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
很久以來,我都覺得自己是一個“空”,也就是說,沒什么內容。我忘了最初這種念頭從何而來。追溯往昔,也許是七歲的一天下午,學校放假,我躺在家里的床上。那時我經常生病,什么感冒、發燒、胃疼、拉肚子……因此經常躺在床上休息。我躺著,電視開著,爺爺和奶奶在看電視劇。我被某種痛苦折磨著(但我忘了當時生了哪種病),偶爾會瞥一眼電視。我記得很清楚,其中有一幕是:兩個男人,一老一少,在爬山。背景是大片的荒蕪,年代好像是古代。他們緩慢但一刻不停地攀爬著,沉默不語。其間,老人忽然停下,神色凝重地對少年說:好長的路啊。少年懵懂地望著老人。兩個人籠罩在灰塵撲撲的大風中。
我忘記了后來的情節,也許電視劇就此中斷了。老人那如瘢痕般布滿面容的皺紋、絕望的眼神、枯干的雙唇深深印刻在了我的腦海里,直到今天。那天我第一次萌生了想死的念頭。
不,我并非不怕死。恰恰相反,隨著時間推移,如今我已成為貪生怕死之輩,或許比起普通人更甚。生活中的許多場景都令我想到死亡,猶如黑黢黢的樹影在我臉上搖晃。車流密集的街角,任何尖銳的突出物,心臟一陣不同尋常的跳動……都讓我聯想起那個人類最終的歸宿。我害怕它,因為那是終極的“空”。說到底,我想離“空”越遠越好。
“空”是一種什么樣的感覺?該如何描述?我只能說,就像你在放牧一群看不見的羊群,手中揮舞著鞭子。所有人都能看到那些羊,只有你看不到,但你必須履行牧羊人的職責,驅趕和保護這些你并不確定是否真實存在的生物。至于我為何拿牧羊人舉例,是因為七歲那年的電視劇里,老人似乎就是一個牧羊人……可是我一點也不記得電視屏幕里是否曾出現過哪怕一只羊。多年后,我曾問過爺爺和奶奶電視劇的名字,他們理所當然地徹底忘記了。后來我養成了一個習慣:每隔一段時間,都會在網上搜索我七歲那年播放的國產電視劇,企圖找到那部劇里的老人和少年。結果是注定的:一無所獲。他們倆可能僅僅是龍套,至少是毫無疑問的次要角色。我甚至懷疑自己是這個世界上唯一記得那一幕的觀眾(盡管只是偶然一瞥)。
雖說記憶里并沒有出現羊,我的大腦卻反復不停地暗示我:老人是個牧羊人。我不知這個印象到底從哪來的,也許老人手里拿著類似鞭子的東西,也許是他的形象很符合大眾刻板印象里的牧羊人。總之,理性上我雖然對老人是牧羊人這事保持懷疑,內心深處卻已經無法接受其他的可能性了。也許,老人驅趕著的確實是看不見的羊群。
那些年,我不顧一切地尋找可以填補“空”的東西。不過,我本身又懦弱,無法做出什么驚天動地的事,只能從身邊最容易的事項開始嘗試。比如說,讀書。每本書里都有大量的內容,無論是知識、故事或是細節,它們都能短暫地填補“空”的感覺,讓我隱隱約約看到一兩頭“羊”出現在我眼前,盡管它們很快就消失不見。這種短暫的實感已經讓我非常感動。我揮舞著鞭子,為了真的看到了人們口中的“羊”而歡呼雀躍。
可是,正如我用的形容,“短暫”,這種雀躍持續時間并不長,很快,我又被“空”所折磨。事實上,我越來越認為只要是人,就必定由“空”構成——每個人都要不停地吃飯、喝水、汲取營養、曬太陽……這些都需要不停地填補,直到生命的盡頭。沒有人能夠一次性吃完所有的飯,也就是說,人類本身就是一個“無底洞”,需要一刻不停地往洞里補充什么。這是指身體的層面,至于精神的方面,我就不太說得準了。畢竟沒有人能真正體驗到另一個人的精神和思想,所以我們在表達的時候,往往只是在表達自我,因為我們除自我以外一無所有。不,準確地說,還有對他人和這個世界各種各樣的誤解。
對我而言,我也只能試著來表達自我。我從不希冀別人,哪怕是任何一個人,會真的理解我,理解我寫下的這些字,說出的這些話。那表達的意義何在呢?我認為表達是自我與他人的連接,這個過程中必然會出現誤解、錯位,甚至南轅北轍。但又有什么關系呢?這很有趣。看自己的表達傳達到他人那里會產生什么結果,這很有趣。如果說表達的意義,有趣就足夠了。
好了,現在我要繼續進行這一番自我表達:很久以前,我就認識到了自己的“空”。這更多是指精神層面的。我說的不是“精神空虛”之類的陳詞濫調,或者說,假如我真的感到了空虛,那也就不是我所說的“空”了。正是因為我既感受不到意義,也感受不到空虛,我才覺得自己是一個“空”。
我可能一直是全班最愛看書的孩子,學習成績卻不上不下。我看的那些書,被老師和家長統稱為“閑書”,也就是跟考試無關的書。于是,我養成了游擊戰式的看書習慣,將閑書放在課本之下偽裝起來,或是夜里在被子里打手電讀。這樣的結果是,我的近視度數飆升到了五百多度。
看書并沒有使我變得聰明,甚至我覺得自己在某些方面越來越傻了。我的腦袋里盡是亂七八糟的片段,不同嗓音、性別、籍貫的作者輪番爭奪我的注意力。當然,我看書本身并不是為了變聰明,它只是我度過時間的一種方式,更重要的是,它可以讓我暫時忘記“空”這回事。因此,我很早就知道了如何利用“遺忘”這個工具。
那時,我聽過一種說法:我們是互聯網時代里長大的第一代人。基本沒錯,但不太嚴謹:其實我們經歷過短暫的沒有互聯網的時代。所以說,稱我們為“互聯網時代之前的最后一代人”更合適些。
如果說看書是某種遺忘的方式,那么互聯網使這種方式變得更容易了。我可以沉浸在網頁里一整天(假如沒有父母的管制),遨游在一個又一個鏈接中,隨意選擇我的預覽方向。就像是一棟棟陌生的房子,我可以不敲門便任意闖入。最初接觸互聯網的年代我們還是孩子,無疑像是進入了魔法世界。我想,假如沒有父母的限制,我可能會把書本徹底扔到一邊,完全沉浸在網絡世界里。就像那時最流行的一個社會議題:網癮少年。我對他們抱有深刻的同情和理解,我認為他們之中肯定有人和我一樣,覺得自己是個“空”。
父母為我的上網時間作出了嚴格規定:每周六或日,可以擁有兩個小時。他們生怕我沉迷網絡無法自拔。而這兩個小時使我備受折磨:究竟是選擇周六還是周日呢?無論選哪一天,總有一天是失落的。我很早就學會了精打細算,只不過我計算的不是錢而是時間。我也很早就學會了偷竊,竊取的對象依然是時間。趁著父母出門見朋友(那個前互聯網的時代,朋友之間見面有時甚至都不會打電話,往往是直接登門拜訪。恰巧,我父母那時都是熱愛交際的人),我會偷偷打開電腦,進入網絡世界。或者是晚上,實在心癢難耐,我也會溜進客廳(電腦裝在了客廳),打開電腦。但是,后一種情況并不多,因為電腦的主機很容易發熱,喚起內部風扇的嗡鳴,那種聲響很容易驚動我睡眠很輕的母親。無論如何,這種偷來的時間既刺激又令人心驚膽戰。我必須提防一切響動,以備在父母發現之前完成關電腦和溜回臥室等一系列動作,稍有馬虎就會釀成大禍。我的心思根本無法集中在電腦上,反而被各種無端的聲響占據了。后來,當我在課本上學到“草木皆兵”的典故,立刻就想到了偷偷上網的日子。
其實,當時所謂“網癮”,大多是指打電子游戲上癮,而我卻從來不玩游戲。不是說我不喜歡電子游戲,而是時間有限,我不想浪費在游戲上。我更喜歡漫游一般從一個網頁進入另一個網頁,從一個鏈接發現另一個鏈接。一切都很新鮮。有時,我會讀一讀素不相識的人寫的日志,尤其是閱讀量只有十幾甚至個位數的,我會為自己是這個世界上為數不多讀過這篇文字的人而莫名欣喜;有時,我會無意中進入一個陌生的網站,就像發現一座隱藏在森林深處的古堡,我點擊頁面里所有的鏈接,就像推開一扇扇門,看看里面究竟有什么。那些年,建立個人網站似乎是個潮流。當然其中也不乏許多奇奇怪怪的網站,比如我還記得,有個網站里全是世界各地垃圾桶的照片。沒錯,只有垃圾桶,大大小小的垃圾桶,還有國外的。它讓我知道了日本的垃圾桶上畫著蠟筆小新,溫哥華的垃圾桶有報警功能。我忘了自己是怎么發現這個垃圾桶網站的,可能是從其他網站角落里的鏈接點進去的吧。可惜的是,我不記得網站的名字,所以當我退出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了。它消失在了互聯網的茫茫宇宙,想必如今早已徹底不見了吧。
如同旅行者一般游蕩在網絡世界里,可比打游戲有意思多了。漸漸的,我也有了固定瀏覽的網站。那時,比起個人網站,建立BBS,也就是論壇,要容易得多。只要你在一個大的網絡社區里申請,就有可能建立屬于自己的論壇。“新陸”就是我最常上的論壇之一。
那個時候的網絡論壇有千千萬,至于我是怎么找到它的,我早就記不清了。論壇搭建得很簡陋,連圖片上傳功能都沒有,就只有文字:標題和內容。留言的人沒有頭像,只有一個網名。這是一個純粹的匿名文字世界。
“新陸”有自己的定位,它是讀書分享類論壇,類似于線上讀書俱樂部。網友們將最近讀的書分享到論壇上,可以是讀書筆記、摘抄、灌水(按現在的話說是“吐槽”),或是正兒八經的書評。論壇的版主每個月會組織一期共讀會:提前選出某本書,大家就這本書共同留言討論。書的風格非常不固定,似乎是版主隨性為之。我記得既有馬爾克斯的《沒有人給他寫信的上校》、卡夫卡的《鄉村醫生》之類的外國文學,也有《酉陽雜俎》《聊齋志異》這樣的古典文學,還有如王朔、阿城、蘇童等當代作家的作品。當然,現在想來,版主隱約也有其趣味上的選擇,比如當時火遍大江南北的那幾個年輕作家,就從來沒出現在共讀會的書單里。
版主的名字叫“白色火柴”,從留言的語氣里,我判斷是一位成熟而溫文爾雅的男性。他很活躍,幾乎在每篇帖子下面留言,即使是“灌水貼”,他也孜孜不倦地履行著版主的責任。有時,他回帖的時間很晚(每篇帖子都可顯示發表時間),大概夜里兩三點鐘。對于我,這個時間還不睡是不可想象的——一般到了十點半左右,母親就會催促我(更確切地說是監督我)睡覺。那時手機還沒有這么多功能,不可能睡覺前還上網刷刷小視頻什么的,夜里除了寫作業和看書,確實也無事可做。大約十一點左右,我基本上就關燈睡覺了。如今已是夜貓子的我回想起來,簡直不可思議。因此,一個兩三點鐘才睡覺的男人,對那時的我而言充滿了神秘感。
比起很多活躍的網友,我在“新陸”上留言很少,畢竟我上網和讀“閑書”的時間都太過緊張。我總不能把課文的讀后感也發上去吧?雖說我年紀小,可正是自尊心最強的時候,我不允許降低讀書的品質,所以,我讀得少但很細致,每本書都作了詳盡的讀書筆記,比課堂上學東西認真多了。與其說是真的喜歡作筆記,不如說是怕“新陸”的網友們看輕我。我利用漫長的暑假讀完了庫切的《青春》和《邁克爾·K的生活和時代》,壯著膽子發了兩篇大約三千字的書評。那是我第一次在“新陸”發那么長且嚴肅的帖子,內心的忐忑可想而知。我專門挑了晚上發,然后立刻睡覺了。由于是暑假,我每天都有大量上網的時間(簡直像是坐擁糖果店的孩子),第二天我便早早起來,鄭重地打開“新陸”的頁面。印象中,就連查詢考試成績時我都沒這么緊張。
很意外的,我的兩篇書評居然都有了將近十個留言。點開后,原本興奮的心情立刻跌入谷底——幾乎都是差評。具體說了什么我已經忘了,總之大致意思是內容淺薄,沒能深入小說的內核,寫得像是學生作文。就連一向比較溫和的版主白色火柴也留言說“可以看出作者讀得認真,但確實沒能找到更好的角度。書評與讀后感畢竟是不一樣的。”
我難過極了,手放在鼠標上面,像是凍僵了一般,停在那里動也動不了。其實我已提前作了心理準備,知道“新陸”的網友對文章質量要求嚴苛,因此也經常爆發罵戰,白色火柴便作為和事佬平息雙方怒火。但是,輪到自己身上,這種滋味還是很不好受。
唯一為我說話的,是一個叫“林檎”的女人。我之所以知道她是女人,是因為林檎在論壇里是活躍角色,有時我會看到有人留言時稱呼她“林檎妹妹”或“林檎姑娘”。是的,我發現“新陸”其實很晚,里面許多資深網友早已互相熟識,我隱隱約約覺得,他們已經形成了某種小而緊密的圈子,后來的事情也證實了我的猜測。只不過,“新陸”并不排斥新來的人,即使你平日一言不發,只要發表文章,都會收獲認真的評論。這是網絡的好處,無法想象在現實中的人們也能有如此的包容度。
林檎的評論很客觀。她說雖然字里行間能看出作者年紀不大,行文稚嫩,但有一種難得的“純真”(我至今仍記得她用的這個形容),以及想要去毫無保留地表達自我的勇氣。她還在回復另一個人的評論時說:比起許多成熟、專業、看似深刻的文章,這樣的純真與勇氣或許更為難得,也“更接近完美”。
她的這些留言對我是莫大的鼓勵,以至于我根本不知該如何回復,因此最終連一句“謝謝”也沒有說。那段時間,我反復讀了許多遍林檎的留言,到了幾乎能夠背誦的程度(不要笑話我,想想我那時強烈的自尊心吧),尤其是她用的形容——“純真”與“更接近完美”,簡直像詩一樣令我沉醉。我當然知道自己寫的東西頂多只能說差強人意,但當有人將它們與你寫下的文字聯系在一起時,你仿佛真的感到自己離這樣的形容近了一點,至少建立了可能性。此前,我從未敢想過自己能寫出“接近完美”的東西,那就和試圖伸手觸摸星辰差不多。至少,林檎使我看見了隱藏在夜幕背后的光亮。
我想象過現實中的林檎。書本上我讀到過的文學形象里,沒有一個與之符合;但我真正接觸過的人的形象,也無法滿足我的想象。我第一次為自己想象力的欠缺而悲哀。最終,我認為她可能是像學校圖書館的阿姨那類的人物。
學校里有一個規模很小的圖書館,小到什么程度呢?兩個人并排走進去都費勁。不過,里面還是有些好書的。圖書館大約有三排書架,沒有經過特別的分類,但主要是文學書籍。我的許多書就是從那里借來的(或者去天橋上買盜版書,畢竟上學時我的零花錢少得可憐,買不起正版書)。一進門,就能看見圖書館阿姨的小辦公桌,上面總是堆著一大摞書。她往往坐在后面,戴著眼鏡,填著總也填不完的表格(她似乎還兼任一些學校的行政職務)。不寫表格的時候,她就皺著眉頭看書,仿佛書上有什么令她難以理解的東西。
可想而知,這個光線陰暗、逼仄的小圖書館,很難吸引到學生前來借閱。而我是這里的常客,圖書館阿姨當然記住了我。每回我來換書——同時也來借新的——她都默默地從桌上的書里抽出一本,頭也不抬地遞給我,悄聲說:“你一定喜歡。”像是接頭暗號。
沒錯,她已經摸透了我的閱讀趣味。加西亞·馬爾克斯的全集就是她推薦給我的。看到嶄新得令人流淚的封面,我甚至懷疑這套書是專為我而買的。
林檎在我想象中,就是這樣一個圖書館阿姨。
當然,在我的想象中是沒有林檎具體的樣貌的,她只是由我的腦子捏合的形象,一個沒有臉只有感覺的幻想物。
后來……我記得是個雨天。我沒帶傘,直接從學校跑回家。雨并不大,但電閃雷鳴,陰云密布,整個世界仿佛被捏得越來越扁。我的頭發和衣服全都淋濕了,所幸學校離家并不遠,只有不到一公里——我曾傻乎乎地想過,這樣的距離無論遭遇什么狀況我都不怕,爬都能爬回家——所以我無所顧忌地一路跑著,迎著雨水和閃電。那是周五放學,我可以玩電腦的日子。之所以如此急迫,是因為不知為何,我總覺得自己即將錯過什么。沒有征兆,僅僅是種預感。我必須要盡快回到家,坐到電腦前,打開主機和屏幕,握緊鼠標。我必須以最快的速度登錄“新陸”,看看自己究竟錯過的是什么。
看見我濕淋淋地沖進家,母親嚇壞了。她可能以為我遇到了不幸事件(打架了?沒考好?表白被拒?學習壓力太大?),因此小心翼翼地走過來,站在我身后,看我打開電腦。過了一會兒,當屏幕的光照在我的臉上,她雙手摁在我肩膀上。
“沒啥事吧?”
我扭過頭,奇怪地望著她。我想當時我的表情一定很傻。于是,母親醒悟過來,我僅僅是想要快點玩電腦。然后,她恢復成平日里似乎容易發怒的表情,命令我把頭發擦干,換上干凈的衣服。
在那個年紀,我們總是喜歡將生活中的小事有選擇性地放大,視為無比重要,與生命緊密相關。我的預感是正確的——我的確差點錯過了論壇上的一則重要信息(因為一周只有有限的一兩次上網機會):版主白色火柴發帖組織了一次成員們的線下聚會,就在今晚。地點離我家不算太遠。我看了看時間,如果立刻出發還來得及。
但我還是猶豫了……怎么能不猶豫呢?那個年代,“見網友”是一種新興的、前衛的、有點曖昧和危險性的活動,是引人關注的熱門話題。新聞里經常會有人去見網友被騙,成為人們議論的對象。而我并不是膽大前衛的人,我更在意其中無法琢磨的危險性。雖然我不相信“新陸”的成員會是壞人,但我確實從未真正見過他們。好在,我是個男孩,不需要付出去見陌生網友的女孩那樣大的勇氣,但其中的不確定因素依然存在。
還有一點就是,外面下著雨,天空中正劃過一道道閃電……不,那只是我內心里的借口,為掩飾怯懦的心。我必須要作決定了,必須要正視它。這時,我覺得自己是一個“空”的感覺又出現了——我雙手空空,驅趕著虛無的羊群,努力做出可信的樣子。可我緊盯著虛空,似乎真的能看見一兩頭羊的影子,真的能夠觸摸到它們,感受到羊毛與羊皮混合的味道……是的,我要盡力抓住虛空中的羊……
我隨便找了一個借口出了門。如今我已忘記是什么借口讓家教嚴格的母親欣然同意我在雨夜獨自出門。印象里,那是一個完美的、不容反駁的理由,簡直像是藝術品。
聚會的地點位于架松中街的一家飯館內。召集聚會的帖子寫得簡單明了:時間,地點,包間號碼。除此之外沒有多余的話。我出門時還想著,這跟星辰的坐標似的。
雨還在下,打在傘面上噼里啪啦響。烏云仍在聚集,透不出一絲陽光。雨勢并不大,只是天空格外昏沉。而我的心情卻與之相反——興奮、喜悅、緊張裹挾著我,使我不為人知地微微戰栗。我欺騙了母親,為了抓住命運。我步履飛快地來到公交車站,鉆進特8路公交車。我選了一個靠窗的座位,看著車窗上密布的水滴,想著如果我身邊的人(無非是父母、同學和老師)知道我去見網友,該是如何吃驚。車里沒有開燈,一個個沉默、黯淡的后腦勺隨著車子安靜地搖晃著。
很快就到了。我像是夢游一般走進了帖子里那個星辰坐標——如今我已忘記名字的小飯館。
回想起來,那晚真正給予我的最真實的感受,是失望。夢境好像從踏入包間的那一刻就煙消云散了。我看到大約七八個人圍坐在一張杯盤狼藉的圓桌前,彼此大聲地聊天,像是要用音量將對方的話頂回去。桌子上只剩下殘羹剩飯。有人抽著煙,逼仄的包間里盡是嗆人的氣味。我站在門口,手中合攏的傘在不住地滴水。沒人注意到我,我正猶豫著是否要回家去,這時,我看到一個女孩沖我揮了揮手。
“你是看了帖子嗎?”她隔著桌子朝我喊話。
我尷尬地點點頭。所有人的談話立刻中斷了,他們全都回過頭,于煙氣彌漫中打量我。女孩再次擺了擺手,然后拍了拍她身邊空出的一把椅子,叫我坐過去。不知為何,我感覺到她就是“林檎”,盡管與我想象中的差距甚大——事實證明我是對的。
那是一個無比漫長而難熬的晚上。我像個木偶一樣坐在林檎身邊,聽他們聊那些我聽不懂的話題。只有當他們偶爾提到某本書或某個作家時,才讓我暫時回過神來,想起這是“新陸”的聚會。
“你多大了?”林檎扭過頭問我。她留著像男孩一樣的短發,面頰蒼白消瘦,不時熟練地點燃一根煙,夾在她纖細的手指間。
我告訴了她。她哈哈笑起來。我憎恨她的笑聲,因為我感覺自己變得更蠢了。
我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還要留在這兒。曾經網上的留言、交流、爭論將“ID”后面的那個人變得抽象化了。或者說,我用屏幕上的文字一點點構筑了他們想象中的血肉。我幾乎下意識地將網上的他們(準確地說是文字中的他們)當成了全部。這并不是所謂的“偽裝”(比如那時流行的“沒人知道電腦后面的是人是狗”云云),而只是善意的忽略。我們從未真正介入過彼此的生活,卻為對方在內心深處留下了重要位置,但這個位置不屬于現實。現實是另一種參照物。我當時并不明白這個道理,誤認為內心世界便是全部真相。
如果說網絡上的“新陸”成員使我與他們仿佛心靈相通,那么現實中的他們卻讓我害怕。不,這么說實在冤枉,應該說是現實本身使我害怕。那一副副真實的面孔,揮舞的手臂,各自相異的嗓音,都遠比文字更具有破壞力。我后悔讓他們過早暴露在我的現實里。
那晚,我已經忘記了是怎么回家的。時間應該不早了,錯過了末班車,林檎幫我攔下一輛出租,還塞給我二十塊錢當作車費。我當時并未心存感激,只是依舊尷尬。他們很輕易就看出我還是一個乳臭未干的孩子(盡管我特意沒穿校服),而不是論壇上與他們平等對話的朋友。
那時我已然熟識厭倦為何物。厭倦就是驅逐了幻象的世界,赤裸的、只剩下本質的世界,毫無水分的干燥的世界。因此,直到今天,我仍然堅持人的本質就是厭倦。現實就是厭倦。“空”就是厭倦。不過,我感到厭倦時便感受不到“空”,厭倦為“空”命了名。在名為“厭倦”的虛空里,我得以安全地享受這“空”。就像沒有羊的牧羊人,沉浸在一只羊的夢里。
從那晚的聚會回來,“新陸”在我心里徹底顛覆。一個原本屬于夢的世界,突然間被現實所吞噬。那些文字已不再是夢的,而是現實的。當我再看上面的帖子時,無法控制自己不去想餐桌上的那群人。他們相貌平平,吞云吐霧,結結巴巴地為某個觀點辯護。我懵懂地意識到,思想無法從堅實的骨骼、皮膚、肢體中呈現出來。或者說,這是兩種層面的事情。思想是屬于夢的,而肢體歸屬于現實。我正是因為無法應對現實,才試圖用夢慢慢侵蝕它,可結果卻適得其反。
大概兩個月的時間,我沒有再登錄“新陸”。我每次上網都在玩CS(《反恐精英》),書也不怎么看了。期末考試結束的那天下午,我早早回了家。父母還沒有下班,屋子里安靜得出奇。隱藏在樹影里的蟬拼命叫著,空調機滲出的水砰砰地砸在遮陽棚上,拉到一邊的亞麻色窗簾溫順地低垂著。那把椅子,孤零零地擺在客廳的電腦桌前,窗外的陽光照射進來,拉伸成細長的影子……在生活里,很多時候,我都會產生某種奇怪的感覺——自己正沉浸在一場夢里,眼前的種種,都只是夢境。自有記憶起,我就經常會有這種如墜夢中的感覺。那個下午,我坐在那把椅子上,打開電腦。沒有任何猶豫和阻礙,我登錄了“新陸”,發現有人給我發了一條“站內信”。我點開那個閃動的小信封,是林檎發來的。她告訴我,她前幾天從潘家園舊貨市場買到了《火車》,想找機會給我。我看了時間,信是一個多月前發來的。
《火車》是一個叫于小韋的詩人出版的詩集,已經絕版,我確實一直想看,苦于買不到。但是她怎么會知道我想讀?我不記得曾告訴過別人。唯一的解釋是那次聚會,我們斷斷續續地交談了幾次,可能是那會兒我跟她說的,我自己卻忘了。
好的。我回復。蟬聲叫得更厲害了。除了那封站內信,我什么也不想看。
僅僅過了幾分鐘就收到了她的回復,看來她一直在線上。她說住的地方離我家很近,可以今晚就約個時間見面(我也不記得什么時候告訴過她我住哪里了,也許是打車的時候匆忙間提了一下)。
我想要《火車》,但并不想見她。之前我甚至已經準備好再也不登錄“新陸”了。我可以換一個文學論壇(反正多的是),重新認識一批只活在文字世界里的朋友。
最后一次吧,我想。我們約好七點在日壇公園門口見面。
日壇公園高大的白楊和榆樹樹蔭連成一片,逛公園的人和回家的人也連成一片。這個季節正是公園的旺季,到處都是擁堵的自行車、三輪車和紅色夏利車的長龍,還有很多孩子……我不喜歡小孩,覺得他們吵鬧,沒有理智。我甚至在自己還是孩子時就覺得小孩吵鬧了。到處都是喧囂,即使是一陣風也能帶來嘈雜。也許最嘈雜的是我的心。那天我朝公園走去時,確實感到心煩意亂。空氣中充斥著羽翅的震蕩聲——那是蜻蜓。一到夏天它們就冒出頭來,低低地盤旋,或是靜止在半空,樣子像是小型直升機。到處都是蜻蜓的身影,它們也不怕人,只要用手指將它們的雙翅輕輕一捏,便束手就擒。如今在城市里卻很少見到它們了。
就是在那個蜻蜓還很繁盛的傍晚,我一眼就認出了林檎。她穿著短袖白T恤,藍色牛仔褲,和上次見面時并無多少區別。她先朝我揮手,我假裝這才發現她,慢吞吞地走過去。她拿出那本巴掌大小、黑色封面的薄薄的詩集,交到我手上,而我并沒有多少興奮之感。那種“如墜夢中”的感覺一直籠罩著我,就好像那個傍晚的一切真的是一場逼真的夢境……
回想起來,許多細節都記不清了。終有這么一天:你并不衰老,但往事已變得模糊。比起把書交到我手上的林檎,在我們周圍上下飛舞的蜻蜓反而更加真實。后來我們又去了哪里?我們并沒有就此分別,而是走在一條白楊樹掩映的小路上。
聊天斷斷續續,具體內容早已湮滅在記憶深處。她的心思顯然不在我身上,而是專注地盯著腳下的石板路,偶爾蹦出幾句沒頭沒尾的話,像是為了不至于冷場。她的這種不在意的態度多少令我有點氣惱,尤其是看到她一心盯著腳下,仿佛來的時候丟了什么重要的東西。我決定閉口不言,反正沒我搭話她也意識不到自己在自言自語。
那天我們沿著秀水街往我家的方向走去。她沒說她要去哪兒——路完全是由我在引領,而她只在乎腳下的東西。附近是使館區,一到晚上,酒吧和咖啡館就開張了,門口聚集著許多外國面孔,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路燈依次亮起,再走過兩個街口,我就要到家了。
這時,她忽然站住,彎腰撿起了什么。她把那東西用手捏著,對著路燈,臉上露出長舒一口氣般的笑容。
那是一片白楊的心形葉子,被燈光穿透,薄如蟬翼。
“近乎完美。”她說。然后,她終于想起了我,小心翼翼地將白楊葉舉到我面前,讓我看那細細的、翠綠的葉脈……
我仔細地查看那片白楊葉,想從中看出有何奧秘。我承認,這是一枚健康飽滿、沒有蟲蛀、沒有枯萎和腐爛的葉子,可除此之外,我并未看出任何與眾不同之處。
“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她好像預料到了我的反應,將葉子收回,謹慎地放入牛仔褲緊繃的褲兜里。我們繼續往前走。她的腳步輕快多了,像是完成了一件重大的任務。靜不下心的人是我。快到家時(那棟紅磚構造的老式單元樓,據說叫“赫魯曉夫樓”,仿蘇聯式的建筑,面積緊湊,幾乎沒有公共空間),我已經能夠遙望到單元樓在夜幕中的影子了,我終于忍不住問她:“你剛才一直在找的,就是葉子嗎?”
林檎轉過頭看了看我(她個頭跟那時的我差不多高,但跟她走在一起我還是會感到些許壓力)。自從找到那枚白楊葉后,她就沒再主動開口說話,仿佛仍沉浸在喜悅中。
“是‘近乎完美的葉子。”她糾正我。
我當然記得,此前她就是用類似的語言評價我的文章的。“近乎完美”。詩一般的形容,我曾迷戀了很久。看來,這對于林檎來說是某種衡量單位。
“什么是‘近乎完美?”我問。
她在一盞路燈下站住,影子拖得很長。頭頂的燈光里聚集著很多小飛蟲,像是一小團霧,還有忽隱忽現的蜻蜓……夜晚依然是喧囂的。
“就是無限地接近了完美。”她說,神態認真。我最怕有人在這種時候跟我開玩笑,那樣會顯得我很無知。
我面無表情地在心里重復這句話。
“‘近乎完美的葉子很少吧?”我說。否則她也不會找這么半天。
“不,每片葉子都有‘近乎完美的時刻。”她說,“但不是每片葉子‘近乎完美的時刻都會被看見。”
她說話時總是會有種努力思索的表情,眉頭微皺,撅起嘴唇。那是一種隨時等待質問與反駁的表情。我又想到她剛才說過的話: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
“那‘完美呢?”我說。“近乎”意味著,它仍有一個終點。
“不知道。”她說,“我們只要作為人,就不可能是完美的,所以沒辦法去想象完美。就像數學里的集合,如果A包含B,那么B怎么可能把握A呢?但我們可以盡力去達到、去看見‘近乎完美的時刻。”
那個晚上,我忘記我們是怎么分別的,也忘了有沒有約定下一次見面。我腦子里一直想著她剛剛說過的話,以至于忽視了她本人。回到家,客廳關著燈,一片沉寂。父母正在臥室里看電視,只有微光和電視里的笑聲隱約透出來。暑假開始了。我手里拿著那本詩集,于小韋的《火車》。這會是一本“近乎完美”的詩集嗎?到底什么才是“近乎完美”?我又想到了燈光下的白楊葉,她用手指輕輕捏著,像是捏著蜻蜓的翅膀,舉到我面前,好像不這樣做,它就會隨時展翅飛走。燈光瞬間就穿透了它。我有點后悔,應該向她討要那片葉子的。
那個暑假,我反反復復也沒有讀完《火車》。不是它很難讀或是很長,而是我每次讀都會自動回想起和林檎那晚聊天的場景。也許是這樣的場景在我的人生里并不多見,然而我又說不清它究竟有何特別……我從小是個按部就班的孩子,一直在學習,沒做出過什么出格的事。可就像之前說的,我內心深處認為自己是個“空”,對自身存在于世界上這事存有疑問——我活著,可我感受不到這件事的意義。人們好像都是在盲目地生活著,然后盲目地死去,我不過是在重復罷了。說白了,我覺得自己是仿制品。
這些話自然不能對父母和身邊的人說。他們會覺得我病了或是傻了,會覺得我是不可理喻的人。我并不認為自己有多特別,相反,我非常害怕特別,寧愿和大家一樣。總之,我從沒思考過什么“近乎完美”這種事。
《火車》里有首詩非常好玩,作者說一個人成年的標志,就是可以在父母快要做好飯時隨意出門。我故意試了一下。母親在做午飯,我說朋友找我下樓,沒想到母親并沒說什么,只是說讓我快點回來。我反而有點不知所措,只好假裝下樓轉了一圈。
因此,起碼假期期間,父母給了我比想象中更多的自由。后來我才知道,父母覺得我過于不活潑,倒是希望我多出去跑跑。這點上,我和父母算一拍即合。我和林檎每隔幾天就會見面,有段時間甚至每天連續見面。對此,父母當然是不知情的,我瞞著所有人。我知道這事并不那么“正常”——從外人看來,我們僅僅是“網友”關系。
話說回來,我對她確實一無所知,包括她的名字。“林檎”是她的網名,可能是她喜歡吃蘋果吧。我問過她真名是什么,她只是挑挑眉,不作回答——每遇到不愿回答的事,她就會挑左眉。我見過她很多次挑眉的動作,根本記不清了。而她卻從沒問過我的情況,包括名字,我們自始至終都以網名相稱(請允許我對自己當時的網名保密,主要是難以啟齒)。
我有一部小巧的諾基亞智能手機,密密麻麻的按鍵。因為家里有人在某手機公司工作,我們家算是比較早換掉尋呼機的家庭。林檎也有一部索尼的手機,我還記得它右側有個細長的話筒,打電話時要放下來,顯得很高科技。但是我倆從沒留過電話號碼,平日聯系除了QQ就是站內信。我忘記了有沒有問過她的電話,想必回答也是一樣的——挑挑左眉。
我們見面的地方漸漸固定成我家小區旁邊的公園。那個公園還挺大,種著許多高大的松柏。土質松軟,上面覆蓋著矮小的灌木。這是我從小的樂園,由于附近全是高樓大廈和立交橋,這里就成了一處綠洲。
童年時代,我幾乎每天放學都在這里玩耍。我們玩捉迷藏,用玩具槍槍戰,還有玩彈球、找蟻穴和堆沙子堡壘(土質真的非常松軟,現在想來,簡直像是沙灘)。整個公園里都回響著我們的歡聲笑語。后來,我們都慢慢長大了,開始恥于玩幼稚的游戲,再加上學業也變得緊張,小公園便落寞下來。漸漸地,我也忘記了曾經玩伴們的模樣,就算當面遇見可能也不認識了。這兩年,因為要建設CBD(中央商務區),這一帶的居民樓都要陸續拆除,很多人搬走了。綠洲成了被遺忘的角落。
上中學以來,我幾乎沒去過小公園。一個人漫步其中,總有種世界末日的感覺。茂密的樹木遮天蔽日,即使是白天也顯得陰暗,更別提那些冷不丁大叫一聲,嚇人一跳的烏鴉了。草叢和灌木由于沒人搭理,也四處瘋長。于是,童年的樂園居然有了點哥特風格。
我站在一棵松樹下等林檎。從第一次來,她就愛上了這里。有時,我們會用幾個鐘頭尋找“近乎完美”的落葉。每次都有收獲。沒錯,此前我根本沒意識到身邊就有這么多“近乎完美”的葉子,真的很多。它們閃閃發亮,隱藏在落葉堆里,等待我們找出來。次數多了,我也可以辨認出它們——發光的正是“近乎完美”的時刻。正如林檎所說,每片葉子都會有這樣的時刻,只是有些沒有被人“看見”。
原本我以為林檎有收藏葉子的癖好,就像我和父母去爬香山時,到處都有賣紅葉的小販——紅彤彤的葉子封存在塑料薄膜里,極具觀賞性,如同大自然的饋贈(因此我無法理解為什么要收錢,除非這些黃櫨是小販們種的)。剛開始,我甚至以為林檎的工作就是販賣葉子的小販。但我很快發現,林檎大多數時候并不真的帶走那些“近乎完美”的葉子。她只是找到它們,安靜地欣賞它們,然后離去。按照她自己的話,就是“看見”。也就是說,我們的任務并不是找到它們,而是“看見”它們。
我無比喜歡并懷念那些時刻——我們找累了,就直接躺在落葉堆里,天然的“毯子”上。我們看著被樹枝割裂的天空,看著天空一點點黯淡下去。我們有時聊天,但大多時候是靜默。我第一次覺得,靜默也很好。帶著青草氣息的風拂過我們并排的身體,只要稍稍動一動,身下就傳來枯葉的脆響。她談及自己的父親——我記得那是唯一的一次——那個告訴她“世界上沒有兩片相同的葉子”的男人,燃起了她對觀察葉子最初的熱情。言談間,我猜測他倆似乎很久沒見面了,但她并沒有說明原因。我有太多問題想問了,但我只是聽著,不想打斷她。紅色蜻蜓游弋在我們周圍,螞蟻偶爾會爬到我們的胳膊上。風吹過樹梢時,發出如瀑布般的聲響。除此之外,一切都安靜極了,好像葉子有吸納和過濾公園外面聲音的功能。
接著,我遇到了一件奇怪的事,到現在仍然是個謎,并在我的人生中占據了一定分量。當時,我躺在葉子的“毯子”上,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我聽到了什么聲音,有什么東西在不遠處踩了幾下落葉。我支撐起身子,看向那里——那時太陽已經落山,小公園里一片幽暗。我看見一個白色的東西正在兩棵樹之間慢吞吞地走動。霧氣繚繞。我揉了揉眼睛,確定沒看錯,便徑自走了過去。離近了,白色的東西更清楚了——是一頭羊,全身覆蓋著厚厚的白色毛發。它原本正低頭吃草,這時抬起頭,朝我瞥了一眼,向大松樹后面挪動。我連忙追過去,可松樹后面只有空地,哪里有什么羊?
我神思恍惚地回來,林檎已經醒了(她剛剛睡著了)。我向她說了這件事。
“這附近有人養羊?”她和我一樣驚異。
“反正我沒聽說過。”我說。
有人會在城市里養羊嗎?我不禁想到了另一件事,也就是我七歲那天下午看到的電視劇。我突然有了訴說的欲望,那些我從沒對其他人說過的事,我想要說給她聽。她沒有打斷我,直到我語無倫次地說完。那時天已經黑了,我必須回家了。分別時,林檎說:“下次我帶你去個地方。”我想,可能跟我今天說的這些有關。
接下來的整一周,林檎沒有聯系我。也就是那時我意識到,我們之間關系的主導權好像一直在她的手上。每次見面都是她約定時間,每次去哪里也都是她定。平時還好,但像這次一周都沒聯系,簡直是煎熬(我會不受控地想到她是不是出什么意外了)。每隔十幾分鐘我就要看一下QQ和站內信。沒有任何回應。“新陸”里的討論依舊熱烈,然而也沒有林檎的回復。她好像就這么消失了。
如果她真的消失會怎么樣?這個問題在我腦中徘徊,卻沒有答案。消失之前,她會跟我說一聲嗎?還是像現在這樣突如其來……在此之前,我從沒經歷過身邊熟悉的人憑空消失,或者說,根本沒有這個概念。我的生活范圍很固定,家人、同學、老師、鄰居……我經歷過的無非就是畢業,換一所學校,同學和老師也隨之變化。但那與“憑空消失”完全不同。至少,我知道他們的去向。他們不是“消失”了,只是距離更遠了些。更何況,許多同學的家長彼此之間都互相認識,就算想要“消失”也并不容易……
我打開了林檎的QQ空間。這可能是我唯一能獲得她些許真實信息的地方。她的QQ空間非常簡約,淡藍色的背景,只有日志、相冊和留言板。背景音樂放著一首英文歌,我耐心聽了一會兒,直到快結束了也沒有歌詞,后來我才知道這種音樂風格叫“后搖”。相冊里只有一張有點模糊的風景照,是一棵樹。我打開日志,有兩篇文章,其中之一是轉載的,名叫《那些結束自己生命的詩人與作家》;還有一篇時間顯示是兩年前,寫得語焉不詳,十分碎片化,似乎是對某個人的思念。留言板都是些“新年快樂”“記得互踩”之類的灌水帖,我還看到了幾個“新陸”熟面孔的留言,但也沒什么特別的內容,無非是互相問候。那個時候,大家對待網絡都非常認真,留言也極其禮貌文雅,好像真的要去對方家里做客一般。其中,版主白色火柴的留言有所不同,他用很小的字體寫道:書已到。林檎回:過后取。這也是她唯一回復的留言。
一天晚上,林檎終于回復了我。她沒有解釋她失蹤的原因,只是說明早十二點老地方見。我早早吃了午飯,等在小公園的門口。沒過一會兒,她來了,戴著一頂黃色棒球帽,大大的帽檐遮住了她的半張臉,此外,她還背了一只破舊的灰色帆布雙肩包。她很自然地拉開背包拉鏈,取出餅干給我。我禮貌地拒絕了,說自己已經吃過了。實際上我心里想的是如果吃了餅干,就證明我原諒了她。
她帶我一直往東邊走。很快,我們穿過一大片老舊的居民區(有的地方已經開始拆遷),馬上就要到使館區了。一路上,我們誰也沒說話。我已下定決心不主動說話,除非她先開口。我知道,這是一種孩子式的賭氣,可除此之外我也想不到其他辦法。
那天陽光很好,溫度適宜,不是酷暑時粘稠的炙熱,空氣中一直能感受到幾縷清風。她忽然說:“你去過秀水市場嗎?”
是她先說的話。我帶著勝利者的驕傲回答:“沒去過。”
但我聽說過秀水市場。怎么可能不知道呢?當時全市的人都知道這里,不僅僅是全市,我猜可能全世界不少地方的人都知道這個秀水市場,更何況我們就住在附近。只不過,當時的秀水市場是以假貨聞名。你在這里可以用極低的價錢買到高仿真的名牌衣物,飾品,古董,鞋子,手表……應有盡有,并且質量上乘。但它們都有一個共同的身份:假名牌。那個時候,人們都稱這里為“假冒品牌一條街”。近水樓臺,我媽經常去逛秀水,那些年她打扮得非常時尚,有些衣服到現在還留著。
但是家里人一直禁止我前往秀水,并且極力渲染那里臟亂的環境,好像如果我去那里就會被假貨帶壞。因此,秀水在我心目中成了一塊禁地,甚至有種抽象的邪惡。
我正想著,或者說正在猶豫時,眼前的自行車忽然增多了。真的是很多自行車,如同自行車比賽一樣,從我們前方和背后出現。就在兩方人馬快要撞到一起時,他們不約而同像是輕盈游弋的小魚,轉頭拐入一條胡同里。“下次我們也騎自行車吧!”林檎似乎很羨慕地看著自行車隊。夏天,人們看起來都十分輕盈,緊攥著車把,像是在努力壓制身下這個扁平的機械裝置,不讓它們御風起飛。然而,騎自行車的人真的像在飛,成了風的一部分。
我沒有回答她。因為那時我家里只有一輛自行車,就是我爸的,可他不可能交給我騎。那是一輛嶄新的鳳凰牌自行車,我爸視若珍寶,每天下班回家都要抗到四樓的家里,放在客廳靠墻的位置,然后早上再搬下樓。當時自行車盜竊非常猖獗,我爸之前丟了三輛,這輛車他發誓不讓小偷得逞。無論如何,他是不可能放心讓我騎的。
我們也在自行車隊之后拐入了胡同。盡管早有心理準備,我還是吃了一驚——原本就不算寬闊的胡同里,擠滿了鐵皮棚子,棚子底下掛滿了琳瑯滿目的東西,大多是服飾和布料,把棚子打扮得色彩繽紛的,像一只只巨大的鳥窩。熙熙攘攘的人們圍繞在鳥窩旁,有的抓耳撓腮,有的大聲沖棚子里的小販喊著什么,還有很多長著西方面孔的外國人。由于太過嘈雜,所有聲音都混為一體,辨不清來處,到處都在嗡嗡響。不久前鉆進來的自行車隊,現在已四散行動,每個人都神色嚴峻,緊緊抓住自己的車,似乎只要一撒手車子就沒了。
繼續往里走,我感覺愈加暈頭轉向。在過于喧鬧的人群里,你仿佛已不是你自己,而是成了大海里的一滴水。你行動的意志甚至于理智都被人群吸收了,變成了人群的木偶……我晃晃悠悠、精疲力盡地走著,仿佛固定全身的釘子都松動了,隨時會散架。我抬頭看到頭頂掛著許多“禁止抽煙”的標志。人群、布料、聲音……都是易燃品。
我扭過頭,林檎不見了。我們走散了。小時候我最大的噩夢就是在商場里和父母走散,急得我哇哇大哭。現在,我不會恐懼得哭泣了,但我知道一旦在這種場合走散,就很難再遇見了。我沮喪到了極點,這時有人攥住了我的胳膊。
“跟住我,”林檎一邊看路一邊說,“別走丟了。”
現在想來,這是多么“近乎完美”的一句話。
那天,對于胡同的距離我已失去把握。不知走了多久,似乎已經走到胡同末尾,鐵皮棚子和人都漸漸稀少了。林檎帶我拐進一條更逼仄的小路,兩人勉強可以并肩。然后,她在一扇生銹的鐵門前站住,拍了拍門,鐵門發出沉悶的回響。接著,她從右邊的把手拉開鐵門,一股紙張發霉的味道迎面撲來……
這是一家古舊的書店,大約三十平方米,中間有兩排木質書架,三面墻也擺著書架,上面摞滿了書。書的封面花花綠綠,與外面的“鳥窩”相比有過之而無不及。室內光線昏暗,飄蕩著獨屬于書店的墨香與霉味的混合味道。我很喜歡紙的味道,尤其是印成書的紙,味道更是特別,也許文字本身就是有味道的。而書店是書的宇宙。我貪婪地嗅了嗅宇宙的味道,甚至還來不及看一看有什么書。
林檎拉了一下門口的燈繩,頭頂懸掛的燈泡勉強亮了起來。我忽然覺得有些不對勁,但一時沒有確認是哪里不對勁,直到我走到書架前,看到了那些書的封面……全是裝幀拙劣的盜版書。它們共同的特點是封面花哨低俗,設計得像是發廊的宣傳畫;大多數厚得如磚頭,往往是好幾本書合訂成冊,但價格卻還沒有一本正版書貴,顯得十分“實惠”;紙質和印刷粗鄙,紙面灰白,又軟又薄,錯字連篇。我曾思考過這種紙除了印刷盜版書外還有何用途,因為它看起來僅僅比廁紙好一點點……上面印滿了字,密密麻麻,足以使密集恐懼癥患者發瘋。
我在一些露天書攤上經常能看到盜版書,書販們推著三輪車到天橋底下,與賣盜版光盤的狼狽為奸。可是,我還從未見過光明正大擺著盜版書出售的書店,更何況全是盜版書……我一本本翻過去,不用看封面,只要憑手感就能確認了,沒有一本是正版。我這才意識到自己莫名陷入了盜版書的宇宙里,不,應該說是黑洞里。怪不得這里的味道比正規書店濃郁,畢竟爛掉的果子聞起來也比好果子氣味更濃。
但是,隨著最初的暈眩過去,我又有了些新發現——這里的書不僅僅是盜版那么簡單。我看到封面上印著金庸、古龍、JK·羅琳、余秋雨等暢銷書作者的名字,然而書卻不是他們寫的。我敢保證,這些書屬于盜版書里的另一分支:偽書。冒用作者名號和風格,攢出一本新書,號稱是作者新作,這類偽書雖然看似比普通盜版書“含金量”高(畢竟是新寫的),但不明就里的讀者買回家更覺受騙。是的,這相當于詐騙行為。
沒錯,我可以百分百確定,這是一家“偽書書店”。什么《鹿鼎記·續》《西門吹雪傳奇》《哈利·波特與阿拉伯惡龍》……我震驚于偽造者的想象力。整整一家書店,數千本書全是偽書。我回過頭,求救般地望向林檎,而她正津津有味地翻著一本“雞皮疙瘩系列”的偽書。
這時,我聽到了腳步聲從書店里側傳來。我這才發現書店里面還有一個小門,掛著深色的簾子。門打開了,有人掀簾走了進來。我認出他就是“新陸”版主白色火柴。
我和他曾在那晚的聚餐時見過一面,但我對他的印象并不好(話說,我那天其實對誰的印象都不好)。我們幾乎沒怎么說話。他個頭不高,四肢粗壯,看起來并不像是個讀書人(原諒我的偏見)。飯桌上,他是不容辯駁的中心人物,不知為何我從小就對這樣的角色有所抵觸,也許是過于沉默而產生的逆反心理吧。總之,他確實主動跟我說過幾句話,問我最近在讀什么書之類。我忘了自己是怎么回答的,但我能看出他的搭訕只是禮貌性的(不要冷落了這個新來的小兄弟),并不真的期待我的回答。
此次再見,或許是光線緣故,他看起來沒那晚那么有精神,頭發亂糟糟的,胡子拉碴,穿著一件夏威夷風格花襯衫,下身是黑色大褲衩,露出健壯的小腿。他好像剛剛睡醒一般盯著我,正當我以為他已忘了我,他卻喊出了我的名字(當然是網名)。
“怎么也不打個招呼?”他露出笑容,對林檎說。
“想找本書。”林檎說,接著報出了《灰錫時代》的書名。
白色火柴撓了撓頭,開始在書架前翻找。沒費什么工夫,他抽出一本黑色封面的大部頭,遞給林檎。黑皮書仍是盜版書的簡陋裝幀風格,大大的紅色書名,夸張地做出正滴落鮮血的效果;正中印著不知從哪里找來的卡通武俠人物形象。
無疑,這是一本偽書,但我從未見過這么厚實的偽書,比被冒用名字的作者本人的作品還厚。林檎把書交給我,我不明就里地隨便翻看。當時我已經讀過幾本這位作家的作品,對他的寫作風格印象深刻。這本偽書也在盡力模仿他的語調,可是很明顯力有不逮,原本的黑色幽默風格成了某種莫名其妙的滑稽感。我很快失去了興致。
“第五章。”林檎提醒我。
我翻到第五章,耐心看下去。一個曾經的俠客被仇家追殺,隱居在大山深處,轉眼三十年過去,他老了,成了一名牧羊人,并且還成為一個少年的師父……那天他們像往常一樣外出牧羊,忽然狂風大作,羊群慌亂,世界一片荒蕪……老人站在風中,看著四散的羊群,說道:好長的路啊……少年根本不明白老人的意思,他們每天都從家里來此地牧羊,對少年來說,這段路根本不算長啊……
我能聽到自己的心臟跳得很厲害。這該如何解釋呢?七歲時的記憶居然出現在了一本偽書上,無論如何說不通。難道僅僅是巧合?我拿著書,感覺地板似乎在下沉。
“你上回跟我說那個電視劇,我就想到了這本書。”林檎說。
“可能是這本書的作者正好也看過那個電視劇,并且……”我辯解似地說,雖然不知究竟為誰辯解。現在想來,我是在為自己的世界觀辯解。世上真的有這么巧合的事?那個作者不但看過那部不知名的電視劇,而且還將里面一段無關緊要的情節抄進書中,并且那個情節正巧就是影響了我人生的片段……
“哦?看來你見證了一個‘坐標時刻。”白色火柴笑瞇瞇地走過來,和林檎站在一起。我忽然覺得,自己像是落入了某種陷阱里。
“什么是‘坐標時刻?”我乖乖地問。
“就是兩個本不相關的地點,因為種種機緣聯系在了一起,這就是‘坐標時刻。”白色火柴用手比劃著,在空中畫了一條線,“當然,坐標之間的聯系不僅是地理空間上的,也包含了時間和不同的視角。許多事物都在你的生活里起著作用,但你可能根本無法解釋。”
“也用不著解釋。”林檎補充說,“見證‘坐標時刻本身就很好玩,而且它無處不在。”
后來我得知,“坐標時刻”這個詞是白色火柴創造的。正如林檎所說,“坐標時刻”無處不在,它標志著萬物冥冥之中的聯系。是的,無處不在,就像與一枚“近乎完美”的葉子的相遇,亦是一個“坐標時刻”。按照他們的理解,這個世界沒有偶然,也稱不上必然,只有無處不在的聯系——坐標的見證。
很多年以后,我不止一次重返故地。當然,這里早就面目全非了。曾經的建筑、景色和人都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炫目的新事物。我在曾經的家門口迷了路,比周圍的任何人都更不知自己身處何處。不過,我并沒有絲毫抱怨的情緒,甚至連惆悵都沒有。因為我知道它們仍以另一種形式存留了下來,變成了一個個隱秘的“坐標”。事物會變,但“坐標”不會改變——即使過去了這么多年,我仍然會突然說出“坐標時刻”這個詞,讓旁邊的人詫異。好了,趁著現在有工夫,趁著人少,讓我坐下來繼續獨自回想。
我記得暑假已過去了一大半,而我的生活不知不覺中分裂成了三部分。一個是之前的我,成績不高不低的學生,父母的兒子;另一個是與林檎相處的我,我們仍舊經常見面,但范圍已不限于小公園;最后一個我是新誕生的,這讓我多少感到不安。
那年八月天氣酷熱,我和林檎的見面固定在了吃完晚飯后,我跟家里人說是去打羽毛球。與林檎的見面成了我一天中最期盼的事。其實我們也無非是在附近遛遛彎。那時,我家與國貿商場毗鄰,我們經常在商場里隨意溜達,從來不買東西。我們到商場,營業已是尾聲,整個商場里都回蕩著肯尼·基的《回家》。由于聽了太多次,即使到了今天,聽到這首曲子時我都不禁會回想起在國貿商場游蕩的日子。
先是經過一道自動旋轉門(每回經過都會緊張,生怕自己腳步慢一拍而被門砸到),然后再下一層扶梯,就到了商場內部。首先看到的是一個地下溜冰場,有三個籃球場大小,建在更下面一層,上面的顧客可以駐足觀看。晚上是一群小孩子的訓練時間,也許是為了什么比賽,孩子們練習得很刻苦。有兩個教練站在溜冰場兩端監督著他們,不時大喝一聲,糾正動作。被吼的孩子明顯身子一縮,表情茫然(偶爾也有嬉皮笑臉的),稍后便重新振作起來,重復剛剛的動作。
孩子們環繞著溜冰場一圈圈滑行著,大多是女孩,體態輕盈,滑到某個位置時(我猜是教練規定好的)便做出一個花哨的動作(四肢伸展,或是單腿獨立,甚或騰空一躍),那種姿態有點像芭蕾舞。可是,并不是每個孩子都能做好,或者說大部分孩子都做不好。于是,那個位置似乎成了一個臨界點,許多孩子在此摔倒,就算沒倒下也只能勉強穩住身形。之前優美的動作到了這里仿佛遭到了無形的破壞。
教練在一旁冷眼看著,不時訓斥幾句,但從不上前幫助。孩子們在哪兒跌倒就在哪兒爬起來,穿著并不方便的冰鞋,像是受傷的士兵一瘸一拐往前走。但過不了多久,剛才還失意沮喪的孩子就能夠繼續輕盈地滑行,好像冰面上再也沒有什么能夠阻擋她。
那個動作看起來并不難——滑到特定位置時,單腿著地,另一條腿向后伸展,雙臂抬起與肩齊平,然后借助滑動的慣性輕輕躍起,在空中旋轉一周,雙腳平穩觸地——這一整套動作就完成了。當然,我們(站在樓上的顧客)都是外行,這個動作絕對不容易,尤其考慮到孩子們歲數還很小,最大的不過十一二歲。他們一個個前赴后繼,奔赴那個特定的位置,做出特定的動作,然后敗下陣來。每次有孩子跌倒,樓上的顧客就心里一緊。其實在還沒跌倒前人們就已經很緊張了,因為那個位置現在已成了一個魔咒。教練好像也已經放棄了,幾乎不再看向那個位置,而是轉過身,看著其他孩子的動作是否標準。
再次來到那個位置的孩子成了孤勇者。她是一個瘦弱的孩子,看起來也就八九歲的樣子,也許實際年齡要更大一點。即使有些距離,我還是能看到她堅韌的表情(微微蹙眉,神色嚴肅,盯著那個位置),呈現出與她的年齡不符的成熟氣質。滑到這個位置之前——如果有人注意到的話——她的動作比其他孩子要流利,可謂行云流水。但是我們對她能否突破這個魔咒心里沒底,暗暗揪著心。現在,她離那個位置越來越近了,她做出了一個特別的動作:稍稍彎腰,好像要從底下鉆過這個無形的屏障;然而,當她終于抵達的那一刻,她忽然騰空而起,雙臂優美地張開,同時在半空旋轉;之前往前沖的力似乎毫無阻礙地融入了空中轉體的動作之中,并且幫助她穩定地站在冰面上,繼續向前。整個動作一氣呵成。
“好棒!”林檎喊著,大聲地鼓起掌來。顧客、孩子們和教練都疑惑地轉頭看向她,而剛才那個孩子卻猶如仍沉浸在完成的喜悅里,低著頭緩緩滑行。“近乎完美!”林檎興奮地對我說。由于當時教練并未往這邊看,所以也不知道自己的學員完成了怎樣的壯舉,我和林檎成為這“近乎完美”時刻為數不多的見證者之一。
那段時間,我們游蕩在大街小巷,展開了一段“見證之旅”。許許多多“近乎完美”的時刻從現實的幽暗中浮現出來,就像博爾赫斯的小說《神的文字》里那個尋找永不泯滅的句子的人,我似乎看到了那些時刻閃爍著隱秘的金色光芒。你必須要仔細,再仔細,才不至于錯過……
我曾經幻想,如果每個人的記憶可以任意提取(假如眼睛是攝像機,大腦則是儲存器),每個人的一生都像是不間斷的超長錄像,那么整個人類世界都會發生天翻地覆的改變。無論如何,人類活在記憶中,靠腦子和記錄(日記、文學、歷史)承載記憶。如果人的一生真的像錄像一般分秒不差地錄制下來,那我們只要記下日期,就能原原本本地回顧那個時刻。但是,很顯然我忽視了一個問題:重現的場景還能稱之為“記憶”嗎?可以肯定的是,記憶不僅僅是場景的重現,它同時涵蓋了自我對那段時間的修飾、扭曲、遺忘、補充和想象,失去了這些,“記憶”也就消失了。正如莫迪亞諾在《暗店街》的開頭所寫的:“我的過去,一片朦朧……”沒有了朦朧,記憶也不復存在。
然而,如果真的有機會,我還是想去看看當時的“影像”。許多時刻如今已然被忘記,哪怕是“近乎完美”的時刻,沒有外界的觸動,它們注定徹底消逝。但林檎并不這么認為,對她而言,那些時刻的出現就是為了消逝,就像是再“近乎完美”的葉子也很快會枯萎。它們不是為了被記住,而僅僅是“呈現”。
我們騎行在陰影密布的林蔭道上,風從背后推著我,腋下無比清涼。那應該是一個清晨,父母都出去上班了。我偷偷騎出父親的自行車,跟林檎一道漫無目的地穿梭在街頭巷尾。我的印象中,那時機動車還很少,大部分出行還是以自行車為主。我們像是天空中總能見到的鴿群,時而混跡在自行車的大部隊里,時而游弋出去,專門找僻靜的巷子鉆。有時我們騎得挺快,兩旁的景物倏忽而逝。她喜歡騎在前面,我望著她的背影……如果人的眼睛是攝影機,如果人的一生是一部分秒不差的錄像帶,我很想提取那一刻,再看看她真實的背影。我才不在乎什么回憶呢。
是的,我當然知道,時間無法重現,人唯有回憶。我在拐角處停下,看著她毫無察覺如飛魚一般迅速遠離我。我扶著車把,一只腳撐著地。陽光猛烈,空氣蒸騰。她已經消失在拐角處。我忽然有些疲倦,也許我們見證了太多“近乎完美”的時刻,時間卻從不會在意這些小小的浪花。
那個夏天,我瞞著她再次走進了位于秀水街的偽書書店的大門。這里是一個幾乎照不到陽光的角落,擺滿了冒名頂替者的著作。白色火柴專門為我找了個凳子,讓我能夠有地方坐。最初,我只是看書——那些粗制濫造,本不應該存在的書。白色火柴有時會鉆進隔壁的屋子里半天不出來(我能聽見電腦主機呼呼的電扇聲和噼里啪啦敲打鍵盤的聲音),有時我們會攀談幾句,后來談得越來越多。我清楚地知道自己來這里的目的是什么。我感到恐懼。
“你感到恐懼。”他對我說。不,這不是他的原話,但我記得他確實說過類似的話。我記得。
他總是光著膀子,穿著分不出顏色的花短褲,手里還拿著綠色的啤酒瓶,看起來有些粗魯(尤其是他壯碩的身材),但他從來不會喝醉,說話條理分明,甚至有些文縐縐的。他喜歡在我看書的間隙(其實我不是來看書的)給我講述他在非洲大草原上的故事——他曾外派坦桑尼亞修鐵路,遇到過叛軍、瘧疾、獅子與群狼,他給我講他如何在惡劣的環境下生存下去。不過,我最感興趣的不是這一段,而是他與作家們的交往……那些文壇的八卦與傳奇他都如數家珍,仿佛每天都發生在他身邊。說實話,我被迷住了,我渴望過上他那樣的生活,與他口中所說的那些人物交往。我第一次發現了一個更為廣闊的世界,它不是想象出來的,而是近在咫尺。我渴望一種理想的生活,不再為學業和家庭等瑣事牽絆,至少不僅僅是如此。我這才發覺自己多么想沖破眼下的生活,多么渴求某種未知。
那段時間,我去書店的次數增多了,并且每次都是背著林檎。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害怕什么。可以說,白色火柴是我與林檎現實中唯一的交點。我聽他說故事,暗暗期望在故事中找到林檎的蛛絲馬跡。我的想法很簡單,比起我,他們之間認識的時間更長,“坐標時刻”就是一個證明。但我沒有勇氣直接在他面前提林檎的名字,因為我也不確定這究竟屬于什么樣的感情。
這是愛嗎?在此之前,我還從未如此思索過一個女孩。“青春期”與“早戀”似乎總是捆綁在一起,再加上當時流行的校園文學,都讓學校和家長如臨大敵……我不知道在這種環境里自己是否能學習到什么是愛,或者該如何分辨愛。對我來說(尤其我比同齡人可能更不開竅)這確實太難了。
“我好像喜歡上了誰。”我甚至不敢輕易說“愛”這個詞。
“我嗎?”隨著關系熟絡,他越來越嬉皮笑臉了。
“但我也不確定。”我說。
“那你就是真的喜歡上了。”他說。
“但是……”
“你感到恐懼。”他對我說。
是的,我在心里說。我想,他知道我說的是誰,他一直心知肚明。
“我一點也不了解她。”我說。
他站起身,來到書架前,隨手取下一本書。
“你想象過這些書的作者都是什么人嗎?”他突然問。
“想過。”
“但我們永遠也不知道他們到底是誰,過著怎樣的生活,為什么要冒其他人之名寫下這些文字。”他說,然后轉向我,“你知道愛情是什么?”
我沒說話,等待他的自問自答。
“愛情就是一本偽書。”他搖晃著手里軟綿綿的讀物,“但我讀到了許多比他們冒名的人寫得更偉大的段落。”
夏天與假期正一同快速流逝……短暫的時光,伴隨著愈加清涼的午后。那個夏日發生了許多事,但我所有的精力幾乎都被林檎和白色火柴占據了。住戶接連搬走,因為這一片居民區的拆遷已成定局。每天都有搬家的大卡車停在單元樓下的樹蔭里,安靜地等待著將在此住了幾十年的住戶搬往它處。我路過卡車和巨大的樹冠,總覺得它們讓小區完全變了樣。有一種終結的氛圍正在醞釀,而處在風暴眼的我們倒是最平靜的。大人們聚集在一起,討論的全是有關拆遷和搬遷款的事情。我聽不懂他們的話,依然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盡管我心里明白這個世界已搖搖欲墜。墻壁上到處都用油漆寫滿了“拆”字。人們看起來比往日更加溫和,笑著打招呼,輕聲交談,誰都不知道哪次會是最后一次見面。
那個夏天的末尾,林檎發明了一種新的游戲——我稱之為“裝死游戲”。我們躺在小公園松軟的草坪上,她緊閉雙眼,紋絲不動。她扮演得真好啊,即使有蜻蜓落到她的臉上,表情也不會有任何變化,仿佛真的是一具死尸。我爬起來,拍拍手上沾的土,叫她的名字,連續喊了幾聲,沒有動靜。我又推推她的胳膊,依然全無動靜。公園里好寂靜啊,我閉上眼,感受著風在臉上的波動,然后再次喊她的名字。她躺在我的身邊,好像進入了世界上最深沉的夢境,發不出聲音,也沒有呼吸。我攥住她的小臂,皮膚冰涼,猶如柔軟潔凈的樹枝,只要我放手,它就會無力地垂落……我捧著這截小臂,輕輕地吻下去。
“你干嗎呢。”林檎笑著醒過來。她坐起身,抽回小臂,看著遠處浮動的樹梢。
“你剛才在干嗎?”我問。
“這是一個游戲。”她神色詭秘地說,“扮演死尸。”
我不知道這是否屬于某種惡趣味,對這個游戲也絲毫不感興趣。可是林檎卻像是上了癮,“裝死游戲”的次數越來越頻繁。毫無征兆地,她會突然進入“死尸”狀態,無論如何呼喊都沒有用處。直到有一次,她終于激怒了我,那次也確實太過分了——我們騎車從日壇公園回來,路過一條無人的小巷。林檎依舊騎在我前面,突然間,她連人帶車一同倒下。我以為她被什么東西絆倒,連忙跳下車沖過去。只見林檎躺在地上,自行車壓在身上,肘部和膝蓋都已摔傷,流出血來。我大聲喊她,可沒有任何反應。當時我心急如焚,以為她摔得暈厥過去了。就在我準備轉身叫人幫忙時,我聽到林檎在背后叫我的名字。她面露微笑,為了這次成功騙過我的游戲。
我記得,那次是我對她發過最大的火。我發誓再也不理她,騎車便走。我騎得飛快,但她牢牢跟在后面。到家時,我一聲不吭地扛車上樓。到了二樓,我從樓道的窗子看見她站在一輛卡車旁的樹影里,雙手扶車把,仰望樓層。她的表情是肅穆的,與“玩游戲”時截然不同。我不知道她有沒有看見我。我回到家,放好自行車,翻箱倒柜找出紫藥水和海綿棒。
再次見面,已是一周以后的某個傍晚,開學的前夕。那一周我們沒有聯系,準確地說,是我沒有聯系她。我故意忽略了她發給我的QQ消息和站內信,就像她之前莫名消失那樣。我是在賭氣,同時也有種報復的快感。
我們相約在國貿商場的書店見面。當時,商場里有兩家書店(如今已被攝影器材店和服裝店取代),我沒事就喜歡泡在比較大的那家,找個無人的角落,坐在鋪了瓷磚的地面上,一看就是幾個小時,店員即使看到也不會說什么。我還記得書店的背景音樂幾乎一直都是林志炫的《單身情歌》,一遍又一遍,導致我滿腦子都是這首歌的旋律,不知道放歌的店員到底有什么故事。自從跟林檎和白色火柴頻繁見面后,我就很少去書店了。當我再次像以前坐在角落里,隨便取出一本書準備讀時,我發現自己的心境不知何時發生了改變——手中的書似乎已無法滿足我,我心里想著的全是秀水那家書店里的偽書。我覺得自己可能是瘋了,有正版書不看,偏偏想念那些冒名者的偽書。也許,這里面有種偷食禁果般的隱秘歡欣和優越感。我看著周圍靜悄悄逛書店的人們(尤其是我的同齡人,那些好學生),感受到自己的與眾不同。他們是絕對不會去逛那種書店的,他們甚至都無法想象世界上存在那么一家書店!而我,卻是那里的常客。我悲哀又愉悅地想到,我已徹底成為那秘密世界的信徒。
是的,眼前這個精致和過于正常的世界,書架上那些裝幀漂亮、印著作者大名的正版書籍,都讓我覺得格格不入。“空”,一切都是“空”。我急不可耐地想要一頭扎進秀水街的書店里,吞咽般大讀特讀那些來歷不明的偽書。
碰面時,林檎發覺了我的異常。可能是我站在書店外面等她,讓她有些詫異。她想順便去書店逛逛,而我雙臂交叉,一臉厭惡地站在門口。
“怎么了?”她看看我,又望望書店,不知發生了什么。
“太假了。”我沖著書店說,“虛偽得讓我受不了。”
林檎沒有說話。我們一路默默地走著。出了商場,她帶我沿著馬路走。夜幕降臨,遠處高樓上的鐳射燈直入云霄,于云層間劃動。附近是使館區,這一路上分布著不少酒吧。平日放學時,我經常看到很多“老外”坐在酒吧外的沙發椅上。每個酒吧里都有一股難以形容的甜味,但我從沒進去過。所以,當林檎徑自推開其中一家酒吧的門走進去,我站在外面愣了幾秒鐘。酒吧外有一個沙皮狗的塑料模型,我摸了摸沙皮狗的頭,猶豫著,直到林檎再次推開門朝我招手。
酒吧里全是“老外”,說著我聽不懂的語言。那個時候,在街上看到外國人的面孔,都會引起一定程度的注目。光線很暗,只有每桌上蠟燭形狀的燈盞勉強照明。林檎挑了里面的一處空位。我赫然發現,酒吧里的服務員也是外國人。林檎跟她說了幾句英語,然后點燃一根煙靜靜抽著。她此前說請我吃“好吃的”,但我沒想到是這里。我有點坐立不安。
林檎饒有興致地觀察著我,吐出一口口煙圈。
這時,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只見三四個西裝革履的“老外”走過來,跟林檎打招呼。可以看出來,他們是專門過來的,因為打完招呼后他們便扭頭回到了靠近門口的座位。從林檎的表現看,他們應該很熟悉。仿佛這是一個連鎖反應,沒一會兒,另外兩個人也走過來,用另一種我沒聽過的語言跟林檎聊了幾句。緊接著,又有一個年輕女人過來與林檎碰杯。我一度覺得這個酒吧里的所有人都跟林檎認識,都會排隊走來,像是《美麗心靈》里用鋼筆向納什致敬的教授們……好在,那個女人離開后,我們周圍恢復了平靜。
我啃著硬邦邦的牛排,不太好意思跟她說我是第一次吃真正的西餐(麥當勞、必勝客之類的快餐當然不算)。
“你覺得這里也‘太假了嗎?”林檎抬起頭,微笑著看我。
我不太確定她是不是在取笑我。
“我覺得你才是‘太假了。”我嘴里塞滿食物,嘟嘟囔囔。
“什么意思?”
我放下刀叉,心中涌現一股連我自己都覺得難為情的委屈。
“你從來沒講過關于你自己的事,”我說,“我們雖然認識了這么久,但我對你完全不了解,好像你是一個虛幻的人……白色火柴還跟我說過不少他自己的故事……”
“你去找過他?”林檎有點訝異。
我沉默以對。
“但他是個騙子啊。”林檎接著說,“他是不是說自己去過非洲,還跟很多作家相熟?那些都是他講了無數遍的謊話了,也就蒙蒙剛認識的人……他以前其實是一個廚子,你看他身材強壯,都是掂鍋練出來的。”
現在想來雖然有點可笑——但我當時聽到這些話,確實震驚得無以復加。
“后來他突然想當作家,確實寫了不少東西,我也讀過其中一些……”火光一閃,林檎又點燃一根煙,“說實話,很糟糕。那幾年他大概寄了不下一百多份投稿吧,不是退稿就是石沉大海。他完全失望了,為了圓自己的作家夢,就開始冒名寫偽書……”
一根煙燃盡,她也講完了。
“所以說……”她湊近我,帶著狡黠的笑容,“你根本一點也不了解他。”
隨著夜色加深,酒吧里變得更加熱鬧,人們身體的大部分都隱藏在黑暗里。眾多陌生的語言回蕩在我的耳畔,匯成奇妙的旋律。我看向林檎,燈光在她臉上布下暗影,但眼睛卻閃閃發亮。
“現在最真實。”她輕聲說。
“什么?”
“此時此刻。”她用手指指我,又指指自己,“我們坐在這個酒吧里,剛剛吃飽飯,現在正在聊天,桌上的燈照在你和我的身上……這一刻就是最真實的,沒有比現在更真實的了。”
即使過去了許多年,我仍清楚地記得她在酒吧暗影中對我說話的樣子。她的手指在黯淡的光線里仿若舞動,緩緩指向我,又指向自己,仿佛我們之間連著一條看不見的細線。如果說當時我對她的話還未能理解,如今回想起來,我更明白了“真實”的含義。我想我仍然能夠看到她——她就坐在我的對面,輕聲細語,目光閃爍。她的手指修長,殘留著些許煙味。我們在對話,在凝視彼此。之后的許多細節我都記不清了,唯有那一刻深深烙印在了我的記憶中。那“近乎完美”的一刻。
開學了,那如同烏托邦般的夢幻暑假正式成為了回憶。我不得不應付眼前的事,重新進入上下學的軌道。上網的時間恢復了嚴格的限制,除了周末,我沒有機會再碰電腦,與林檎屬于半失聯的狀態。剛開學的日子,我整天神思不定,想著如果林檎給我發消息,要過去一周才能收到。到了周末短暫的上網時間,我立刻打開QQ和“新陸”,想看看林檎給我發了什么信息。沒有,一條也沒有。我失落極了,同時給她發了消息,無非就是問她近況如何,但也沒有收到回復,這意味著又得再過一周才能看到她的回復了。我苦苦等待著。當時學校門口網吧林立,有些學生會偷偷跑去上網打游戲。我也動過去網吧的心思(等待太煎熬了),但最終還是克制住了自己。我怕一旦被抓住(這種事很常見),可能連周末的上網機會也會被取消。
好吧,又過去了一周。林檎依然沒有回復,“新陸”上也沒有她的發帖紀錄。她再次消失了,就像之前一樣,只是這次時間更長。我強迫自己不再去期待她的消息,因為抱有無望的期待對人是一種殘酷的折磨,這讓我幾乎什么也做不了。
那個學期,我的生活發生了很多變動。父母每天下班回家后就開始收拾東西——他們已經用拆遷款買下新居,正緊張地準備搬家。那時我還沒有去新家看過,只知道那里離市中心更遠,但也更大,更漂亮。對門的鄰居一個多月前就已經搬走了,整棟單元樓里的住戶越來越少,我們家算是搬得比較晚的。有時,我走在樓道里,感覺這里已然是空無一人。我再也聽不到以往從家家戶戶的門房里傳出的談話聲、吵架聲、裝修聲和炒菜聲了。我走過一扇扇緊閉的空屋,大聲唱歌或隔著三四級臺階跳下去,也不會再擔心被人罵。我覺得自己就像是潛入這棟空樓的幽靈。如果有天放學回家,我發現家里已空空如也,我也不會覺得奇怪。
小公園越來越幽靜了,它好像成了一處被遺棄的所在。我躺在落葉的“毯子”上,沉沉睡去。我沒有夢到林檎,而是再次看到了那只不知是否是幻覺的羊。它來自虛空,像一朵落向地面的云。我想讓它過來,我想伸出手,感受它溫熱濕潤的舌頭……還有許許多多數不清的羊,在這片并不大的公園里散步。
附近的小賣部正在清倉大甩賣,我買了兩包薯片回家,內心一片明澈。
那段時間,實際上已是BBS的末路了。“博客”開始興起,許多網絡論壇變得像小公園一般荒蕪。“新陸”的發帖量日益下降,曾經那種針鋒相對的場面越來越少了。當然,林檎再也沒出現過,就像那些再也不登錄的老面孔。我仍保持著登錄“新陸”的習慣,只不過,我最關心的是林檎有沒有發來站內信。一周、兩周……一個月、兩個月……時間就這么過去了,如果論壇的信箱有實體的話,里面一定已長滿荒草,筑滿蛛巢。
作為“新陸”的版主和創始人,白色火柴倒是一點也不著急或失落,至少表面上是如此。林檎“失蹤”后,周末我偶爾會去他的書店。我發現這里的商鋪也在清倉甩賣——對秀水街的整頓已經開始,不久之后,附近新蓋的秀水大廈將正式營業。
仿佛一夜之間,整個世界都在搬遷。白色火柴仍然每天喝他的冰鎮啤酒,只不過由于天氣轉涼,他終于不再光膀子了,而是套了一件皺巴巴的襯衣。他躲在自己的小屋里打游戲。這臺用一百多塊攢的電腦,主機的聲音像一只不停拍打翅膀的震怒的大鳥,他不得不接上電線,把主機放在狹小的廚房里,然后關上門,只留下一道縫隙。聲響確實被阻隔了,他又開心地玩起來,對外面的世界充耳不聞。
看著他,我居然產生了一種恨鐵不成鋼的憤怒。“新陸”正在衰敗,而作為版主的他回復的帖子也越來越少,大家都沒了熱情。他怎么就不著急呢?
“這是大勢,我改變不了的。”那天,他玩累了,一邊活動脖子一邊對我說,“論壇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它的結局就是自生自滅。”
聽到這番話,我難過極了。盡管我也很久沒在“新陸”發帖了,可它畢竟曾占據我生命里很重要的位置,也許現在依然是。我沉默不語,心煩意亂地翻閱著《灰錫時代》,這本冒名的偽書。我居然陸陸續續看到了結尾:俠客漸漸老去了,在一次上山砍柴后再也沒回來。沒人知道他去了哪里。又過去了幾十年,江湖上徹底遺忘了他的存在。
“在別人的名頭下寫有什么意義呢?”我說。
白色火柴拿過書,胡亂地翻了幾下,放回書架里。
“對我來說,它們比真人署名的那些書更有價值。”他說,“那么多流傳千年的民間故事,有幾個是署名的?就連《紅樓夢》《水滸傳》的作者都有爭議,更別提蘭陵笑笑生這一類的了。匿名性的喪失是文學衰敗的開始。最偉大的文學是什么?就是無名的作者和無名的故事。”
如果是在以前,他的這些宏論足以讓我瞠目結舌。但是現在,我知道他只是一個騙子,一個不得志的寫作者的自圓其說。
“這些書怎么辦?”我問。
“隨便處理一下,賣給收破爛的也能有不少錢。以后我不開書店了。”
“這本書可以送給我嗎?”
“拿走好了。”他大方地說。
我知道我應該走了,但我還是站著不動。書店里清涼、潮濕,燈泡蒙塵,墻皮脫落,一股發霉的味道。我望向門口,等待著什么。陽光從那里溢進來,這是進出書店的唯一的門,如果此刻有人會來的話……我忽然有種莫名的預感,覺得她會出現,走進這扇門。
“她很久沒來了。”白色火柴說,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
我抱著這本厚厚的偽書,不知道該說什么。
“我好像根本就不認識她。”我說,然后停下來考慮將要說的話,因為我覺得說出口未免有點太卑微了:“你能跟我講講她的故事嗎?”
“她活不了多久了。”他指了指自己的太陽穴,“這里長了東西。”
“騙子。”我說。
他整個人都沉浸在陰影里。
“要記得‘坐標啊,”他說著令人費解的話,轉身回到小屋里,“一定要記得。我們真正擁有的只有‘坐標……它見證著一切。”
這是我最后一次見到他。當我再次來到這兒,書店大門緊鎖,將它的顧客拒之門外。后來,偽書愈發稀少了,直至絕跡。大學時的某個假期,我逛潘家園舊貨市場,看到一個攤位前在賣偽書。出于好奇,我隨便翻看,讀到一本冒名渡邊淳一的小說,里面有一章名為“收集葉子的女孩”,講述一個想要找到世界上“最完美的葉子”的女孩,因為“每片葉子都是不一樣的”。那個隱秘的作者寫道:“她確曾想象那枚完美的葉子,因過于完美而羞澀不已,只會在黑暗中的某刻,輕輕落在她手里。于是她緊握手心,穿過街道,開始履行這個不輕易示人的秘密。”
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巧合。
很多年以后,我再次見證了“坐標時刻”。那天,公司組織聚餐。我酒量不好,所以每次喝酒都小心翼翼,避免自己醉酒出丑。但是那次我還是喝醉了,可能是興致頗高,我感覺臉上熱撲撲的,周圍人說的話不是費解難懂就是惹人發笑。皮膚的觸覺遲鈍了(第二天起床,我才發現左手背不知何時劃了一條大口子,血液已凝固,可我完全沒有印象)。我起身去衛生間,回來時幾個同事已經付了賬,準備轉場去另一個地方。
“去吧,一起去嘛,難得出來放松一下!”其中一個同事慫恿我。
我走路搖搖晃晃,腳步不穩。父親曾多次說過,他最瞧不起喝醉耍酒瘋的人。因此,盡管明知自己喝醉了,我卻不愿意承認。就在我準備拒絕轉場、回家休息時,我發現已經置身出租車的后座。太離譜了,我什么時候進來的?居然毫無印象。一位同事坐在我旁邊,跟坐在前排的同事說:“他醉了。”我知道他們說的是我。于是我用非常標準、清晰,甚至有些廣播腔的口吻回答:“我沒醉,只是有點撐。”
話雖如此,我在車上還是睡著了,腦袋靠在窗子上。世界在顛簸,夜色在閃爍。我再次被叫醒,是同事打開車門,扶著我走出來(還能聽到他壓低聲音的嘲笑)。風有點涼,我裹緊了衣服,跟著他們往光亮處走……一棟接一棟明亮的建筑,玻璃幕墻,寬敞的馬路……忽然間,我清醒了過來。這里有某種熟悉的氣息在呼喚我。我在一根電線桿下站住,環顧四周。沒錯,這里就是曾經的小公園,雖然它已經完全失去了當初的模樣。草地變成了石板路,樹木被建筑物取代,甚至連小山坡都被削平了。上大學后,我去了另一個城市,畢業后又在那里工作了三年,最近才回來。但我還是認出了它(即使夜色深沉),想起了曾經發生在這里的一切。
“坐標時刻。”我嘟囔道。
“什么?”同事見我站住不動,便走了過來。
我看著他。
“這是一個‘坐標時刻。”我說。
究竟什么是“坐標時刻”?我從未真正明白它的含義。這個詞由網名白色火柴的男人于十多年前創造,并隨著他的消失而無人再提及。他是一個神秘的盜版書商,郁郁不得志的作家,騙子。我至今仍能記起與他談話的只言片語。這算是“坐標時刻”嗎?
我腳下的路不再是鋪滿落葉的泥土,可以捉迷藏的樹林成了商業圈的一部分。但我還是立刻認出了已消失的公園的位置……這算是“坐標時刻”嗎?
還是說,當我時隔十數年再次說出這個詞,這本身就是一個“坐標時刻”?
我站在曾經是小公園的土地上,將自己想象成一個坐標。我的生命與此地聯系在了一起,這是注定的,無論它變成何種樣貌。當某一時刻,兩個坐標重新彼此相連——超越了時間與空間——也許這就是“坐標時刻”。我愿意這么理解。
我回想起了一切。那個冬天,我與林檎的最后一次見面。
那是一個寒假,“新陸”徹底關閉之前的冬天。我在站內信收到了林檎時隔許久后的來信。那時的“新陸”已經近乎荒蕪,交流停止了,成員四散,最新的回帖往往是半個月前的。我只是出于習慣(沒錯,這已經成為一種習慣,或者說無意義的舉動)才會登錄“新陸”看一眼。收到那個久違的消息時(站內信顯示有一封未讀來信),我的心情非常平靜。我也不知道為什么會這樣,實際上至少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無比盼望這一天的到來。
我們約在日壇公園門口見面。前幾天剛下了雪,路面濕滑,來公園的人并不多。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凜冽的冰凍氣息。我穿得有點少,站在一棵柏樹下瑟瑟發抖。顫抖不僅僅是由于寒冷,我發現它是自內而外的,只有自身知曉的微微的抖動。有幾次,我的牙甚至都磕絆到了一起。我好奇地觀察著這種無法自抑的行為,仿佛神游身外。樹冠的積雪有時會軟綿綿地落在頭頂、肩頭。
她遲到了。以往她從不遲到。我還記得我們在公園里尋找葉子的場景,好像就在昨天。那是某種能讓人感到安慰的回憶——世界上還有那么多“近乎完美”的葉子,以及“近乎完美”的時刻,我學會了細心觀察一切。我盯著自行車棚上結起的冰凌,它們被陽光照耀得晶瑩剔透。我幾乎入了迷。想著一會兒如果它還沒融化,一定要指給她看。
她來了,坐著輪椅,頭上包裹著厚厚的絨帽。她還是像以前那樣對我微笑,好像近一年的無故消失只是我們之間的游戲。我很想問她:這又是怎么回事?但她就是如此,善于使人驚訝,又從不解釋。我推著輪椅,進入公園。道路上鋪著厚厚的落葉,只不過都被融雪浸濕,覆著自行車車轍的混亂印記。這里面還會有“近乎完美”的葉子嗎?我等待著她叫我停下,像之前那樣,拾起地上的一枚葉子,對著陽光。我們沿著公園的小路一直往前走。開始時,我們還會閑聊幾句,但都默契地沒有問彼此的近況。我忽然想起自行車棚上的冰凌,想要指給她看看,但我們已走出去太遠。
那是平平無奇的一天。我們在公園里轉了轉,林檎沉默了很久,我才發現她睡著了。她蜷縮在大號羽絨服和帽子里,好像被埋進了一堆衣服中。我找到一處向陽的長椅,坐下。只一小會兒,她就醒了,沖我微笑。我忽然覺得這只是她的又一個游戲,就像之前的“裝死游戲”一樣,不過是她的惡趣味。她會突然站起身,嘲笑我。
分別時我們都有些累了。我想對她說:游戲該結束啦。但我說的是:“你現在還在找‘近乎完美的葉子嗎?”
她剛剛合上了眼,現在又睜開。那是一雙在陽光下呈棕色的瞳孔。我們曾收集了那么多“近乎完美”的時刻,有過那么多次的交談,如今大部分我已忘記了。但我清楚地記得她當時說的話。她說:“重要的不是尋找,而是‘看見。謝謝你‘看見過我。”
我推著她到公交車站。車來了,我和一位好心的大叔一起將她抬上了車。
那年發生了許多事,我與林檎和白色火柴的分別不過是其中一件。搬家時,我找到了那本詩集——《火車》,驚訝于自己居然一直沒有讀完。我沒有把它裝進打包箱里,而是隨身帶著。其中一首詩的結尾寫道:
最壞的天氣已經過去
她差不多用了
一個下午的時間
采購蔬菜,在一個
離她房子不遠的市場上
那些玩彈子的
孩子,他們在
一個新的游戲開始之前
夏天已是他們
最好的伙伴
無論如何,那個夏天已經徹底過去了,像是一道突然照亮山谷的閃電,之后則是它漫長而隱秘的回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