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工業大學 陳香凝
2021年1月,國家版權局約談唱片公司、音樂平臺等,強調除特殊情況外不得簽署獨家版權協議。但約談很難從根本上解決問題,唱片公司與音樂平臺之間仍然采用獨家的交易模式。2021年7月,國家市場監督管理總局向A公司作出的行政處罰決定書備受社會關注,監管總局要求其解除與上游版權方已達成的獨家協議。繼而,A公司迅速對此處罰作出聲明:解除與版權方達成獨家版權協議,放棄音樂版權獨家授權權利。自此,數字音樂版權獨家交易是否合法以及產生負面效應如何規制等成為學界討論的熱點話題,學者對此看法不一。國家版權局負責人表示國家應該禁止音樂曲目只授權給一家音樂平臺使用。部分學者指出音樂版權獨家能夠促進平臺“優勝劣汰”,持續“洗牌”能夠推動國內數字音樂行業的高質量發展[1],有的學者也提出反對意見;當然,呼聲最高的還是版權獨家授權具有保護或者促進良性競爭與限制競爭雙重效應,這種模式應該繼續存在,國家應對其進行有效監督,預防、抑制不良結果的出現。
互聯網的發展催生網絡音樂誕生,初期我國大部分音樂實際上是無償使用,即平臺不需要向音樂版權人付費、用戶也不需要充錢成為VIP會員才能聽歌,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音樂的廣泛傳播,但是由于缺乏國家對音樂版權的有效監管,發展趨勢慢慢演變成音樂平臺任意使用,音樂盜版率逐年提升,音樂市場深受網絡盜版的沖擊,使得整個音樂產業不知不覺陷入惡性循環之中,音樂人苦不堪言。
為保護音樂版權,2015年國家版權局發布了《關于責令網絡音樂服務商停止未經授權傳播音樂作品的通知》,嚴令各網絡音樂服務商必須將未經授權傳播的音樂作品全部下線,這是國家在干預音樂版權的道路上扯出的第一道“紅線”,很快引起音樂界的強烈反響,大家普遍認為國家的整治重拳準確地砸向盜版橫生的音樂領域,使得音樂行業秩序初步穩定。
隨著國家的監管、國民版權意識的覺醒,音樂市場正版化走入了新的歷程。各種類型的數字音樂平臺不斷涌現,他們與擁有音樂版權主體之間在市場交易中存在繁雜、各式各樣的權利許可交易手段。為了順應音樂行業發展的大趨勢,國內幾大互聯網巨頭旗下的數字音樂平臺均采取獨家版權戰略,與音樂版權方簽訂版權獨家授權協議。至此,推動了全球網絡環境下數字音樂許可模式的調整和重塑,主要表現為音樂版權運營模式的轉變——由“唱片公司發行實體唱片”到“擁有音樂版權的一方對網絡音樂平臺發放使用許可的轉變”。不難看出,獨家音樂版權戰略產生的初衷是同網絡盜版做斗爭,防止音樂被肆意適用,也就是說音樂市場的規范化是從獨家版權開始的。獨家非獨占,某數字音樂公司總監表明,該意識流引領的觀點即“獨家”應理解為“獨家代理”或“總代理”,不管哪家音樂平臺簽了獨家協議,除協議雙方共謀壟斷以外,擁有音樂版權的一方都會要求獲得授權的音樂平臺進行分銷,這就不屬于“獨占”。即使一些音樂作品采取獨家授權的模式與某一家數字音樂平臺展開合作,也并非代表其他平臺無法獲得授權使用該音樂作品。但現實情況并沒有往理想的方向發展,所謂的獨家總代理平臺為了自己的競爭優勢可能會使用以下手段:(1)將獲得的獨家授權完全掌控在自己手里,不再進行“轉授權”;(2)其與原始版權方“通謀”形成市場壟斷,針對部分分銷平臺的設定轉授價格或者不公平超高轉授權價格;(3)即使進行轉授權,也會對轉授權的內容和數量有所保留,依舊能構建競爭壁壘。因此,簽訂獨家代理協議是否進行轉授權,更多的是由版權人與獨家代理平臺的意識和行為來決定的,不能持完全理想化態度來看待、定義數字音樂版權獨家授權。
2017年,國家版權局第一次正式約談數字音樂平臺和以唱片公司為代表的版權方,對數字音樂版權獨家協議提出基本要求——授權要能夠體現公平合理原則,不得隨意哄抬價格、惡性競爭,主動“轉授權”等[2],想要以此減少獨家授權交易,降低不正當競爭的風險。但實際情況是音樂行業主體依然“我行我素”,存在大量的獨家授權協議。
獨家授權模式已經成為我國目前數字音樂市場上普遍適用的商業模式,想要徹底扭轉目前市場局面的可能性極小,且引發了社會上的普遍質疑聲,越來越多的人認為簽訂獨家授權協議會使得音樂版權過于集中在單獨一個數字音樂平臺上,其占據較大的市場份額后會形成過強的競爭勢力,并產生縱向限制下游經營者的風險,從而構成壟斷。值得一提的就是,某國際聯盟控訴B公司與各大唱片公司簽訂協議不允許消費者跨國家訪問特定系統在線音樂服務的行為,這一做法損害了消費者自身的選擇權,被認為違反該國際聯盟反壟斷法的規定。
由此可見,我國應該正視獨家授權商業模式對市場造成的影響和風險。
我們應該認識到,我們需要保護的是良性競爭而不是競爭者。在迅猛發展的數字時代,各大音樂平臺與擁有音樂版權的一方簽訂的獨家授權協議,是否屬于具有壟斷性質的協議?若認定其屬于,需要進一步確定此種協議是否具有違法性以及對應的配套規制措施是否合理。
對數字音樂版權獨家授權協議性質的認定,要結合其特點厘清此協議包含的內容,將其置于具體的市場情境中進行分析,根據市場格局、參與競爭平臺的占據市場份額比例大小、協議前后競爭方可能受到的影響等因素來判斷其是否具有壟斷性質、是否存在不正當競爭行為。鑒于獨家授權協議,從簽訂主體上看,雙方具有明顯的互補性,即數字音樂平臺和唱片公司或其版權代理公司之間不是法律意義上的競爭關系;從授權范圍上看,數字音樂平臺通過買斷交易相對人即擁有音樂版權的一方的音樂版權限制競爭,這明顯具有縱向壟斷協議的鮮明特征。
結合《著作權法》分析,我國規定的許可方式為如下幾種:法定許可、強制許可以及授權許可。顯而易見,本文討論的授權協議屬于授權許可數字音樂平臺享有占用音樂版權的權利。通過進一步細分,授權許可又可分成專有許可和非專有許可兩種形式,“獨家”就意味著其屬于專有許可,特點就是版權權利人許可一方在一定期限內使用音樂作品后,在這期間內不能再許可其他第三方使用。此時,數字音樂平臺會以協議中約定的轉授權條款進行抗辯,但是對于實踐中的真實狀況,上文已經進行概述——市場交易中各大平臺主體“暗箱操作”,不進行轉授權的情況時有發生。通常來說,當某一平臺在龐大的數字音樂市場中一直簽署版權獨家交易協議,企圖遏制“百花齊放”局面的產生,想要一家獨大具有絕對壓制力量時,就已經具有違法性。
若在分析數字音樂版權獨家授權協議后,判定其實屬存在排除、限制競爭效果且法律層面無法豁免,則該協議就應該受到《著作權法》或者《反壟斷法》的規制。但是,面對版權獨家授權目前形勢,只靠現行的《著作權法》《反壟斷法》及其相關規定則遠遠不夠。音樂市場存在的行業頑疾,打亂了自由市場的分配機制,侵犯了消費者的合法權益。國家急需采取相應的措施加大規制力度,盡可能在保留“生產效率”的好處的前提下,又能規避獨家授權模式的害處,對整個行業起到肅清的作用。
1.國家態度
筆者認為,不能單憑某個實力超群的音樂平臺通過獨家交易的形式占據了大部分熱門、主流音樂資源,就說該音樂平臺具有不正當競爭的壟斷效果,應當予以監管處罰。美國《連線》雜志前任主編克里斯.安德森提出長尾理論,他認為,如果把足夠多的非熱門產品組合到一起,實際上就可以形成一個堪與熱門市場相匹敵的大市場。我們身處互聯網技術加持數字技術的年代,人們的文化需求中心也在慢慢移轉,從之前注重大市場中主流、熱門產品轉向關注大市場中的縫隙市場[3],這是典型的“長尾現象”。在數字音樂市場,“長尾現象”表現得尤為突出。用長尾理論分析數字音樂版權獨家交易這個問題,各數字音樂平臺爭奪的焦點是“頭部”音樂,像熱門曲目、暢銷曲目等,但這并不是競爭的全部,它們只占據了龐大音樂系統中的微小部分。相比較而言,數量居多的是傳唱度低、不被大眾所熟悉的小眾音樂,在此基礎上形成的利基市場集合同樣蘊含著和上述音樂甚至比其更大的商業價值。從這一方面來看,真正能夠決定數字音樂平臺市場格局的關鍵因素并非如此。同時,我們也認同數字音樂版權獨家授權具有促進競爭的正面效應。因此,數字音樂版權獨家授權協議在具有排除、限制市場競爭的情況下需要規制,但是不能“一刀切”,國家對數字音樂版權獨家授權協議應該持“包容審慎”的態度,實行“包容審慎”的柔性監管政策。
2.國家法律規制
根據上文分析,筆者更傾向于數字音樂版權獨家授權是具有雙重效應,我們法律規制指向的對象并非獨家授權模式本身,而是打著獨家授權模式之名,行濫用知識產權占據支配地位之實的違法行為。
(1)《著作權法》對獨家授權模式的限制。音樂版權獨家授權模式的基礎框架涉及的是版權競爭問題,為避免競爭風險,首先要探求的是增加著作權法中的相關規定,在產生版權不良競爭情況時,先行適用《著作權法》來化解競爭風險。為更好地完善約束機制,可以借鑒經驗,對獨家版權模式授權范圍、數量和期限進行限制,如通常情況下獨家授權期限最長不得超過一年,特殊情況下針對音樂版權少于1000首的授權方,獨家授權期限不能超過二年;音樂版權方獨家授權不能超過擁有版權的60%,即不少于40%的音樂版權要授予兩個或者兩個以上的數字音樂平臺使用等等。著作權法中采取這種階梯式的規定,在一定程度上避免了某一數字音樂平臺形成長期壟斷,減少了音樂“獨占”的情況。
除了增加法律中的規則限制以外,還可以增加原則限制,針對存在的大量轉授權歧視現象,一方面,可規定版權轉授權時必須遵循Frand(非歧視)原則,數字音樂平臺不能對下游代理方“漫天”要價以獲取利益;另一方面,可試圖創立多渠道版權許可的途徑。
(2)《反壟斷法》的適當介入。國家需要完善、細化《反壟斷法》及相關指南、規章等對縱向非價格壟斷協議的規定。首先,在我國《反壟斷法》中增加一項關于縱向非價格壟斷協議的規定。因為現行《反壟斷法》第十四條詳細規定的禁止經營者與交易相對人簽訂的協議只涉及“固定向第三人轉售商品的價格”和“限定向第三人轉售商品的最低價格”這兩個方面,而文中討論的獨家授權協議暫未出現固定或限定轉授權價格的情形,不能適用以上兩款。另外還有一項兜底條款——“國務院反壟斷執法機構認定的其他壟斷協議”,雖說這項可以對數字音樂版權這種類型協議進行概括,但是該規定比較抽象籠統,僅僅適用概括性規定,在執法過程中時存在很大的模糊性,增加了執法的難度。從客觀上講,像這種具有排他性的縱向非價格壟斷協議比縱向價格壟斷協議更具有限制甚至競爭的特性。因此,國家立法修改《反壟斷法》時,可以將縱向非價格壟斷協議納入進去并進行較為詳細的規定,繼而規定相應的豁免條件,這樣在涉及數字音樂平臺實施獨家版權交易執法時就有了明確的法律依據。
首先,數字音樂平臺作為服務商要按照《著作權法》要求,加強自己的主體責任,不設置不合理阻礙健康競爭的壁壘;其次,數字音樂平臺與音樂版權方簽訂獨家授權協議時,雙方可在遵循市場公平合理、非歧視的原則下進行自由商討,來決定具體的轉授權條款內容,但要自覺接受反壟斷管理機構的監督。由此獲得優質、主流音樂作品獨家授權的平臺在遵守商業道德、符合市場規律的基礎上,應該考慮通過合理價格向其他平臺開放授權,而不是將音樂授權死死攥在自己手中,或者進行轉授權的時候存在平臺歧視惡意抬高轉授權價格,畢竟數字音樂形成的行業共識,即轉授權才是常態。
在音樂市場盜版橫生的背景下,數字音樂版權獨家授權協議應運而生,為穩定音樂市場發揮了積極作用。未曾想到,部分數字音樂市場主體利用此次商機,企圖占據支配壟斷地位,對此,國家不得不采取新的行動來進行有效規制。數字音樂版權獨家交易的本質是壟斷,但是不能完全否認這種市場交易模式,而進行盲目壓制。面對其具有的正、負面雙重效應,當負面效應明顯超過正面效應時,才能認定數字音樂平臺不正當競爭的目的,因此我們可以采取事前干預和事后懲治的方式,有效地監督并結合加大對惡性競爭的處罰來有效地防止某一平臺獲得支配的壟斷地位,使得每一個數字音樂平臺都能擁有一定的話語權,讓未來的市場主體更加多元化,讓數字音樂市場持續充滿活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