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明華
語文教育和文學欣賞無疑有緊密的關聯,在語文教育中不可能出現文學欣賞的缺席現象。無論我們怎樣理解語文,如何看待文學,二者的共同之處是不可否認的,即都是使用語言文字符號作為媒介進行表意實踐的一項文化活動。我們完全可以說,沒有好的文學欣賞,就很難有成功的語文教育。同時,缺乏好的語文教育,也不會有成功的文學欣賞。
那么,什么是文學欣賞,語文教育中的文學欣賞又該如何理解?文學欣賞和語文閱讀有差異么?諸如此類的問題,在目前的語文教育學以及文藝學等相關學科中尚存有異議,因此有必要作一番討論。
欣賞,有喜歡、玩賞等意思。同樣,文學欣賞也意味著對文學有喜歡、有認同甚至有熱愛。這就要求我們在語文教育過程中引導學生養成閱讀文學的習慣。學生如果能夠自覺地去欣賞文學,能夠始終保持對文學的閱讀狀態,那他就是“最美的”文學欣賞者!
但欣賞并不是一個簡單的語詞。什么能欣賞,什么不能欣賞,這是一個牽涉到價值觀的基本問題。真實、善良、美好的東西,我們才能欣賞。虛假、野蠻與丑陋的一般就不能欣賞。比如,你不能欣賞病毒,不能欣賞別人的不幸。正是這個原因,我們在語文教育中進行文學欣賞時,就會對文本品質提出一定的要求,那些不符合真實、善良、美好的文本就應該被拒絕在課堂內外去欣賞。語文教師甚至教育主管部門因此有必要引導學生去鑒別其所欣賞的文學文本。就此而言,“中學生必讀書目”的存在是有合理性的。
從文學理論的角度來觀照欣賞,它還有對審美予以強調的意味。也就是說,我們把文學看成是審美的,它是值得欣賞的美的對象。在語文教育中所從事的文學欣賞,其欣賞的文學應該就是指美的藝術,是以審美為本體的文學。倘若所欣賞的文本沒有美,那就不是文學欣賞的對象。比如,我們一般不會把公文體的通知、報告、請示看成是文學,因為它表達的主要是信息,而不怎么帶情感,一般也沒有虛構,不用修辭。因此,語文教育中的文本,并非全部是文學欣賞的文本,而只有那些具有審美特性的文本才是文學欣賞的對象。這就是語文和文學的不同,語文的外延比文學要大。
欣賞還與輕松、愉快以及優美的心態有關。在娛樂活動中,往往會伴有這種欣賞的心態。然而,在語文教育中的文學欣賞之欣賞,卻并不能這樣狹隘地理解。原因至少有二:
其一,這種狀態并不是語文教育的必然狀態,甚至也不會是常態,因為教育教學是專業活動,它很可能會有非輕松、不愉快,也不優美的特點。比如,在對精英而非大眾的作品進行欣賞時,有可能就會遇見不小的閱讀障礙,甚至會完全讀不懂。此時,我們的心態可能就不優美,但我們要因此放棄欣賞么?顯然不應該!相反,倒是要去想盡一切辦法解決這一難題,去努力跨越欣賞的障礙。這里還有必要強調的是,語文教育中的文學欣賞還會遇到背誦的問題,無論哪個學段的文學欣賞都有背誦的內在訴求。在語文教育中所進行的文學欣賞,如果不完成一定量的背誦,很難成為優秀的語文學習者,而這項工作也可能是一項艱苦卓絕、考驗耐心和毅力的工作。我們常常需要有崇高的心理才能應對好,而非優美的心態所能完成。
其二,有些文學不適合優美地“欣賞”。比如中學語文教材中有些作品比較沉重,我們怎么可以愉快地欣賞呢?如果說,欣賞二字本來就帶有情感的話,那么它除了優美的情感外,還應該有悲劇的、崇高的、荒誕的等各種情感。這就要求我們在語文閱讀教育教學中進行文學欣賞時,要避免單一化地選擇那些優美類型的文學文本,同時要有對欣賞的悲傷之情、崇高之情甚至荒誕之情等各種情感進行豐富性體驗的足夠心理準備。
語文教育中的文學欣賞是一種活動。這里的活動,有幾種理解。不妨述之如下。
其一,文學欣賞是一種實踐活動。
劉勰在《文心雕龍》的“知音”篇說:“凡操千曲而后曉聲,觀千劍而后識器;故圓照之象,務先博觀。”[1]文學欣賞也是這樣,我們一定要多多地實踐,也就是要多花時間去廣泛地閱讀。去欣賞,去閱讀,這是文學欣賞的前提。至于讀懂沒有,又讀懂多少,這些都沒有讀本身重要。套用一下桑塔格“反對闡釋”[2]的說法,我們可以說,不一定讀了就要闡釋。只要愛好讀,愿意欣賞,就是了不起的讀者。何況,任何人都有自己的“前理解”,每一個讀者總是可以讀到點什么的。有時候我們只要能讀到點什么就夠了。長此以往,慢慢積累,堅持下去,其收獲自然會越來越多。
然而,這樣的觀念對于語文教育的課堂來說可能不太適合,這是因為課堂內的文學欣賞,有教師的參與和指導,而且它是學校教育活動,它要追求知識,要努力達成理解,也會有更為短時段的教育目的等。但對于課外的語文教育而言,就有必要鼓勵學生去廣泛閱讀,盡量抽出時間去從事文學欣賞活動。在基礎教育階段尤其是初中、高中階段,學生如果能夠將文學欣賞切實地理解和落實為一種實踐活動,那么,他們就有可能會擠出一定的時間來進行文學欣賞。比如,努力地抓住每天課余的點滴時間,或者在假期里安排一定量的時間用于文學欣賞。當然,這是一項很難落實好的課外學習活動。但深刻理解文學欣賞是實踐活動,是需要努力花時間去踐行的活動,卻是必要的。基于此,文學欣賞的落實才有較大的可能。
順便說一下,如果學生在基礎教育階段沒有很好地完成文學欣賞實踐活動,那么,到了大學,尤其是選擇了文科專業的大學生,他們的最重要任務之一也應該是繼續積極地從事文學欣賞實踐活動。學者高玉曾經寫過一篇廣有影響的論文,指出:“對于文科大學生來說,最重要的學習方式不是上課,不是社會實踐、實習,也不是寫文章、做科研,而是閱讀,不僅通過閱讀學習知識,更重要的是通過閱讀增長智慧,培養高尚的情懷和品德。”[3]這無疑說出了一個“事實真理”。高玉所指的閱讀無疑也包括對文學的閱讀。當然,對于漢語言文學專業的學生來說,繼續在大學階段積極從事包括文學欣賞在內的閱讀實踐活動,就更是其學業的題中應有之義。事實上,即使是大學生,甚至是學科教學(語文)專業的研究生,其語文水平也堪憂,這就更加有必要持續地堅持文學欣賞這一實踐活動!
其二,文學欣賞也是一種接受活動。
文學欣賞,是由讀者來具體實踐的。一旦有了讀者這個維度,文學欣賞就會變成文學接受。所謂文學接受,意思是對讀者的強調。如果沒有讀者的接受,也就是欣賞,那么,文學作品就不是“作品”,而是“文本”。同時,既然文學欣賞是讀者的欣賞,那就意味著讀者是一個與文學意義確定性問題相關聯的因素。讀者固然會去“以意逆志”,以理解作者的意圖,但作為有“前理解”的讀者,他又生活在當下,必定會對文學文本作“二度創造”,也就是他可能會讀出作者自己都沒有意料到的意思。這是可以理解的文學欣賞現象。
在語文教育實踐中進行文學欣賞,要特別具有這種接受的觀念。教師在課堂上對一篇文學性很強的作品進行欣賞時,如果有接受觀念,則至少可以從兩個方面著手教學。一方面,可以把一篇課文的接受史梳理清楚。如果這項工作很難完成,則退而求其次,也應該讓學生參與文本意義的生產。另一方面,如果出于課堂語文教育的要求,需要達成一定的共識,那么,也可以通過自覺地反思,將某種關于文本的意義之原因、語境、認知興趣和價值立場等作出相對清晰的分析,而不應該以滿堂灌的方式對學生作“強制闡釋”。
如果我們把語文教育中的文學欣賞活動視為接受活動,那么在課堂組織的理念和形式等方面也應該有對話交流意識,從而讓課堂保持一定的開放性。若如此,文學欣賞就會變得有參與感,這對于培養學生的語文興趣和創新意識也不無意義。
其三,文學欣賞還是一種理論與批評活動。
文學欣賞固然可以是私人的一種欣賞活動,但是文學欣賞也是一種可以公共交流的文化活動。作為可交流的活動,文學欣賞因此可言說。隨著這種言說的深入,它就可能會專業化,就會生產出現代學科意義的知識,并形成能夠和文學互證互釋的有效理論。
事實上,文學欣賞活動已然開展幾千年了。大概從孔子“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4]開始,文學欣賞就逐漸變成了一種理論活動。隨著社會的發展,文學欣賞又慢慢地成為了一種專門的知識活動。我們一般把這種知識活動叫文學理論與批評,或者簡稱之文學批評,或文學評論。[5]
誠然,在基礎教育階段的語文教育,要將其文學欣賞完全提升為一種文學理論與批評活動恐怕不太現實,也沒有必要,因為文學理論與批評畢竟是高等教育階段之事。但是,這并不意味著作為文學理論與批評的文學欣賞就和基礎教育無關。應該說,在高中階段,就可以具備一定的文學理論與批評意識了,我們可以培養和引導學生在語文學習中從事更為專業的文學欣賞活動。這恐怕也是高中必修教材中有林庚的《說“木葉”》這樣的篇章之原因。顯然,這是一篇非常有學術水準的文學欣賞文章,不僅內容深刻,其表達也達到了“說得清,道得明”[6]的要求,完全可以被認為是文學欣賞作為文學理論與批評的佳作。通過此篇課文的學習,高中生也許就能慢慢養成一定的人文社會科學領域的探索和發現意識、素養和能力。
文學欣賞對于語文學習來說,無疑至關重要。語文教育的很大一部分內容就是文學欣賞,語文素養的形成和提高也無疑離不開文學欣賞。但需要一再強調的是,文學欣賞不等于語文教育中的閱讀活動。
文學欣賞面對的是文學,只要欣賞了文學,就階段性地完成了這項工作。語文閱讀固然也會欣賞文學,但其欣賞的目的不是為了文學,而是為了提升學生的語文素養。這種素養無論包含怎樣的內涵,但它始終不能離開聽說讀寫的技能教育。或者說,語文尤其是學校教育教學中的語文,它主要還是母語的學習活動,一如有學者所強調的那樣,“語文科的本體是母語的言語教育學科”[7]。竊以為,這是非常有道理的,只有語文才會在意母語的學習,其他課程則有其各自的內容。而相對而言,文學欣賞則更偏于審美鑒賞活動,它本身是一項具有獨立性的文藝審美活動。學習者從中可以體會到美,可以提升自身的趣味,可以發展自己的心性人格,但卻不一定會提升自己的母語能力。
如果我們把文學欣賞理解為文學理論與批評活動的話,它與母語學習的語文也是有根本差異的。前者更多的是一種學術活動,后者則是為了提升閱讀理解、寫作技能等語文能力。如果我們把語文課的文學欣賞開展成學術活動,那教育的效果可能是培養了有文學理論與批評學術水準的專業文學批評家。雖然文學批評家也可能語文水平很高,但畢竟語文課的目的是提升普通學生的語文水平。無論如何,語文課的文學欣賞,其落腳點要有意識地置于聽說讀寫的語文教學之上。
回到實際,我們卻常常將文學欣賞完全視為語文閱讀活動。與之相契,不少人把語文教材里的課文直接等同為文學作品,特別是當該作品又是文學家所寫的美文時,人們更是這樣想當然。在這種情況下,語文好像就等同于文學了。同時,語文教師大多數是文學院培養的,文學院雖然也有語言專業或者對外漢語專業等,但是,人們往往不加反思地就以為,語文教師就是學文學的,他的專業就是文學。雖然語文教師的專業其實是中國語言文學,但是不自覺地我們就會忽視語言。如此這般,幾乎就將語文視為了文學。其結果則忽視了語文教育中的文學欣賞與語文閱讀的差異。這是我們需要特別加以重視和區分的問題。
在語文教育一線,有很多語文教師在開展語文閱讀教學時,表現出了很強的文學欣賞能力,甚至達到了文學研究的較高水準。但遺憾的是,他們中的部分教師卻自覺不自覺地忘記了其文學欣賞的指歸是為了語文教育,而不是為了文學創作、學術思想和人文關懷等,其結果則導致了文學欣賞與學生語文素養之間失去了更為自覺而積極的互動。雖然學生在這樣的語文課堂學習可能會如癡如醉,但最終對提升其語文閱讀能力、文本信息加工能力、言語交際能力及其相關的書面語表達能力等,卻可能并不怎么奏效。為此之故,有必要強調語文教育中的文學欣賞要限制在語文的范圍之內。我們要始終記得語文教育中的文學欣賞,其目的是為了語文。
注釋:
[1](南朝)劉勰:《文心雕龍》,周振甫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第518頁。
[2]桑塔格有著作《反對闡釋》。
[3]高玉:《文科大學生最重要的學習方式是自己讀書》,《寫作》,2020年第1期,第5頁。
[4]見《論語》,人民文學出版社,2002年,第6頁。
[5]王一川:《“批評”與“評論”間的修辭調適——當代中國文藝評論的由來》,《藝術百家》,2020年第2期,第83頁。
[6]溫儒敏總主編:《普通高中教科書·語文·必修下冊》,人民教育出版社,2019年,第67頁。
[7]余應源:《語文——漢母語課程專業化論稿》,江西人民出版社,2014年,第12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