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貴宇
一般觀點認為,作為馬克思主義哲學共同的創始人,馬克思和恩格斯(以下簡稱馬恩)的思想觀點具有很大程度的一致性,同時也有部分學者指出馬恩作為兩個相對獨立的思想家,其理論主張在某些方面又有不同,強調兩者理論的差異性。隨著研究的深入,學者們對于馬恩關系大致上形成了一致論、對立論、差異論和變化論四種不同的判斷。近年來,圍繞馬恩關系這一主題的相關研究又不斷從文獻學、核心理論和概念、社會現實等角度進行確證和推理。總之,恩格斯在馬克思主義哲學中的地位是毋庸置疑的,辨析恩格斯所做出的理論貢獻不僅能夠推進對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理解,而且為正確認識馬恩關系提供了基本依據。
馬恩早期的哲學研究方法是不同的。青年恩格斯的學校教育僅進行到中學,高中時期便應其父親要求前往不來梅的亨利希·洛伊波德商行處理商務,早早地投身于世俗事務。相比于馬克思囿于學院派的哲學思辨傳統,恩格斯更早地將物質利益關系、人們的生活現狀、虛幻的宗教幸福等更為現實的對象作為思考和批判的載體。當1844年馬克思在《德法年鑒》中發現恩格斯寫作的《國民經濟學批判大綱》時,對這個“天才的大綱”不吝贊美。那時的馬克思一方面沒有從對抽象理論的批判中抽身出來,另一方面又面臨對物質利益問題發表見解的難事,因此可以說這份“大綱”為馬克思打開了全新思路的大門。恩格斯此時的理論水平,用馬克思自己的話形容就是“他從另一條道路得出同我一樣的結果”[1]。馬克思走的道路是通過對思辨哲學的批判,試圖揭示出掩蓋在私有財產之上的國家和法等意識形態,而恩格斯走的道路則將生產、經濟和意識范疇作為研究對象,通過國民經濟學批判到達了目的地。在馬克思看來,恩格斯的天才性在于為其當前面臨的棘手問題提供了另一個切實可行的、現實的解答方案,這種解答方案以較為系統的、歷史的形式展開,從而為意識形態領域中的思辨分析給予了重要增補。
恩格斯的“大綱”促進了德國人對國民經濟學理解上的更新,將英法政治經濟學作為重要的討論材料帶入了哲學和社會學家的研究視野。德國人起初對國民經濟學的理解與國家學相似,認為其是“一門系統地研究國家應該采取哪些措施和手段來管理、影響、限制和安排工業、商業和手工業,從而使人民獲得最大福利的科學”[2],但是按照英法政治經濟學家的理解,政治經濟學是“關于物質財富的生產、分配和消費的規律的科學”。這種理解上的差異意味著這個學科本身內在形式和目的等方面的變化,從而使國家行為成為私人行為,使追求幸福變為追求發財致富,使公利成為私利。雖然有學者主張將德國和英法的政治經濟學做嚴格的區分,但這種理解一經產生就將帶來對理論和日常生活的雙重影響。
這種由公利向私利、宏觀向微觀的轉變,使得政治經濟學在研究的內容上更為細致和復雜,或者說更貼近于社會生活和現實生產的具體過程。私有制、交換、價值、價格、土地、資本、勞動等經濟學范疇,以及這些概念代表和組成的資本主義社會的各種現實關系成為馬克思重要的敘事對象。從此,對政治經濟學進行批判成為馬克思研究社會理論的必要工作之一。T.卡弗教授甚至認為,在這一階段中恩格斯的理論水平是高于馬克思的,馬克思的《1844年經濟學哲學手稿》《德意志意識形態》和《資本論》中的許多觀點都可以在恩格斯的《政治經濟學批判大綱》和《英國工人階級狀況》中找到原型。以往政治經濟學所回避的問題,例如以私有制為基礎的自由貿易與競爭的虛假性、資本主義生產方式的內在矛盾、勞動和資本的相互對立以及這種生產方式蘊含的危機與革命性等,都可以首先在恩格斯那里得到啟示。
這種基于批判政治經濟學基礎上的研究范式,為馬克思的研究提供了一種新的現實材料。就恩格斯而言,其政治經濟學批判的方法也經歷了一個不斷成熟的過程。孫喜香和薛俊強先生認為,《國民經濟學批判大綱》在揭示自由主義經濟學的意識形態幻象時使用的是經驗的和歷史的方法,但是到了《英國工人階級狀況》的寫作和分析中,恩格斯則“進一步從社會制度、工業史和經濟社會史的視域展開對自由主義經濟學及資產階級社會關系形成前提的拷問”,這意味著恩格斯在政治經濟學批判中方法論上的進步,從經驗主義發展為科學主義,“形成了關于現代資產階級形成史的經濟社會學分析框架和傳統,把現實的人及其歷史發展作為一切社會研究的出發點和落腳點。”[3]
時至《神圣家族》《德意志意識形態》和《共產黨宣言》的發表,馬恩在理論和實踐上達到了更深的層次。馬恩一方面在理論上對青年黑格爾派“批判的批判”進行批判,反對觀念決定歷史,同唯心主義體系劃清界限;另一方面則通過實踐,將馬克思主義和共產主義運動相結合,指導國際工人運動。這一時期馬恩的合作非常緊密,從歷史唯物主義的角度看,可以說兩者保持了思想秩序和根本方向的一致性,恩格斯不僅直接參與到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創作過程中,而且在更為廣闊的范圍內為馬克思提供幫助。
恩格斯對馬克思主義一般世界觀的捍衛,同時也表現為對馬克思主義的宣傳上。在恩格斯寫作《反杜林論》之前,當時的哲學界對于馬克思主義主要存在哲學、政治經濟學和科學社會主義三方面的質疑。恩格斯為了批駁杜林,同時清理試圖利用或篡改馬克思主義的不軌行徑,進行了大量的理論研究和創作。
首先是對唯物論的一般看法。在杜林看來,人類認識的出發點和落腳點并非客觀存在的物質世界,而是某些具有抽象普遍性的原則,表現出一種理念論的立場。恩格斯批判道:“原則不是研究的出發點,而是它的最終結果;這些原則不是被應用于自然界和人類歷史,而是從它們中抽象出來的;不是自然界和人類去適應原則,而是原則只有在符合自然界和歷史的情況下才是正確的。”[4]38恩格斯和杜林的區別在于,恩格斯將原則視作人類基于社會現實所得出的說明,而杜林則將原則視作自然和社會演進的規則,兩者存在后天和先天的巨大差別。同時,恩格斯承認意識具有其相對獨立性,但這種獨立性無法擺脫實踐,否則就將滑入杜林的錯誤中。通過對杜林的批判,恩格斯堅持唯物主義的基本立場,重申了唯物論的反映論。
其次是對辯證法的說明。恩格斯比較系統地論述了辯證法的基本規律和范疇,提出質量互變規律、對立統一規律、否定之否定規律;恩格斯的辯證觀點,成為后來研究者理解馬克思主義辯證法的重要參考。恩格斯強調,矛盾是辯證法的實質和核心,而杜林所宣揚的形而上學式的永恒真理從根本上違背了辯證法的一般原則。概念辯證法和唯物辯證法一樣,在某種程度上都具有客觀性和普遍性,但概念的辯證法無法創造出事物的辯證法,辯證法的規律性無法成為衡量事物運動變化的準繩,而只是對這種現實運動的反映和把握。恩格斯區分了唯物辯證法和唯心辯證法,并將其對立歸結為精神概念與客觀事物的對立;進一步的,辯證法與形而上學的區別,則被歸結為孤立與聯系、靜止與發展、片面與全面、量變與質變的差別。
最后是辯證唯物主義的認識論方面。恩格斯認為杜林的認識論呈唯心主義絕對論的特征,基于對唯物辯證法的一般理解,恩格斯對人的認識做出了基本的說明。恩格斯認為,人的思維存在至上性和非至上性之分,其至上性體現在作為人類整體的認識能力上,其潛能使人的認識水平具有無限發展的可能性;思維的非至上性則體現于認識所獲得的最終結果的性質,即絕對真理本身是不可為人所掌握的。恩格斯雖對絕對真理采取一種有張力的態度,但他無疑是支持可知論的,肯定無數發展變化著的相對真理,可以構成當下人們認識所掌握的有條件的絕對真理。同時,由于恩格斯特別注重認識的辯證法,使得真理的相對性成為他所強調的重點。這種認識方法能夠被推進于社會歷史領域,其優勢在于不僅不會忽視對于具體歷史條件和特殊性的把握,也不會喪失對于總的歷史進程和普遍性的分析。
以上部分摘選了恩格斯在唯物論和認識論方面捍衛馬克思主義的理論觀點,恩格斯在這一捍衛階段的全部內容相比于筆者的部分呈現,更具備體系化的優勢,也正因其系統化,使得恩格斯對馬克思主義的見解在一定歷史時期內起到了重要的說明作用,為辯證唯物主義和歷史唯物主義的發展提供了原始材料。同時,恩格斯在此對馬克思主義的見解,與馬克思本人著述呈現出來的理論思路存在一定的差異性,雖然恩格斯自己申明他的觀點“絕大部分是由馬克思確立和闡發的……曾把全部原稿念給他聽”[4]11,卻也為后來研究者提供了路徑。
筆者選取的增補階段恩格斯所做的貢獻,主要體現在馬克思晚年所關注的古代史研究,以及在馬克思逝世之后完成馬克思的“遺愿”和“未完成的工作”,這一部分內容在很大程度上顯示出恩格斯自身理論的特征。
恩格斯根據摩爾根寫作的《古代社會》,結合馬克思的《人類學筆記》《歷史學筆記》以及遺稿,寫作了《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歷史地考察了從原始社會到無產階級社會的進程,提出了重要的兩種生產理論和原始社會發展規律學說。兩種生產理論認為,物質生產和人自身的生產是兩種基本的生產形式。物質資料的生產與人的生存直接相關,而人自身的生產則關照人種的延續。物質資料的生產決定了人口的數量和質量,同時人口生產又對物質資料的生產具有反作用。這一關系反映在社會歷史發展過程中,即是物質資料的生產對社會歷史發展起決定性作用,引導社會制度的更替,而人口在其中起到加速或延緩這一進程的效果。在人類社會發展的早期,人口的生產起直接的作用,但它的作用隨著社會歷史向現代推進逐漸減小,最終在歷史進程中它的直接作用被物質資料生產所取代。
實質上,兩種生產理論并非恩格斯首創,馬克思在《德意志意識形態》中已經初步通過分析歷史發展的四個要素——生產、再生產、家庭以及社會發展,對這些概念的基本含義及關系做了解答。雖然馬恩對家庭概念的定義有所不同,但恩格斯對家庭的重新論述卻更具有系統性。
恩格斯在對以往有關原始社會研究的基礎之上,進一步系統闡發了原始社會的發展規律,認為原始社會經歷了血緣家庭、普納路亞家庭、對偶制最終演變到一夫一妻制,并且對母系社會和氏族社會等方面進行了科學的考察。在這種演進過程中,依據生物性建立的人際關系逐漸被由財產關系所引導的契約式家庭所取代,這種變化造成了人在信仰、階級、生產形式等諸多方面的變革。在這種將社會歷史、自然科學和政治經濟相結合的分析模式中,恩格斯不僅完成了對家庭形式歷史演變的系統闡述,同時結合不同的情景完成了對私有制、分工和階級關系等重要問題的再思考,為現當代的一些馬克思主義思潮提供了理論來源和啟示。
在隨后發表的《路德維希·費爾巴哈和德國古典哲學的終結》中,恩格斯論證了馬克思主義哲學和德國古典哲學的關系,并發展了歷史唯物主義學說。在恩格斯看來,德國古典哲學,特別是黑格爾的辯證法對馬克思主義的建構具有重要作用。概念辯證法雖然表面上具有為現狀作辯護的保守性,但也存在著對現存事物否定性的一面,體現出揚棄失去必然性事物的革命性,揭示事物在發展過程中從可能性向現實性轉化過程中蘊藏著巨大力量。黑格爾辯證法有其“合理內核”,但其唯心主義體系窒息了辯證法。恩格斯認為,對黑格爾哲學的揚棄是推動了馬克思轉向費爾巴哈哲學的一個重要動因,讓唯物主義在馬克思主義哲學體系中成為底色,使哲學對精神和理念的關照回到現實的人身上。
在發展歷史唯物主義方面,恩格斯認為自然運動和社會歷史運動存在自發和自覺的差別,兩者的共同點在于它們都具有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客觀性和相對獨立性。人的目的和意識在歷史進程中雖起到一定的作用,但是這種作用無法支配社會歷史的發展。作為決定目的和意識的東西,唯物史觀和唯心史觀有截然不同的理解。唯心主義認為,是人的活動創造歷史,而目的和意識支配人的活動,這種目的和意識均是理性的體現,所以理性是歷史的支配者。恩格斯批判這種看法,認為決定人的目的和意識的東西具有個體性,唯物史觀需要將這些特殊性考量在內,在社會歷史領域應用辯證法。唯物史觀將社會基本矛盾運動、生產力和生產關系的運動視作推動社會歷史發展的根本動因,強調其中的經濟因素在歷史的發展過程中起到的作用。
恩格斯在歷史唯物主義的基礎之上進一步創造性地闡發了合力論思想,為社會歷史發展的動力問題做了說明。合力論思想一方面繼承了歷史唯物主義關于自然的自發性和社會的自覺性的區分,承認人有目的、有意識的活動在歷史發展中所起的作用。但是,恩格斯強調人的主觀因素是非決定性的,歷史發展的根本動因和決定性因素需要在現實物質基礎的層面尋找。恩格斯認為,由于在歷史活動中的個人所具有的差異性,導致他們本身就具有矛盾運動的性質,使歷史的動向不滿足于任意一方的要求。對于歷史的進程應該導向何處,恩格斯認為,具有差異性的目的和動力相互碰撞會形成無數個力的平行四邊形,最終各意志會在矛盾沖突中得以整合。這就意味著,歷史唯物主義肯定偶然性在歷史發展過程中的作用,同時將具有個體性的歷史活動者整合為群體和階級,從而揭示思想動機背后的物質資料及其生產方式起到的動力作用,體現出必然性與偶然性相統一的客觀規律性。
恩格斯在馬克思主義哲學形成過程中的貢獻可以用創立、維護和增補三階段來概括。前文所討論的內容雖并非是這一問題的全部,但可以反映出恩格斯在歷史唯物主義創立的過程中,創造性地使用了政治經濟學并對馬克思的理論構建產生了積極作用,而當其他學派對馬克思主義進行攻擊和篡改時,恩格斯系統地闡述了馬克思主義學說,捍衛和宣傳了馬克思主義,同時也在一定程度上展現出恩格斯自身的理論特征。在馬克思逝世之后,恩格斯繼承馬克思的寫作思路和理論構想,繼續完成馬克思未盡的事業,同時對相對空白的領域進行了增補。總之,恩格斯一生中所開展的全部哲學工作都沒有遠離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旨趣,研究馬恩關系問題應把握好整體和局部的辯證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