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天曙 賈 涵
顏真卿書法流派經過唐代后期到五代的發展,北宋時期在“宋四家”的推動下影響擴大,朱長文《續書斷》將其列為“神品”。南宋時期《忠義堂帖》刊行,顏真卿書風為書家所重視與取法,這種現象一直延續到趙孟頫生活的時代。(1)關于宋代與顏真卿書法的具體討論,參見朱天曙:《“宋四家”與顏真卿經典形象的構建》,《中國文化研究》2021年第3期;朱天曙、程玉兒:《〈續書斷〉與顏真卿“神品”地位的確立》,《榮寶齋》2021年第2期;朱天曙、程玉兒:《〈忠義堂帖〉與顏真卿書風在南宋的傳播》,《書法教育》2021年第3期。趙孟頫(1254-1322)在詩書畫印方面都有突出的藝術成就,在書畫史上影響尤大。他的書學觀以復古為旗幟,扭轉了南宋輕視古法的書風頹勢,他主張學習晉唐書風,并對顏體在宋代以來的影響加以矯正,反對學顏而倡導復古。(2)趙孟頫在至元二十六年(1289)給元代收藏家王芝的信中論書,稱:“若今子弟輩自小便習二王楷法,如《黃庭》《畫贊》《洛神》《保母》等帖,不令一豪俗態先入為主。如是而書不佳,吾未之信也。近世又隨俗,皆好學顏書。顏書是書家大變,童子習之,直至白首往往不能化,遂成一種臃腫多肉之疾,無藥可差,是皆慕名而不求實。向使書學二王,忠節似顏,亦復何傷?吾每懷此意,未嘗敢以語不知者,流俗不察,便謂毀短顏魯公,殊可發大方一笑?!壁w孟頫看來,顏體風格強烈,是“書家大變”,但不宜童子初學,而應該直接學習二王。他力主晉人二王書風,肯定二王是正宗的源頭,是新體的代表,是書法的正途,這種認識既是對宋金時期書風流弊的矯正,也是對顏風在宋代流行的不滿,主張要托古改制。對于學“顏”重人品的看法,提出“書學二王,忠節似顏”的主張,肯定顏真卿的人品,而從學書上要溯源得晉人之法。在他的影響下,一反宋人“尚意”書風,舍棄顏真卿、楊凝式在宋人中的影響,出現了全面復興晉人傳統的風氣。顏真卿書風在元代并不受重視,這一時期取法顏字的書家較少,如耶律楚材、劉秉忠、許衡、那海、脫脫、釋溥光、吳鎮、康里回回等。元代書學實踐方面取法顏真卿書風的書家雖少,但在書學理論方面,自義理書論角度對顏真卿書風的褒揚卻潛流常在。元代短短不足百年,對顏真卿忠節書風的推崇自許衡、郝經、王惲至劉塤、鄭枃,逐步形成一個以顏書為典范的、完善的理學化書學理論品評體系。明代初期,顏真卿書法流派是如何隱退的?吳門書派興起后,顏真卿書法流派又是如何在觀念上和實踐上興起的?有哪些代表性書家?晚明顏真卿書法流派又是如何發展的?本文將做初步討論。
明代立國之初,太祖為鞏固集權統治大興文字獄進行思想鉗制,隨之文化藝術也一反元代以來的自由活躍而轉為沉寂,摒蒙元習俗恢復南宋舊制,一派低迷慎謹、粉飾太平的景象。臺閣體書風符合統治者政治選擇與審美趣味,程式化嚴重,圓熟取媚,失去高古之風亦無生命力,宋璲、沈度、沈粲等中書舍人以擅此書風揚名翰林。文人書風以宋克(1327-1387)為代表,他復興章草,繼承趙孟頫書風傳統而上溯魏晉,并自創“混合體”草書,影響深遠。(3)關于宋克書風,小楷、章草和草書的專題研究,參見朱天曙:《宋克書法研究》,北京:榮寶齋出版社,2011年,第27-122頁。這種書風到張弼(1425-1487)、陳獻章(1428-1500)有了新的變化,注重表現個性特征。
自理學角度對顏真卿作為書學經典的討論肇始于宋代,元代得到進一步強化,至明代已臻成熟,在明初顏書實踐不顯的情況下,顏真卿書風仍被書家關注。
解縉(1369-1415)在其《春雨雜述》中勾沉書學傳授脈絡:
右軍傳子若孫,及郄超、謝胐等,而大令獻之獨擅厥美。大令傳甥羊欣,羊欣傳王僧虔。僧虔傳蕭子云、阮研、孔琳之。子云傳隋永欣師智永,智永傳唐虞永興世南伯施,伯施傳歐陽率更詢信本,褚河南遂良登善。登善傳薛少保稷嗣通,是為貞觀四家。而孫虔禮過庭獨以草法為世所賞,少保傳李北海邕與賀監知章,同鳴開元之間。率更傳陸長史柬之,柬之傳猶子彥遠,彥遠傳張長史旭,旭傳顏平原真卿、李翰林白、徐會稽浩。真卿傳柳公權京兆、零陵僧懷素藏真、鄔彤、韋玩、崔邈、張從申,以至楊凝式。(4)謝縉:《春雨雜述》,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選編:《歷代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79年,第500頁。
謝縉厘清了魏晉以來書學傳承次第,對顏氏書風作為書學正統承上啟下的重要作用給予肯定,將柳公權、懷素、鄔彤、韋玩、崔邈、張從申、楊凝式歸至顏書一脈。在《草書評》中,又有謝縉對顏真卿沉著頓挫的褒揚:
學書以沉著頓挫為體,以變化牽掣為用,二者不可缺一。若專事一偏,便非至論。如魯公之沉著,何嘗不嘉?懷素之飛動,多有意趣。世之小子謂魯公不如懷素,是東坡所謂“嘗夢見王右軍腳汗氣”耶!(5)謝縉:《春雨雜述》,華東師范大學古籍整理研究室選編:《歷代書法論文選》,第496頁。
謝縉之外,明初中書舍人、臺閣體書家王紱(1362-1416)也對顏書青睞有加,對其人品極為推重:“顏魯公以義命自安,雖見幽囚,始終不易,故既沒之后,神游天府,至今風骨凜然,何必追魂作書,方稱仙跡乎!”(6)王紱:《論書》,崔爾平選編、點校:《明清書法論文選》,上海:上海書店出版社,1994年,第28頁。王紱性格清剛,自幼浸潤程朱理學,書法學王羲之,畫學吳鎮、王蒙,故與真卿相隔百年猶可共鳴:
清臣顏魯公真卿,忠義大節,貫金石而并日月,歷事玄、肅、代、德四宗,卒為盧杞所擠。其真書如端人正士,岳立淵停。草書如龍蛇騰擲,不可捉搦。蓋其浩然之氣,非凡恒所企及。所謂自篆籀分隸以下,同為一律者,不誠然歟?(7)王紱:《論書》,崔爾平選編、點校:《明清書法論文選》,第49頁。
由人及書,王紱最為推重魯公真書,并認為他是唐代真、行、草眾體俱佳,功業道德又在書藝之上的唯一人選:
綜論唐人書,小篆則陽冰為最,斯、邈后之鼻祖也。八分推之李潮,草書則張顛、懷素稱圣,討源于漢、晉而別開生面者也。真書虞世南、歐陽詢、褚遂良、顏真卿、柳公權,咸本二王而各樹一幟者也。若真、行、草交善,而人品功業又復不遜于書,終唐之世,魯公一人而已。(8)王紱:《論書》,崔爾平選編、點校:《明清書法論文選》,第50頁。
明初書畫藝術在統治階級專制的文化政策下具有不同走向,繪畫轉攻南宋院體,書法在程朱理學的影響下,排斥宋人取意書風,延續推重趙氏崇古書風,取趙氏小楷整飭一脈,促進了臺閣體書風的形成。義理書學體系將顏真卿歸入書學統宗,樹立其剛正不阿的忠勇形象為程朱理學的楷模,謝縉、王紱等書家對顏真卿其人其書的推重反映了當時宮廷文人對顏書的認識。但是,在這一時期的書學實踐中,顏真卿書風卻并沒有受到廣泛重視。少數書家受到顏真卿沾溉,如宋濂(1310-1381),字景濂,號潛溪,浙江浦江人,明初命授太子經,修《元史》。作書清古有法,善小楷與行草,顧復有言:“宋文憲書,多于卷軸詩題見之。小楷學顏,行狎帶趙。”(9)顧復:《平生壯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149頁??瑫栋详懠碇畷次馁x〉》有顏書遒勁,現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詹希元,字孟舉,新安人,洪武初授中書舍人。豐坊《書訣》稱其“大字兼顏蔡之妙,獨步當代”,《吾學編》記載:“希元善大書,兼歐虞顏柳,凡宮殿城門坊扁,皆希元書?!睏钍科嬖u其“國朝大字,希元為第一,蓋兼歐、虞、顏、柳之法,而有冠冕佩玉之風者也”。(10)馬宗霍:《書林藻鑒》,北京:文物出版社,1984年,第166頁。沈宗學,字起宗,自號墨翁,吳縣(今蘇州)人,精通醫學,著有《本草發揮》一書。其博學多聞,善書法,子沈貴成亦博學能書。沈宗學“能作徑尺大字”(11)趙宏恩:《乾隆江南通志》卷一百七十,欽定四庫全書本。,詹希元云:“起宗書兼歐虞顏柳,有冠裳佩玉氣象?!?12)馬宗霍:《書林藻鑒》,第169頁。方孝孺(1357-1402),字希直,浙江寧海人。惠帝即位召為翰林侍講,遂遷侍講學士,其書亦筆力矯健。王世貞贊其“希直不以書名,而剛方不折之氣,流溢筆墨間?!?13)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三十一,欽定四庫全書本。其收藏或臨摹過《麻姑仙壇記》《爭座位帖》《多寶塔碑》等多件顏書作品。從其楷書作品《默庵記》中可窺見顏書中正寬博氣象,與同時期趙體書風迥異。曾魯,字敏道,太倉人。《太倉州志》載:“曾魯,字敏道,讀書好禮,教授里中,善楷書,書法顏歐,頗得其肯綮,雖老猶日課百字,至今其書,猶有傳者?!?14)馬宗霍:《書林藻鑒》,第172頁。
以臺閣體為代表的應制書法至弘治末年已明顯衰退,陸深《停駭錄》有言:“弘治末,予初登朝,士大夫之賢者皆喜習顏書、學杜詩?!?15)陸深:《儼山外集》卷十四,欽定四庫全書本。孫鑛亦云:“二沈氏弘治以前天下慕之,弘治末年,語曰:杜詩顏字金華酒,海味圍棋《左傳》文。蓋是時始變顏也。余童時聞人說沈,今云或有不識。”(16)孫鑛:《書畫跋跋》卷一,欽定四庫全書本。明代中期,經濟發達的蘇松地區文化藝術蓬勃發展,陸深曾有“國初書法,吾松嘗甲天下”(17)陸深:《儼山集》卷八十六,欽定四庫全書本。之說,王世貞也有“天下法書歸吾吳”(18)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五十四,欽定四庫全書本。的美談,蘇州地區書家興起,承接宋代學顏風氣,顏真卿書法流派得到進一步發展,為明代后期和清代的興盛提供了條件。
蘇松自古為南方經濟、文化中心之一,風景秀麗,人文歷史積淀深厚,代有文人學者、雅士名流咸集于此,逐步形成一個多有師承關系的書家群體,成為明代中期書法發展的主流。以李應禎(1431-1493)為代表的蘇州地區文人書風取法范圍由晉擴大至宋,進而唐人書法也進入文人書家的視野,可視為吳門書派的先聲。
李應禎曾授中書舍人,官南京太仆少卿,其博學好古,書法從趙孟頫及“二沈”臺閣書風出,進而學唐宋書風。豐坊《書訣》稱其“真書學歐、顏,得君謨用筆之法”。文徵明題《祝允明草書月賦卷》道:“吾鄉前輩書家稱武功伯徐公,次為太仆少卿李公,李楷法師歐顏。”(19)文徵明:《佩文齋書畫譜》卷八十《祝允明草書月賦卷》,康熙刻本。李應禎主張自求面目,開始打破趙孟頫和“二沈”書風而學唐宋,溯源晉人,在當時是十分可貴的。文徵明曾學書于李應禎,李應禎是文徵明父親的同僚,又是祝允明的岳父,其書學觀對吳門書家影響是巨大的。元代以來,在顏真卿書法流派被趙孟頫書風籠罩下,李應禎能從實踐上取法顏真卿書風,是顏真卿書法流派在明代復興的早期書家。
吳寬(1435-1504)書法學蘇軾,蘇軾學顏真卿,他對顏書評價甚高:
顏魯公平日運筆清活圓潤,能兼古人之長;米海岳則猛厲奇偉,終墜一偏之失。以孔門方之,真有回路二子之別。(20)吳寬:《家藏集》卷四十八,欽定四庫全書本。
此處將魯公比作顏回,將米芾比作子路,顏回乃孔門弟子之首,仁厚好學,備受孔子鐘愛,子路剛直勇猛但略失于粗莽。吳寬以此孔門二圣方之顏、米,高下可見。吳寬家富碑版名帖收藏,曾整理有《家藏集》七十七卷,其中錄顏氏《跋顏魯公干祿字石刻》(21)吳寬:《家藏集》卷五十三,欽定四庫全書本?!栋项伿霞覐R碑》(22)吳寬:《家藏集》卷五十五,欽定四庫全書本。,記錄二碑的流轉收藏情況,亦對家藏二拓略有缺損深以抱憾。除此之外,據吳寬弟子陸深記載,吳家還藏有《多寶塔碑》《東方朔畫贊》等碑刻拓片。作為早期的蘇州籍書家,其對顏書的認識影響時人。
在實踐和認識上接納顏真卿書風的明代中期吳門地區代表書家是祝允明(1461-1527)。祝允明自幼隨外祖父徐有貞習書,又得岳父李應禎傳授,在具體書家取法上,祝氏曾自言:
今效諸家裁制,皆臨書以意構之爾。知者乃或要許為能書,殊用愧恨而已。此在建康為顧司勛所強,《黃庭》、《蘭亭》、《急就》章草、二王、歐、顏、蘇、黃、米、趙,追逐錯離,時迫歸程,無暇豫之興,又乏佳筆,只饒得孺子態耳。(23)祝允明:《懷星堂集》,杭州:西泠印社出版社,2012年,第565頁。
祝允明學書主張博取晉、唐、宋各家之長,魯公亦在取法之列?!蹲>┱仔】瑢O過庭〈書譜〉卷》后有清代梁同書、張燕昌跋語:(24)盧輔圣主編:《中國書畫全書》第八冊,上海:上海書畫出版社,1994年,第1014頁。
京兆楷法為勝國名家第一,直入元常之室。此卷則全仿魯公《仙壇記》,當是京兆中年之筆。《仙壇記》在顏書中最高古難學,筆筆從鐘王化出,惟京兆乃能規模之……甲午長至月,山舟同書。
今《書譜》得顏平原書法正傳,且數千字以一氣呵成,非具神力者不能辦,宜有明書家推為第一耳。甲冬長至日,燕昌。
梁氏認為祝允明《小楷孫過庭〈書譜〉卷》全仿《麻姑》,張燕昌認為祝允明行草得顏氏正傳,為明代冠冕。日本藏宋拓顏真卿小字《麻姑仙壇記》右下方鈐有印“允明”朱文印一枚,可見《麻姑仙壇記》祝允明至少觀摩并取法過,深得筆意。祝允明晚年楷書《松林記》蠶頭燕尾,一派顏風,其學習顏楷是其楷書書風的重要取法。
吳門書派的代表人物文徵明(1470-1559)書風雖以取法二王和趙孟頫為主,但在他的《停云館法帖》中收錄顏真卿作品,包括“顏行”名作《祭侄文稿》,他在此帖題跋中將顏書與唐代他家并論,認為顏真卿書楷、行兼長,“蕭然出于繩墨之外”,遠勝于同輩:
世論顏書惟取其楷法道勁,而米氏獨稱其行草劇致,山谷亦云奇偉秀拔,奄有魏晉隋唐以來風流氣骨?;匾暁W虞褚薛輩皆為法度所窘,豈如魯公蕭然出于繩墨之外,而卒與之合哉。(25)文徵明:《佩文齋書畫譜》卷七十四《唐顏真卿祭侄季明文》,康熙刻本。
《劉中使帖》現藏臺北故宮博物院,是文徵明最為推重的顏帖之一,文徵明在此帖后跋云:
右顏魯公《劉中使帖》,徵明少時嘗從太仆李公應禎觀于吳江史氏。李公謂:“魯公真跡存世者,此帖為最?!贬缑鲿r未有識,不知其言為的。及今四十年,年逾六十,所閱顏書屢矣,卒未有勝之者……展閱數回,神氣爽然,米氏所謂“忠義憤發、頓挫郁屈”者,此帖誠有之,乃知前輩之不妄也。(26)文徵明:《佩文齋書畫譜》卷七十四《唐顏真卿劉中使帖》,康熙刻本。
從書法實踐上來看,并看不出文徵明直接取法顏真卿的筆法,文徵明對顏真卿書法的認識,已經有超越趙孟頫“獨宗晉人”的視野,能夠直接米芾的看法,故有“神氣爽然”之嘆。
吳門書家中,王寵(1494-1533)楷書取法顏字尤多,曾有小楷臨《小麻姑仙壇記》,跋稱:“魯公小楷此為極則,聊以效顰,愧不及萬一也?!蓖鯇櫯R顏,取其寬博古質,較顏小楷更為瘦勁雅潔,臨作有列無行,以巧取拙,鋒芒內斂,有茂密之趣。大楷也有取法顏真卿的,如故宮博物院藏書于嘉靖丙戌(1526)年的《壽道安馬翁七十序》即取法顏真卿。
祝允明、文徵明、王寵均為吳門書派的代表人物,門生眾多,交游廣泛,他們以秀潤之姿吸收顏真卿剛健遒勁之力,之后的其他吳門書家亦多效其風,如吳縣人彭年(1505—1566),少與文徵明游。明王世貞《藝苑巵言》稱:“彭年孔嘉,小楷師率更,精工之甚,大則魯公、誠懸,方整遒勁,行筆眉山差遠耳。”(27)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五十四,欽定四庫全書本。胡應麟亦有言:“彭孔嘉一作顏平原體。”(28)胡應麟:《少室山房集》卷一百八十,欽定四庫全書本。昆山俞允文(1513-1579),與盧柟、李先芳、吳維岳、歐大任并稱為“廣五子”。王世貞《藝苑卮言》稱其:“小楷絕得褚河南法,以顏、柳筋骨干之,遇所合作,深可嘉尚,而行筆頗仿河南,稍大則仿黃、米,而傷佻縱?!?29)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一百五十四,欽定四庫全書本。太倉人王衡(1561-1609),楷書《藥草山房圖卷》《花塢春云圖》題款深得顏柳意趣,陳繼儒稱其:“辰玉書法出顏平原、蘇眉山?!?30)馬宗霍:《書林藻鑒》,第185頁。
在明中期主張學顏真卿書風的還有李東陽。李東陽(1447-1516)原籍茶陵(今屬湖南),為當時文壇領袖,開創了“茶陵詩派”。李東陽書法擅篆、隸、行、草,尤以篆書影響當時。如《懷素自序帖》引首“藏真自序”四字、《陸柬之書陸機文賦卷》引首“二陸文翰”、《趙孟頫煙江疊嶂詩卷》引首“松雪翁真跡”都是其篆書書風的代表,用筆毛澀而勁健,富于彈性,區別于明初的滕用亨、程南云、金湜篆書中的“二李”一路,追求渾樸高古之意。在他行草書取法上也是如此。
李東陽父親李淳即書學歐顏,筆力矯健,善大字,著有《大字結構八十四法》。倪岳贊其“喜吟詠,精行楷。尤善大書,魁偉可至數尺,波磔遒勁,得歐顏遺意?!?31)倪岳:《青溪漫稿》卷十八,欽定四庫全書本。李淳教東陽習書時便主張要遵循法度且有骨力,東陽曾自記:“(先考)工書及詩。每見東陽書,輒不當意,曰:‘書自有法,寧可以私意嬌柔為之?’”(32)李東陽:《懷麓堂集》卷六十八,欽定四庫全書本。可見東陽學顏筆力縱橫,頗有可循之處。豐坊《書訣》亦曾記載:“李西涯,名東陽,字賓之,長沙人。官至少師。早年書學子昂,中年以后學魯公”。(33)豐坊:《書訣》,欽定四庫全書本。從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李東陽《自書詩卷》、北京故宮博物院藏其《甘露寺》草書軸來看,雖格調不高,但其用筆勁健渾厚,取法顏真卿筆法而能加以變化。詹景鳳《詹氏小辨》評其“草書筆力矯健成一家,小篆清勁入妙”。觀其傳世之作,在“矯健”之外,應還有追求古樸的一面,李東陽曾于《跋趙孟頫臨十七帖》中說:“大抵效古人書,在意不在形”,其學顏真卿書風,也大抵在取其意而用之。李東陽學顏楷作品《跋朱熹〈城南唱和詩〉》《邃庵解》,筆畫橫細豎粗,線條勁挺寬厚,字形外拓,一派顏書風貌。
李東陽主持明中期文壇數十載,其論書同其詩一樣,主張獨創多樣,時間早于吳門書派。其交游廣泛,又樂于幫扶提攜后輩,擁躉眾多,其中學顏的書法實踐主張也影響了一大批友人與門生。
無錫人邵寶(1460-1527),官至禮部尚書,受知于李東陽,詩文典雅莊重,行書多取法顏真卿。明朱謀垔《續書史會要》稱:“善行草,深得顏魯公筆意?!?34)朱謀垔:《續書史會要》,欽定四庫全書本。行楷《東莊雜詠》略帶隸書筆意,有顏真卿寬博之風。
此外,明中期文學上“前七子”的代表人物李夢陽(1473-1530),得顏氏筆法,取法楷書尤精,提出“文必秦漢、詩必盛唐”的口號。王世貞曾說:“吾嘗見李先生寫七尺碑,大有顏平原筆?!?35)王世貞:《弇州續稿》卷一百六十三,欽定四庫全書本?!蹲詴姟穾ь仌猓Y體方整又不拘法度。
除以上幾位書家外,李東陽門生邊貢、何景明、石珤,友人陸簡、張弼等人也有筆法、書風類顏的作品留存。他們或通過李東陽學顏,或受其影響學顏,楷書宏大莊嚴、遒勁開張,沾溉顏書一脈,風格典型且不入俗流。李東陽、邵寶、李夢陽等作為當時反對臺閣體書風的重要力量,他們與同時期興盛于南方的吳門書派一起,為明代中期書法風格的多樣化探索作出了貢獻。
董其昌(1555-1636)書風與顏真卿的關系,筆者曾作專門討論。(36)朱天曙:《顏真卿書風與董其昌》,《中國書法》2019年第7期。董其昌十七歲自《多寶塔碑》入手習書,一生臨顏,他注重筆法,糅顏體與二王而自出面貌,形成雅逸靈致中帶清剛疏朗的獨特風格。董其昌認為魯公承二王“折釵股”“屋漏痕”筆法,又有“錐畫沙”“印印泥”之美稱,其核心筆法在于藏鋒。董其昌在臨習顏帖等前人法帖時,不拘結體形似,更多地講求筆法之間的傳承與拓展,以內在通變與神韻挖掘自身的藝術創造力。他提出著名的“晉人書取韻,唐人書取法,宋人書取意”的說法,他向往晉人之韻,但深知晉人蕭散簡遠的書風不易習得,認為“學唐人乃能入晉”(37)董其昌:《容臺別集》卷二,明崇禎董庭刻本。,而顏、柳“始集古今筆法而盡發之”(38)蘇軾:《東坡全集》卷二十二,明成化本。,因而追蹤顏、柳而得法,加宋人之“意”,求晉人之“韻”。
董其昌傳世學顏書跡主要為顏楷與顏行??瑫R《多寶塔碑》《自書告身》《東方朔畫贊》等,行書臨《爭座位帖》《祭侄文稿》《蔡明遠帖》《送劉太沖序》等。董其昌學顏,慣通過體會顏書用筆來認識古人筆法,故他的臨顏作品通常不寫仿具體之作,而使用“仿顏魯公筆”“仿顏書”等來表明取法。他臨顏書楷、行之作都分小、中、大三類作品。楷書代表作品如小楷《白居易六偈冊》《般若波羅蜜心經冊》《金剛般若波羅密經冊》三種,均藏于臺北故宮博物院;中楷《崔子玉座右銘軸》《陰符經府君碑卷》藏于上海博物館;大楷如《倪寬贊》《金陵懷古詩》等藏于北京故宮博物院。行書代表作品如上海博物館藏《孫過庭書譜卷》《書謝許使君刻戲鴻堂詩卷》《行書雜書卷》《臨東坡尺牘冊》《臨宋四家書卷》等等。
在董其昌書法研究中,研究者多把目光投向二王和米芾,事實上,對顏真卿書法的學習貫穿董其昌的一生。他學習顏真卿書風,超越形似,發揮本色,大小結合,筆法貫通,臨創相益,貫通書史。他以平淡天真而富于古質的顏書和自身天性上的柔情綽態相融合,成功地解決了“師王”和“師顏”的貫通問題,他重視吸收顏字中特有的雄健之氣,有益地補充了因蕭散流美而易產生的媚俗之風。
和董其昌書風接近的是與其同工詩文,富才學的眉道人陳繼儒(1558-1639)。陳繼儒早年與董其昌一起學習書畫,三十五歲得顏真卿楷書《朱巨川告身》貼,自記曰:
顏書《朱巨川誥》真跡有二卷,皆絹本,其不書誥文,首止“吏部尚書”四字,尾題“建中八年三月日下”。字如棋子稍大,中有一大“說”字,前后“紹興”小璽。藏項子京家;其停云館刻墨跡,后有鄧文原、喬簣成二跋者,向為陸全卿太宰所寶。跋千余言,檢考甚詳,今藏余家,余故有“寶顏堂”印。(39)陳繼儒:《妮古錄》卷一,明萬歷間繡水沈氏刻本。
陳繼儒在跋中記載其獲顏真卿《朱巨川告身》后深以為寶,故有“寶顏堂”印,后亦有此齋號。隨后,陳繼儒三十八歲輯《寶顏堂秘笈》付刊。陳氏雖醉心于宋人蘇米,其熱愛顏法也是十分鮮明的,他在《題溫飛卿卷》中說溫書“有字學,有字性,直與顏平原抗衡”,其實自己也正是這樣追求的。他的作品沉著灑脫,筆墨之外別有神韻。臺北故宮藏其《風中柳軸》《詠史詩軸》都有顏行的影響。
倪元璐(1593-1644)是晚明顏真卿書法流派的重要書家。倪元璐曾任戶部尚書、禮部尚書兼翰林學士,崇禎十七年三月,李自成攻破北京,崇禎自縊死于煤山,倪元璐聞訊自縊。其善書畫,工詩文,與黃道周、王鐸為同年進士,三十五六歲在翰林院時,曾與黃、王砥礪學行,相約學書,倪元璐主攻蘇東坡,兼學王羲之,這一時期作品多見蘇東坡筆意。此后倪元璐轉向學顏真卿,用筆取毛澀法,書風漸趨渾沉,在流便秀雅的基礎上,融入了顏行的澀勁樸茂,又以個人風骨凌厲的清勁之趣運之,鋒棱露峭而不失蒼渾,渴筆與濃墨相映成趣。顏真卿對倪元璐的影響主要在大字和行書作品中,蘇軾影響則主要在小字和信札中,倪元璐在字形的寬博和渾厚上得力于顏行尤多。清吳德旋《初月樓論書隨筆》評其書稱:“明人中學魯公者,無過倪文正”(40)吳德旋:《初月樓論書隨筆》,清道光別下齋叢書本。,可見是十分推重其學顏真卿的。
首都博物館藏倪元璐《戊辰春十篇等詩冊》,不少字形有顏體書風,字畫勁健爽利,個人書風初顯,為他的早期代表作。首都博物館藏《默坐詩軸》和浙江博物館藏《有感詩軸》用筆、結字都十分自如,用筆和字形似有顏字的內骨。上海博物館藏倪元璐《五言律詩軸》等作品,用筆蒼古、結體奇詭,變化豐富,風格突出,既可看到晉人和顏真卿的用筆特征,結體上又有蘇、米等宋人的影子,與同時人拉開了距離,從其個人面貌來說,得力于顏真卿書風最為鮮明。
除了吳門書派等書家外,明代中后期師法顏體楷書的書家較多,著名書家如沈暉、皇甫信、徐霖、顧從義、孫得原、程福生、蔣杰、羅文瑞等人,可見“顏楷”在明代有廣泛的影響。
常州宜興人沈暉,天順庚辰(1460)年進士,弘治中為南京兵部侍郎,《列卿紀》記其:“詩有魏晉風,楷書得魯公筆意”。(41)孫岳頒輯:《佩文齋書畫譜》卷四十二,康熙刻本。皇甫信(1444-1489),弘治戊申貢入太學。王鏊《震澤集》言其“行師趙文敏,楷師張即之,以上逼于顏魯公,瑰瑋峭勁,求者日填戶,吳中公府學校齋坊多出其手。”(42)王鏊:《震澤集》卷三十,欽定四庫全書本。南京人徐霖(1462-1538),《名山藏》稱:“霖篆登神品,苦馀若真行,皆入精妙,碑版書師顏柳,題榜大書師詹孟舉?!薄督鹆戡嵤隆份d其“正書出入歐顏,大書初法朱晦翁,幾亂其真?!?43)馬宗霍:《書林藻鑒》,第180頁。上海人顧從義(1532-1588),因善書應試稱旨,官中書舍人直文華殿,擢大理寺評事。《松江志》稱:“從義楷書逼鐘尚書(繇),行草宗右軍父子,徑尺大字則仿顏平原(真卿)、趙承旨(孟頫)。”(44)孫岳頒輯:《佩文齋書畫譜》卷四十三,康熙刻本。華亭孫得原,詩句絕佳,操行卓越,何三畏《漱六齋全集》稱其:“楷宗顏平原,八分法仲太傅,小篆仿李丞相?!?45)馬宗霍:《書林藻鑒》,第184頁。江西玉山人程福生,善畫墨梅,書工各體,尤善楷、隸、章草,詹景鳳云:“福生篆法壽承(文彭),隸法征仲(文徵明),小楷法《麻姑仙壇》,又法《黃庭》,草法章草?!?46)馬宗霍:《書林藻鑒》,第188頁。普安人蔣杰,萬歷十七年(1589)進士,后以廣東副使罷歸家居。王士禎《皇華紀聞》稱其:“筆力奇矯……喜臨池,晚年筆法益蒼勁?!?47)王士禎:《帶經堂詩話》卷十九,清乾隆南曲舊業刻本。《貴州通志》稱其:“詩文清麗,書法效顔真卿,與黃、董、米稱四大家?!?48)莫友芝:《黔詩紀略》卷十一,北京:中華書局,2017年,第496頁。安徽歙縣人羅文瑞,工書,兼畫花卉,曾書《醫無閭山銘》,王世貞、汪道昆、吳國倫等當時名士皆為題跋。王世貞稱:“羅書得法于清臣、誠懸,是以遒莊而不骩骳。”(49)孫岳頒輯:《佩文齋書畫譜》卷四十四,康熙刻本。贊羅書得法于顏柳,遒勁、莊嚴而有風骨。
除取法“顏楷”外,文獻記載取法“顏行”的書家也有不少,如寓居金陵(今江蘇南京),官禮部右侍郎的朱之蕃(1548-1624),《江寧府志》稱:“之蕃真行師趙魏公(孟頫),間出入顏魯公與文徵仲,日可萬字,運筆若飛,小則蠅頭,大則徑尺,咄嗟可辦?!?50)馬宗霍:《書林藻鑒》,第187頁。所書匾額《雙鳳軒》遒勁嚴整,類顏楷風姿綽約。松陵(江蘇吳江)人周叔宗,屢試不第,遂游于佛徒間,曾有行楷《黃庭經跋》傳世,李日華《恬致堂集》云:“叔宗書法初喜希哲,已學漫仕,又進學顏,晚遂一意山陰父子,書名大噪,然不輕為人作?!?51)馬宗霍:《書林藻鑒》,第189頁。明末文學家、抗清英雄吳應箕(1594-1645),《五石瓠》稱其:“次尾行草書早學黃山谷,中學米元章、顏魯公,皆曲盡其工?!?52)馬宗霍:《書林藻鑒》,第190頁。這些書家在明代雖影響不如倪元璐、董其昌等人,但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元代沉潛后的顏書一體在明代中后期得到了新的發展,為顏真卿書法流派在清代的崛起與出新吹起了號角。
有明一代,顏真卿書法流派伴隨書法史的沉潛而發展變化:明代初期承元,延續趙孟頫復古書風遺韻后,以“二沈”為代表的臺閣體書風興起,占據洪武至成化年間書壇近百年。這一時期顏派書風在禁錮的文化風氣下取法者較少,但作為義理書學之典范的顏書精神仍被接納與贊賞。明代中期,蘇松一代經濟發展帶來書壇風氣的松動,同時推動出現了兩個重大書法社會文化生態變化:一是民居建筑變化出現了掛軸書法,二是產生了畫商經營的書畫市場。(53)劉正成:《近古書法史的兩個轉折點》,《中國書畫》2012年第9期。顏楷一向是榜書題署的鼻祖,掛軸書法所帶來的字形拓大化,必然使書法家的取法目光再度投向顏真卿。吳門書派和李東陽等書家為書壇帶來全新空氣,他們取法顏氏書風但并不拘泥,而是糅以個人面貌,造就了吳門清麗中帶遒勁的書風,為明中期書風的多樣化開啟了先聲。明代后期,以董其昌為代表的松江一派占據主流。董其昌糅顏體與二王而自出面貌,書風圓勁蒼秀,顏骨趙姿皆存,深刻影響了明末清初書風走向,帶動和影響了一批書家,是為明末清初顏真卿書法流派傳承的轉折與橋梁。
顏真卿書法流派在明代由沉潛到勃興的軌跡,亦與理學思想在明代由單一禁錮到在陽明“心學”分化下走向多樣化相呼應。明末清初,在理學批判思潮的影響下倡導“經世致用”的“實學”興起,是中國思想史由古代向近現代轉變的過渡?!皩崒W”反對理學“無根空談”,研究視野擴大,金石、考據學復興,帶動碑學進入書學實踐中,為顏真卿書法流派在清代碑學加持下的蓬勃發展打下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