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方喆 朱 斌
近現代以來,語言學理論每一次變革背后都有深厚的哲學和心理學基礎。尤其是心理學,對人類認知和心理過程的深入探索為語言觀和語言理論的創新提供了深刻洞見。比如行為主義心理學之于結構主義語言學,認知科學之于生成語言學和認知語言學。認知科學目前已成為心理學研究的主流范式。Lakoff、Johnson將認知科學劃分為兩代:第一代認知科學在20世紀50年代和60年代發展起來,其核心思想是符號計算;第二代認知科學肇始于20世紀70年代中晚期,其核心思想是具身心智(embodied mind)。(1)George Lakoff,Mark Johnson,Philosophy in the Flesh:The Embodied Mind and its Challenge to Western Thought,Basic Books,1999,pp.75-78.步入21世紀,霍華德提出第三代認知科學。第三代認知科學采用高科技腦成像技術和計算機模擬技術,闡釋人的認知活動、語言能力與腦神經的復雜關系,揭示人腦高級功能秘密。(2)齊振海、高波:《第三代認知科學視域下的語言神經模擬研究》,《北京第二外國語學院學報》2009年第8期。第一代認知科學催生了喬姆斯基的生成語言學,第二代認知科學誕生了以萊考夫、蘭蓋克等為代表的認知語言學。正如兩代認知科學對心智來源、表征方法等存在著互相矛盾的觀點,認知語言學與生成語言學在語言觀和研究方法上也存在一系列對立。第三代認知科學以心智的預測加工模型為代表,汲取各家之長,有望發展成為一種統合心智各個領域和諸多現象的新范式。(3)王球:《預測心智的“預測”概念》,《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9期。
本文重點介紹近十年來新一代認知科學范式——預測加工(Predictive Processing,PP)模型和預期科學,在此基礎上提出一種新的語言研究進路——預期語言學,并對其理論假設、核心概念與價值加以說明。
認知科學致力于對人類心智的研究,不同代際認知科學的區別就在于各自所秉持的心智觀不同。如果說第一代認知科學是計算心智觀,第二代是具身心智觀,那么最近十幾年來,以預測加工模型為代表的預測心智觀日益受到哲學、心理學等領域專家的重視,有望成為未來認知科學的新范式。(4)董達、陳?。骸额A測加工:走出兩代認知科學的歷史僵局》,《心理科學》2022年第1期。預測心智觀有兩個重要理論,一是自由能原理,二是預測加工模型。
1.自由能原理。神經科學家Karl Friston提出了預測加工的自由能原理。自由能原理認為,從進化的角度來看,任何生物體都可以視為維持自身的生存繁衍而進行一系列自適應活動的復雜的自組織系統。在此背景之下,大腦不是被動地感知輸入器官,而是一個具有預測性的生成模型,通過內部大腦生成的先驗預測與外部環境生成的感官輸入之間匹配的遞歸過程,將兩者之間的預測誤差最小化,以適應劇烈變化的生存環境。簡言之,任何自組織系統為了生存下去,必須使其自由能(預測誤差、意外上限)最小化。(5)蘇佳佳、葉浩生:《“生成認知”“互動理論”與“預測加工模型”——“他心問題”的新思考》,《心理科學》2021年第6期。
自由能原理還包含貝葉斯腦假設,該假設認為大腦是一個主動預測和解釋感覺的推理機:大腦根據概率模型生成預期,將輸入的感覺信息與預期做對比,更新關于原因的信念。預期的生成符合貝葉斯概率,即大腦先根據經驗進行預測(也就是先驗概率),然后根據實踐中觀察到的和驗證的內容調整其預期(后驗概率)。Friston認為,這樣做的目的是盡可能避免任何意外。這并不是說大腦不喜歡驚奇,而是因為意外事件會消耗大腦更多能量。(6)Friston,K,“The free-energy principle:A unified brain theory?”,Nature Reviews Neuroscience,vol.11,no.2,2010,pp.127-138.因此,大腦會時刻不停地“預測”正在發生或不會發生的事情,這樣就能夠以一種低能耗的方式工作。
2.行動導向的預測加工模型。著名認知科學家克拉克(Clark)將“預測加工模型”與“具身認知”相結合而形成“行動導向的預測加工范式”,其主要觀點集中在2016年的著作《Surfing Uncertainty:Prediction,Action and the Embodied Mind》,該書已由劉林澍(2020)以《預測算法——具身智能如何應對不確定性》為書名譯為中文引進國內??死藦娬{“行動”在預測加工模型中的重要性:預測性的大腦并非孤立的“推理引擎”,而是一臺行動導向的對接機器,該機器的主要功能就是使用簡單的、基于行動的例行程序降低神經系統在認知加工任務中的負荷,讓認知主體得以表現出高效而流暢的適應性行為。(7)克拉克:《預測算法——具身智能如何應對不確定性》,劉林澍譯,北京:機械工業出版社,2020年,第1頁。
將行動引入預測加工模型顛覆了傳統認知科學視行動為認知系統對當前輸入的反饋的觀念??死藢⑿袆涌醋髡J知系統對未來刺激的主動甄選,主動的認知系統始終致力于預測自身未來一系列可能狀態,并積極活動以促成其中的某些狀態。大腦的神經反應大多源于系統永不停歇的下行預測,這些預測引導著感知和行動。(8)克拉克:《預測算法——具身智能如何應對不確定性》,劉林澍譯,第58-59頁。因此,預測加工系統以知覺-行動循環為基礎:行動產生自知覺,知覺預測感知信號,隨后某些實際傳入的感知信號將促成新的行動,而新的行動又會調動新的知覺。知覺與行動使用雙重策略(改變預測以適應環境,以及改變環境以適應預測)共同降低預測誤差,由此實現心智的預測模型盡可能地符合世界的真實樣貌。
預期(預測)不僅在認知科學得到廣泛關注,并且以不同的名義在人類學、管理學、政治學、經濟學、哲學等人文社會科學和工程學、物理學、生物學等自然科學中也得到廣泛研究。意大利特倫坡大學的Poli指出,預期是一種普遍的現象,存在于大多數類型的真實系統中并成為其特征。(9)Poli R.Introduction to Anticipation Studies,New York:Springer,2017,p.3.Poli正式提出“預期科學”(Anticipation Science),出版了《預期研究導論》(《Introduction to Anticipation Studies》)和《預期手冊》(《Handbook of Anticipation》)。根據Poli介紹,物理學、生物學、心理學、人類學、社會學、經濟學和哲學都已經在各自學科框架下發展出對預期科學的關注和研究。在語言學界目前只有一些零星的論述。本文希望在認知科學和預期科學提出的預期理論下,結合語言系統運作的實際情況構建預期語言學,使其成為預期科學在語言學的回響,并共同推動新一代認知科學和預期科學的發展。
盡管國內外還沒有學者明確提出預期語言學,但如果說語言學家從沒注意到預期在語言研究中的價值也有失公允。只是以往對預期和反預期的理解比較偏狹,主要作為語義語法范疇進行研究,學者們發現和論證了一批預期/反預期表達式。這一路徑可視作預期語言學的前發展或孕育階段。當代認知科學表明,預期是人類心智加工模型。因此,僅把預期視作語義語法范疇嚴重低估了其在語言系統中的地位,限制了我們對預期和語言運行機制的理解。本文首次明確提出預期語言學,即把語言看作一種預期系統加以研究,以區別于以往僅將預期視作語言某種范疇的研究范式。預期語言學是研究人類認知的核心——預期及其在語言系統中的表現與作用的科學。預期語言學相信語言的生成、理解、習得、演變都離不開人類大腦的預測功能。紛繁復雜的語言表象可以通過認知底層的各種預期操作(如合預期、違預期、預期更新、預期交互等)得到解釋。預期語言學繼承并改造了認知語言學的理論前提,提出三大假設。
認知語法學家蘭蓋克指出,語言是人類認知的有機組成部分,對語言結構的說明應該與我們已經知道的關于一般認知處理的知識聯系起來。(10)蘭蓋克:《認知語法基礎(第一卷)理論前提》,牛保義、王義娜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年,第12-13頁。這與生成學派所持的“人腦中擁有獨立的語言官能”觀點直接對立。我們贊同認知語言學和心理學對語言和認知關系的看法,預期語言學同樣認為語言并不是獨立于心智的一個模塊,而是人類認知能力的一部分。屬于認知的知覺、注意、記憶、預期、推理、情感等人類認知心理過程對語言的生成、理解和習得等具有基礎性影響,因此在語言研究中不能脫離意義研究句法結構,更不能拋開認知能力研究語言系統運作機制。
在語言與認知能力的關系上,預期語言學與認知語言學、基于使用的研究路徑等功能主義語言學的假設一致。不同之處在于,我們對預期在認知與語言系統中的地位的認識與其他語言學流派不一致。我們認為預期是認知與語言系統的核心,這構成預期語言學的假設之二。
當代認知科學認為,預期是整個認知過程的核心。(11)E.Bruce Goldstein:《認知心理學:心智、研究與生活》第五版,張明等譯,北京:中國輕工業出版社,2020年,第107頁。一些重要的認知過程如知覺、注意、記憶、情感、推理和決策的背后都有預期在起作用。作為人類認知系統重要組成部分的語言,其生成與理解的加工機制同樣離不開預期。Kleinschmidt、Jaege認為,考慮到噪聲、歧義和語言輸入的速度,想要快速、有效、準確地理解語言,預期是一種有效的辦法。(12)Kleinschmidt D F,Jaeger T F.“Robust speech perception:recognize the familiar,generalize to the similar,and adapt to the novel”,Psychological review,vol.122,no.2,2015,p.148.在閱讀或聽到一個句子時,人們往往會根據當前內容預期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如聽到“小王研究魯迅的”時,我們會預期其后出現“文章”“生平”等詞語。大多數情況下,預期是我們理解句子的朋友。但是有些情況下錯誤的預期會將我們導向歧途,如聽到“小王研究魯迅的文章”時,我們認為“文章”是合于預期的詞語,并且由于主謂賓齊全而預期該句結束。但又聽到“小王研究魯迅的文章發表了”才意識到之前的預期是錯誤的,“小王研究魯迅的文章”只是一個偏正結構名詞組。這種在理解過程中具有臨時性歧義的句子被語言學家稱為“花園幽徑句”。而這正是語言理解中預期帶來的副作用。
心理語言學家Pickering、Garrod提出語言產生與理解的整合理論,其核心觀點是:語言產生和理解不是截然二分,而是交織在一起的,這種交織使人們能夠預測自己和彼此。預測在語言產生、理解和對話中起到核心作用。說話者使用前向模型(forward models)來預測他們即將產出的話語,而聽者秘密地模仿說話者,然后使用基于他們自己的潛在話語的前向模型來預測說話者可能會說什么。(13)Pickering,M.J.,Garrod,S.,“An integrated theory of language production and comprehension”,Behavioral and Brain Sciences,vol.36,no.4,2013,pp.329-347.這與互動語言學的重要術語“投射”和“句子共建”不謀而合。根據Couper-kuhlen&Selting,“投射”是指說話人即時產出的話語能夠對其未說出的話語產生一定程度上的預示作用。在說出的語句到達完結位置之前,受話人一方已經可以從話語已產出部分來預測尚未產出的部分,從而預估這一話輪結構可能完結的時間節點。(14)關越、方梅:《口語對話中的句法合作共建研究》,方梅、李先銀主編:《互動語言學與漢語研究(第三輯)》,北京:北京語言大學出版社,2021年,第147-176頁。句子共建也有預期的參與。Lerner提出“預期完成”,指聽者說出言者行進中的復合式TCU的后件的現象。(15)張惟、彭欣:《會話交際中的復合式單位:投射與預期完成》,方梅、李先銀主編:《互動語言學與漢語研究(第三輯)》,第124-147頁。盡管互動語言學閃現著預期的影子,可惜未將預期提升到理論核心的地位。
綜合認知心理學和心理語言學的研究成果可以斷定,預期是認知與語言系統的核心,其地位如圖1所示:

圖1 預期在認知與語言系統中的核心地位
上圖可看作對預期語言學前兩個假設的總結:語言與注意、感知、記憶等一般認知能力共同構成人類認知系統的圓環,預期居于圓環中心,是包括語言在內的認知系統的核心。這樣我們就找到了認知語言學所依賴的注意、感知、記憶、識解等認知原則背后的統一機制——預期。在預期視角下,我們對語言的定義也與生成語言學和認知語言學有了較大區別:假設之三——語言是人類思維與交際的預期系統。
這個假設包含兩層意思:第一,語言是預期系統;第二,這個系統主要用于思維與交際。后者是學界對語言作用的普遍認識,我們不詳細展開。這里主要解釋第一層意思。
預期系統(Anticipatory Systems)最早是生物學家和數學家Robert Rosen提出的概念。Rosen發現包括人類在內的任何生物體(organisms)都能夠產生并維持關于它們自身及其環境的內部預測模型(predictive models),生物體利用預測模型對未來的預測控制現在的行為。(16)Rosen R.Anticipatory Systems:Philosophical,Mathematical,and Methodological Foundations,SE,New York:Springer,2012,p.v.預期系統就是一種包含自身及其環境的預測模型的系統,該系統允許其在某一時刻改變狀態,以符合該模型對下一時刻的預測。(17)Rosen R.Anticipatory Systems:Philosophical,Mathematical,and Methodological Foundations,SE,p.11.這一觀點在當時并未受到重視,也少有主流學者直接引用。但是Rosen的觀點無疑是極富洞見的,認知科學的預測加工模型幾乎就是Rosen觀點的重新發現。更為重要的是,作為一名生物數學家,Rosen為了探討預測模型的構建機制,從數學角度提出自然系統到形式系統的建模關系,如圖2:

圖2 形式系統與自然系統的建模關系(Rosen,2012)
圖的左側方框為自然系統,即外部世界的某些方面。自然界的石頭、星星、太陽系、有機體、蜂巢、生態系統以及人造物比如汽車、工廠、城市等等都是自然系統的典型例子。圖右側方框為形式系統,用來表示和模擬自然系統。Rosen認為,形式系統是從前提進行推論的工具,屬于數學而非科學。形式系統通過觀察和測量自然系統中可感知到的性質及其之間的聯系將其編碼為符號或命題。這樣,我們可以在形式系統中通過推理規則以特定斷言的形式解碼自然系統,這就是預測。(18)Rosen R.Anticipatory Systems:Philosophical,Mathematical,and Methodological Foundations,SE,pp.71-72.
盡管Rosen的形式系統主要用于解釋數學,但是我們認為同樣適用于語言。語言將自然系統的可感知對象編碼為符號或命題。以名詞“貓”為例,人們通過對各種各樣貓的形狀和行為特征的觀察與測量抽象出“貓”的概念,編碼為語言符號“貓(mao55)”,表示一種“面呈圓形,身體長,腳有利爪,善跳躍,會捉老鼠的哺乳動物”(《現代漢語詞典第7版》,第879頁)?!柏垺钡脑~義就是人們對自然系統中貓的特點的表征和模擬。當我們使用(編碼和解碼)“貓”這個詞語時,就蘊含了“貓臉圓,身體長,善跳躍、會捉老鼠”的預期,該預期表現為命題的形式。Rosen指出,自然系統到形式系統的任何編碼都涉及到一種抽象行為,其中非編碼的特性必然被忽略。(19)Rosen R.Anticipatory Systems:Philosophical,Mathematical,and Methodological Foundations,SE,p.314.因此這種抽象所捕獲的并不是S的全部,而是一個子系統。換言之,抽象不全會導致預測偏差。事實上,貓除了捉老鼠,還會捉鳥,但這一行為特征并未編碼到“貓”的概念意義中。當我們看到貓捉鳥時,就會因預測偏差而引起驚異反應。
我們據此認為,語言系統是對自然系統的抽象,包括較低層次的抽象(語音詞匯)和較高層次的抽象(語法)。Fortescue指出,抽象和預測實際上是同一枚硬幣的兩面,因為任何影響未來行為的預測都必須基于對以往經驗的抽象;正如從經驗中抽象出來的東西是由經驗者預測為相關的東西決定的。(20)Fortescue M.The Abstraction Engine-Extracting Patterns in Language,Mind and Brain,Amsterdam:John Benjamins Publishing Company,2017,p.17.仍以“貓”為例,人們抽象出“會捉老鼠”而不是“會捉鳥”的語義特征,是因為我們預期“捉老鼠”對人類的生活更為相關。就語法而言,語法蘊含對詞匯組合規則的預期。以詞類為例,Fortescue指出,動詞是具有特定語法預期的詞,它們需要將自身與其他抽象單位相關聯,如賓語或補語從句(它們的“格框架”)。(21)Fortescue M.The Abstraction Engine-Extracting Patterns in Language,Mind and Brain,p.2-3.因此,動詞的配價源于人們對該動詞所代表動作涉及論元的預期(抽象)。例如,“笑”作為“露出愉快的表情”這一行為時,只涉及“笑”的施事,是一價動詞。而當“笑”作為“嘲笑”時,還涉及行為的對象,因而是二價動詞。構式義也可視作預期的抽象。陸儉明認為,構式義來源于人的認知域里所形成的意象圖式。(22)陸儉明:《構式與意象圖式》,《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3期。而圖式恰恰是預期性的,因為圖式構建了對預期的預期,從而使有機體能夠實際感知所期待的信息。(23)Poli R.Introduction to Anticipation Studies,p.267.腳本、框架也好,圖式也罷,包括物性結構,究其本質都是預期。從這個意義上說,詞匯和語法屬于固化預期,是對自然系統的編碼和抽象。同時,語言的解碼意味著對自然系統做出預測。正因如此,俗語云:學習一門新語言相當于打開了一個新世界。我們可以通過語言來思考和認識世界,語言也因此成為我們思維的主要工具。
另一方面,言語交際涉及兩個預期系統的互動,這就要求聽說雙方預期對方的認知狀態(包括信念、愿望、動機、意圖等)來組織話語。說話人對聽話人認知狀態的判斷就是對聽話人預期的預期。這涉及話語組織中主語-謂語的選擇以及指稱的可識別性等問題。比如說話人預期聽話人不知道EDG是什么,說話人就不會(也不應該)把EDG放在主語位置,突然說“EDG奪冠啦!”更合適的做法是放在謂語位置“今年英雄聯盟電競的世界冠軍是EDG”。同時,說話人也要預期聽話人不知道這個信息,才會作為新信息告訴聽話人。我們認為話語交際的基礎是會話者意圖,會話者要理解重構對方的意圖,就需要具有預期推理能力,能夠預期他人意圖,并推構他人的意圖與行為之間的因果關系。會話回應也需要預期,一方面要相互預期對方可能會做出什么話語回應,另一方面還要推測會話之后對方會采取什么行動,產生什么結果,進而調整自己的話語。
當我們用語言思維時,語言是靜態預期系統,表征和模擬自然系統,幫助人們思考和認識世界。當我們用語言交際時,語言是動態預期系統,既表征自然系統,又模擬和預測另一個預期系統。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將語言定義為人類思維與交際的預期系統。
預期語言學是研究語言預期系統的科學,其核心概念有三個:預期、現實(合預期或違預期)、推理。預期語言學的這三個核心概念能夠反映預期表征的各個層面,而預期表征不僅能告訴我們世界將會怎樣,還能告訴我們世界應該怎樣,或者希望它怎樣。這些預期表征可以被用作目標,并驅使行為。(24)Miceli M.,Castelfranchi C.,Expectancy & Emotion,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15,p.10.從語言系統的操作平臺來看,預期概念基本是基于句子進行運作的,基于句子不僅能反映預期主體對世界事件和狀態的認識和改造世界的愿望和行為,反映言者的預期和合違預期以及推理,而且還能反映對話者的交互預期以及對話推理。下面依次論述這三個概念,所舉例子及論證均基于句子層面展開。
“預期”是預期語言學最核心的概念,我們需要對其內涵、外延、類型等加以界定。在《現代漢語詞典》中“預期”被標注為動詞,表示預先期待。“預期”也是英語動詞expect、anticipate、predict及其名詞形式expectation、anticipation和prediction的漢語翻譯。事實上,在國內的漢語研究中,“預期”多作為名詞使用,如呂叔湘指出:“甲事在我們心中引起一種預期,而乙事卻軼出這個預期”。(25)呂叔湘:《中國文法要略》,沈陽:遼寧教育出版社,2002年,第341頁?!耙环N預期”“這個預期”顯然是把“預期”當作名詞使用。吳福祥把counter-expecation marker翻譯成反預期標記,也是將“預期”當作名詞expecation的對應詞。我們認為“預期”應該如它們的近義詞“預料”一樣,既是動詞也是名詞(詳見《現代漢語詞典(第七版)》。換句話說,“預期”表示一種行為時是動詞,表示這種行為的產物或者依據時是名詞。我們認為,對“預期”的定義最好能包括其作為動詞和名詞的意義。我們提出,預期是一種心理行為,是認識主體對主客觀世界的信念和愿望,可以影響主體的行為和決策。為更好地理解這個定義,我們可以舉個簡單的例子加以說明:
(1)根據大城市醫療條件更好的常理,我預測把病人送到北京治療會有更好的效果。
例(1)出現三個“預期”,分別為“大城市醫療條件更好”(預期1,對客觀世界的信念,是預測行為的根據),“預測”(預期2,預期行為本身)和“把病人送到北京治療會有更好的效果”(預期3,預期行為的產物或內容)。預期3可以影響“我”的行為,即把病人送到北京而不是留在原地。如此,預期包括預期主體、預期行為以及預期行為的依據或內容。對預期的分類可以從預期的不同部分展開。
從預期主體的角度看,在語言交際中可以把預期分為說話人預期、聽話人預期與聽說雙方共享預期。(26)吳福祥:《試說“X不比Y·Z”的語用功能》,《中國語文》2004年第3期。陳振宇、王夢穎分為自預期和他預期也是這個思路。(27)陳振宇、王夢穎:《預期的認知模型及有關類型——兼論與“竟然”“偏偏”有關的一系列現象》,《語言教學與研究》2021年第5期。說話人和聽話人預期屬于個體預期,不被對方知曉,共享預期則是交際雙方共同擁有的預期。交際過程往往從已知的共享預期到未知的個體預期,如從雙方都熟悉的話題開始,逐步深入到個人有關的信息。個體預期經過交際又變為共享預期。言語交際就是聽說雙方共享預期不斷擴大,預期差不斷縮小的過程。
從預期行為看,可分為顯性預期(explicit anticipation)與隱性預期(implicit anticipation)。前者是主體意識到的預期,后者在低于意識閾值的情況下工作。顯性預期是主體的主動預期行為,表現在語言上往往有預期類動詞或情態動詞,如“猜想、料想、預料、預估、預見、預期、預測、估測、估計、推測、推斷、推想、推知、以為、認為(他一定/可能/也許/應該回家了)”。其中“他回家了”是預期的內容,前面的動詞則表示該內容是主體顯性預期的結果。根據預測加工模型,隱性預期是大腦的內在功能屬性,在人們尚未意識到的時候隱性預期已被激活開始工作,幫助大腦永不停歇地預測,引導感知與行動。比如在森林中碰見老虎或者蛇,你會立刻躲開。并不是因為老虎或蛇這個刺激物導致你的躲避反應,而是隱性預期告訴你如果不躲開將會遇到危險,正是這個預期而不是刺激物改變你繼續往前走的行為。隱性預期是人類進化適應的結果,早已內隱為大腦的無意識加工,幫助人類存活下來。隱性預期表現在語言上,就是句子的預設。預設包括語義預設和語用預設,前者指說話者在說話時所做的假設,即為保證句子或語段的合適性而必須滿足的前提。后者指當且僅當無論何時話語P在會話中被接受,P的發話者都會設想Q并相信受話者也設想Q,Q就是P的語用預設。(28)劉婭莉、王玉響:《副詞“還”的“反預設”功能》,《四川師范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19年第3期。例如老師對學生說:
(2)請把窗戶打開。
這個句子存在4個預設:(1)交際環境中存在一扇特定的窗戶;(2)窗戶是關著的;(3)說話人認為聽話人有能力開窗,聽話人也這么認為;(4)說話人認為可以命令聽話人開窗,聽話人也這么認為。其中(1)和(2)是語義預設,由交際雙方的視覺感知形成。(3)(4)則是語用預設,是聽說雙方的共同信念。認知科學家Hohwy指出,印象、概念、信念、欲望、經驗等等,從根本上講都是“預期”。差別在于,具有感知特征的印象是短時效的預期,其信息加工處在心智架構的低階層級當中;具有認知特征的概念屬于長時效的預期,相應的加工層級更高;至于信念或思想,則屬于更為抽象的預期。(29)王球:《預測心智的“預測”概念》,《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9期。從語義預設和語用預設的定義看,都有“假設、設想、相信”等心理動詞,這些都可視為“預期”的近義詞。在言語交際中,為了降低話語的冗余度,提高話語產出速度,說話人常常把隱性預期視作默認值而省略不說。但是聽者可以從其語句中運用的特定詞匯推斷出說話人的預期(如反預期標記“居然”等)。
從預期的根據或內容來看,可將預期分為信念(belief)與愿望(desire)兩大類。信念是指人們關于世界的心理狀態或態度,即人們關于某事或某物的思想。(30)倪偉:《兒童信念——愿望推理》,合肥:安徽人民出版社,2010年,第80頁。通俗地說就是“你相信什么”。比如“相信明天會下雨”,“相信張三是個好人”,“相信他去過公園”,“相信吃了臟東西會拉肚子”等。相信的程度可以很高,如“我堅信地球是圓的”,“我們肯定會戰勝疫情”;也可以比較弱,如“我覺得他或許在家”,“(我認為)他可能會來/來過”等。愿望就是“你想做什么或者想要什么”,比如“我想喝水”,“我要去北京”等。
信念和愿望都是預期的根據或內容,比如“我相信他是一個守時的人”(信念1,預期的根據),我預測“他今晚不會遲到”(信念2,預期的內容)。再如“我想要考上北大”(愿望,預期的根據),因此我預計“考上之前沒時間出去旅游”(信念,預期的內容)。從信念的來源看,主要有兩種:一是通過我們所有的感官,尤其是通過視覺、聽覺、觸覺和閱讀;二是從我們已經相信的事物中獲得解釋和推論。(31)Nilsson N J.Understanding Beliefs,Massachusetts:MIT Press,2014,p.22.換言之,信念的產生既可以來自親歷,也可以通過傳聞等二手資料確立,還可以由推理或想象得到。
信念和愿望都是對命題的態度,顯性地表現在語言上就是情態。根據Palmer,情態可分為認識情態(包括推測、推斷、假設)、示證情態(包括間接和感知)、道義情態(包括許可、義務和承諾)和動力情態(包括能力和意愿)等。(32)Palmer F R,Mood and Modality,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1,p.22.從信念和愿望的視角來看,認識情態、示證情態、道義情態和動力情態中的能力相當于信念,動力情態中的意愿相當于愿望。Gregory進一步指出,愿望也是一種信念,因為渴望[P]就是相信你有理由實現[P]。(33)Gregory A,Desire as Belief:A study of desire,motivation,and rationality,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21,p.11.這就可以解釋為何同一個情態動詞具有多種情態義,比如“應該”可以表示認識情態和道義情態。“要”和“會”能表示認識、道義和動力三種情態。從本質上說,情態就是信念,就是一種顯性預期(由情態動詞標記)。與情態相關的語氣也是信念和愿望的顯性標記,常見的如語氣副詞“當然”“自然”“必然”等。比如,“既得利益者當然不支持改革”,“不支持改革”就是言者預期,由“當然”顯性標記出來。
信念和愿望也可以隱性地表現在語言中,試看以下例子:
(3)a.他去學校了。
b.他去學校了嗎?
c.你去學校吧。
d.他終于去學校了!
例(3a)是陳述句,其實是說“(我看見/知道/相信/認為)他去學校了”,表達說話人對“他去學校了”的高度確信信念。例(3b)是疑問句,其實表達的是說話人對“他去學校了”的不確定信念以及渴望得到確證的愿望,因而是信念+愿望。例(3c)是祈使句,其實是說“(我希望/渴望)你去學?!保磉_的是說話人的愿望。例(3d)是感嘆句,表達的是說話人愿望(希望他去學校)得到滿足后的激動情緒。換言之,以上例句的謂語部分均可視作說話人的預期。英語單詞predication既是“謂語”,也有“預測”“斷定”的意思,恐怕并不是巧合,恰好說明“預期”和“謂語”有著深刻的內在聯系。
從預期與現實的匹配度來看,可分為合預期與違預期,前者是現實與預期一致,后者表現為現實與預期不符,又可進一步分為反預期和偏離預期,反預期指現實與預期相反(預期熱-現實冷),偏離預期指現實與預期方向一致,但是在量上超過(預期熱-現實更熱)或不及(預期熱-現實沒那么熱)。
克拉克主張,大腦是一臺預測引擎,在刺激到達感官前,大腦已經對其最可能具備的形態和內涵形成了假設。它需要加工的僅僅是實際感知與預期狀態間的偏差(即預期誤差)。同時,大腦會使用預期誤差調整原有預期,以提高后續預期質量。(34)克拉克:《預測算法——具身智能如何應對不確定性》,劉林澍譯,第58-59頁。也就是說,在外界現實刺激被人感知到之前,大腦已經對現實形成了各種預期。當外界輸入刺激符合主體預期則為合預期現實,輸入刺激與主體預期存在偏差即為違預期現實。換言之,以預期為基準,現實可分為合預期現實與違預期現實。而如果以現實為基準,預期可分為合現實預期與違現實預期。其中,合預期現實與合現實預期是預期與現實互相符合部分,也是現實世界與非現實世界(預期)重合之處。違預期現實和違現實預期則分立于現實世界和非現實世界(預期)。我們可以用圖3表示預期與現實的關系:

圖3 預期與現實的關系
在語言學研究中,有現實與非現實的劃分。前者指說話人認為相關命題所表達的是現實世界中已經/正在發生或存在的事情。后者指說話人認為相關命題所表達的是可能世界中可能發生/存在或假設的事情。(35)張雪平:《非現實句和現實句的句法差異》,《語言教學與研究》2009年第6期。我們認為,非現實就是預期,對應的非現實句都可看作預期句,而現實句根據其表達的命題與預期的合違情況可以分為合預期現實句與違預期現實句。這樣,我們就可以把句子分為三大類:預期句、合預期句、違預期句,這三類句子與現實句和非現實句的對應關系如圖4:

圖4 現實-非現實句與預期-合違預期句對應關系
我們可以舉一些例子來說明上圖的對應關系:
(4)a.我要考北大。 (非現實句,預期)
b.我考上了北大。 (現實句,合預期)
c.我沒考上北大。 (現實句,違預期)
d.他應該能考上北大。 (非現實句,預期)
e.他果然考上了北大。 (現實句,合預期)
f.他竟然沒考上北大。 (現實句,違預期)
例(4a-c)分別是典型的非現實句(表示愿望)和現實句(有體標記“了”與否定副詞“沒”)。愿望是預期的小類,“要考北大”是“我”的愿望預期,例(4a)既是非現實句,也可視作預期句。經過努力,“我”考上了北大,例(4b)表達的現實事件“我考上了北大”既是現實句,也合言者預期,可稱為合預期現實句。例(4c)是對現實事件“我考上了北大”的否定,也屬于現實句,但該現實違反“我”的愿望預期,因此是違預期現實句。再看例(4d-f),例(4d)表示猜測,屬于非現實句,“他應該能考上北大”也是言者的信念,可視為信念預期句。例(4e)猜測被證實,為合預期句,用“果然”標識。例(4f)猜測被現實證偽,同樣是現實句,但違反言者預期,是違預期現實句。從例(4)可知,合預期句不限于帶有合預期標記如“果然”“的確”“確實”的句子,其范圍比以往認為的更大。大部分情況下,可以沒有顯性標記,如例(4b)。當說話人有意告知聽話人自己的預期,才會使用合預期標記誘導聽話人進行推理獲知說話人預期。違預期句同樣既可以有顯性的違預期標記如“居然”“竟然”“偏偏”等,也可以沒有顯性標記。只要句子表達的命題與說話人的預期(信念或愿望)相違,就是違預期句。
根據我們的前期研究,預期句包括疑問句、祈使句、一部分陳述句、反事實句、假設句、條件句、將來時句等,以及帶有情態動詞“應該、要、會”、預期心理動詞如“猜想”“料想”“預料”“估計”“推測”“推斷”“推想”“渴望”“希望”“認為”“相信”等的句子。違預期句主要是部分感嘆句、部分陳述句以及帶有違預期標記詞如“居然”“竟然”“反而”等的句子,學界已有大量研究。合預期句則比傳統研究的范圍更廣。現實句不是違預期句,就是合預期句。在我們的系統中,不存無預期的中性句。所有句子都與預期有關:或者表達預期,或者表達違預期與合預期。即使看似毫無預期的現實句,其實也可看作合預期句或違預期句:
(5)現實句:我吃了一個蘋果。
愿望預期:我想吃蘋果。
信念預期:我相信家里有蘋果
現實:我在家里找到并吃掉了一個蘋果。
生成合預期句:我吃了一個蘋果。(現實符合預期,合預期句)
(6)現實句:你遲到了。
信念預期:我相信你有能力準時到達。
愿望預期:我希望你準時到達。
現實:你晚到30分鐘。
生成違預期句:你遲到了。(現實違反預期,違預期句)
例(5)和(6)沒有合預期或違預期標記,但依然可以看作合預期句和違預期句,因為其表達的命題符合或違反主體預期(包括信念和愿望)。
主體依靠預期指導其行為與現實交互,而現實則不斷地通過合預期和違預期來強化或修正主體的預期,以更好地引導主體的行為。我們可以將預期、現實與行為之間的關系總結如圖5:

圖5 預期-行為-現實三角
預期、行為和現實兩兩相關。現實與預期相符則增強原有預期?,F實與預期不符則有兩種結果,或者修改預期以適應現實,或者改造現實以適應預期。預期可以指導行為改造或適應現實,行為在對現實的適應或改造中給予合預期或違預期反饋。借助預期-行為-現實的三角圖,我們對反事實句會有更深入的理解。例如:
(7)a.居然考了不及格,早知道考前應該復習的。
b.幸虧我考前復習了,不然肯定不及格。
例(7a)是由違預期現實句“居然考了不及格”觸發的反事實句“早知道考前應該復習的”。主體在考前的原有預期是“不復習也能及格”,引發主體“考前沒有復習”的行為。該行為導致違預期的現實結果“不及格”。主體為了及格,不得不修正原有預期,更新為“考前應該復習的”新預期。在新預期指導下,如果下一次考試及格了,就會強化該新預期。生成如例(7b)的句子,該句是由合預期現實句“幸虧我考前復習了”觸發的反事實句?!安蝗豢隙ú患案瘛笔侵黧w的更新預期,該預期與事實相反。 可見,反事實句由合預期現實或違預期現實激發,表達的命題均是主體預期,該預期修正(如例7a)或強化(如例7b)原有預期。反事實句其實是反事實預期句,表達的是主體的違現實預期。而主體之所以會進行反事實表達是為了歸因并更好地指導下一次行動。
1.語言系統的模型法則是推理,歸因于現實因果。
語言系統與現實系統之間存在建模關系。Rosen認為,形式系統與自然系統之間的映射是兩個系統的性質共軛,自然系統的基本法則是因果蘊含,而推理是形式系統的基本法則。(36)Rosen R,Anticipatory Systems:Philosophical,Mathematical,and Methodological Foundations,SE,pp.313-314形式系統中的推理規則允許我們從形式系統內部各種關系中得出結論,而這些結論成為對自然系統的行為的預測。那丁據此建模觀念,繪制了建模關系圖,如圖6:

圖6 修改后的自然系統與形式系統建模關系(那丁2012:li)
語言系統對自然系統的預測類型生成了預期意義的類型,而語言系統的推理法則歸因于自然系統的因果法則。自然系統中的因果,在語言系統中可以建模為不同認知域的因果,分別進行不同類型的推理:內容域因果推理、認知域因果推理和言語行為域因果推理。(37)Sweetse,E,From Etymology to Prag matics:Metaphorical and cultural aspects of semantic structure,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2,pp.76-82.比如:
(8)既然他在家,他的車肯定在院子里。
(9)既然他的車在院子里,他肯定在家。
(10)他在家嗎?我想借用一下他的車。
例(8)(9)的自然因果是:因為他在家,所以他的車在院子里。例(8)是基于內容域建模的因果推理,由得知他在家的信息,推出他的車在家的結論。例(9)是基于認知域建模的因果推理,由得知事實是他的車在家,然后推出他在家的結論。例(10)是基于話語行為的因果推理,自然因果是,他的車在家,他會借給我車。話語行為先是提出一個疑問:他的車是否在家?蘊含著如果在家的話,他會借給我車。后分句是問話行為的認知歸因,解釋說話人的主觀愿望,有向他借車的意愿。
2.信念-愿望歸因推理是認知和語言的重要特征。
交際以意圖為中心,意圖源于信念和愿望,交際的成功以信念-愿望推理為必要基礎。格賴斯認為意圖在交際中有著中心地位,在言語交際中,說話人不僅想要自己的話語對聽話人產生某種效果,而且希望聽話人能識別自己的上述意圖。斯波珀和威爾遜將交際看作一個“明示-推理”的過程,說話人通過展現交際意圖來向聽話人明示自己某種信息意圖,而聽話人則對行動者的意圖進行推理。(38)虞駿:《主體認知角度下的交際語用分析》,長春:吉林出版集團股份有限公司,2022年,第54頁。由于每個人的心智狀態不同,有著不完全相同的信念和愿望認知狀態,人們不可能直接讀取、交換和改變彼此的心智狀態,只能通過表情、言語、行為等傳遞自己的意圖,并期待對方能通過這些手段準確解讀自己的交際意圖。因此,交際的成功是以意圖的準確解讀為根本標志的。要想成功解鎖對方的意圖,就需要能理解對方的話語和行為,并以此推測對方的意圖,這就需要有信念-愿望的溯因推理能力,由話語行為歸因意圖,由意圖再進一步歸因信念和愿望。
3.預期義和合違預期義皆含有推理。
語言的意義是認知與現實和行為的互動表征,這些互動表征包括認知對現實表征的預期義,以及現實反饋認知的合違預期義,而無論是預期義還是合違預期義都含有推理,例如:
(11)聽天氣預報說/看這天氣,明天可能會下雨。
“明天可能會下雨”,是言者對明天是否下雨的預期,提出了下雨的可能性斷言,這個斷言的理據來自于示證,或者是聽說的天氣預報的消息,或者是自己視覺看到的天氣狀況,而據此作出的斷言又是基于推理的經驗,天氣預報是氣象部門的專業預報,是可信的;或者來自于自己對天氣的知識、常識或經驗,“有朝霞/有日暈/云很厚,可能會下雨”。
祈使句反映了說話人的主觀愿望,希望某人做或不做某事。祈使不是無緣無故的,是由特定的原因或理由推理而來。朱斌、伍依蘭指出,祈使的原因有三種:前提因、結果因和逆結果因。(39)朱斌、伍依蘭:《“祈使+陳述”型因果復句》,《漢語學報》2008年第3期。例如:
(12)走吧,飯都打好了。(前提因)
(13)快睡吧,睡著了就不餓了。(結果因)
(14)不要大發牢騷,因為牢騷發得太多了,不是對我有什么不好,而是會影響你的身體。(逆結果因)
前一例,“飯都打好了”是請他走的動因;第二例,為什么要建議快睡呢?因為睡著了的結果是不餓,以祈使的命題內容的結果狀態作為祈使的原因;第三例,祈使的命題內容是“不大發牢騷”,勸阻發牢騷的理由是不聽勸阻的結果是對聽話人的身體有影響,這是逆結果因。
合違預期義同樣含有推理。例如:
(15)迷蹤拳創始人武學大師霍元甲離奇逝世,他的大徒弟陳真不相信師父是病死的,仔細追查后果然發現疑點。原來日本人早就想鏟除霍元甲這顆眼中釘,便使出卑鄙手段,收買精武門的廚師,在食物中下毒。
(16)雖然在經濟上虧了,但全行員工都感到欣慰,畢竟大家干了一件有意義的事。
前一例是合預期,陳真懷疑師傅霍元甲并非病死,他的懷疑是基于霍元甲的身體狀況做出的推理;其次,他的預測為真,師傅被毒死是符合預期的現實,是基于對日本人的認識和精武門廚師的調查而推斷出來的結論。后一例是違預期,預期是“經濟上虧了,全體員工可能會感到難受”,事實是全體員工感到欣慰,與預期有違,然后進行溯因推理,給出緣由,是因為大家覺得干了一件有意義的事情??傊瑹o論是預期還是合違預期都是基于因果推理產生的認知狀態。
過去40年來,認知語言學取得了巨大的成就,其重要概念和術語比如隱喻、轉喻、圖式、識解、范疇化等在語言研究中已被廣泛采用并且被證實能有效地解釋語言現象。但是其理論過于依賴內省,缺乏“神經認知深度”的證據也被廣為詬病。(40)龔玉苗:《認知語言學“神經相關物”進路的哲學困境和審思》,《科學技術哲學研究》2021年第5期。此外,認知語言學所倚重的不同的心理現象,如注意、感知、記憶、識解等背后是否有一個統一的機制,認知語言學也語焉不詳。
認知科學和預期科學在最近十多年的發展則為解決認知語言學的上述困境提供了新的洞見。在充分吸收新一代認知科學的預測加工模型,預期科學和Rosen的預期系統理論基礎上,本文提出構建預期語言學的理論。預期不僅僅是語義語法范疇,更是整個認知過程的核心,知覺、注意、記憶、情感、推理等重要的心理現象背后都有預期驅動。作為人類認知能力一部分,語言的生成和理解同樣離不開預期。由此看來,語言就是人類思維與交際的預期系統。該系統涉及三大核心概念——預期、現實與推理。預期是一種心理行為,是認識主體對主客觀世界的信念和愿望,可以影響主體的行為和決策。現實符合主體預期為合預期現實,不符合為違預期現實。推理則是根據舊預期得出新預期的過程,是主體預期得以不斷更新的動力機制。本文研究表明,語言的意義、詞類、句類、句型、情態、預設、對話等重要課題都可以通過預期、現實和推理這三個概念加以分析和解釋。限于篇幅,我們僅論證了核心思路和主要觀點,后續還將就上述幾個方面的議題繼續深入研究。
預期語言學具有令人振奮的研究前景和廣闊的發展空間,有望彌補認知語言學和生成語言學的不足,使語言研究能夠與當代認知科學、預期科學、人工智能、自組織系統、貝葉斯方法等結合起來,共同探索人類心智的奧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