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芝鎮說》從山野鄉民身上發掘出現代的英雄傳奇,在鄉間打撈出儒家文化的民間形態。但中國文化從來不是單一面向,《芝鎮說》在發掘民族生生不息的文化命脈的同時,也看到中國文化、風俗給人物帶來的“內傷”。一方面,大家族中庶出的子孫長期受歧視,內心創巨痛深,造成人格扭曲;“另一方面是指歷史上,漢族(包括居住在中原的少數民族)在元、清兩朝遭受異族欺凌,致使民族精神委頓。由于中國封建社會的極權統治,百姓遭受著難以想象的壓迫,也同樣帶來“內傷”。所以“內傷”一詞具有很強的概括力,反映了作品對五四啟蒙文學傳統的自覺賡續。
關鍵詞:逄春階 《芝鎮說》 英雄 內傷
《芝鎮說》a是一部非常成功的小說,它深厚的文化底蘊、開闊的歷史視野、真真假假的傳奇故事以及亦莊亦諧的敘述風格,讓人忍俊不禁,又讓人掩卷深思。它不僅有趣、有料,還有思想。在小說普遍貧血的時代,這部作品很值得重視。
讀《芝鎮說》,總使我想到莫言的《紅高粱》和《蛙》,不僅因為封面上的“芝鎮說”三個字出自莫言之手,更重要的是逄春階和莫言都是濰坊人,莫言寫的是高密東北鄉,逄春階寫的是安丘縣景芝鎮(小說中化為渠邱縣芝鎮),兩個地方相距不遠。從內容上來說,也有相似的地方,《紅高粱》的故事是圍繞一個燒酒作坊展開的,《芝鎮說》則處處寫酒,前半部分有點像酒故事串燒;《蛙》中的姑姑是接生婆,《芝鎮說》中的景氏也時常為人接生。這些相似性證明《芝鎮說》受到莫言的很大影響,但從整個結構和主題來看,它有自己的追求,不是簡單的重復或借鑒。甚至在有些方面,《芝鎮說》有《紅高粱》所不及的地方。畢竟兩部作品相隔幾十年,后人自有“后見之明”,在某些方面超越前人,也是極為正常的現象。
《芝鎮說》有藝術上的嘗試,有思想上的探索。就藝術而言,它嘗試時空錯置、陰陽溝通、荒誕怪異的敘述手法,深受蒲松齡、卡夫卡、馬爾克斯和福克納的影響,盡管在敘事的把控上還不夠成熟,但種種大膽的嘗試,顯示了藝術上求新求異的自覺追求。同時小說還采用了“文獻匯編”的手法,將古今的詩詞、小說織入故事,使小說中的人物不斷地與歷史對話,可稱之為“互文性”寫作。小說中人物撰寫的古文、對聯等,使作品在詼諧、通俗的敘述中顯露著來自傳統的高雅情趣,通俗處如下里巴人,高雅處乃陽春白雪。從思想上來說,《芝鎮說》有三個意義叢:一是鄉野中的英雄傳奇;二是鄉野中的文化傳承;三是人物“內傷”的揭示與反思。
一、鄉野中的英雄傳奇
《芝鎮說》圍繞公冶家族四代人的命運,反映了齊魯大地上一百多年來的歷史風云與人事變遷。有對個人與時代、個人與民族、個人與階級關系的深沉思考,也有對個人與個人之間恩怨情仇的復雜呈現,是一部多聲部、多色調的命運交響曲。其中交織著英雄血與好漢淚,堪稱一部英雄傳奇。小說中的英雄首推陳珂。他原名朱司夏(1914-1945),萊蕪人,共產黨人。他在一次護送王辮的過程中,遭遇日本兵。王辮把他頂過墻頭,自己一頭拱到路邊的井里。隨后他被一位陳姓大娘藏在炕洞里,躲過了日本人的追捕。為銘記救命之恩,他易名陳珂。1942年初夏,他在高粱地里打鬼子。萊蕪城日軍憲兵司令部把他的六位親人抓去,逼他投降。他給日本人一個小紙條:“你要殺我一口,我就殺你十人,血債要用血來還!投降是絕對辦不到的。”(72頁)1945年,共產黨占領芝鎮,政權未穩之際,作為縣委書記的陳珂被叛徒孫松艮出賣給大漢奸厲文禮,他正在芝鎮教堂開會時被捕。敵人抓到他后,剝了他的上衣,用燒紅的鐵絲穿他的鎖骨,陳珂額上冒著汗,但眼都沒眨一下。“我”大爺講述當時的情況是:“(陳珂)光著膀子,雙手被反綁著,兩根粗鐵絲穿著鎖骨,胸膛上、褲子上全是血,生銹的鐵絲一串穿了好幾個人。汽車在教堂外轟轟響,幾個壞人抬下一頁門板,擔在車廂沿兒上……跟陳珂穿在一起的年輕人疼得哇哇哭,渾身哆嗦,陳珂咬牙后退,退到年輕人胸前,低聲說:‘靠近我。’年輕人挨緊了陳珂,不哆嗦了。踏上門板前,陳珂一回頭看了看自己的伙伴,用肩膀把伙伴腮上的淚珠蹭了去,大步踏上門板,門板被滴成了紅的。陳珂站在車廂的最后一排,朝著你爺爺微笑。你爺爺已經滿眼淚水……”(35頁)陳珂就這樣和他的同志們被拉出去活埋了。大爺講到這件事時不住地贊嘆:“真夠爺們!真夠爺們!”陳珂的確是一條硬漢,他有信仰,也深受英雄主義傳統的熏陶,在敵人面前錚錚鐵骨,讓敵人都感到膽寒。陳珂被殺之后,芝鎮有四個人冒著大雪到浯河邊祭祀:一個是爺爺公冶祥仁;一個是芝里老人;還有牛二秀才和李子魚。他們無黨無派,但出于對英雄的景仰,冒著殺頭危險到河邊祭祀,反映了他們的俠肝義膽。芝里老人在河邊看到公冶祥仁的時候,感慨地說:“我原以為芝鎮沒人了!芝鎮的人沒種了!芝鎮沒血性了!不是,我看到火光了!就知道是你!人家陳珂壯士是來救咱們的!咱們不心痛誰心痛?……芝鎮不能沒有態度,我們的態度就是不能容忍邪惡,不能容忍不公,不能容忍被人欺負,被人宰割,被人霸占。”(58頁)后來他們設計將孫松艮扔進了化鐵爐,瞬間化為烏有,為陳珂報了仇。這是民間正義,也是政治正義,表達了齊魯大地上氤氳著的慷慨悲歌之氣!
小說描寫的另一個英雄人物是雷以鬯。他是一個讀書人,芝鎮人都管他叫昌菽先生。他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以算卦精準而出名。他平時在玉皇閣擺卦攤,旁邊放著一壺酒。他的兩大愛好就是喝酒、養花,有名士派頭,很像《四世同堂》中的錢默吟,在太平世界里是邊緣人。日本人占領芝鎮以后,號稱中國通的日本軍官高田于正月初九玉皇大帝生日這天到玉皇閣祭拜。“黑母雞”提前告訴他日軍要到玉皇閣的消息,讓他那天不要去,但他不聽勸阻,仍然到了玉皇閣。在這個過程中,他先是搭救被日本人追捕的共產黨人公冶祥恕,后又機智地為共產黨傳遞情報,為此不惜裝瘋賣傻,犧牲自己的名聲。高田要跟他談《周易》,他借著酒勁掀翻了日本人喝酒的桌子,痛罵日本人:“一群畜生,衣冠禽獸!拿著刀槍的畜生!”玉皇閣的道長嚇得哆嗦,急忙跟日本人解釋,說他喝醉了:
雷以鬯舉著酒葫蘆,又喝了一口說:“誰說我醉了,我沒有醉!我與你們不共戴天,蕞爾小國之蠅營狗茍之輩,妄自尊大,納污含垢,有什么資格談《周易》!沒有教養,拿著刺刀闖到我們家里耀武揚威,算什么狗東西!”
“噗!”一口濃痰吐在了高田腮幫子上。(342頁)
高田表面上裝得很有涵養,隨后命人將雷以鬯槍殺。雷以鬯身上表現出的高貴的民族氣節,是一個民族生生不息的魂魄所在。小說處處寫酒,酒的正面寓意在雷以鬯的身上得到充分體現。他面對日本人的刺刀大聲吼叫:“酒是芝鎮的靈魂,酒鍛造著、沖刷著、約束著、張揚著芝鎮人的骨骼和脾氣,芝鎮人的血管里不缺的就是酒,喝一口,朝前走,迎著風雨天地任我游……”這段文字很長,可以看作是一篇《酒賦》,充溢著痛快淋漓的情緒發泄。小說中“酒”的正面寓意在雷以鬯的吼叫中得到充分闡發,顯示了這部作品“借酒說事”的初衷。
小說涉及辛亥革命、北伐、抗戰以及1949年以后的眾多事件。由于小說多是人物口述,所以對歷史事件的記錄頗為粗略,目的主要是寫人,而不是講故事。其中涉及民族大義的內容較多,小說人物對民族氣節問題也有著深入思考。有關牛沐寺鑄鐘的描寫,記錄了中華民族被異族征服時的苦難一頁。女真族完顏阿骨打建立金朝,揮鞭南下,在渠邱縣遇到頑強抵抗,最終征服渠邱縣,大開殺戒,百姓終于屈服。那些跪地求饒的人慢慢有了權力,為了斂財,逼著牛沐里百姓捐資重修瑞應寺,又逼寺內和尚到民間化緣,收鐵鑄鐘。由于鑄鐘屢屢失敗,有漢奸說需要童男童女活祭,于是公冶家的一對小姐弟被扔進了沸騰的汁水中,兩口大鐘居然真的鑄成了。“一口懸掛在牛沐寺的鐘樓上,一口懸掛于縣城東門城樓上。兩鐘相隔八十里。只要撞擊其中一口,另一口就嗡嗡作響,仿佛公冶兩姐弟作答。更奇怪的是,每當鐘聲響起,寺廟周圍的鳥兒,……一聲不叫,伸著翅膀,仔細聆聽。那鐘聲其實是孩子的哭聲啊,濕漉漉的,發潮。”(157頁)這兩口大鐘,是渠邱縣被異族征服、忍受屈辱、遭受蹂躪的象征。公冶家族將這個故事寫入族譜,以銘記這血腥的一幕。如小說中人物所言,中原大地屢遭浩劫,人們的血性和骨氣都被耗盡。四大爺深有感觸地說:“漢奸不光是日本人來時有,在金代就有,元代又多了起來,清代更是不計其數。歷朝歷代的漢奸啊,那是真壞!我見過漢奸,最痛恨的就是漢奸。可悲的是,漢奸都是跪著的。人一跪著,看著狗都高啊!”(156頁)如其所言,歷史上中原大地屢遭劫難,魯迅對此有過描述:“自有歷史以來,中國人是一向被同族和異族屠戮,奴隸,敲掠,刑辱,壓迫下來的,非人類所能忍受的楚毒,也都身受過,每一考查,真教人覺得不像活在人間。”b一次次的劫難,使民眾的血性和骨氣消耗殆盡,變得奴性十足。但在民間鄉野,這種血氣和骨氣還在一部分身上延續著,成為十分寶貴的精神資源。小說立足民間鄉野,發掘民間艱難延續的英雄之氣,書寫英雄傳奇。在小說中,成為英雄的不止是陳珂和雷以鬯。參加共產黨的公冶祥恕,犧牲在北伐戰場上的李子明,為了不做漢奸自己鉆進棺材的芝里老人,女性則有王辮、柳萌和為了保護家譜差點丟命的景氏等,他們身上都流灌著不屈的豪氣,就如同芝鎮街上彌漫的酒香,延續著蕓蕓眾生繁衍生息的命脈。就這一點而言,《芝鎮說》跟《紅高粱》有點相似,都在遠離廟堂、遠離政治中心的民間鄉野中,淘洗出閃爍著耀眼光華的精神寶石,如飛虹,如閃電,令人目眩。
在這些英雄人物中,陳珂、王辮、公冶祥恕是共產黨人,他們的英雄行為來源于他們的信仰。是政治理想鍛造了他們不屈的靈魂。而雷以鬯沒有政治立場,本是一介平常的書生,平時靠算命為生,但他身上體現出了中國文化中積極的一面:當外地入侵時,他為黑母雞母女感到羞恥和焦慮,他能面對敵人的刺刀,做出“擊鼓罵曹”的壯舉,是中國傳統知識分子人格中“威武不能屈”的化身。這種精神在公冶祥仁、芝里老人、牛二秀才等人的身上,都有體現,顯示了中國傳統文化極為光輝的一面。這就涉及到這部小說的另一個主題:中國文化在鄉野間的生命傳承。
二、中國文化的民間形態
《芝鎮說》講述的故事從老爺爺開始,直到“我”這一代,有一百多年。但它通過人物的言行,勾連了一部中國文化史和近現代革命史。小說涉及的人物古代的有公冶長、晏嬰、蘇東坡、辛棄疾、岳飛、蒲松齡、曹雪芹等;近現代的人物有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秋瑾、李鐘岳、袁世凱、黎元洪、譚延闿、魯迅、周恩來、向警予、王盡美、孔孚、莫言等;這些人物或被作品中人物提及,或與作品中人物有關聯。看上去有點像“文獻小說”。所涉及的歷史事件更多。這些人物和事件,共同構成了一個大空間和長時段的敘述框架,使作品建構起了一個多重表意系統。其中有關鄉野文化的內容構成了小說中的一條重要線索。
公冶家族雖然有孔子血統,但在封建社會,只有孔門子孫才能享受祖宗的榮耀。所以漢代“獨尊儒術”之后,孔子后裔備受歷朝歷代帝王的優待,成為千年不倒的“天下第一家”。而公冶家族自然無法享受孔門榮耀,他們延續了公冶長拒絕為官、潛心讀書的傳統,后世子孫居于鄉間,遠離廟堂,成為真正的鄉野鄉民。中國的文化,歷來分為廟堂與民間兩個部分,前者主宰一切,是國家的意識形態,后者粗陋鄙俗,不成系統。后世研究者將文化分為精英文化和民間文化,前者引領時代發展、關心國事民瘼,后者自娛自樂,難登大雅之堂。但在《芝鎮說》中,我們看到了完全相反的景象:在紛擾亂世,文化分崩離析的時代,恰恰是民間的山野村人身上,傳承著久遠的文化傳統,顯示出了儒家文化的民間形態。它打破了“精英”與“民間”、“廟堂”與“江湖”之間的對立,將“民間”看作中華文化的富礦。小說以“禮失而求諸野”作為題記,就有意在民間鄉野中尋找失落的文化傳統。
儒家文化自漢代開始就與皇權結合,被高度政治化了。董仲舒將孔子溫暖的仁學變成了冷硬的綱常名教,為世人確立了嚴格的行為規范;宋明以后,理學“窮理禁欲”之說,使道德變得更為苛刻。五四時期的反傳統文化思潮,主要反的是作為官方哲學的儒家文化——作為一種道統,不僅“吃人”,還為專制主義提供了意識形態根基。但在民間,儒家文化滲透在人們的日常生活中,與粗鄙的民間文化融合,形成了活潑、混雜而又不失其本的民間形態。小說為了表現這一點,將“酒”作為溶化正統文化板結層的溶劑,寫出了一種酒香四溢的儒家“醉文化”,充滿了民間笑謔。如關于“芝鎮狗,四兩酒”的傳說,帶有聊齋風格;斯文的“爺爺”酒后拉著他的女婿一起撒尿;在“大姐夫”走丈人家的時候,幾個小舅子在“大哥”的帶領下,把“大姐夫”灌進了醫院。為此,“二大爺”十分惱火,將這幫貪喝的兄弟五人叫到一起,用煙袋鍋子敲著老大的頭進行訓斥:“你這個頭怎么帶的?傻喝!神喝!死喝!這口貓尿就這么好喝!這么誘人!朝死里喝!醉死拉到!公冶家族怎么出了你們這幾塊貨!酒鬼!酒簍!酒暈子!丟人現眼,辱沒先人!書香門第啥時候改成酒香門第、酒鬼門第、酒徒門第了?!不讀書不看報,一天到晚瞎胡鬧,我看你們鬧騰到啥時候!斯文掃地,豬狗不如,渾渾噩噩,狗還知道看門,豬還能攢糞漚肥。你們呢?你老爺爺公冶繁翥是清末的邑庠生,也就是秀才。有句諺語:‘秀才學醫,入籠抓雞。’你們對得起祖先嗎?”言必稱祖先,以公冶家族而自豪,所以在文化傳承方面他們具有很強的自覺性和使命感。“二大爺”義正詞嚴的訓斥,接著被弗尼思的笑聲化解,他說:“要是爺爺公冶祥仁活著,得用煙袋鍋子敲二大爺的頭。酒有罪嗎?不在正月里樂和樂和,什么時候樂和?不喝醉,算喝酒嗎?”(30頁)在芝鎮,喝酒像吃飯一樣正常:有事兒時喝,沒事兒時也喝;閑時喝,忙時也喝;有病時喝酒治病,沒病時喝酒健身。女人生孩子難產,猛喝一碗酒,孩子便呱呱落地;人死了閉不上眼,灌一口酒便含笑而去。酒,在芝鎮,變成了一種精神自由的象征,正是這種酒神精神,使儒家文化帶上了感性和瘋癲的色彩,變成了“活的傳統”。
儒家文化在民間的生命力最重要的體現是家國情懷。在公冶長的故里,不只是公冶長的后人,關心國事,周圍人中也有很多愛國之士。參加北伐的芝鎮子弟李子明在戰場上犧牲,芝鎮人跑到湖南戰場,將其遺體找到,運回芝鎮,進行隆重公葬、公祭,其場面十分感人:
公祭那天下大雨,接天接地,那是芝鎮幾十年來下的最大的一場雨,大路都成了河。送殯的人都跪在水里,第一排跪著的是李子明的家人,然后是芝鎮和芝東村七十歲以上的尊長們,我爺爺公冶祥仁、李子魚等也在這個行列里。依次往下是中年、青年、少年……那雨下著下著變成了雪,一會兒,跪著的人身上都覆了白白一片。
牛二秀才的妻子領著村里的女人趕制了紙人紙馬紙羊,作為路祭品,擺在靈前。村頭的兩棵銀杏樹葉子都落了,干枝子上掛著一副白絹長聯,是我爺爺公冶祥仁寫的:“子垂青簡氣壯丹霄萬古長懷英烈,明耀紅旗人埋黃土千秋共仰儀容。”(364頁)
這樣的場面,展示了人們對英雄的景仰,以及當地民眾心中的大義。陳珂犧牲后,雖然不能公開祭祀,但在夜里,公冶祥仁、芝里老人、牛二秀才偷偷在河邊祭奠,公冶祥仁還寫了長篇誄文并序。悼念英雄者,自己心中也一定有一個英雄夢。公冶祥仁其實是一位中醫,與芝里老人情趣相投,堪稱知己,所以經常一起喝酒論世,一起做了很多有正義感的事情,直到后來支持共產黨革命。芝里老人比公冶祥仁更能體現中國文化的精神。他是清末秀才,比公冶祥仁大二十一歲,但他們卻是忘年交。他年輕時到日本留學,參加了同盟會。武昌起義爆發時,他在東北安圖縣做知縣,他激動得一夜無眠,第二天一大早就召集眾人,宣布安圖縣獨立,成立“大同共和國”,自己剪了辮子,并要求下屬也剪辮子。袁世凱稱帝時,他言辭激烈上書,發表文章痛斥復辟。日本人來了以后,他拒絕了日本人讓他當漢奸的邀請,自己躺倒棺材里舉行“活祭”。他年事已高,無法上戰場,“唯一能做的就是堅守不屈的節操,不去當他們的什么維持會長”,所以他讓公冶祥仁寫了一幅岳飛的《滿江紅》,貼在堂屋明志。這種民族大義,是儒家“扶危定傾”精神的體現,如黃梨洲所言:“扶危定傾之心,吾身一日可以未死,吾力一絲有所未盡,不容但己。古今成敗利鈍有盡,而此不容己者,長留于天地之間。愚公移山,精衛填海,常人藐為說鈴,賢圣指為血路也。”c正是傳統文化中的“大丈夫”情懷,讓芝里老人、公冶祥仁、雷以鬯等人,在民族危亡之際挺身而出。從這個意義上說,小說從鄉野民間找到了我們民族生生不息的文化血脈。但《芝鎮說》不是一部歌頌傳統文化的書,更不是一部試圖復古的書。它對傳統文化有肯定,更多的是反思與批判。尤其小說后半部分,筆調一轉,去描寫中國傳統文化中極為僵化、教條,甚至反人性的一面,使小說在思想上有了很大的提升。
三、“內傷”的揭示與反思
小說后面出現了一個非常重要的概念“內傷”。小說結尾“我”和爺爺討論的也是“內傷”。從小說來看,所謂“內傷”最直接的含義,指的是庶出的兒孫因為受到歧視,內心留下的創傷以及長期受欺壓養成的人格。小說中的景氏,是老爺爺從蒙縣一個賭棍那里買來的丫鬟,三年后圓房,納為小妾,育有兩子一女。這兩個兒子:一個是爺爺,一個是五爺爺。小說中介紹:“在芝鎮,新中國成立前,‘媽’是對妾、姨娘的稱呼,‘媽’是偏房,比使喚丫頭待遇稍高一點。自己養的兒女叫她‘媽’,等有了孫子孫女,也管她叫‘媽’。下人呢,一律也管她叫‘媽’。她永遠享受不到‘嫲嫲’(當地對奶奶稱呼——引者注)的尊稱。而偏房生的孩子管正房的夫人叫‘娘’,偏房生的孩子的孩子,也叫正房的夫人‘嫲嫲’。”(149頁)在語言上就改寫了偏房與孩子之間的親子關系,看上去“名正言順”,實際上是用語言抹煞了人間親情。正是由于這個原因,爺爺對景氏從來不喊“媽”,更不喊“娘”,每逢見面,就是打憨、笑笑。其實母子有很深的感情,相互體貼、關照,只是迫于等級秩序,彼此都心照不宣。由于這種人為的隔膜,使親生母子無法順暢表達感情。爺爺臨死的時候,說了最后一個字:景。其實是記起了自己的親生母親景氏。
老爺爺的正房孔氏,對景氏雖然不是很惡毒,但也算不上友好。由于景氏常常為人接生,所以孔氏罵她“穩婆”,認為她的手臟,過年的時候不讓她插手祭祀,這很像魯迅《祝福》中的祥林嫂。所以爺爺喜歡讀《祝福》,時常讀到流淚,大概就是因為在祥林嫂的身上看到了自己親生母親的命運。景氏的父親嗜賭,導致傾家蕩產,才把景氏賣到公冶家做丫鬟的。爺爺公冶祥仁年輕時也嗜賭,所以孔氏辱罵景氏:“孩子賭博,都是隨你爹。你爹賭博,你爹賭了個傾家蕩產,現在傳到這里了!孽種!你還要把俺公冶家賭個家破人亡啊!孽種!不學好的孽種!你們老景家門風不正!龍生龍,鳳生鳳,耗子的兒子偷油又掏個大窟窿!”(412-413)這話如鋒刃,句句刺中景氏的心。所以景氏剁掉了自己和兒子的一根小指,讓兒子戒掉賭博。景氏喜歡養小動物,孔氏非常討厭,將她養的兔子燉著吃了。景氏的遭遇在她和爺爺、五爺爺的心里留下了巨大創傷,也就是小說中寫的“內傷”。“我大爺”是爺爺的兒子,爺爺是庶出,所以大爺感到很屈辱。
修家譜,一直是公冶家的一件大事。四大爺學問最大,所以由他來主持這項任務。家譜上涉及到景氏的內容僅有一行字:“納景氏子二”。大爺是景氏之后,所以“那行蠅頭小楷像趴在泛黃家譜上的一串螞蟻,咬著我大爺公冶令樞的心”。孔氏去世后,景氏雖沒扶正,但其地位已為公冶族人承認。所以“我大爺”認為不能用“納”,為此跟四大爺大鬧一場,還把家譜搶回家,把這一行字改為“繼配蒙縣”。可見此事對他影響之深。大爺看電視劇《紅樓夢》的時候,看到賈環出場,他“嗵地從炕上跳下來,說:‘你看賈環,他的穿著連小廝都不如……他跟寶玉都是公子,都是賈政的兒子啊。穿著打扮不行,精氣神更不行,他不就是趙姨娘生的嗎?我翻過《紅樓夢》,曹雪芹一下筆就帶著偏見。”(430頁)一家人都勸他不要計較,他越說越來氣,一頭朝電視機撞去,結果嘭的一聲,熒屏硬生生被他的頭戳成了花臉,地上還掉了幾塊碎碴子。他對“我”說:“看到書里‘趙姨娘’仨字,我就想到你親老嫲嫲啊。心疼啊!剜心的疼啊!”(434頁)景氏死后,出殯的時候,靈柩能否走正門,公冶家族再次出現矛盾。芝里老人講了和他有一面之緣的譚延闿為母出殯的故事。譚氏也是庶出。母親出殯時,為了能讓靈柩走正門,他躺在棺材上,說自己出殯,才讓母親的靈柩從正門抬出。如今景氏也面臨同樣的境遇,但詭異的是,次日一早人們發現門樓被拆了,自然就沒有正門、偏門之分了。作者發出“世上本無門,庸人自擾之”的感嘆。
小說結尾,在“我”與爺爺的對話中,爺爺認為,袁世凱之所以稱帝,是因為袁世凱是庶出。他的母親劉氏去世后,家族不準入祖墳。為此袁世凱才想稱帝,封母親為皇太后,便可以讓他的母親入了祖塋和父親合葬了。爺爺認為,袁世凱是內傷發作,才導致這樣一場歷史鬧劇。
小說中的上述描寫,無論是否屬實,都在表達一個中心:在過去大家族中,庶出的兒孫們從小沒有名分、沒有地位,心靈飽受摧殘,形成了“內傷”。家族小說是中國長篇小說創作的重要題材,相關作品數量豐富,從《紅樓夢》到《家》《春》《秋》,以及《財主的兒女們》《金粉世家》等等,其中涉及妻妾爭風吃醋、嫡庶爭奪財產之類的情節,所在多有,但似乎從未有作品對庶出子孫的“內傷”進行關注。《紅樓夢》寫趙姨娘、賈環、探春,也沒有讓讀者感覺到當事人內心的“創傷”。因為在《紅樓夢》中,趙姨娘和賈環被寫成近乎反面角色,所以他們所遭受的任何災難,都是咎由自取,人們就忘記了這些災難與他們的名分之間存在的必然聯系。從這個意義上說,《芝鎮說》是第一部揭示封建大家族中庶出子孫內心創傷的作品,揭開了中國家族中庶出子孫們內心隱秘的一角。在整部作品中,爺爺似乎對自己的庶出身份不太在意,沒有像“我大爺”那樣激烈,但在小說結尾,作者借助爺爺之口,對“內傷”進行了系統闡發:
頓了頓,爺爺又說:“‘外傷’,是疾在腠理、肌膚、腸胃,而‘內傷’,則疾在心靈,深入骨髓。內傷,不流血,無傷疤,看不見,嗅不出,但比外傷痛苦,更難治。我最大的憂慮是,‘內傷’會傳染,甚至會遺傳,傳給下一代,讓后人一直跪著生存,循規蹈矩,小心翼翼,惶恐地喘著氣,沒有了求異的激情,甚至喪失了站起來的能力,像被剪掉翅膀的飛鳥。記得若干年前,你的哥哥有五六歲,在咱們的場院里,有人給他用瓦片畫了個圈,不讓他出來,他就老實地站著,一動不動,因為出不來,著急地哭了。是性格使然嗎?不是,是‘內傷’,是庶出的多年歧視,讓他沒有別的選擇,只能低眉順眼,這都化到血液里了,這很難康復的‘內傷’才是最可怕的。”(468頁)
這段文字,無疑是點睛之筆。我在與逄春階先生交流的時候,他也強調“內傷”是促使他寫這部作品的動力。而他本人有著類似的經歷,所以對“內傷”帶來的人格萎縮他深有體會。可見,“內傷”問題是理解這部作品的關鍵。如果說“內傷”只是揭示庶出子孫的心理創傷,固然有新穎之處,但在大家族徹底解體的今天,這種揭示意義十分有限。但從小說來看,作者沒有停留在庶出子孫身上,而是借此解釋中華民族的“內傷”——他將一個家族的“內傷”擴展到一個民族的“內傷”,其意義就變得豐富而深刻。小說對此是有明確暗示的。爺爺說:“德鴻啊,你當了記者,得好好地寫……芝鎮人可寫的很多,比如雷以鬯、芝里老人、牛二秀才、汪林肯、李子魚、陳珂,還有你七爺爺、王辮、牛蘭芝……他們都受過‘內傷’,程度不同而已。好在有口芝鎮酒頂著,他們活出了各自的樣子。”(467頁)上述人物并非都是庶出,他們何以會有“內傷”?顯然,這里的“內傷”外延已經擴大,指的是受壓迫、受歧視造成的內心創傷,小說主要指的是異族入侵對中原人民的歧視和壓迫,尤其元朝入主中原以后,將百姓分為四等,“北方漢人”和“南人”分列第三、第四等;清代統治者將漢人看作低滿人一等的種族,這種歧視就像大家族中歧視庶出的子孫一樣,讓被歧視者逐漸接受和習慣被歧視下的生活,自覺自愿地做賤民。小說中有“骨氣南移”的說法,是指滿人踐踏中原,在南方遇到頑強抵抗,在北方反而沒有。異族的歧視固然能給民眾帶來“內傷”,也絕不意味著漢族人做皇帝就會仁慈,民眾受的壓迫和凌辱就會少一些。魯迅指出:“十多年前,都說朱元璋(明太祖)是民族的革命者,其實是并不然的,他做了皇帝以后,稱蒙古朝為‘大元’,殺漢人比蒙古人還厲害。”d所以“內傷”可以看作中國漫長的封建統治,對民眾的歧視與羞辱造成的人格變異,這樣“內傷”就具有了普遍性,小說對“內傷”的思考就上升到改造民族文化和廢除王權統治的層面,賡續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主題。從這個意義上來說,《芝鎮說》對“內傷”的反思于批判,既有自身的特殊性(庶出的問題),也有著普遍性(民族創傷),是中國20世紀以來啟蒙文學傳統的一部分。
自然,作為一部長篇小說,其含義、思想都是多重的,怎樣去解讀也是仁者見仁智者見智的事。但上述三個方面,構成了《芝鎮說》的思想核心,這樣說大致是準確的。
英雄傳奇、文化傳承與“內傷”書寫三個層面的問題,在小說中是融為一體的。英雄傳奇與文化傳承密切相關,或者說由來已久的文化傳統,正是孕育英雄傳統的母體;“內傷”揭示了傳統文化負面效應。文化是一個復雜的構體,也是一把雙刃劍,它傳承民族英雄的精魂,也傳承文化的負性資源。我們受益于它的堅韌與堅忍,也受害于它的教條與僵化,有時甚至是反人性的,小說在這三個層面上的開掘,顯示了作品思想的豐富與深邃,因而是一部令人深思的作品。
注釋:
a逄春階:《芝鎮說》,濟南出版社2022年版。本文所引該書,均為此版,只在文中標注頁碼。
b魯迅:《病后雜談之余》,《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186—187頁。
c(清)黃宗羲著,陳乃乾編:《黃梨洲文集》,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202頁。
d魯迅:《上海文藝之一暼》,《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308—309頁。
(作者單位:上海交通大學人文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