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唐
鳥
疫情以來,被封控在家,無法下樓。每日坐在桌前寫作或工作,相伴最多的便是鳥兒。各種鳥,可惜我能認得的只有麻雀和喜鵲。它們自從小區的人類無法自由活動后,顯得格外活躍。樹叢中,常常能聽到它們嘰嘰喳喳,成了小區里最響亮的聲音。人類沉寂,鳥類沒了驚擾,非常從容地碰觸人類的生活。
它們越來越經常地落在陽臺上。以前也有,但確實沒有現在那么頻繁。有時,我聽到陽臺的遮陽棚發出輕微的一聲,就知道它們來了。它們輕盈的身軀落下,不注意根本察覺不到,但它們仍保持機警,我稍一動作,它們就倏地飛走了。因此,想要近距離觀察它們,乃至與它們產生交流(也許是我的一廂情愿),人就必須屏息凝神,一動不動。
鳥的眼睛十分清澈,像是孩子。它們在陽臺蹦蹦跳跳,對哪里都覺得新鮮。我坐在玻璃后面,看著其中一只。不多時,它也會發現我,投來孩子般好奇的目光。我們對視,對彼此的生命狀態都有著好奇。鳥類眼中的世界究竟是什么樣的?它們會做夢嗎?如果有夢,會是怎樣的圖景?這些問題并不比宇宙的探索更簡單。我想,如果人類可以模擬出鳥類的視角,那么對于人類本身也會有潛移默化的影響。
在我很小的時候,也許是上小學之前,姥爺家(北方的稱呼,也就是外公)養了幾只鸚鵡。它們不怎么叫,更不會學人話,不知是否屬于鸚鵡里沉默的異類。它們的羽毛是綠色和黃色,很好看。我總是沒事就跑到籠子前,看它們,或者逗一逗。那幾只鸚鵡愛吃瓜子,喙與腳并用,嗑瓜子速度很快,比我還熟練。百無聊賴時,它們就在木頭上磨紅色的喙,但還是無法阻擋喙越長越長。由于鸚鵡的喙是彎曲的,我總是擔心有一天它們會被自己的喙戳穿喉嚨。
它們到底有沒有被自己殺死,我無從得知,因為后來姥爺將那幾只鸚鵡放生了(其中一只送了人)。我還記得放生那天它們展翅飛翔,沒一會兒又落回到陽臺上。我不能肯定鳥類有沒有感情,也許只是習慣。姥爺揮了揮手,它們又飛走了,這次沒再回來。
鳥類生活于城市中,應該不缺食物吧?前陣子,我正躺在床上看書,聽見外面傳來奇怪的響動,像是有人在拉扯塑料袋。我起身看向陽臺,一只碩大的喜鵲正啄食陽臺上放在塑料袋里的蔬菜。它從容不迫地啄食著,即使看到我過來也未飛走,反而又招呼來一只同伴一起啄。鳥的胃口能有多大呢?我等著,直到它們飛走。我還是把蔬菜搬回了室內,畢竟封控期間,蔬菜還是能省則省。
樹
這個夏天,隨著人類活動的減少,小區里的植物愈發茂盛,樹木也愈發高大起來,幾乎遮蔽了對面的樓房。灌木無人打理,開始瘋長。我計算著什么時候,小區會變成樹林。對于樹,我是很有感情的,尤其窗外的幾棵樹,常年在那里,是無言的忠實伙伴。
左邊一棵是水杉,中間是王棕,右邊則是榆樹。前兩年,我給它們拍了照片,對比起來,確實長大許多。三棵樹的樹冠幾乎融為一體,像是三位壯碩的守門員。
我從沒爬過樹(不是因為恐高),但習慣看樹。樹總是有些不可思議。我在一篇小說里寫過一個情節(如果算情節的話):
他凝視著這棵樹。樹干粗壯、有力。他有些懷疑如果自己抱住它,是否能夠將兩只手再次握在一起。他可以試一試的,但他只是站著不動。目光向上,樹干開始分叉,變成了雜亂的樹枝,而每一根樹枝又岔出更加細小的分支,如此繼續下去……葉子長在樹枝上,非常茂密。從下面看,他發現樹冠里面的葉子要比外面的葉子顏色淺一些。風一吹,它們就開始擺動,仿佛一團柔軟的綢布,在自身中顯示出風的形狀。而風本是沒有形狀的。他伸出手,感受著風從他指間的縫隙中穿梭而過。
是的,這段描寫和故事接下來的發展其實毫無關系,但小說中的閑筆也如同樹的枝丫,有時比樹干更好看。我喜歡雜亂生長的樹,不太喜歡路邊整齊劃一的行道樹。所以,我對森林情有獨鐘。
高中同學路過我家時,給我發消息:“你家那邊的樹都長瘋了!”我住了二十多年的小區會變成樹林嗎?
北京周邊只有郊區的一些地方可稱得上森林。很多年前,我和家人一起去爬野長城,去那里必須要穿過一片茂密的叢林。我們穿行在林木中,我感覺自己正在被眼前的綠色和空氣彌漫的植物氣息吞噬。
我對“森林”最初的印象來源于童年時期的一處小公園,雖說是公園,但樹木極其繁盛,對于幼小的我而言已經算是“小森林”了。在某篇小說里,我用第三人稱記述過一段微不足道的小事:
他不自覺地想起小時候,在他住的樓后面,有一座小公園。樹木高大,青草茂盛,孩子們都喜歡在里面捉迷藏。有一天下午,他獨自來到公園(他忘了是因為什么)。那時天色微暝,小伙伴們都在吃飯或是放學往家趕,大人們則擠在下班的路上或是忙于給孩子做晚飯。整座公園只有他一個人。他沒有必要躲藏,也不需要去尋找什么。他無所事事地行走在逐漸變得昏暗的公園里。樹木寂靜無聲,草叢仿佛凝固一樣靜默不動。他一個人穿行其中,步子時快時慢,心中升騰起某種從未有過的感覺。那種感覺就像是有人突然放進他心中的,可他并不理解,因此有些懼怕。他停下腳步,喘息著,抬起頭,看見圓弧形的天空,還有由于風的緣故微微搖撼的樹冠。沒有人,只有他自己。他慢慢地躺下來,躺在沙沙作響的草叢中。
是的,在林中,是最適合冥想的地方。
貓
自從人類“放棄”了自己的花園,野貓便開始肆虐。從窗臺往下看,最初是兩只,黑與白,每天會準時在草叢里曬太陽,或者四處漫游。小區封閉后,這兩只貓活動的空間也許更大了,很多時候都見不到它們的身影。直到有一天,我無意中向窗外一瞥,發現它們固定的“窩”(之前施工時廢棄的小板房,不知為何多年沒有拆除)里鉆出了一只很小的幼貓,緊接著是第二只、第三只……足足有四只之多。于是兩口之家不知不覺間就成了六口。到了晚上,便能聽到它們細微的叫聲。
貓是神秘的動物。我身邊的朋友養貓的越來越多,大有替代狗的趨勢。貓確實可愛,不黏人,而黏人時又惹起憐愛。沒事時,它們自顧自地玩,根本不理會主人的意志。無論多大的世界,對它們而言似乎都是新鮮的。哪里都充滿了冒險的快感。它們那里聞聞,這里嗅嗅,即使是再熟悉不過的地方,也好像是第一回前往。它們時常像是受到驚嚇,但并不慌張,用自己柔性的軀體去對抗世界的陌生。
與貓對視,你需要一定的勇氣。貓眼中蘊含著動物性的深邃,甚至是人所無法媲美的。從它們的眼睛望進去,你似乎能感受到它們隱匿的思想,卻無法解讀。它們確實如另一個星球的生命,寄居在人類的世界里,獲取和體會著全然不同的生活。
貓的性格相差很大。有的貓十分大膽,不時蹭蹭你的褲腳,當你想撫摸或抱起它時,則會遇到激烈而無聲的反抗;有的貓膽小怯懦,整日躲在陰暗的角落,只有饑餓時才會短暫露面。養到這種貓的朋友向我抱怨:好像養了一只幽靈。
貓確實有幽靈的屬性。我的一個朋友講起童年的故事,有一天她在路上遇到了一只黑貓,過了些日子,她竟然在自己的臥室發現了它。朋友嚇了一跳,連忙叫來父母,黑貓卻消失了。后來連續很多次,她都能在家里的各個角落看見它,而父母卻一次也沒見過。于是她明白了,這是只有她才能看到的貓。她信誓旦旦地跟我保證,這不是她的想象或幻覺。
我相信她。貓的身上自帶鬼魅的特性。它們冷傲孤僻,不輕易與人接近。至今我仍記得小時候遇到的一只野貓——放學回家的路上,它總在那里,瞎了一只眼,瘸了一條腿。它的毛發臟兮兮的,身軀肥胖,拖著瘸腿慢悠悠地移動。它像是一個被放逐的智者,早已將生命置之度外。如今,當我望向窗外的野貓時,總是會想起它。也許它仍然活著,從一個地方流浪到另一個地方,留在無數孩子的心靈深處。它是永生不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