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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園之西(中篇)

2022-12-12 06:48:44蘇瑛
山花 2022年12期

蘇瑛

隨岳軼去公園西道租房那天,空中揚開了雪籽,起先一小粒一小粒載浮載沉,待到他倆在小食店用畢面包夾藍奶酪,降雪已向上街沿播下大幅的告白。落花繽紛撲往思琴裸裎的眼瞼,略帶滯后感的涼意在她肌膚上次第開合。

思琴虛掩上門,快進幾步于街角立定,抬高咖啡示意岳軼拿走。岳軼嬉笑著擋開拱蓋杯繞到她身后,兩根指頭挑起帽尖替她掛上,反掌揪緊長外套的肥領圈,松勁后單手摁棉袍上密集的紐扣,又向她伸出手去。

有這么冷嗎,要不然這樣,這屋咱倆也甭看了,干脆移居阿拉斯加,讓你凍個過癮。我這就打電話取消約定。

又要瞎七搭八了。思琴扳下岳軼的手機翻蓋,順勢套入他的臂彎,這條胳膊早上起就沉沒在褲兜里。皮夾克的敏感性及兼容性掉線,她在設計或著裝時向來避開。皮衣的絹內襯冰皮膚,思琴勾著人摸索自家的棉口袋。

入境那年圣誕節大清早姨媽領著她去梅西百貨 ,思琴的收獲僅大衣一項。老牌正價的英國貨,試衣間里姨媽嫌她不“懂經”,還不快出去,重新覓幾件折價衣裳。思琴搖頭,摟緊長大衣貼上臉,懷中的綿實安她的心。北國風雪十載得此良伴,炭灰的穩妥與時尚并行無礙。思琴慶幸昨晚,不,今晨臨睡前翻出它來。

本城住戶極少冬季遷居,寒流來襲,房東們留客,付不出房租也得留。市政年年為街頭浪民搭建臨時收容所,岳軼稱作國家行為藝術,他還真想涉足其間,要不是離不開女人。房東想不到有人肯在嚴寒里挪窩,接洽詞語一組組擺進微波爐,每個音節叮咚作響預告加熱完畢。

公寓本身乏善可陳,近百年的老建筑,結構布局有欠合理,索價也不盡合理,高光及看點投射在道路對面的公園。

我就是缺個大地方透氣,岳軼進門直撲廚房,提起玻璃邊窗探出腦袋,半空中朗聲宣布:我們要了。言畢撤回上半身,從胸袋里往外掏雪茄。

岳軼燃煙的動作十分了得,碰面起,房東警惕的灰眼珠便圍著他轉。思琴撥去咖啡的封蓋,伸出半滿的盛器候在他手下。房東忙道哪用得著這個,拉門出去,捧回花瓣型水晶煙缸。

押金加首月房租數目不小,原本得抵押一個半月的租金,房東主動為藝術家減免。思琴往口袋里塞回筆及支票本,整理袋子的翻蓋,手歇在棉袍亞光的柔面上。新公寓壁櫥的容量有限,掛桿上輪不到它。岳軼的衣服不會少,肯定比令愷多。

房東拈起思琴具名的合同,雙手展給岳軼,藝術家不過過目嗎?租賃僅查思琴的信用,由她簽署文件。瓊認識樓主的親戚,無意間提供了這條空房信息,他倆若并排簽名會令人難堪。

我全權委托了。岳軼擺擺卡著粗雪茄的手,咧開嘴角叼住雪茄,猛吸一口撤下煙棍,驟然摟過思琴,努起唇往她臉上噴。這才叫人有秘書,我有思琴。回見,岳軼甩甩滿頭公獅般的鬃發,擁著她徑自離開空無一物的房間。

本想拿了鑰匙著手居家布局,左面口袋她特意裝了卷尺及記事貼,穿這件大衣好在不用拎包。岳軼的心思顯然不在于此。他宣布放棄之前的所有,也不讓隨便買,說最討厭店里的行貨。

思琴由著他,岳軼在人前展示對她的權威,讓思琴覺得他少不了自己,像歌中唱的,沒有她他不能活。所謂碰上了才叫碰上了。思琴曉得那句話在倫敦郊區的出處,及詩人的早夭。

樓外雪霽風寧,岳軼帶住思琴,老天爺這也太秀氣了,這算下個什么勁。岳軼扭頭抹下她的連衣帽,別弄得跟個老太太似的,這副模樣,化雪天還不得給你買貂皮?告訴你呵,我可是動物“愛慕”協會主席。

你當然啦,人家調查過,連環殺手中多的是獸道主義者。思琴左右瞄瞄,往岳軼側臉偷襲一口,遲疑著往前探腳。

街沿上的降雪淪為半干的水漬,門衛來不及徹底清掃,橢圓門罩的兩側積存著少許殘留物。走出幾步思琴回首新居,門簾邊的余雪塑出她高筒靴的半只后跟。

黑女現身時思琴正分神,閃避不及,被敦實的身體當街擊中。要不是厚大衣,大概會被她撞出烏青塊。道上干濕不均,晨間的積雪經眾人踐踏,稀臟滑步,僅存的下腳地容不下第三個人。

你和這片街區絕配,岳軼獨掌擒定思琴,雪茄在手沖人的背影歪脖子行禮,可惜唯思琴一位觀眾。剛才不該給那重癥憂郁的猶太佬錢,我們直接過來租哈林的房子,肯定比咱西道住著舒坦。

那是對你而言,依著你最好住到三不管地區,反正誰敢惹你?

知我者思琴也。岳軼撩起大衣后擺捏了她的手一把。

他這樣子不拘小節,就好像她與雪茄、佳釀區別不大。煙酒他挑牌子,女人他大概不挑。這些念頭原本潛伏在她身上,被岳軼激活,還是他的瘋狂傳染了她。近幾個月來肖思琴不能單著,又不可能二十四小時黏著他。上班的地鐵里她身心失據,就想跳車去找瓊,問問人家是否有著類似的慌張?

N線在王子街返回地表,路人的形容裝扮隨之改觀,中城的人時髦,這邊則是率性。坊間頗有幾戶時裝大商號,她畢業前投簡歷,各家公司都是滿員。

中城才是時裝業的正宗,令愷孜孜不倦地勸導,思琴何嘗不知,可她鐘情蘇荷的味道。他們以為她嬌氣,岳軼與令愷。他們有福氣只做愛做的事,卻對她講這種風涼話。

便是在蘇荷頭次遇到岳軼,大樓的門廳里他來搭訕。岳軼否認。相識前思琴不曉得他,那是他不能原諒,或者說不能自諒的。

她的版本是,下了班趕去畫展開幕式,令愷人在賓州,參展者中有他的老同學。令愷讓她幫著看看。

蘇荷早已今非昔比,除了數得出的那幾家,廊主們明白自己次大眾的地位,新開門戶大都自覺不自愿地偏安樓上。這幢也不例外,狹窄的樓門被知名女裝品牌擠至邊角,老房子內部晦暗不明。

岳軼恰于此時跟進,信口指點茫然佇立的她,二層左拐,到底便是,樓道嘛就在右手里圈。岳軼不問她的目的地,嘴角邊熄了火的粗雪茄上下卷動。到末尾那句,舌頭更是纏得厲害。發話間他滿不在乎地擦身而過,亮出兩排肉食者的前牙。

思琴自信擁有原始版本。他當下吸引住她,是他出籠獸的體征合乎她的脾胃,這是令愷所缺乏的。這個供認讓岳軼稍稍好過些。

上樓便得知他的來頭。早些年許多畫家麇集在城里,名氣大多還是以前的那點,岳軼算得上圈內名人。北邊藝苑的轟動事件,也讓南方學子如她跟著激動。上學時思琴也以他們為榜樣來著。

結識之初給他看早年習作,他大為激賞,連呼色彩的直覺及細部處理有機心,可憐女人們輕言擲筆。這個圈子的傳統是女人們養家,先為令愷后為他。向人介紹她時,他們不提她畫畫,更不提她為他們犧牲。令愷不好意思,岳軼呢,不屑提,正牌盎格魯·撒克遜的后裔瓊為夫折腰,其他人就不作數了。

挑明岳軼身份的是令愷的同學,不是參展的那位。思琴留意到那位整個晚上拽緊酒杯,兀立于自家大尺幅的觀念畫作前,死盯著人群里幾位著正裝的白人。

哦,岳軼也來了。低語者與令愷美院同屆,思琴打招呼后逗留原地,這種場合有張熟面孔好混些,他們這邊五六位圍成圈。

你們曉得他吧?少年英雄呢,進美院前跟人拼抽象,十幾二十年前這邊便有人收他的畫。

現在呢,他現在賣得怎么樣,有代理畫廊嗎?

沒見到畫展呵,也不怎么地唄。

人家多有名的都無人搭理,哪里就輪得到他了。

來這種中小型畫廊,大家自覺在形神兩端與畫商們剝離,各位的波希米亞扮相有點過,之前搭話的那位反倒帶給思琴篤定感。

正式結交在下次,令愷與她去某畫家院子里過節,就在布魯克林。彼時他倆仍住恐怖地帶。

他們公寓的周邊舉目都是廢棄的樓房,不分節假晝夜,街上晃蕩著無所事事的男人,大部分為準流浪漢。思琴親眼看見有人砸車窗,拆出車載音響。整整十余分鐘里,車主與他們并排立于樓上窗前,盜賊扭頭,畫室里的男男女女慌張后撤。

剛搬去與令愷同住,思琴時刻提著心,每挪一步都要給自己打氣:我豁出去了。久處后感應神經麻木,防衛系統自行運轉,街道拐角瞥見動靜便繞道疾行,嚴防與活物視線接觸。都說久住本市遲早惹事,令愷與她遷居兩次,皆在同個區域,住了十載倒也有驚無險。

只是近來不曉得為什么,忌懼及厭倦冰雹般來襲,尤其在晚上,令愷不在家,下班她簡直邁不開腿。

聚會那家的環境勝過他們小區,安寧些,也平庸些。

主人表示衣食住行身外之物,靜心出作品才要緊。主人這番話是對記者講,同行匯集則三緘其口。主人是他們這撥里的幸運者,每有動作,大小媒體均予以報道。

到場者北方人居多,大伙兒逗貧都適可而止,唯岳軼出盡洋相,他卻認定在出主人的洋相。他覺得這群人是鄉下小子進城,高腳杯里倒啤酒,論插入主流文化,這幫人里就他岳軼有資格。

晚間的集會瓊再度缺席,完善著思琴對人際關系的誤讀,以為瓊不稀罕他。失意的畫家飽受忽略。蘇荷初遇后,她留了點心,對方的消息源源而來。

思琴總是冬天撞見人,與令愷是,與岳軼又是。冬季節日聚會多,她畏寒,葵花般朝拜光源。

他拎著個酒瓶子講笑話,那個與鵝有關的段子她聽過,他學來并不出彩。岳軼缺乏冷幽默的體質,自己先興奮了,舌頭又大了點兒。

可他竭力振奮的模樣感動人,她察覺到他其實并不快樂。瓊不在,令他倍感圣誕是別個的節日吧。

其時他正巧晃到他們跟前,酒瓶吊在手里,她讓令愷扶他去廁所洗把臉,出來時遞他碗開水,借主人的小鍋剛煮的,兌上點醋。

岳軼一口啐在地上,咧咧嘴,大面積展露焦牙:干脆再擱進點兒蜂蜜,把我整成糖醋鴨得了。羨慕啊,老兄,娶到這么細膩的江南女子。岳軼渙散的瞳仁遭紅絲浸侵,驟然一眨如夜色中的獵豹。

思琴身不由己往后倚,擦到移動中的簡易條桌。主人夫婦正將它抬進院子,不少來客三九天仍偏愛待在室外。主人撥開眾人遞上的一次性酒杯,留著自個兒樂呵哈。你們年輕人抗凍,我們得在屋里。有你這么說話的嗎,代表嫂子嗎?自己不中用了,栽人頭上。你走你的,嫂子給咱留下。

邊上亂哄哄的,岳軼似乎沒聽到,也沒見著桌子,劈手將碗塞回給思琴,在她腕上擰了一把,然后若無其事開步走,貓腰抄上思琴收走的酒瓶,猛灌幾大口,蕩到別人跟前去了。

節后復工大清早,思琴桌上鈴聲長鳴。她以為分管事項出了狀況,慌忙趕向辦公桌,扔下咖啡杯抓話筒,幾乎被岳軼的來電掀翻。

她要是跟了他,那叫個進了婦女樂園,他啥都不讓她干。

換個人肯定被岳軼調戲式的言辭冒犯了,換個時間點,換個嗓音準沒戲。

她算撞在他手里了。隆冬節氣里的思琴,整個人變身悶熱夏季的屋脊,瘋了般渴望暴雨的鞭打。身子的房屋什么時候搭好的,她自己不清楚,令愷更從未注意到。

鄰座滯留在異地父母家,對角的同事旅行休假,辦公室里空氣慵懶,無人留意到她的異樣。

當晚帶她去過喬西,岳軼跟著思琴回公寓。原本不想讓他知道居家地址,他什么人啊,撒謊耍賴思琴哪里是對手。

甭跟我打馬虎眼兒,不就布魯克林高地那呵么?就憑那個令愷,得那么個地兒還交代得過去,比皇后區多少有點兒意思。你們這些白領小姐以為裝點兒傻,藏著掖著,人就被你唬住了,當你住公園大道或麥迪遜。公園大道體面啊,可那是人待的地方嗎?有錢人的生活你見識過嗎?東城那些人苦悶著呢,喝口酒都尋不著個好地兒。

長這么大思琴頭次喝酒,之前算不上品酒,至多裝個樣子舔上幾口。酒精鉆入她臟腑繼而節節冉升,稀薄的意識且浮且沉。他厚嗓門里的俏皮言辭如畫筆上的顏料,連同她素淡的五官一同著色。

日后回想,思琴每每在人堆里羞紅了臉。那段日子領隊的軀體所向披靡,她渺小的頭腦跌跌撞撞跟不上。很吃驚居然保留下求職功能,這便是同學所謂的天不絕人。

同學約飯她推了,上班及岳軼之外她百事不顧。他前腳送她進公司,電話后腳就跟進。辦公桌前思琴手掛話筒,單手作業。

北方人的標準語及男低音,她原本喜歡。

許多年后面對心理醫師,思琴意識到岳軼的疾患,每次發作他便飚高跌落走拋物線,回檔期遠超前者。跟人聊天是他的自救,他畫室里的松節油,比杯中物少些副作用。思琴不便發聲,只能趁人不備嘀咕幾句,彎腰拾東西打數只飛吻。

從小到大思琴保守得很,考進美院應允姆媽讀書期間不談朋友。姆媽違背家庭的意圖下嫁同學,婚后與丈夫摩擦不斷,姆媽歸咎于自己年幼無知,踏入社會前,眼界與見識有限,遇到的人也有限。

父母失和,她站在母親這邊,一如姐姐幫定父親。

另一方面她自慚形薄,姆媽的柳眉櫻唇被父親的硬闊中和,到她這兒逸筆草草。思琴整個人符合簡約原則,像中國山水畫里的人物點綴。她的五官及身材帶有三流畫家的不確定,還不經心,藝術男生的目光洞徹她,大學四年思琴倍受自愛心熬煎。

她大概攜帶了姆媽的隱性遺傳,目下的她好比岳軼口中的西畫,到十九世紀印象派幡然醒悟。之前的幾百年大可忽略不計,除個別幾位大師幾張畫還能看。

要說岳軼干擾她工作也不盡然,那個春季她完成了好幾份得意的稿件,主管都問她在聽什么節目,這么出效果。同事們結伴午飯,思琴躲去樓道里的公用洗手間,等他們出門便返回辦公桌,啃自帶的三明治,就著他的話語像就著瓊漿玉液。

令愷畫畫時愛放巴赫的賦格,思琴以為他以一念替代萬念。令愷聽得如何她不清楚,她是聽進去了,每次聽,每次為其豐腴的結構傾倒。姆媽真該堅持讓她學琴。

他倆的時機恰巧,聚會隔天令愷回賓州為游人畫像。當地同學這次干脆租個攤位,拉令愷分租。而瓊還在母親家調養。關于這點,岳軼沒提,讓她誤會瓊怠慢浪蕩子,這讓浪蕩子多少有些不得勁。

較之于岳軼,令愷,怎么講呢——和令愷的交往正當,正常,盡管姨媽眼里找個窮畫家沒搞頭,倆個頭你情我愿的事,做姨媽的又能有啥辦法?要換成岳軼,姨媽非把她丟回國內。

當年姆媽端坐在姨媽的地址前,遲遲不落筆,若非某些細節亟需求證,姆媽恐怕連思琴也會瞞著。

首次帶于令愷上門,姨媽開門見山就說這么清爽的小青年,聰明伶俐相,正經人家出身,有啥學不會的,何苦去當藝術家。

他倆在五糧液小宴賓客,姨媽夫婦代表兩邊長輩。姨媽他們跨進店門,令愷起身相迎,伺候姨媽脫外套,扶著椅背等兩位入座。姨父事后評價令愷比思琴還把細。

認識令愷那時,她尚在上州讀書。西渡后的頭兩個圣誕,姨父接她到家中過節。姨媽這么做是給足了面子,人家并不欠她們母女,答應擔保便盡了姊妹姨甥情分。

外公的那點家業,逃難移民損傷泰半。老娘在世大小娘舅把能賣能轉的弄清爽,姨媽撿著點零頭蠻好了,誰讓他們是老式家庭。就算新式人家,只要受害者不報案,現行犯未抓獲,也沒什么好說。

令愷及岳軼以為她那么怕去姨媽家,急著從親戚身邊逃開,是她不通人情世故。他們不想想思琴要足夠精明,還會跟他倆有牽連嗎?

節日午后她冒雪跟去布魯克林,踏進畫室的當口,令愷蹲在地上審視近作,聽到門響微傾下頜。

地板上刀筆顏料井然有序,布面上色彩斑斕,這人手上身上干干凈凈,煙灰的立領罩衫外紫絳紅圍巾很服帖。畫室光禿禿幾扇窗,雪融天供暖不足,不穿棉袍還真擋不住。

帶她前去的校友,為兩位同鄉作了介紹,便鼓動其他人去城里玩,與思琴開學后再見。

室門帶上令愷問:要不要去五大道看教堂玻璃?思琴搖頭,幫你一起整理房間。分租的外地人太隨便,我們弄出點節日樣子。

她其實不會收拾,姆媽讓她安心讀書畫畫。姆媽自己是什么都會了,用姨媽的話叫自作孽。姨媽也是外頭做了屋里做,姨父放不落最后那爿架子。不過姨媽說不像你姆媽,辛辛苦苦一場空。

令愷是她出國后認識的首位男同城,家里的親戚不作數。這邊養大的表兄表姐根本是異類,覓得個人講閑語真愜意,像生毛病吃碗咸泡飯。思琴電話里告訴姆媽,怪事情,就想有口醬瓜泡飯。姆媽不接口,小心翼翼盤查她是不是有了,思琴在家時寧愿餓肚皮不碰泡飯。

和令愷圣誕節相遇,剩下的假期思琴撤離姨媽家,令愷在畫室樓里另租的小公寓,成了思琴在這個城市的落腳點。

思琴毫不猶豫與令愷關系升級,對方沒正式職位有啥要緊,她不需要別人養活。令愷與她背景及經歷相當,為人體貼而體面,兩人關系中她的主導地位像顆定心丸。

岳軼同情思琴嫁人時的心境,他出來早,飛機落地便發誓與自己的從前一刀兩斷。

她為了岳軼拋下令愷,借口工作忙,姨媽及姆媽兩邊都不聯系。岳軼在身邊她不方便發聲,編故事思琴缺少天分,長輩多問兩句肯定穿幫。

思琴工作后,令愷與她搬家,房子較過去寬敞,一日三餐依舊湊合。令愷自小對食及行不甚在意,他們兩個南方人,吃過的冰凍水餃絕對超過岳軼。

眼前的情形,思琴的境況變化,令愷則裹足不前。是令愷忽略了她,怠慢了她,以至于岳軼攜菜入室,小試身手的一頓飯徹底贏得了她。

春節思琴幾乎沒好好過過,她出生的城市,年味相對淡薄,姆媽的心思也不在年假上。她家過年也就著套新衣裳,年初二走走人客。因為姆媽的關系,思琴姐妹聽講圣誕老人早于同齡們,她出來前節日刺激性的紅綠花開兩度,幾個新大學生AA制,一頓圣誕大餐,花了思琴當月的工資及獎金。

過來后思琴跟大家學,交作業用故土元素,比如漢墓拓片,比如楊柳青年畫。以課程為由向姆媽要剪紙,姆媽倒車去城隍廟買,用開花紙夾圖案。父親拆硬紙盒換包裝,幾錢重的內容幾十倍的外殼,忘了郵局的例行檢查,姆媽家里家外一趟趟跑。思琴后悔讓父親逮個現行教訓她倆。

令愷與她春節前后去中國城吃了幾頓,她在大年夜及初一中式披掛進公司,向同事解釋時差讓她連過了兩趟農歷新年。而中裝不離身的令愷,過年的區別更小。

這頓年夜飯令愷不在,過節回家會錯過不少畫像者。岳軼說他不回來我給你過。直到他大小包拎進屋,還以為人家調侃。思琴悶頭洗菜心里發毛,這下該她出丑了。

岳軼揮揮下巴讓她一邊歇著去,瞧拿刀那拙勁兒,隔會兒切著了我可賠不起,我又做不了清燴手指。思琴癡看人捏畫筆的指頭滑進魚肚,從上至下一把掏空,偏過水龍頭往外沖血水。岳軼又翻出抽屜里的食物烹飪大全,就這么依葫蘆畫瓢做出只啤酒鴨,嘴角始終叼著根雪茄。做菜嘛,跟作畫差不多,講究那點靈性,好不好吃全憑調味。

消滅著鍋底的魚湯,她難為情地想起句老話,叫吃耳光不肯放。姆媽要是在,會矯正她的吃相。

思琴擎高鍋沿半擋著目光,跟蹤對方惺忪渙散的瞳孔,岳軼向來不怎么扶筷子。她大快朵頤還為表現尊重廚師,統共兩個人吃年飯,細嚼慢咽便不鬧猛。岳軼找她是在找氣氛,要不然農歷年待家里好了。

當晚岳軼留下沒走,之前哪怕凌晨他得趕回去,寧愿中午再到公司找她,有過早上堵在樓前的例子。不是怕瓊知道了,是他需要自個兒單著,更要畫畫的家什就手。

每次他走,思琴如釋重負,但偶爾的來電讓她不自在。岳軼在屋里,思琴接個同事的電話犯怵,令愷要不那么木訥早察覺了。

而急人的是,她不愿他走。岳軼現場脫身帶來的輕松感尚未觸頂,懊喪轉而支配她。不敢想他離開后的去向,失去他的房間成囚室。

聽著臥室窗下引擎響,她到廚房拿工具開干邑。她學會了以酒催眠,目前這狀況,她找不出時間見醫生開處方。

萬幸情況當晚起了質的變化,隔天一早岳軼讓思琴請假,跟著他去大西洋城轉轉。猶太老板每個周五早走,憑什么不給你放假?

去賭城的路上思琴滑下窗玻璃,讓正月的風吹開她這朵木槿。

原來做事業可以兼顧生活,原來令愷只是段位不夠,畫上不夠,別的更不行。

思琴揣度令愷畫畫的緣起,他可能太自抑,就手拾起顏色及圖案。他要有激情,他肯定有,隨年歲折舊折損罷了。余下的那點他悉心呵護,啥人身上也不浪費,自己身上也不用,但愿能夠全部放到作品里。認識岳軼后,思琴懷疑令愷作畫的優勢。尤其在這座城市,所見所聞諸多藝術瘋子,怎么看岳軼的狂妄跟創作都要對位點。

你這算學過美術?岳軼動不動搞得她無地自容。岳軼不許她隨便上博物館,那些死了的東西,閉著眼就能畫;也不準進57街樓上的畫廊,那些人身體里的丁點兒才,早被商販子榨干了。你以為那些家伙的名氣怎么來的?捱揍捱來的。商業運作把你榨干了,你才有點名。畫廊主最不是東西,貓抓耗子逗人玩,他們撩你造你,在人老得咬不動時,才給端上牛排。

他帶思琴出入重點展項及展域,為她指點美術史上緊要的作品。入他眼的畫廊沒幾家。三角地的不成氣象,蘇荷的是明日黃花,只有喬西尚為新鮮,可又太嫩。

思琴愛去蘇荷,在那兒他倆遇上,岳軼銜著雪茄推開威廉·班內特,就好比里頭的大師列隊招領他。蘇荷的石階街面硌人的腳,石塊間的走線血管般貫通她全身。童年及少年時,她走過許多條石筑路,騎車時自行車輪胎沿途彈跳。岳軼讓她羞于再提,你們以為有可比性,呵?

他自己卻常常比,惠特尼看到沃霍患病后的照片,岳軼把它移到架上,畫者的頭替代了沃霍。岳軼壯實,怎么折騰也不垮,他的體態造型與沃霍頗為不同,面相更與大師迥異。沃霍的窄臉在思琴眼里是知識貴族,而岳軼堪比西部牛仔,唯兩人嘴角邊四道不分明的紋路相似。

多年后思琴與邵珍母女共餐,意大利飯店為幼兒預備了蠟筆,盤碟下墊半桌白紙,邵珍在女兒畫的太陽上拉線,藍線與桔圈相交相切,教小人圓的幾何性質。思琴意識到岳軼曾帶她貫穿圓心。令愷的坐標不在美術圈的弦線上,亦不在它的切線上,而她想被那個圈子包裹。

本次入圍思琴是以岳軼的身份,確切講岳軼女友的身份。早個十年這種身份令她自棄,她明明同專業,怎么要讓男人帶進去,讓男人帶出來?

可許多人不就這樣被帶進去,帶出來了?職業美術家她當不了,那個位置上的煎熬甚于滿足,要有才氣還好說。岳軼有,瓊和思琴認為他有,為此樣樣順從,瓊甚至情愿被他拋棄。

和瓊的會面岳軼安排得很隨意,他下午來中城辦事,完了讓思琴提前開溜,等她時電話通知了瓊。

思琴怪他不事先說明,起碼上路時該講一聲。瓊的辦公室在下城,他正好想去哈德遜河邊喝酒。

思琴不及打招呼先跑廁所,過程中又去了兩趟,明明不愿那兩位獨處。

岳軼不停嘴地罵人,認識不認識的都罵個遍,尤其不放過瓊偽君子的父親。瓊看著他,像看自己聰穎頑皮的獨生子。瓊在場,大家得講英文,生人面前她原本放不開,初次會面思琴幾乎沒開口。最擔心的,瓊當眾令她難看,倒沒發生。

日后懂得瓊不怪她。不是她,都會是別人,岳軼總歸得離開,瓊早就明白了。

她倆深聊過一次。岳軼喝醉了,在酒館胡鬧,吵著跟她走。思琴不得已掏他的電話找號碼,凌晨三點叫瓊接人。

就是那次得知他倆怎么碰上的,也是畫展,他的,那時瓊還在讀書。他那么有野心,恣意而憂郁,嗓音低沉話語稠密,跟瓊讀到的東方男子,跟她認識的其他人完全兩樣。瓊學文學,理想是在英文系任教,業余創作。學前班起瓊就是名校優等生,每次升學,老師同學都會替她畫事業的上揚圖線,父親也允諾了她博士后的費用。和岳軼好上后,她在研究院門口掉轉頭,畢業前找到下城的位置,之后又是晉級又是跳槽。瓊努力賺錢不為其他,只為岳軼擅長花銷。

他有才氣,她比不上,總該遷就他。全世界藝術家到此闖天下,想占據一席困難重重。畫業上達不到預期,他拿自己和自家人出氣。折騰不了別的,就折騰親近的人。

跟瓊吵架費事,跟思琴吵也費勁。他要找個北方妞,語言習慣一樣了,還不得三五日跟人掰了?兩位女子沖各自的幽默發笑,可與他在一起的那份痛,讓人無論如何笑不痛快。

廁所里思琴一遍遍照鏡子,瓊的平凡相貌安她的心,同時牽發她萬般惆悵。岳軼講得不錯,瓊可惜了,同樣是隆鼻凹目,膚勝雪發如絲,可就是不漂亮。其實她肖思琴也從來沒美過。

坦率講瓊與她外貌不相上下,岳軼給她倆打平分,他的東妮婭和西妮婭。可人家有本事啊,職場上,非專業學士畢業生瓊,憑本領打敗了多少男博士。而且,瓊居然可以為了他不要孩子。瓊想當媽,岳軼心知肚明,但他并不想要孩子。

瓊想有孩子而不成,趁年末休假,私下尋醫生,怕岳軼內疚,躲回娘家處理。她又不是養不起。瓊對他的包容具有無限的延展性,像某種新材料,思琴沒見識過,自己有什么資格與之抗衡?

告別時,岳軼緊緊擁著瓊,瓊讓他摟著,臉上掛著輕微的滿足與憂傷。思琴就快失聲驚呼了,他轉身牽起她步出酒館。思琴感覺身后的瓊像柱煙,魂魄吱吱往外冒。她淺色的大眼珠粘牢他,肥皂泡似的,隨時會破。

而思琴自己早已魂不附體,腳不沾地跟著他飄,對瓊的絲絲愧疚,如盛夏陽光下的一滴水。

布朗區或哈林,公園大樓頂層及南漢普頓海灘別墅,就沒他不曉得或不敢去的地方。心境晴朗時岳軼光焰四濺,遠東情調的藝術家,深諳西域享樂之道,言語生猛諧詼,理所當然是這些住戶們的座上賓。

要不是他,許多地方比如格拉姆西私人花園,思琴這輩子無緣踏入。說來難為情,連去哪里選服裝首飾,竟都是由岳軼教給她。

別以為搞設計就會穿衣服,岳軼指著思琴開涮,設計是宣言,宣言本質上做作,但你得管住你的自我。他批評得對,設計師們,基于強烈的主觀性,往往不及一般人會打扮。岳軼那性子,由著他鬧必定出格。男裝質大于形的傾向保護了他,瓊更幫了他。瓊不講究,她身旁的人講究。她不在乎形象,這不在乎里有她的自信。瓊在乎岳軼,替他精挑各色用品。

思琴的衣著顧忌面多,她長得平淡而身處張揚的行業。她得陪伴岳軼出入展室及廳堂,如岳軼強調的,作為亞洲背景的設計師,扮相豈可混同一般?她還太懼風寒,僅此一項,便與置身的城市相抵牾。

脫下棉袍,思琴為自己選了件群青絨面外套,裁剪色相普通人難以駕馭,思琴清瘦白凈,穿來廓清視野。她給衣服搭配土著風味的銀首飾,又在店堂里蹬上復孔高幫鞋。這雙布質靴岳軼在街上一眼相中,便拉門讓找尺碼遞卡買下。

蘇荷沿街的櫥窗玻璃反射著春景,挽著岳軼,思琴轉頭看了自己一路。

逛街頗耗體力,體力活難不倒岳軼,站著畫畫練的。岳軼人面廣,活動半徑大。同行問,到處見到你,那你什么時候畫呢?他當然畫,應酬完半夜潛入畫室,畫到翌日午后。面對幼稚的發聲,他向來沒好氣,這個輪得到你關心嗎?有你看的不就結了?

他要不這么自我,會發覺對方自我糾結。提問者是上全日班,業余作畫。

岳軼不煩閑逛,思琴以為他是上街找靈感,稍后體會到他是借此擺脫糟心。

他倆頻繁外出時正值初春,城市從冬季的寒風中掙脫,每幢樓房舒開筋骨,趁著春陽把寒氣逼出身子。在夜幕降臨前最后洗一把陽光浴,思琴幾乎聽得見石隙間的歌吟。

岳軼的念頭即興又多變,某處帶她去過一次,很少去第二回。思琴在他引領下,好比初學舞者陷身大型舞池。她在深入曼哈頓生活后,反而對這個島起了隔膜。

思琴原先理解的曼哈頓像它的交通圖,簡單幾條縱橫線,雙生子的世貿中心構成實用坐標。如今不對了,曼哈頓成了解剖臺上的活物,而她是課堂上無措的新生。又好比鮑伯面對拉美西斯大帝,城市的真相迷惑了她。小到那家意大利餐廳,到底在哪個地下室,她很久沒搞清,或者說最終沒搞清。

令愷情人節前回家,賺了些錢,想帶思琴吃牡蠣慶賀。心知岳軼反對她跟令愷過紀念日,思琴假托公司同仁事先有約,提前跟令愷去了車站餐廳。

岳軼被她的行為惹惱,明明剛安撫完坐回包廂,灌下幾口酒,他又舊事重提。氣頭上他雄辨滔滔,說到來勁處連砸兩只酒杯,朝思琴掄起酒瓶,侍者拎起吧臺上的電話。虧得她反應及時,要不這個節日他會過到牢房里去。

她總體上是耐性子,遇上個節制的令愷,對具爆發力的人物有憧憬。可思琴不敢戀戰,這世上有的是甘愿為情所困的女人,氣跑了他,苦的還是自己。這次的發作思琴從心底原諒他,發誓接下去的日子任其差遣。

告訴令愷她上夜校進修,周末到辦公室趕設計稿。思琴不覺得自己在撒謊,她進了城市文化研習班及男女關系探究班,自幼思琴是個愛學習的人。

姆媽原本讓她學小提琴,思琴要求習畫。名字都是姆媽為她取的,父親想要兒子,愿望落空后對她漠不關心。他們本可再接再厲。都說小提琴難,姆媽大概對她沒信心。姆媽想她們有點特長,姐姐不聽,她便著意討姆媽歡心。

畫畫于她并非性命攸關,放手相對容易,思琴曉得令愷自尋平衡,心底多少同意對她轉行的評價。有時覺得她和姆媽一樣只是愛好者。

她懷疑自己的才能,以及令愷的,僅憑這點她就愿意親近岳軼。岳軼挑釁亂來在于他當真,不像他們像是純粹為了盡義務。姆媽為女兒找點事情做,安排了她們,她好逃回自己的小天地。

通常在收拾完晚飯桌后,姆媽泡杯清茶,守著桌子看書。幼年的思琴打散辮子,指間糾纏各色玻璃絲帶走向姆媽,姆媽說這么晚扎什么頭發,去睡吧。

為人的傷心處,莫過于去睡吧三個字,因為姆媽不陪她睡,因為姆媽很晚不睡。

她見過父親慍怒的臉,成人后明白了那張臉的企圖。姆媽大約看不得父親低三下四,把頭埋進書里,父親轉而憤懣。父親的性情實在有點乖戾,思琴見過弄堂里的男孩在他背后作怪腔,但面對面時絕對正經。

去博物館岳軼拖著她快步穿越中世紀,岳軼討厭那些畫,思琴則更是看不得,那些畫令她覺得壓抑。父親要是開朗些,通達些,哪怕就蠻橫點,其中一方強過頭,家里形勢反倒明朗。她父母大學同班,像許多同學夫妻,彼此很難相讓,但又都是悶性子,出了問題不幫對方解憂不說,還不給自己解。

思琴對著岳軼聊父母,聊姆媽再沒見過、再見不到的外公,聊她情愿姆媽不再見的親戚。岳軼愛聊,聊累了,也愿意聽聽旁人說話。捱過了最初的害羞,現在輪到思琴閑話三千。

以前家里她最小,議論人或事哪里就輪到她了?況且他們一家四個沒交流的習慣。令愷不隨便訾議,家人的是非就更不碰了,子女哪有嫌鄙爺娘的。或許人家在畫里交流足夠,人家的父母是好,像姆媽對學生,無話可講。

令愷郁悶起來換盤CD,讓三大男高音中的任何一位紓解他。身心上令愷自給自足,他找個伴只是為讓大洋彼岸的爺娘放心。思琴曾以他為榜樣,以為正常人之間無須啰嗦。

夏季是人像速寫的旺季,也是辦公室的閑暇期。令愷專心致志謀生,她則由岳軼帶著,從新澤西、皇后區或布魯克林的至高點眺覽曼哈頓。思琴仿佛站在高處俯瞰自己及他人,待到令愷從外州回來,思琴看他的眼神像換了個人。

陪著岳軼瘋,占盡時間及精力,秋季來臨思琴稱病,請假及翹班。終于主管找她談話了。

辦公室人去屋空,這壓倒性的空間振奮過她,那是在應聘上任之初。那時她也做得晚,同事們留下的空位子讓她倍感歸屬。離開前她漫步全公司,站到老板的窗前朝外眺望。窗外的百老匯大道這段有點斜,好比她走向這座城市的路。頭次憑窗,她在心中喊,曼哈頓,我來了。可如今曼哈頓令她不堪重負。

這種狀況出現過,那是工作后的第三年,此前給主設計當助理,適應還來不及,哪里有空照管情緒。

那時令愷天天守在樓外,午間她事情做不完,令愷買好盒飯,給她送去。一次女設計提前歸位,當眾嚷,怪不得下半日辦公室的味道難聞,原來有人在此吃飯。你以后還是出去吃,吃完了與先生逛幾圈再回來。

女設計身碩嗓闊,幾句話嗆得她,口里的飯也咽不落。回家后她沖令愷狠狠發了頓火,規定他不許再在她公司露面。

令愷生性不喜爭執,又心疼她,低頭思過好一陣子。冬季節日來臨,他端張小板凳,夾了畫紙去時代廣場。他面皮薄,擠在同行邊上,人家畫完才輪到他。等到外州同學邀他進駐商城,令愷忙不迭答應。

之后思琴逐漸適應,發覺事情做到位,女設計也不來煩她。那女人升職后,設計方面的事務更多轉手給她。她被逼出來了,有那么幾年,中城設計師肖思琴氣雍神閑。

職位穩定后,思琴與令愷屢赴展事。漸漸地她不那么樂意了。某次幾位女藝術家在布朗美術館小組展,其中一位與他們相熟,說好去捧場。同事們全走光了,她趴在桌上,令愷找公用電話打上樓,她不接。待到腸胃的不雅之音趕她下樓,令愷僵立于對面街沿,眼巴巴望向這邊。開幕式反正趕不上了,令愷陪她去綠楊村吃小籠包。

那晚他倆縱貫布魯克林橋步行回家,令愷只字不提畫展,思琴私底下檢討自己任性。可令愷不是她。令愷畫畫,而她不。她轉專業供給令愷搏畫事的籌碼,就似眼睜睜看著它們掉進老虎機里。

他倆的關系不再像是獨唱者與打擊樂,而是水墨與油畫顏料。前兩者在樂隊里共生,后兩位性情落差大。他倆在一起不錯,但并不等于她就愛上了。遇到岳軼,她懂得了什么是愛。

DC(華盛頓哥倫比亞特區)辦后倫勃朗畫派展,作品大多借自歐洲,其中很有幾張稀世珍構。周末岳軼帶人前往觀摩,他們會去弗吉尼亞和馬里蘭轉轉,住上一兩晚。

跟車的有位女士,思琴吃準便是為了她,岳軼甘愿當車夫。女的單身,長得不壞,能來這邊大小有點本事。

人家想看畫,又沒車,不捎上不像話吧?岳軼叼著雪茄,一臉壞笑。我們這種紳士,生來不拂女人的意,怕出事自己跟上盯著。

女子與他們不熟,思琴稱她于太太。這種時候思琴巴望岳軼抖落他倆,他偏不,眾人面前與女子打俏逗趣。思琴滿腔濁氣乘車出曼哈頓,列車返上地面天光重現,她決定解放自己。

再過半個月令愷又要去賓州,很可能搬去工作室趕作品。她還真不欠人什么。相反令愷欠她,真以為她這輩子跟定他了。岳軼長驅直入,是他留給人可乘之機。

在她面前,岳軼的為所欲為是有原因的。她習慣創作者的散漫,寵他像寵搞不成作品的自己。

你不要管我的面子。和岳軼的事圈子里傳得沸沸揚揚,令愷不再裝戇。他壞脾氣加壞習氣,和你不合適吧。你骨子里是老實人,吃不牢他,也吃不消他。他尋開心尋慣了,到辰光尋到別人,你能怎么辦?又不像人家瓊有心理優勢。

盡管和令愷一樣,以為瓊容納岳軼多少帶點獵奇,可令愷這么明講還是觸她心境。要么,我反正不跑開,不急著做啥,你去跟那位試試,探探自己的底線。

思琴頭次發覺令愷是個大度的男人,卻被迫采用這么種示愛方式。

是夜思琴拉開家門沖進黑暗,止步回首,令愷并沒在窗前留她,正如之前不攔她。關著的窗如夜的一只眼,卻不是朝外看的。

這座城市建在島上,島連著茫茫大海,潮水漫漲,島便成了海。海里有千千萬萬只鯊魚及殺人鯨。在這座城市,你必須可著勁蹦,能蹦多高蹦多高,懂不懂?別人不懂,她得懂,不能讓岳軼蹦跳時把她撂下了。

思琴于秋季住進曼哈頓,城市像張做舊的照片,秋日帶副柔光鏡,有著她鐘愛的金褐色影調。

岳軼畫室里騰出的空間逼仄,調色板上的氣味攪亂了她的睡眠,思琴常常黑著眼圈去公司,內心卻很亢奮。整個秋季她感覺不到自重,人像在空中飛,空氣與她隔著張皮共舞,路邊的紅葉落到頭上,她這張皮就要化掉了。

天將冷時,他倆計劃找房子,交往一周年紀念日,思琴與他搬進公園西道的公寓。

她肖思琴骨子里頭瘋嗎?多年后思琴自問,彼時的她與岳軼分開了,與令愷也分開了,他倆其實不適合她。可當年的她不明白,或者說她的心不明白。

那時的她對這輩子怎么活有許多的想法。她要依仗別人,先是令愷,而后是岳軼。她滿心向往岳軼的生活,不,應該說岳軼可能過上的生活。

先于他倆入駐公寓的是臥榻,這張歐版復古貨險些刷爆思琴的信用卡。寧缺毋濫懂得不?除了它咱還要什么?你下班進屋直接待床上。

思琴確實戀床。到了周末及假日,才由岳軼駕車遍訪費城、DC或康州的舊雨新識。出來這么些年,她第一次與本地人近距離接觸,而沿途那些迷人的風景呵。

岳軼顯然不如她高興。熟人朋友中有瓊的朋友,甚至瓊父母的朋友,她起先以為這是問題。曉得他好熱鬧,思琴想方設法與人結交,聚會中他多瞟一眼,無論男女,她便設法網羅。時常他們晚飯與一些人吃,到酒吧又另換一批。

可他還是不開心,絮絮叨叨中產生活令人生厭,有產者虛偽。富藝術家當不成,也不屑當,窮藝術家他又看不上。借酒裝瘋胡言亂語,這還好辦,不搭理他便成,而岳軼接踵而來的低惘令她心碎。

思琴決心挺岳軼,她比瓊得力,他的某些言行,只有她能領會。她勝過瓊的更在時機,不是她悟性好,而是在她晚熟。像邵珍講的,真正的人才并非早慧,而是少年后期腦細胞持續發育。現在輪到她騙開他的酒杯。

好些年里岳軼是新進者眼里的前輩,前輩跟前的可畏后生。圈中無人不曉他父親的身份,以及家人對他的掉以輕心。

不管不顧凸顯岳軼無師自通。思琴彼時為他著迷,其實岳家貴客盈門的情形,即便有過他也沒見著。那般的作態簡直不可能,時間地點不吻合。

岳軼與思琴是同代人,她盡力去理解他。思琴聽任岳軼在兩極間癲狂,在于他與她分享他的過往,及他對其力不從心的解釋。其他人誰跟她談這些。

岳軼很難喝醉,威士忌整瓶獨飲都無妨,通常得給自己灌混酒。酒事糊涂間將自家與瓊的,與昔日思琴母親家的,與他看來聽來想來的攪和在一起。他并非有意蒙人,他心智不成熟,半明半昧間把場景搞混了。

吐露真情是件難堪的事,講假話又跟沒講一樣。語言的暴力是他給自己下的藥,酒精之外的另一味。日后心理醫師點醒思琴,岳軼其實是在罵自個兒,恨的也是自個兒,他有幸得到瓊與思琴的收容。

岳軼時而邀瓊共進晚餐,反正得吃,不如三合一多點上幾樣。

瓊的工作需早起,飯畢她每每先行。思琴曉得該找個由頭回避一下,或許應該及時上洗手間,卻黏在凳子上起不來。那兩位行使法式意式親面禮,她自盒里抽出煙,給面前的情景噴染氤氳。

岳軼叫上朋友共餐,賬單按人頭均攤。思琴察覺到人掏錢包的面色,勸岳軼回家喝,岳軼打著響指叫侍者續酒。輪到再找人上餐館,人不接,隔日回話機子落家里了。岳軼大罵小肚雞腸,當年哪個不靠我往家帶人,管吃管住,要不是我,他們能有今天?

傳話者稱,策展者近期走訪各個畫室,群展的主題待擬,可以肯定并非新博物館那類小館。

岳軼讓人禮拜天來,周日工作才叫牛,不樂意你擱家里別來。

思琴要去,幾次提出下班后在他畫室會合,人家充耳不聞。入住公園西道后,岳軼難得提及圈內事,牢騷話電話里過了癮,接聽者不復是她。思琴多少也搞創作,明白自家的作品無從談起。可她懷念相識之際,那時岳軼當她是紅粉知己。

我們租個車吧,順便送送人。岳軼的跑車處理了,她乘公交上班,他原本交罰單的錢不如用來叫出租。

他怎么來的怎么回。

早餐館里岳軼不碰刀叉不啟口,思琴端起咖啡咽下寬心話。

策展者著淺色半正式夾克,窄臉上架副免框水晶鏡,背手掃過挨墻并置的抽象畫。

他的氣場跟岳軼肯定沖,思琴強行穩住心緒緊隨來人的眼神。對角靠著幾幅新作,是宮殿的某幾處殘部,亞克力平涂。思琴搶先把它們沿墻碼齊,五幅東西占據兩堵墻,一幅挪到對面,遮掉小半面抽象畫。

來人背在身后的指頭翹起。嗯,它們想說點什么,我感覺得出來,可究竟是什么?想好了沒有?畫到這個程度停是否有點晚?運筆的速度變化些會不會更出效果?

你的看法很有意思,思琴挨在人身旁哈下腰。

你到底要不要,不要拉倒,岳軼冷不防離開畫架沖來墻邊,一把抓過畫框翻面,思琴被他撞倒在地。

你收的你看中的哪個不裝,畫廊哪間不裝,畫畫變成雜耍,畫畫的變成白癡,全是被你們給弄的。什么時候收手由你說了算嗎?

半蹲著的思琴拉岳軼褲腿,他一腳給踹開。

你不也學過藝術?畫不成是吧?怕出丑是吧?

室外的啁啾由簡至繁繼而化整為零,室內燈盲物闃,思琴自忖明朝又該請假了。

岳軼在子夜下樓,曉得是去買醉也只得隨他。還好沒租車,酒后駕駛可不是鬧著玩的。

樓道里傳來岳軼沉亂的腳步聲,思琴由窗前躥回沙發,借著走道的漏亮偷瞄來者。岳軼不再是英武少年,他惱羞成怒的樣子不好玩,他自己肯定也覺出了。

夜的余墨滯留在室內,它往自己破舊的身子里注渾水,殘汁衍化成一日里最無趣的品相。搬去公園西道后,畫室的臨時窗簾撤下了,要不拉上簾子開盞燈,興許能營造幾個層次。

在思琴的側面,岳軼背向她陷在扶手椅里。他的左上方是畫架,灰朦中恰似長腿的外星人。

天光漸開,幻象流失,室內恢復到思琴寄宿時的模樣。岳軼發聲趕她走,就要當設計主管的人,別讓咱拖了后腿。一宿無眠加上煙酒的作用,他的嗓音有些敗落,卻也還算結實。

她該走,身旁及身下成組的意式沙發,柜子里排著隊的英法酒瓶,每樣都央求她離開;另一方面也該離開肇事現場,少了她這個目擊者,人家下臺容易點。

思琴裹緊外套挎上肩包,趨前幾步,手朝岳軼泥塑般的背影傾斜,對方猛然起身邁向廁所。思琴默立數十秒,敲門板,那我先走了,廁所內抽風機嗡嗡作響。

這間畫室位于唐人街北沿,租下好些年了。思琴在路口遇見同胞,趕早市或下夜班,穿的格子外套是她考大學時的流行款。思琴掉轉身跟上人,在街口的點心店落座。

他倆偶爾去珍珠街吃飯,岳軼從不在中餐館開瓶。這家點心店賣面包兼包子,岳軼若來,肯定當場嘲笑。

包子是陳貨,肉餡及面粉帶給人不適的口感,思琴餓得前胸貼后背還是覺得了,遂打消了給岳軼送幾只的念頭。

搭乘地鐵時上班高峰未到,思琴在座位上含胸團臂,護牢皮包沉沉睡去。睜眼時但見車門合攏,火車正駛離她的目的地。

反向車把她帶到上下班的站臺,思琴爬上街面南行。岳軼猜得不錯,思琴有望升遷,近期更得注意形象,升不升級還在其次。

帝國大廈里同行眾多,她與某家的接線小姐通過話。同事們趕工跟對方聯絡,無論早晚那位小姐都盡職在線。借洗手間鑰匙時她注意到對方粗顆粒的頸項,齊耳的金發每周得貼頭皮補染吧,電話里的嗓音是騙人的。看她的忙碌相,大概身兼數職,時裝業賭潮流押季節,做老板的用人慎之又慎。

盥洗臺前思琴脫下外套,剝去湖藍色緊身衫塞包里,褲腰里拉出果綠吊帶背心;再從包內翻條水紅銀葉綢巾并齊打結,套上后甩到身后。多穿的益處體現了。也是她多心,人家誰還記得她周五的穿著?

思琴掬水洗臉,抽數張紙巾,連同頭發擦了又擦,跟點燃的雪茄在封閉的空間久伴,頭發上肯定滿是煙味。

與老板的討論持續至中午,思琴撥岳軼手機。午休結束她給家中機器留言:就想知道你什么時候到家的。

六點剛過,思琴躡手躡腳收拾好,側臉疾行,出了電梯嘆口氣。自欺欺人,老板會察覺不到人去桌空嗎?

思琴提前一站下車,在法式餐廳候座處等外賣,燉小牛肉、蒜茸鵝肝、炒蝸牛,外加焦糖乳蛋糕。思琴想不出還有誰會帶走焦糖蛋糕,告訴領位我先生病了,就饞你們的乳蛋糕。領位聳肩。

手捧大袋的食物,思琴摸索匙孔開鎖,家里有人嗎?快來搭把手。室內有人,可室內人自顧不暇。室內不是一個人,而是兩個,岳軼和瓊。恍惚中瓊側身出門旋即折返,思琴的鑰匙圈落到餐桌上前,吊在瓊挺拔的銀白小指上。

綠燈翻亮,眾人超越思琴橫穿馬路,她趁等燈捱辰光,飯店就在馬路對角。改為夏時制的緣故,太陽在望不到邊的天際懸得老高。

和邵珍約定七點,地鐵提前25分鐘抵達72街。同車有人該為后幾班車的乘客,或干脆是行人,之前在路上逛蕩。岳軼懷疑她認得出陌生人面孔,她認得,啟蒙老師訓練過抓面部特征。她的形象記憶力不壞,短期尤佳,但如同她的其它稟賦,被他的張狂覆蓋住。

她與邵珍前后腳進店堂。這爿店的黑豆燉得酥,帶咸味道的黃米飯小人歡喜,邵珍和老公把這里當食堂。思琴或許吃不慣他家的牛尾盅,挑選地方時她該發聲音的。

多久沒見邵珍,思琴驚訝對方做派如昔,不是講生養會讓女人變得從容,或愚鈍些么?初來曼哈頓,思琴找工,邵珍說告訴我想法,我寫出來自己去背,別指望我中譯英。中文字個個分開邵珍認得,連成章就讀不清。邵珍領她去中西餐廳,以老紐約身份款待。思琴趕忙整理表情,對方有小孩,定飯店當然就邵珍方便。她來啥地方吃點啥無所謂。

思琴沒瞎講,這兩年她圍著岳軼轉,幾乎到了喪失判斷及偏好的地步。

和岳軼遇上后,思琴動過心思找邵珍。邵珍與她同城同區居住,同屆考進大學,與岳軼同年出國。她過來復讀大一,后來拿到碩士學位。

頭兩個月里思琴熱昏,接下去在路口搖擺,主要是岳軼搖擺。碰巧那陣邵珍忙著生養,孩子出生思琴在留言機里祝賀了。

小囡不來呵?他爸爸帶去公園。你老公會得帶小囡?他兒子,他不管啥人管?小囡講中文嗎?現在話還不會講。人家講雙語的小孩開口晚。哪來什么雙語,根本是不說話。你要求太高了,混血兒總歸聰明。

竟然講出這種話,思琴嚇自己一跳。邵珍倒好像輕松點,隔桌抓過碗,舀滿牛尾推給她。

熟人陌生人見到思琴都聊時尚,倒合思琴胃口,邵珍是她們的反面。她這個朋友保持看書的習慣,目前在讀遺傳方面的新動向。小囡的基因一個個開,所以他們一歇歇像爸爸,過歇歇又像媽媽。

談論岳軼的窗口似乎關閉了,和邵珍提及的新聞人物相比,岳軼無名,邵珍不會有興致聽。邵珍當面譏諷過令愷空擔畫家名分,可思琴不能當邵珍坦率。

邵珍的刻薄不輸岳軼,在她眼里岳軼必定吃軟飯,還算不上小白臉。

思琴拿起賬單遞信用卡,這次便宜我來,我們早點把你還給兒子。邵珍蹙起眉頭,對遲疑的侍者偏過腦袋,隨你們便。

春季事繁,公司里從上到下自覺早到晚歸,思琴厚著面皮請假。

捱到同事們加完班,她折小機票的打印件塞進皮夾,在空寂的辦公室里踱步。關系出問題想靠旅游解決。東方岳軼不帶她去,這個國家他倆幾乎走遍,他們的問題解決了嗎?

思琴不提瓊,她憋得住,可保不住不想。岳軼現在有話跟瓊講,跟人家講,當思琴的面撥電話去各類女士的辦公間及家中。思琴還真吃不準他的真假。

按說岳軼壯實,女人在他那兒是想尋求保護,而奇怪的是,到頭來牽動她們的是他的抑郁。

大部分男人逞強,岳軼逞強的同時示弱。女人們仰慕他的放誕,他過人的行動力及原發性。瓊或思琴在季節的更替中亟需換氣,她們透過岳軼扎實的胸腔換氣,像秋風吹下落葉,像昆蟲褪下各自的殼。

到巴黎機場租個車,岳軼扔掉思琴準備的地圖,憑直覺開去蓬皮杜。思琴原本擔心語言障礙,她很快了解了語言只是媒介。

思琴回到由他引導漫游曼哈頓的日子,腳不點地地跟著走,睜大眼睛四處瞧,恨不能將自己劈作兩半。

要讓思琴自己登歐陸,她只有跟團,要不光找路便敗了游興。令愷討厭旅游團,可他去趟普林斯頓得上斯德特打個轉,新澤西的路標坑人。可人坑不著岳軼。一路上思琴檢討舍令愷而就岳軼的情由,姆媽曉得情況會原諒她。

回程的飛機晚點,岳軼口含雪茄蕩離候機口。歐游后階段他鬧別扭的習氣占了上風,尤其在飯館,岳軼嘗夠了人家自釀的酒。思琴從他露出進餐意向起就處處陪小心,在侍者面前肉麻,預防他滋事。街上桌上及墻上所見他心里或許買賬,卻仍要做出不以為然的腔調。

思琴跟蹤岳軼晃蕩的背影,在嘈雜的眾生堆里,有他的地方就有一幅幅動態的霍珀。可它的構圖及氣氛別人家老早畫過了呵。

岳軼久去不歸,思琴拖起大小箱子上洗手間。之前還有個歐洲,有它的博物館教堂們等在大洋彼岸,如今思琴拿什么誘惑這個頑童?

這陣子思琴集中精力工作,起初真難,自家的頭伏下去,冉冉升起的是他叼著煙的嘴。從到了意大利起岳軼懶得搭理她,回到紐約他更獨自鳧在深水區。思琴偷查過,瓊的電話他接。他時常夜半不著家,思琴不敢等門,況且隔天還得早起。

抬起頭她面前站著凱瑟琳,請她吃飯。思琴仰著臉,滑開座椅扶著桌面起立,同事們時而共進午餐,凱瑟琳從不加入。

盛夏的中午,陽光熾烈,空調里悶了半天的思琴,體內的寒氣碰撞爆開,僵硬的肩及腰好比上了烤盤,再一會兒血水便升騰了。

凱瑟琳顯然不肯滯留在室外,她倆才拐進32街,她指著挑出的布幌說這間就好。

凱瑟琳撥開侍者遞上的菜單,我們要兩個午餐盒,拿杯冰水給我。凱瑟琳灌下半杯冰水,開口邀思琴加盟她的女裝品牌。新公司萬事俱備,定于十月開張,她這個月底結束目前的合同,思琴可以再留幾個月。

要不是凱瑟琳向來一語定乾坤,思琴會以為她是被太陽照昏了頭。凱瑟琳不是設計師嗎?哪里還需要她。從今往后設計上思琴負責,可以找些實習生,要那些頭腦尚未被產業格式化的韓國女孩。我至多給你點宏觀指導,再說一遍,經營的事不用你操心。

侍者此刻送上她倆的午餐,滿滿裝在玄色飯盒里,大小有序的格子里分放烤牛肉,加汁蔬菜,海藻及糯米飯。凱瑟琳讓男侍為思琴加滿麥茶,然后別來打攪。

你有個最大的優點,是什么你知道嗎?凱瑟琳夾了幾塊烤牛肉塞進口里,嚼完續上話題,就是你不知道自己優秀,像那些不曉得自己美的人特別有味道一樣。她是看著思琴成長的,她的潛力這些年也在積聚,就盼著這個噴發的機會。那么多人等著穿,她的公司將打進亞洲,她要上中下三線通吃。公司會做成市面上的頂級品牌,思琴從即刻起開始打腹稿。

步出飯店,思琴立腳噓口長氣,誰說每天的太陽是同一個。

忙有忙的好處,忙人少顧忌,接到邵珍回請的電話,思琴無暇分身。

每天中午凱瑟琳帶著她前后腳踏進韓國店。凱瑟琳各家要個午餐盒,思琴則在布局及菜品里體驗東西合璧的口味,這口味她目前把握得似是而非。她尚未跟新公司簽約,手上拿著作品比較有發言權。

夜間在床上想完作品又想如何辭職。老板那個人精,早晚會發現她跟了凱瑟琳。大不了做壞了回頭打工,新職位再險,還險得過跟著岳軼嗎?

思琴顧不上岳軼,岳軼反倒識相了,每天按時回家。興頭上現做幾道希臘菜,捧著酒杯看思琴嚼食,有時還抽空關心她的設計方案。

岳軼拎起設計稿上下看看,不錯嘛,你也學會偷料了。他瞄得準,那幅圖案是早期作品的翻版。說來聽聽,這么搭功夫加班,預謀什么顛覆活動?

總體上岳軼支持她加盟凱瑟琳的公司,不過他建議思琴以股份換工資,投資成敗由創業者承擔,思琴的技術風險要放到最低。

思琴答應與凱瑟琳相商,她在應付岳軼,談待遇那頁早翻過了。與其增加那點工資,不如多占幾股。有次聽到姨媽罵表姐,樣樣事事想著靠男人,哪里及得上思琴。人家看上去嬌滴滴,私底下主意來得那叫一個大。

姨媽托她買幾件安·泰勒的樣品,就照思琴姆媽的尺寸。姨媽請她吃晚餐,問她晚點回布魯克林要緊不,思琴遲疑一下,說她住公園西道。

兩人在自然博物館邊上碰頭。飯前姨媽想去公園走走,姨媽告訴她每回來公園這邊,就好像回了舊上海。過來多少年,姨媽從不提過去,除了滬語,不允許別人指出她與出處的瓜葛。年紀上來姨媽想回去一趟。

那時他們家住同樂里,外公生意不錯,她,兩個弟弟,過了些好日子。尤其小妹,出生時外公的生意達到巔峰,以為是小女兒命里帶來,寵得她神智巫智。后來到這邊,就儂姆媽與不肯動的兩個老的一道留下。再后來,奈么好了,嫁了那樣個男人。你姨父講得對,啥叫紅顏薄命,儂姆媽就是。思琴側過身,姨媽專橫的長臉,和照片上的外公一式一樣,姆媽講越老越像。小時候這個做姐姐的,心里沒少妒忌過阿妹吧。

思琴推說午飯吃撐了,還想獨自走走。姨媽隨她高興,早點結束也好,她還要駕車回上州。店面盤出手,姨媽移居上州,走了個與思琴反向的路。見到小妹要講外甥女總算靈光了,搬到了公園西道,運道比做娘的好,女婿是實惠人。姨媽關照思琴在美國人公司做好點,為姆媽最后爭口氣。

送走姨媽,思琴返身園內,暑意漸消,馥郁的空氣透出清淡的底子,她的心則有點重。他們以為她還和令愷在一起,姨父表揚令愷正派,他叫做指真。這話從姨父嘴里吐出不容易,就像姨媽評價她。

有些日子沒見令愷了,前個周末大家去皇后區,那對夫婦與令愷和岳軼都相識,人家不清楚他們間上演的戲碼,分頭請了。思琴猶豫著要不要露面,岳軼說非得去。

令愷沒來,思琴松口氣的同時嘆氣,怎么說也不該他退讓,莫非是在為他倆留后路?來客中知情者覓她獨在的空檔,表示理解她,她找岳軼那款很好解釋,聽說她爸也是粗獷型,令愷若懂點心理學也能諒解。開導者不知道她爸是北方人,那才是人家推論的絕好注腳。

可爸爸的粗糙多少次傷了姆媽及她。她愛的是表里皆秀的姆媽。姨媽常講,嫁人錯,一生錯。

有多少人是因懼怕孤單而結婚的,她會是,岳軼會是,爸爸就是。姆媽結婚的時候不是,后來也是了,令愷的情形她弄不懂,他比他們承受力強。要是僅憑勇氣能成事,令愷會是競藝場上的將軍。

岳軼指望女人為他抵擋孤獨,對抗無力,心里也明白是自己的問題,于是損人傷己。大概也怪思琴不夠懂他,或懂得也幫不上。人家不懂不通照樣相處,他不能。男女關系中她有所長進,他沒有。思琴邊相幫邊心慌,像姨媽講的,怎么可能靠牢別人家。

好在發生了那么大的事,好在岳軼離開了。她是無力離開他的,明曉得岳軼注定搗毀她的所欲所求。要在醫生引領下,她才真正了解了岳軼的病癥,屆時思琴體諒與否已與岳軼本人無涉。

岳軼投入大量的精力與壞情緒搏斗,多么大的浪費,瓊這么講時,她一點沒覺得是侮辱。壓力讓他貪杯,杯中物反過來殺傷他自己。

對他的感情沒頂時,她甚至想勸岳軼在兩人中挑定一個,或者好好找個捉得住他的,讓他定下心作畫。瓊也早這么想了。狠與柔是他性情的混合底色,調色是他的日常操作。他比旁人多出多少勁,就比人家虛擲多少。

如果事先有人提示,日后她將縈懷同他走過的城市街道,思琴的這一年可能會好過些。她以為享受著與岳軼共同生活,其實是在享受城市生活,岳軼讓她愛上了愛上城市的自己。她為他倆租下的套間與公園一道之隔,搬過去后,岳軼和她一次沒去過公園,搬過去前,他們也沒去。

岳軼帶她閑逛的興致,隨著他們朝夕相處日漸稀少。夏末的傍晚思琴覺察到,她在獨自觀看公園西道上的風景。

之前思琴走在中城及居所的街上,內心漲得滿,新皮球般到處滾。與同事近距離的摩擦,其實是情緒上的排異。這座城市煅煉了她,她學會了對事不對人。辦公室再大的風波,一到下班,大家各自回家。

岳軼不到下午不出門,去了畫室,不曉得幾時返轉,這種時候下班后思琴不用趕。她順著五大道溜一段,看看櫥窗,買不買東西都進去兜兜。有時到了哥倫布圈仍不調頭,一徑上行,乘M86過西面,或者干脆徒步穿越公園。

思琴不無驚奇地發現,這個繁忙的都市里不乏孤身漫步者,公園里尤其多。自己看人的樣子與人看她相仿。

她一度承認自己和令愷與城市有隔閡,那么些有意思的地方,他們不認得進不去。有名的事件與人,他們不知不識。這座城市誰也不放在眼里,令愷曾經感慨,反過來呢?他倆見怪不怪,或許才是城市選擇的對象吧,可以與之攜手終老。岳軼想跟城市談戀愛,撞上紐約這個無情郎,他終將失戀。

接連數周晚歸,岳軼怪罪,思琴辯解她不工作,房租怎么辦?你是說你養我了,思琴醒悟勞累過度導致腦子少了根筋,閉嘴低眉捧酒杯,岳軼一掌揮開,連帶掀翻臺面。

為淘這張桌子他倆花的氣力夠辦畫展了,餐桌抵達公寓岳軼噴著煙霧笑罵他倆墮落。這個難弄的人,貪圖享樂是真的,蔑視中產生活也是真的。半個世紀前的老木頭,要不是動了蠻力,哪里就掀得動。

桌椅及碗碟與地板碰撞出不同的聲響,上端的枝型掛燈受力晃動,搖蕩的光照下水晶蝦仁像贗品,而醬牛肉攤開,與流淌的濁酒攪和。

整整十多分鐘,思琴緊縮雙肩立于壁角。亂象定格,她拉過垃圾箱,勾腰往里揀殘片。你這算行為藝術還是新音響實驗,再怎樣也不拿酒菜出氣,自家辛辛苦苦做半天。這些德國花瓷也是好不容易帶回家的。

自個兒做的,愛怎么糟蹋怎么糟蹋。你少給我裝蒜,不就舍不得幾件瓷器嗎?你這陰險的女人,假裝賢惠利用我的關系到處拉攏,你以為我不曉得你的狼子野心?你以為我做不出新玩意了?

你心痛是吧,我讓你心痛個痛快。他掀開櫥柜,擄下一摞碗碟。

我的心沒有了,喊聲卡在嗓子眼,像堵上了一根才剪頭的粗壯雪茄。她躺在地上,人們忙來忙去不顧及,令愷向她瞥了眼,口中喃喃:你的心沒有了。隨即側過身去。

思琴夠向空空如也的胸腔,她怎么會成這個樣子……手一松,醒了。醒前最后想法,既然活不成何不心一狠與瓊同歸于盡。該死的人是岳軼,那個女人也不是瓊。可她清楚記得撿起岳軼與瓊的合影,慌慌張張撕,大半身正面照上瓊的笑容有點濕,還有點傻,一截一截,從黑白相間的碎片上浮現。心急慌忙中思琴用不出力道,越急越扯不斷,令愷就快進來了。

接著卷入戰爭,敵我對壘,一顆炮彈投下,指揮官讓躺在石檐下的兵士止步。沒炸到,這就是sign,你不用怕了。石檐粗重的一長條,凌空而立,濃霧漫天,如天邊一道橋。必須持槍上坡,見敵殺敵,否則被殺。架槍上移,見到戴軍盔的當胸扣動,瞄得極準,沒見人倒下,但曉得死了。軍盔銀灰色,閃閃發亮。又一個,對方來不及摸佩在腰間的小手槍。最后出現個矯健身姿,夾在平民堆里,徒身免冠,不等她放槍,說了聲:去你的。手里的西瓜彈當胸砸過,她本該后縮,卻任自己躺著。

扔炸彈的小伙子向她跑來。淡金發,微紅的白皮膚,藍灰色起皺便裝。你竟然沒死,我是第一次開槍,她為自己辯護。怎么會是第一次,我看得很清楚,一瞄一個準。救護隊逼近,再次后悔沒撲向火堆。就在這時她認出鏡子中的自己,鼻梁正中燃著了,一邊的嘴角焦黑,整張臉像漲開的蛋黃。這時發覺樓梯上的令愷,叫了聲:老公。

夜色完完全全控制了城市,如一匹狩獵的猛獸,思琴在黎明前的黑暗里約束住自己。他們約好明天,不,今天去律師處。瓊與他,請律師擬個正式分居協議。思琴自己的早已簽妥,這會兒該結案了。

令愷原本不愿意,不能讓她跟這種神經病,毛病發作起來對女人動手。他打聽過了,那次瓊帶傷逃回娘家。母女倆瞞著當爺的,要是有人叫警察,他打孕婦會被判刑。他不是有意的,他腦筋失控,他的癥狀叫躁郁,瓊的醫生講的。他有個精神病醫生可以了,你還想轉行當護士呵。年底她去布魯克林搬東西,令愷借畫像之名避往外州。可岳軼不依不饒,也為了對令愷公平,她請律師堵人送文件,兩月頭上雙方簽字遞進法院。

那邊一直沒動靜,岳軼意思結婚男人主動,離嗎得女人下決心。那要等到瓊找人嗎,她沒離怎么可以找。和岳軼好上后,思琴訓練自己不做無謂的猜測,比如不分析才剛的夢。和岳軼相處,首要保證自己不發瘋。可有時就像令愷所講,她人大概是長大了,腦子和心卻沒有。

當初岳軼把她安置在畫室,畫室離他與瓊的公寓挺遠,他不時去拿衣物,一拿整宿,她為此鬧過,岳軼說瓊都不鬧,你鬧什么。某次他不知怎么在家閃了腰,住下了。瓊下班來取畫布畫架,他答應完成的幾幅,一早向人預支了錢款。思琴提出看看他,瓊答應了。兩人同乘出租車,她謝瓊,瓊說不必,這么做為了他的事業,思琴在邊上,或許他畫來順利些。

還當瓊這輩子不找律師了。昨晚聽完岳軼發布,思琴徒然張口,想講想問的話堵住喉嚨管,原以為自己會很開心。他已經半醉,命她拿蘇格蘭威士忌。既然他否認不開心,思琴陪他喝。思琴生怕他來日誤事。可岳軼說了,他們下午兩點半才見律師,瓊只得小半天假,公司高層一早有會,而他倆該慶賀。

捱到窗簾的褶皺丟失素描關系,她貓步溜進盥洗間提著門輕關,蓮蓬頭的出水聲嚇壞自己。

直到她身披浴巾,懷抱衣褲閃身出臥室,岳軼在床上的姿態未變,不曉得是否醒轉。瓊和他結合十載有余,一朝簽分,思琴不想他為行為后悔。

在常去的小吃店買份藍奶酪面包圈,要了杯不加奶的咖啡。上班還早,思琴沿公園下行。

秋爽的天氣,晨間的光彩越過低矮的圍墻蔓延到人行道,思琴連吸幾口清新空氣,在腹腔內回味一番,緩緩呼出。舉目眺望,園內多重的綠葉疏疏朗朗。

她從未這么早臨近公園,感謝岳軼,為他倆搞定了公園西道的房子。上個月路過蒂芙妮,思琴想見識新款設計,岳軼拖過她的手爬上彎曲的樓梯,讓店員拿最上乘的鉆戒。

本來玉才是正宗,但身為設計師,給她選個新式戒指倒也名實相符。岳軼兜里掏出雪茄,做個點煙的樣子,沖店員眨眼。對方抿唇笑,守蒂芙妮柜臺多年,什么人什么事沒見過?思琴看慣了這些女子優待岳軼,像這位,她這個年齡在國內早退休了。

店員瞄了眼她的手,取來尺寸恰合的各式戒指,按價位在絲絨托布上組隊,邀思琴試戴,她局促間差點套錯手指。岳軼為藝展當參謀,方案與島與都市相關,領著她查訪曼哈頓島的南極。他倆臨時起意上樓,信用卡上沒這筆款子,買婚戒還不是時候。這個周末,倒可以再上華爾街那間分店。

接到令愷電話,她還在廁所。午前有個工作會議,老板與銷售主管將與她共商關于來年市場的事。她給出的終止期在本月底,人家應該部署得差不多了,來年的計劃肯定是個幌子,甚至是同行當的圈套,但她不可以臨走拆爛污。

趕來辦公室埋頭勾完幾張效果圖,思琴抓起電話及手袋鉆進廁所。這幢樓的信號有些屏蔽,衛生間最糟,令愷的話她一句聽不清。

思琴說我出去打給你。她拉攏化妝包,看看鏡子,里面的眼睛及嘴角描成三道上揚的新月。

踏進走廊,便明白出事了。接線的簡妮,平日里那么矜持,只有被問及才作答,老板面前都不給笑臉,大家背后以假公主稱呼她。簡妮小姐上身前傾,高跟鞋歪了,淚珠在眼眶里打轉,險些撞倒思琴。

一時間思琴仿佛倒帶進入自己剛來到這里時的情境,環境陌生,老師同學的話語抓不住,自己像只受到驚嚇而失聲的鸚鵡。鈴聲響起,這回是岳軼,他喉嚨深處帶著未曾有過的撕裂:瓊沒接電話。什么?瓊在1號樓53層開會,她沒接電話。那么人家說兩幢樓起火是真事,思琴晃晃腦袋里的濁水,那你在哪里?我在去下城的路上,路上哪里?我不曉得我在哪里。

電話斷了,思琴回撥,線路忙音,緊接著整片網絡都忙。

全公司的人擠在老板的南窗前,多少雙眼望向下城。他們像在看特技處理過的畫面,昔日熟視無睹的兩幢樓被挖去了,曼哈頓不再像它自己。思琴仰首朝天,下城的天空迷漫,似乎有細塵浮蕩,而他們的頭頂碧空如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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