地作為追責整體,完成任務。
201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法官法》(下稱《法官法》)在最高人民法院和省、自治區、直轄市設立了新的追責主體機構——法官懲戒委員會,然而,這一新的主體并未取得預想中肅清行政化,克服“自治”弊端的成效。雖然上述規定為法官懲戒委員會的職責范圍劃出了明確的界限,但也正因如此,這兩種行為之外的其他如拖延辦案、接受當事人及其代理人利益輸送或違反有關規定會見當事人及其代理人的行為,法官懲戒委員會無權審查。新增設的追責主體讓本就混亂的承接主體雪上加霜。另外,目前依照規定,法官懲戒委員會的人員結構是以法官為主,工作地點是設置在法院內部,無論從形式還是實質上來看,都不像獨立的第三方專門機構,而更像換了個名字的監察科,仍然拘于法院的內設范圍。
程序是制度的生命,任何一項缺乏正當程序約束的制度,都是一種虛幻的、觀念上的制度。但一直以來,我國法官司法責任追究程序都缺乏明確具體的法律規定。
目前,我國追究法官司法責任適用的是職權式查閱案卷報告形式,即不通過開庭等公開方式,而通過追責主體單獨調查相關案卷、察看報告等書面材料來判定是否有錯案嫌疑。這樣“暗箱操作”的形式,難以保證程序的正義,結果的公正更無從談起,長此以往,不僅損害了司法權威,也損害了司法公信力。
現行的結果責任追究機制不僅追責程序不完善,還存在了一個更為重要的弊端——錯案結果中心主義,即以結果為導向進行法官司法責任的追責。這種機制,實質上是嚴重違背了司法運行規律的。法官與檢察官、偵查員一樣,受自身業務素養、教育水平和辦案經驗的制約,不可能辦理的案件全部擁有絕對正確的判決,而只能盡量做到公平、正義。
過度追究結果為導向進行法官司法追責的機制如果一直延續,繼續違背司法運行規律,就會導致法官在斷案時瞻前顧后,而救濟途徑的缺乏、法官權益保障的缺失,將徹底把自由裁量權架空;法官失去了主觀能動性和積極性,審判獨立、司法獨立原則也就徒有虛名。
我國法官司法責任承擔形式不完善的第一點在于,相關規定十分分散也十分繁雜,不同的法律法規甚至還會互相沖突。比如《法官法》同《中華人民共和國公務員法》(下稱《公務員法》)規定的措施基本相同,但卻與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印發《關于建立法官、檢察官懲戒制度的意見(試行)》的通知這一文件有矛盾之處。文件中第十條規定的措施為停職、延期晉升、免職、責令辭職、辭退,而《法官法》及《公務員法》規定的則是警告、記過、記大過、降級、撤職、開除。在實踐中,究竟應該適用哪個呢?按責任類型來看,前者是紀律責任,后者是行政責任;按效力來看,后者是法律,前者只是指導性文件,不具有法律效力;按時間來看,后者是舊法,前者卻熱氣騰騰、量身定做。
我國法官司法責任承擔形式的第二個缺陷,也是最主要的缺陷,在于我國法官司法責任追究的豁免與救濟途徑不完善。前文提到,目前我國對于法官的追責,結果論蔚然成風,導致法官怠于行使職權。實際上,一個巴掌拍不響,這另一個巴掌正是豁免與救濟途徑,即“后路”。只有建立了健全的保障機制,才能真正維護審判獨立原則,構建完善的法官司法責任制。
盡管我國對法官豁免權總體上持肯定態度,但這種態度僅僅是“態度”,在我國的法律法規中對法官豁免權并無明確的規定。首先,在《法官法》這一我國規定關于法官基本職責、基本權利與義務、任免與管理、考核與獎懲方法等基本問題的法律中,即使專設一章為職業保障,也仍然遺漏了法官豁免權。好在該法第七條和第十一條中還有如下規定:“法官依法履行職責,受法律保護,不受行政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的干涉”“非因法定事由、非經法定程序,不被調離、免職、降職、辭退或者處分”。這兩條對于法官履職保護規定,從側面彌補了法官豁免,但在最基本的法律中都對此無明確規定,足以窺見在立法層面上對此的缺失,沒有構建起法官豁免制度。
同樣的,在救濟途徑方面,我國法官擁有的救濟權利寥寥無幾,僅有的救濟途徑也存在行政化色彩濃郁的問題。《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完善人民法院司法責任制的若干意見》第36條規定,“當事法官有權進行陳述、舉證、辯解、申請復議和申訴”,但在實踐中,由于細節問題沒有規定,這種權利是很難行使的,比如當事法官應該如何申請復議?該向何單位申請?2019年新修訂的《法官法》增設的法官懲戒委員會,實則也沒有對這些細節問題進行規定,僅僅解決了“向誰申請”的問題。并且,由于目前的法官懲戒委員會仍然不夠獨立,因此相對的救濟權利也沒有擺脫行政化問題。
為了堅持憲法規定的法治原則、貫徹責任法定原則,要完善法官司法責任的認定標準就必須立法先行,明確現行法的相關規定,為追責提供現實依據。在追責過程中,各方面標準對于罪責結果認定最重要的就是明確關于錯案的認定。
按照法理并結合我國其他制度來考慮,對于錯案應分別從兩個方面進行認定:第一,以案件確有錯判為前提。認定錯判的依據,應當以二審或再審的改判結果為依據,決不能以某“領導”、某“專家”或輿論為依據。第二,法官主觀上有故意或重大過失,如由于疏忽大意、過于自信造成了丟失關鍵證據、適用失效法條等重大錯誤,裁判結果有重大偏差,對當事人造成重大損害,影響惡劣。如果不是重大過失,只是微小過失,情節較為輕微,對結果影響較小,則不應認定為錯案。與認定錯案標準相應的,對于法官是否承擔司法責任的認定也應遵循過錯原則,當法官主觀上有故意或重大過失時,才對其追究司法責任,如違規辦理案件、違反程序判案、違背合議庭評議結果等。如果法官不存在違法的故意,如希望或放任錯判結果發生、不存在違反常識性義務,就不應當啟動追責程序。對于這些行為,不應采取列舉的立法模式,而應將需要追責的情形分類,對于能夠歸類的行為進行追責即可。
對于各分散主體,首先應將各級人民法院內設的監察機構、行政監察部門取消,將除了追責權利外的其他日常行政管理職權歸入其他部門,如政治部(機關黨委)、審判管理辦公室等;將法院各級領導,如院長、庭長等的追責權利收回,但可以允許在追責過程中提供意見,僅作參考。將各主體分散的追責權利統一交給法官懲戒委員會行使。除此之外,還可以賦予其調查取證權,防止法院暗度陳倉,保留關鍵證據。對于法官懲戒委員會,則需要調整其人員組成結構,現行《法官法》規定法官代表不少于半數,與此恰恰相反,應當改為其他從事法律職業的人員和有關方面代表不少于半數,且應該增加有關代表的種類,如人大代表、政協委員、大學教授等,因為法官代表其實極易與當事法官有利害關系,難以確認投票結果的公正性。除了降低法官代表比例,對于法官代表也應增加回避制度。同時,應當設置法官懲戒常務委員會進行日常工作,而非交由相關人民法院的內設職能部門承擔,避免人員混同業務交叉,才有利于追責機構的去行政化,最大限度地發揮其裁判職能。
第一,為了保證程序正義,必須保障法官在實踐中擁有舉證、辯護、申請回避等基本訴訟權利,同時法官也應擁有申請公開調查、公開審理的權利,使流程透明化,但涉及機密信息時除外。任何權利的行使都需要監督,如前所述建立了獨立的追究主體后,還必須加強對該機構的監督,比如權力機構監督、社會公眾監督等。
第二,必須改正錯案結果中心主義,堅持主客觀相統一原則,將主觀過錯與客觀行為相結合,認定法官責任時不應僅以客觀結果為導向,而更應與其在處理案件過程中的主觀過錯相掛鉤,如果法官是嚴格按照法定程序來審理案件并依法進行判決的,即使結果稍有偏差,也不應追究法官的正常裁量行為,而讓其承擔司法責任。
第一,要解決承擔形式繁蕪、規定流散的問題,最好的辦法就是各種承擔形式設立主次,并且相互補充。如今我國關于法官司法責任承擔形式的規定的現狀是,不同性質的法律法規、指導性文件中均有規定,但都“各行其道”“ 互不干擾”,才會給適用造成困難。如果將經濟責任、行政責任、刑事責任、政治責任、紀律責任等責任結合,統一規定在法官司法責任的特殊法、單行法中,就不會產生彼此涇渭分明的問題,可以同時適用。同時,在最終決定責任時,要堅持罪罰相適應原則,雖然我們可以追究法官各種性質的責任,但也不能全都追究過重的刑事責任或較輕的經濟責任。蓋棺定論后,根據不同責任為主的,應交由不同機構對法官進行處罰,如果涉嫌犯罪的則移交司法機關依法追究其刑事責任,而行政責任、政治責任、紀律責任則應交由法官所屬法院及其上級法院進行處罰,經濟責任則作為補充。
第二,法官豁免權是保護法官的堅實屏障,如果沒有法官豁免制度,就不能解決法官辦案時的后顧之憂,會使法官在辦案時戰戰兢兢。建立、完善法官司法責任制的根本目的其實就是為了減少冤假錯案的發生,而如果法官過于謹慎,反而可能增加錯案率,浪費司法資源,與建制本意背道而馳。所謂法官豁免權,是指法官在履行司法職能過程中,對無過錯的行為、陳述和結果享有不受起訴、不受追究的權利,給予法官此權利的初衷并非不追究責任,而只是阻卻追責程序的啟動,且它并非免死金牌,如果法官的行為超越了法定豁免權限,還是要依法承擔責任的。因此,首先應當通過列舉規定所有法官應受到司法處罰的行為明確具體的豁免條款,除此之外的行為則豁免。繼而,此處再次引入刑法理論——將期待可能性納入評價體系,即“法律不強人所難”。若結合案件具體情況,法官的行為不存在期待可能性,即便造成錯案也應豁免責任。
第三,法官自我救濟途徑包括聽證、舉證、質證、申請回避、申請復議等。其中,申訴和申請復議作為整個追責程序的最后一個環節,尤顯重要。應當明確規定,法官在得知懲戒決定后若不服,可以向作出決定的法官懲戒委員會或其上一級申請復核,且同時規定復核機關收到復核申請后給出回應的期限,避免出現實踐中有的法院明知對法官的追責結果欠妥,卻對法官的申訴不予理睬,拖延撤銷原判的情況。復核結束后,法官仍有向最高法官懲戒委員會申訴的最后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