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俊偉
(云南師范大學 校辦,云南 昆明 650504)
《南詔圖傳》是最早記錄南詔國的紙本繪畫藝術資料,成畫于南詔中興二年(公元898 年),由《圖畫卷》和《文字卷》兩部分組成,是研究南詔歷史、文化、宗教的重要資料。我們從《南詔圖傳》中的畫卷物象可以感受到這一時期南詔本地文化與周邊文化的交流,這種文化交流孕育了當地人民的民族意識和審美意識,形成了具有鮮明地域特色的南詔文化。《南詔圖傳》作為一幅神圣的宗教畫軸,其中的鳥意象是一個獨特的符號,不能簡單地視為漢文化中的“金烏”①,其文化內涵是什么,源于何,對當時社會、文化有何影響與功能,是值得我們探究的。
《南詔圖傳》圖畫卷長約5.73 米,寬約0.3 米,以類似于連環畫的形式描繪了一系列故事。一般認為圖畫卷用分段場景的方式講述了南詔的開國神話,從右向左依次描繪了七個場景:1)興宗王家祥瑞征兆和梵僧三次乞食授記細奴邏為南詔王;2)僧梵顯圣教化愚民;3)觀音幻化為老人熔銅鼓鑄圣像;4)張樂進求與細奴邏等人祭鐵柱;5)驃信蒙隆昊、中興皇帝祭拜觀音;6)文武皇帝圣真祭拜觀音;7)西洱河神金魚和金螺。文字卷寫有漢字約三千,第一部分敘述南詔興宗王在鐵柱側參與祭天;第二部分敘述觀音幻化授記的佛教神話;第三部分為南詔舜化貞皇帝發出的敕令;第四部分為臣下王奉宗、張順進奏的有關觀音及西洱河神金魚金螺的傳說。文字卷是繪制畫卷的底本和依據。[1]41-42
圖畫卷中共有兩處出現鳥意象。第一處位于第一個場景中,即細奴邏的家眷閑坐于游廊內,游廊后側有三棵樹,三棵樹梢上各立一鳥,三鳥旁分別題 “鳳鳥”“鷹子”和“主鳥”。它們與龍犬、盛開的橙花以及半空中涌現的天兵和仙女一起構成了“奇王祥瑞”圖。第二處是第四個場景,即《祭柱圖》,描繪的是一根豎立于三層臺基之上的圓形鐵柱,柱頂有一只展翅欲飛的鳥,圓柱臺基左側的平地上擺有一方席,上面擺滿祭品。席左側一似首領之人跪在氈毯之上,其后有八人分成兩行跪在柱側地上。前排從南往北數的第三人右肩上有一只即將收翅的鳥似剛飛落其肩。根據旁邊的文字及有關傳說記載,為首的為白蠻首領張樂進求,肩棲飛鳥的是南詔首領羅晟(又曰細奴邏)。
圖中所繪之鳥在文字卷中有“主鳥”“鷹子”兩種名稱。后世文獻記載“南詔興起”的傳說始于元代張道宗《紀古滇說集》,其內容與《南詔圖傳》內容基本相似。鐵柱上的鳥,后世文獻中名稱各異,有鳳凰、五色鳥、金縷鳥、金鳥、金翅鳥、布谷等。
《南詔圖傳》以故事連環畫和文字注解相結合的方式描繪了南詔開國和君權神授的神話,其意象的選擇皆極為用心。圖畫卷第一場景里,有三鳥立于樹梢,根據旁題,左邊一只立于橙花樹上似鳳似雄雞的為“鳳鳥”,中間一只立于近似松樹上的鳥為“鷹子”,右邊一只立于橙花樹上的為“主鳥”;文字卷與圖畫卷內容稍有出入,文字卷言橙花樹上的二鳥為“主鳥”,另一“黃鳥”為“鷹子”。若不考慮圖畫卷上的旁題,根據文字卷記述,鳳鳥亦即為“主鳥”;若只從圖像出發,圖卷上的“鷹子”與“主鳥”毫無二致。“主鳥”,有人認為是“國主之鳥”,即細奴邏所養的鳥。[2]但從文字卷來看,這個觀點并不合理,因為文字卷第一化云:“興宗王乃憶,此吾家中之主鳥也,始自欣悅。此鳥憩興宗王家,經于一十一月后乃化矣”[1]41。“主鳥”從天上飛來休憩于房后樹梢十一月,在張樂進求一行人祭天于鐵柱側時顯圣(“乃化”),即先飛至鐵柱上后又飛至細奴邏右肩,顯然不是細奴邏所養之鳥。不管是“主鳥”“鳳鳥”還是“鷹子”,都是象征著細奴邏家族得祥瑞之兆而將興起。《圖傳》緣何用三種不同的鳥而非如中原“鳳鳴岐山”用鳳則可完成祥瑞表征?這讓人不禁想起祥云大波那出土的漢代銅棺,銅棺表面刻滿栩栩如生的動物,其中鷹和燕為數最多。圖卷用三種鳥象征祥異可能與南詔本土文化的禽鳥類圖騰崇拜密切相關。
因為南詔國是一個以彝族和白族為主體的民族政權,兩個民族都有崇拜鳥類的傳統,鳥類在他們文化中曾經為一些部落和村寨的圖騰。彝族支系繁多,圖騰崇拜也因此多種多樣。既有常見的虎、葫蘆、竹和樹等,有馬、松鼠、猴子、豆、鳳凰、雞、鴨等動植物,還有鍋樁、山、石等物象。[3]對鳥類的崇拜目前可知的有白雞、鳳凰、鴨、飛燕、喜鵲、杜鵑、綠斑鳩、白鶴、鴻雁、鷹等。[4]白族亦崇拜鳥類,典型的是崇拜雞和鶴。白族的村莊以雞命名的很多,如上雞邑、下雞邑、雞登等。至今怒江部分白族人仍認為雞是自己的祖先,每年春耕生產之前作“祈年祭”要用毛色光滑的白雞。[5]雞的神話故事在白族民間廣泛流傳,如《金雞與黑龍》故事,故事大意為金雞山上美麗善良的金雞,用智謀斗敗了企圖淹沒壩子的沘江里的兇惡殘暴的黑龍。還有《日月甲馬》傳說中幫人類殺死兇殘太陽的雞。這些一脈相承的雞意象生動地說明了雞在白族文化中的重要分量。
大理地區出土文物亦有不少雞鳥類物象。劍川鰲峰山出土的距今2420±80 年的銅發箍上有水鳥銜魚的“一方多元連續圖案”。在洱海周圍的戰國至西漢時期的墓葬中出土有大量的青銅杖頭,以鳥(水鳥、鷹、鸚鵡等)、雞形為主,造型拙樸。與洱海地區相毗鄰的滇池地區,此地繁榮于漢代的青銅貯貝器,造型各異、圖案豐富,創造了令人嘆為觀止的美術世界。其中的“籍田出行圖”,耕種者頭頂上飛翔著燕子、鷺鷥及各種小鳥,烘托了愉快吉祥的氣氛。此外,孔雀紋銅鋤、孔雀銅杖頭、鳥蛇銅杖頭等在這時期也出現不少。[6]它們造型樸實,雖立體性較差,但極富生命力。對于這些文物的族屬,祥云大波那和滇池青銅文明的主人被認為是定居的鋤耕農業民族,而劍川鰲峰山遺址因其二次葬和石棺葬被認為是游牧氐羌人。[7]這些農耕民族和游牧民族是南詔大理國主體民族的祖先。這些民間傳說、出土文物和民間風俗說明了洱海地區的群體曾經很長一段時間有著對雞鳥類圖騰的崇拜。處在氏族社會時代的原始人,以一定的動物或植物或非生物等作為氏族組織的名號,此物即被奉為氏族的圖騰。每個氏族對自己的圖騰物均有一定的血緣傳說和崇拜儀式。圖騰既是維系氏族成員團結一致的紐帶,也是氏族社會的人們用于區別婚姻界限的標志。洱海地區部落交錯,這些族群可能為了區別自身,創造了不同的“圖騰”。而在漫長的歷史發展進程中,雞鳥圖騰逐漸成為洱海地區普遍的信仰,擁有美好、吉祥的寓意。
大理彌渡縣一古廟里有一根立于南詔世隆(公元872 年)時的鐵柱,該鐵柱被認為是《南詔圖傳》中鐵柱的原型。[8]有學者認為世隆立柱祭天以及《南詔圖傳》中鐵柱側“祭天”是整合當時族群關系的儀式(主要是烏蠻和白蠻關系),目的是鞏固南詔政權。[9]在南詔后期,隨著白蠻大姓實力增強,烏蠻皇室與白蠻大姓之間的權利爭奪日益烈,十一世皇帝鑄鐵柱祭天,十三世皇帝命人制作《南詔圖傳》以確認南詔皇室的神圣性,這些行為用以整合族群關系是非常有道理的。在整合族群關系的背景下,《南詔圖傳》用鳳、鷹、“主鳥”三類鳥而非一種鳥以象征蒙氏家族發跡的祥異征兆,實質是南詔皇室對洱海本土多族群圖騰文化和宗教文化的拉攏與整合,目的在于強調南詔皇室開國的“天意”和鞏固政權統治。
長期以來,大理被稱為“妙香佛國”。對于佛教何時、何路徑傳入云南,一直爭論不斷。對傳入路徑,目前持“多源說”觀點的人較多,即佛教傳入云南的途徑是多渠道的。王海濤在《試論南詔佛教的傳入》一文中說:“佛教密部至遲于八世紀初由印度和西藏傳入云南,為南詔彝族政權接受并發揚。”[10]又在《南詔佛教文化的源與流》一文中說:“南詔佛教以密教為主流,早期傳入路線主要有兩條,一曰天竺道,代表神是濕婆——即大黑天神;二曰吐蕃,代表神是觀音。此外,從閣羅鳳時代開始,中原大乘佛教通過戰爭、聯誼斷斷續續傳入云南,帶來了內地佛教文化(如建筑物塔),但在教義上卻不能動搖密宗的主導地位。”[11]兩篇文章皆強調佛教密宗長期以來是云南佛教的主流,其觀點得到較多人的認可。南詔國的佛教信仰集聚了印度路線的大黑天神信仰、吐蕃路線的觀音神信仰和中原路線的大乘佛教信仰。多路線的傳入,使得云南,特別是大理的佛教兼容并蓄,形成了大理人禮敬佛陀的傳統。
長期以來,佛教的核心地區——大理常患水災。水災在當地人的信仰中是水中的惡龍作祟導致。金翅鳥在佛教中被認為是龍的天敵,它又名金鵬,梵名迦樓羅,巨大無比,或人面鳥身,或鳥面人身,或鳥面鳥身,是印度著名主神毗濕奴的坐騎,以龍為食,穿梭于宇宙中。金翅鳥、金鵬意象在南詔、大理國時期被廣泛應用在寺廟建筑中。明代謝肇淛在《滇略》中說道:“崇圣寺三塔, 中者高三百丈,外方而內空,其二差小,各錯金為金翅鳥立其上,以厭龍也。”[12]王昶在 《金石萃編》中也說道:“三塔……各鑄金為頂, 頂有金鵬。世傳龍性敬塔而畏鵬, 大理舊為龍澤, 故以此鎮之。”[13]崇圣寺塔頂立金鵬,目的為鎮壓大理的水患。同時,大理民間有眾多金雞與龍斗智斗勇的傳說。其中雞足山的傳說為:灰龍山下的江中有一條黑龍,它想用兩座山阻擋江水,金雞勸諫,以免生靈涂炭,黑龍不從,于是金雞與黑龍大戰。經過無數回合,金雞最終得勝飛落在三塔頂永鎮黑龍。而金雞站立過的地方后來出現奇跡,山勢呈雞足狀,灰龍山于是改名叫雞足山。金雞曾在四川的一座圣山上修煉千年,還去西天聽佛祖講經數年,至雞足山后開化法場,講經頌德。[14]由此,我們發現作為白族圖騰的“雞”吸納了佛教“金鵬”的功能與威力,成為“金雞”。而大理的“金鵬”也超越了印度“迦樓羅”變幻不定的意象,融入了“雞”意象,成為有雞冠、大翅、華尾的、意象獨特的“大鵬金翅鳥”②。除大理崇圣寺三塔外,大理的弘圣寺塔、下關佛圖寺塔、昆明東寺塔、楚雄大姚白塔等南詔大理國時期的古塔,塔頂都立有大鵬金翅鳥或金雞。南詔、大理國建塔,頂鑄大鵬金翅鳥或金雞或許是當時的一種風尚。[15]大鵬金翅鳥(金雞)和塔融為一體,成為鎮壓妖邪、護佑平安的象征。
《南詔圖傳》兩個場景中出現的“鳥”,顏色為黑底金暈,其中被題為“鳳鳥”的那只極像雄雞又似“大鵬金翅鳥”,其余形狀與斑鳩、燕子之類相似卻又較之龐大,形狀雖與“大鵬金翅鳥”稍異,但顏色皆為“大鵬金翅鳥”之金色。前已述,南詔十一世皇帝世隆在大理彌渡古廟中所立鐵柱被認為是《南詔圖傳》中鐵柱的原型。清人蔣旭《康熙蒙化府志·地理志》中說:“鐵柱廟,在郡東箐口北一里……土人建廟覆之,貼金其上。祭祖靈驗。后肖男女二像,掛幡書號,稱之馳靈景帝大黑天神。”[16]“大黑天神”是佛教密宗的主要神祇,由此可知,鐵柱與佛教似為相關。徐嘉瑞先生根據明清學者對南詔鐵柱的記述,認為南詔鐵柱“乃佛教之紀念柱……世隆復立此柱,柱名天尊,似為佛教法物,以之安禪制龍者也。”[17]南詔鐵柱確乎與佛教關系密切。南詔鐵柱幾經風雨,柱頭曾遭到破壞,現一鐵鍋覆蓋其上。柱頭當初是否如圖傳中那般立有一鳥,或許從清道光年間彌渡著名學者李菊村為鐵柱所撰對聯可找到答案(對聯現仍鐫刻于古廟門楹上)。其一曰:“蘆笙賽祖,氈帽踏歌,當年柱號天尊,金縷環翔遺舊壘;盟石淹埋,詔碑苔蝕,幾字文留唐文物,彩云深處有荒祠。”其二曰:“欲訪六詔遺風,鐵柱長棲金縷鳥; 每逢二元上日,蘆笙不斷踏歌人。”李菊村的兩副對聯皆說到南詔鐵柱上有“金縷鳥”,李菊村所言“金縷鳥”或來自當地傳說。“金縷鳥”在中原上古文獻中并無記載,最早出現在明代大理學者李元陽《萬歷云南通志·南詔始末》中,該文本所述與《南詔圖傳》內容基本吻合,其將柱頭鳥稱為“金縷鳥”,此稱呼或源于當時傳說。大理“大鵬金翅鳥”,融合了鳥、雄雞意象,華麗尾部為金色的如一縷一縷孔雀羽毛,“金縷鳥”的字面意象與之極為吻合。
作為佛教文物的南詔鐵柱和《南詔圖傳》,“金縷鳥”顯然與佛教的“金鵬”“金翅鳥”關系密切。在《圖傳》的祭天場景中,“主鳥”“金縷鳥”從鐵柱頂飛至細奴邏右肩,文字卷用“乃化”二字,與圖傳中觀音多次“幻化”模式一致。如果說觀音幻化是用佛教的形式確認南詔開國“君權神授”,那么“金縷鳥”“主鳥”繼續用幻化的模式再次確認南詔開國的“君權神授”。“金縷鳥”“主鳥”融合了金鵬的形象與能量,不僅力量無比,還能傳達佛祖的神命,甚至就是佛教神祇的化身。
中原古代文獻有“鳥降于社”的神話記載,東方朔《神異經》曰:昆侖有銅柱焉,其高入天,所謂天柱也。圍三千里,圓周如削。下有回屋,仙人九府治。上有大鳥,名曰希有,南向,張左翼覆東王公,右翼覆西王母,背上小處無羽,萬九千里,西王母歲登翼上,之東王公也。”[18]昆侖山的銅柱是通天之柱,其上的“大鳥”為信使。《春秋左傳·襄公三十年》云:“嘻嘻出出,鳥鳴于亳社”,鳥降于宋國社廟柱上,不久宋國發生大火。宋《太平御覽·博物志》:“子路與子貢過鄭神社,社樹有鳥。子路捕鳥,神社牽攣子路,子貢說之,乃止。”子路捕捉鄭國社樹上之鳥,被神靈牽絆,通過子貢的“說”這種祭祀方法,得以擺脫。后兩個記載雖或為史料或為傳說,但里面蘊含了上古人“鳥降于社”的神話意識。在中原神話意識中,“社柱”和“社樹”是人間祈求通向上天的神圣媒介;“鳥”為捎攜上天“神諭”的信使,當鳥降于“社柱”或“社樹”時,這是一個神圣的征兆,意味著鳥將上天的“神命”捎至人間,人間必將發生某些事件。
《南詔圖傳》雖然產生于唐時的邊疆,但南詔文化、滇文化與中原文化關系淵源甚深。有史記載的“莊蹻入滇”,漢武帝通西南夷設立郡縣等事件,讓滇文化與中原文化進行了有史記載的早期的接觸與融合。唐初,“其西洱河從巂州西,千五百里,其地有數十部落,大者五六百戶,小者二三百戶。無大君長,有數十姓,以楊李趙董為名家。各據山川,不相役屬。自云其先本漢人……言語雖小訛舛,大略與中夏同。”[19]南詔立國得到唐王朝的支持,此后,南詔與唐或聯誼或戰爭使滇文化與中原文化進行了多方位的接觸與交融。《圖傳》作為南詔國文物,從筆法和技法看有濃厚的中原色彩。中原“鳥降于社”的神話意識在《圖傳》中得到繼承和顯現。
文字卷對“鳥”的記載出現在為首的《鐵柱記》(亦為觀音第一化)中,其云:“初,三賧白大首領將軍張樂進求并興宗王等九人,共祭天于鐵柱側,主鳥從鐵柱上飛憩興宗王之臂上焉”,后又言“瑞花兩樹,生于舍隅,四時常發俗云橙花,其二鳥每棲息此樹焉。又圣人梵僧未至前三日,有一黃鳥來至奇王家即鷹子也”。[1]41文字卷記述的場景對應著圖卷的第四場景祭柱圖和第一場景“奇王祥瑞”圖。第一場景細奴邏家的龍犬、四時常發的橙花、半空中涌現的天兵和仙女與鳥一起組成了“奇王祥瑞”,喻示著細奴邏得到天助,將要發達興旺。第四場景的祭柱圖中,細奴邏與大首領將軍張樂進求等人祭天于鐵柱側,鐵柱上的鳥飛至細奴邏臂上。政治首領們祭天于鐵柱側這一莊重時刻,鐵柱在此成為通天的中介,捎攜著上天神諭的“鳥”從鐵柱上飛至細奴邏右肩,確認了細奴邏將得到神意垂青立國的神命。另外,《圖傳》中與“鳥降于社”關聯的傳說事件是三賧白大首領將軍張樂進求將洱海地區的統治權禪讓于蒙氏。實際上,南詔奪得洱海地區的統治權經過了十分激烈的戰爭和血腥屠殺。至今流傳的“火燒松明樓”“柏潔夫人”等有關南詔暴力統一洱海區域的民間傳說即為佐證。《南詔圖傳》將這一血腥而復雜的過程用溫和的中原堯舜禪讓神話傳說來粉飾。《南詔圖傳》大篇幅展示了南詔開國、南詔政權與觀音授記和護佑的關系。“祭柱”是《圖傳》中最為世俗的內容,該場景隱含的“鳥降于社”神話和堯舜禪讓神話進一步宣揚了南詔開國的合法性,而“鳥”則是這個合法性過程的點睛之筆,聯通了蒙氏開國的神話傳說與世俗依據。若無“鳥”,禪讓場景變得寫實而無神圣性。
此后,元人張道宗《紀古滇說集》記述的蒙氏興起與《南詔圖傳》所述基本相同,其將《圖傳》中的“鳳鳥”和“主鳥”稱為“鳳凰”。明代大理著名文人李元陽在《嘉靖大理府志·古跡》中將鐵柱上的神鳥說成“五色”鳥,又在《萬歷云南通志·南詔始末》中將神鳥呼為“金縷鳥”。五色鳥在中原古代文獻中,或為“鳳凰”,或為鳳屬的五彩鳥(又曰翳鳥),或為代表著吉祥和災異同降的大鳥。李元陽是當時大理著名學者,既學識淵博,又深諳當地風俗,其對南詔始末和祭柱的記載應是根據當地傳說所為。李元陽的記載是之后明清學者記載南詔和鐵柱的母本,此后人們對神鳥的稱呼始終未脫離“五色”鳥和“金縷鳥”的范疇。元明之后滇地漢化進程加快,滇被納入中央政權的一體化中,在漢文化背景的文人學者視野里,南詔開國傳說的內容不過是昔日邊地蠻人部族的“奇聞”“異跡”,而“神鳥”也只是支撐“奇聞”“異跡”,與中原“鳥降于社”的神話一致,隱含神意征兆的象征物罷了。
《南詔圖傳》和南詔鐵柱皆產生于矛盾紛爭不斷的南詔后期。《南詔圖傳》作為一幅確認南詔開國神圣來源的宗教畫軸,我們不僅要從《圖傳》文本出發,分析其內涵,還要盡可能將其置于當時的社會文化背景和文化功能中。《南詔圖傳》制作的目的是給舜化貞皇帝直觀呈現南詔佛教的由來,皇帝將此《圖傳》作為供養對象,以祈求除災致福,畫卷還繪有舜化貞供養阿嵯耶觀音像的圖畫。顯然,《圖傳》對當事人而言是一個神圣物件,其內容是真實的,對個人和政權皆有護佑的重大功用。以致后來的篡權者鄭買嗣將自己以“文武皇帝禮佛圖”補續其上,以確認其統治的合法性與獲得佛教的護佑。南詔國從后期開始大興佛教,但整個南詔國統治期間的宗教信仰是非常復雜的。當舜化貞即位伊始敕告天下廣征圣教資料時,王奉宗、張順以《圖傳》應詔。在此背景下生成的《圖傳》,其物象和內在邏輯應符合南詔國時期人們的文化心理,而非突兀之物。所以,神鳥的內涵絕不僅為“金烏”,而是在本土文化的基礎上融合了外來文化。根據《圖傳》的文化功能,結合當時的文化背景,《圖傳》中“奇王祥瑞”和“鐵柱旁祭天”兩個場景出現的神鳥,除了擁有“神意”象征的表層功能外,還具有更為獨特的功能,即整合民族關系,緩和各類矛盾,穩定南詔統治。所以,《圖傳》中的“鳥”意象是制圖者苦心經營的一個神圣象征符號。
注釋:
① 安琪.從《南詔圖傳·祭柱圖》看 “南方佛國”的神話歷史[J].云南社會科學,2015(1):86-91,認為畫中的鳥為“金烏”。
② 1978 年,國家撥專款維修大理三塔,發現一件精美的鎏金鑲珠銀質“迦樓羅”,經考證為“大鵬金翅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