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過云層的晴朗

內(nèi)容提要：《人字梯》既是一部家庭倫理小說，更是一部揭示現(xiàn)代人生境遇的小說。小說設(shè)置了一明一暗兩條線索，明線是明義的死亡真相及原因，暗線是“我”與鐵軍的情感關(guān)系變化，從未正面出場的主人公明義把兩條線索交織在一起，并以自己的善良引導(dǎo)和啟迪著當(dāng)事人向好向善。

關(guān)鍵詞：人字梯 家庭倫理 人生境遇

閱讀王玉玨的小說，有一種獨特而溫暖的體驗。獨特更多的源自他獨具匠心的情節(jié)構(gòu)思和簡潔有力的語言敘述；溫暖卻來自他對筆下人物的理解、寬厚和悲憫。王玉玨的小說創(chuàng)作，與其生活閱歷和個人經(jīng)驗息息相關(guān)，軍旅生涯、駐村書記、雜志編輯……豐富的社會經(jīng)歷賦予了他洞察生活真相、體味人性本真和練達人情世故的開闊視野。因此，我們看到，無論是早期的軍旅題材小說，如《孤芳》《英雄地帶》等，還是后來的家庭倫理、城市生活題材小說，如《恐高》《月亮之上》等，以及新近的城鄉(xiāng)題材小說《泱泱》等，王玉玨關(guān)注的焦點自始至終是人，各行各業(yè)形形色色的人，特別是那些身處現(xiàn)實和精神雙重重壓下的人。王玉玨書寫了這些人的憂懼、苦楚與困境，難得的是，面對人生的種種不如意，王玉玨沒有簡單地通過稀釋苦難或通融絕境，為深陷困境的主人公尋找出路，而是以柔軟之筆竭力尋找與捕捉那些被困厄和痛苦所激發(fā)的人性深處閃爍的亮光或高蹈的詩意，以此作為人生的亮光和出口，給人以希望與溫暖。這一鮮明特征，自始至終貫穿于王玉玨不同時期的作品。歸根結(jié)底，這源自王玉玨對文學(xué)的熱愛和信賴，正如他所言，“文學(xué)既是一種生存狀態(tài)，也是我作為個體與世界相處的一種姿態(tài)”。本文所評論的《人字梯》正是這樣一篇小說。

小說甫始，正值親家升官、外孫女抓周，一家人舉杯慶賀之際，接到侄子鐵軍的電話得知弟弟明義不慎墜樓生命垂危，“我”和女兒苗苗毫不猶豫地離席奔赴明義所在的縣城，“明知道來不及也是要去一趟的”。對比大姐和二哥的行動遲緩，“我”對弟弟明義的感情之深躍然紙上。而與這種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兄弟情深形成鮮明對比的是“我”與鐵軍的生疏，生疏到十幾年沒有通過話。一親一疏，形成鮮明的對比。這一敘事手法的巧妙運用，既設(shè)置了懸念，為小說接下來的情節(jié)發(fā)展埋下了伏筆，又形成了貫徹小說始終的文本張力，在看似不相容的情感矛盾敘寫中，令更多潛在的文本信息得以彰顯，豐富了小說的內(nèi)涵。

過大橋時因為堵車，“我”和苗苗被迫滯留在橋面，堵了大半晚上。期間，鐵軍又打來電話，口氣生硬而不耐煩地告知父親明義已經(jīng)推到太平間了，讓明天再來。也在此時，小說借助苗苗之口提出對弟弟之死的質(zhì)疑：“又不是沒電梯，怎么從樓梯上摔下來了呢？幾個臺階還能摔死人？奇了怪了。”苗苗的質(zhì)疑，既是“我”的質(zhì)疑，也是讀者的質(zhì)疑。至此，小說一明一暗兩條線索呼之欲出，弟弟明義的死亡真相及原因是明線，“我”與鐵軍的情感關(guān)系是暗線，而把兩條線索交織在一起，并推動故事進展的主人公則是明義這一關(guān)鍵人物。

一

弟弟明義到底是怎么死的呢？到了鐵軍家奔喪，“我”才從鐵軍老丈人口中得知明義是在自家樓道防火門外步行樓梯口那兒，踩著一把人字梯爬到天花板上修燈泡時，沒站穩(wěn)摔死的。“我”明白了，畢竟因罹患腦瘤素日連平路都走不好的明義，竟然自不量力要去修燈泡。“逞能”二字，似乎已道盡了明義的死因。

盡管如此，喪禮現(xiàn)場的陌生人常叔仍然引發(fā)了“我”的注意。明明是“我”不認(rèn)識的人，常叔卻迎來送往、遞煙倒茶，“一副自己人的樣子”。而他跟鐵軍媽“咬著耳朵說話，嘴幾乎貼到了臉上”那種異常親密的舉止，更是讓“我”起了疑心。盡管鐵軍媳婦小玲告知常叔是鄰居，兩家常互幫互助，不久前常叔老伴去世時她們也幫過不少忙。這回答卻未能消除“我”對鐵軍媽和常叔的猜忌。

后來，“我”外出買煙時又從保潔那里無意中得知明義曾在樓道里抽煙引發(fā)火災(zāi)，竟然被鐵軍動手打了。鐵軍動手打父親的信息，已令“我”驚駭。接著，保潔又篤定地告知鐵軍家樓道的聲控?zé)糇蛱煜挛鐩]壞。種種境況，令弟弟的死因愈加撲朔迷離；“我”對弟弟死亡也愈發(fā)疑竇叢生。鐵軍媽和鐵軍，都成為“我”的懷疑對象。

晚上，趁著大姐到來，緩解著白日里尷尬生冷的氣氛之時，“我”借著抽煙，假裝隨意問起明義抽煙引發(fā)樓道火災(zāi)的事宜。結(jié)果鐵軍媽不僅講述了火災(zāi)的經(jīng)過，連同鐵軍動手打明義的事實也道出。盡管鐵軍媽跟著解釋鐵軍是在“氣頭上”，“不過做做樣子，給別人看的”，“我”卻內(nèi)心越發(fā)惶恐。雖然“氣頭上”似乎可以理解，但畢竟“人在氣頭上會失去理性，如同魔鬼附身”，而“人性都有黑洞和深淵，黑不見底，深不可測”。鐵軍會是那個被魔鬼掌控了的人嗎？

和大姐一起回酒店的路上，“我”又從鐵軍丈人口中得知明義屢屢讓家庭陷入困境。明義腦瘤引發(fā)的一身重病，不光吃藥還天天跑醫(yī)院，既花錢又費人力，使得原本清貧的家庭屢屢捉襟見肘。鐵軍丈人以此斷言，明義走了不僅自己解脫，大家也都跟著解脫了。明義的境況引發(fā)了常年伺候尿毒癥丈夫的大姐極深的共鳴。大姐感同身受，不僅贊同“解脫”一說，還特別提到鐵軍媽的不易，并言及明義走了，鐵軍媽還可趁著年輕再往前走一步。大姐這種顧影自憐的喟嘆，卻無意中加劇了“我”對鐵軍媽的疑慮。

第三天上午，明義按照既定的風(fēng)俗，下葬，立碑，入土。大姐和二哥皆打道回府，“我”卻坐立難安。畢竟，至此弟弟的死亡真相仍舊模糊一團。“我”滿腹疑惑，卻毫無頭緒。實情雖如大姐等人所言，明義的死讓所有人包括“我”在內(nèi)，都解脫了。但“我”卻無論如何也無法釋懷，因為“明義是我的親弟弟，比親弟弟還要親一倍的弟弟，一條命掰成兩條命的那種親弟弟”，所以“我不能就這么算了”。

為了弄清楚明義的死因，再三堅持之下鐵軍終于答應(yīng)次日一早送“我”回老家看望親戚，以此為借口，預(yù)留一個兩人對話的單獨空間。回老家的路上，“我”單刀直入詢問明義的死因，“他到底是自己不小心摔下來的，還是被別人推下來的”。為此，“我”已做好充分的心理準(zhǔn)備。如果是前者，哪怕鐵軍暴跳如雷，把“我”罵得狗血噴頭，“我”也心甘情愿；如果是后者，明知道不管那個魔鬼是鐵軍還是鐵軍媽，“我”都不能把他們怎樣，可唯有弄清真相，“我”才能心安，明義才能入土為安。在鐵軍慘白的臉色中，“我”得知了真相，出乎意料的真相。明義既不是不下心摔下來的，也不是別人推下來的，而是自己跳下來的。原來明義是自尋短見。“我”想到了無數(shù)可能，卻唯獨沒有料到真相原是如此。

一向怕給人添麻煩的明義，為了讓自己徹底摔死，絞盡腦汁地留下了那把人字梯，又費盡氣力把它從墻角拖到樓梯口，而后“他是專門爬上去，爬上去就是為了跳下來，把自己摔死”。真相是這么直接，短促，殘酷，又有些溫暖。這些許溫暖來自明義的自始至終的善意。作者抽繭剝絲般，層層渲染，至此，弟弟的死亡似乎真相大白。

二

行筆至此，不得不談及小說的暗線，即“我”與鐵軍的情感關(guān)系。小說三分之二的篇章里，都充斥著“我”與鐵軍的不和。鐵軍對“我”這個三伯的抗拒、無禮和不耐煩，時不時從字里行間暈染而出，連見面不久的鐵軍丈人都明顯感受到了鐵軍對“我”的沖撞和粗魯。為什么鐵軍會對“我”如此冷漠？僅就明義葬禮期間而言，對比大姐的急促、二哥的淡漠，“我”對明義的深厚情誼昭然若揭。原來，這一切都因為明義，因為明義的腦瘤。此間作者敘述的高明之處在于，借助著“腦瘤”這一關(guān)鍵語素，用倒敘、插敘等敘述手法，把明義從得腦瘤到治腦瘤的始末完整呈現(xiàn)出來，并在呈現(xiàn)中穿插進諸多人物情感和心理的糾結(jié)、矛盾和變化。正是這些糾結(jié)與矛盾，使得故事的講述和情節(jié)的進展不再平鋪直敘寡淡無味，而是合情合理嚴(yán)絲合縫，同時也讓我們讀者了解了“我”與鐵軍的各自難以釋懷的“心結(jié)”，以及這“心結(jié)”的婉轉(zhuǎn)動人之處，從而對小說中每個人的遭際都予以深切地共情。這不僅是作者敘述技巧的高超，更是作者的悲憫所在。

面對鐵軍不冷不熱的臉，“我”倍覺委屈。不能不委屈，想起過往“我”對明義的種種關(guān)切和照顧，這不僅沒有換來鐵軍的理解和感恩，反而招致他的怨恨和反感；再想起為了緩和二人的齟齬，這些年，“我”身為長輩，不惜多次熱臉貼鐵軍的冷屁股，可迎來地仍舊鐵軍的厭嫌，“我”便難以釋懷。“我”也只好用冷淡來武裝自己，裝作不在乎，只是每念及此，“我”內(nèi)心的委屈和疼痛都奔涌而出，而這種委屈也只能郁結(jié)在心里，無人可訴無處可說。正如小說中“我”的詰問，“我覺得我做的可以了，就算之前有些地方?jīng)]仁至義盡，又怎樣呢，還能怎么樣呢？我一個長輩”。

“有些地方?jīng)]仁至義盡”指的正是“我”在明義第二次開顱手術(shù)時的拒絕。這拒絕原本是情有可原的，畢竟兄弟倆已各自成家立業(yè)了嘛。但對比明義第一次開顱手術(shù)時“我”的全力以赴、對比“我”與明義同卵雙胞胎的兄弟情義，“我”的拒絕就顯得漠然而不可原宥了。“我”的確有自己的難處。這難處首先來自明義在省城第一次手術(shù)時的種種遭際及“我”所承受的壓力，用小說中的原話來說，明義開了一次顱，“我把我自己，把自己的家都差點搭進去了”。“我”不僅承擔(dān)了高額的手術(shù)費用，更重要地是承受著手術(shù)萬一失敗的驚恐和重壓。此外，明義手術(shù)前后的兩個多月除了醫(yī)院，都住在“我”家里，為此“我”和苗苗媽差點鬧到離婚的境地。每念及此，心有余悸的“我”，終于狠狠心，以“我年紀(jì)也一大把了，有家有小，折騰不起”為由拒絕了鐵軍的請求。正是這拒絕，讓鐵軍傷心失望了。明義回市里動手術(shù)時，“我”傾盡所有主動拿出十萬元，但被鐵軍拒絕了，“人得有志氣，不能不要臉”，拒絕得干脆利索又決絕。自此，鐵軍與“我”老死不相往來了。這是“我”與鐵軍不和的始末。

然而，“我”拒絕鐵軍的原因果真如此嗎？能說得出口的緣由雖是如此，但事實遠(yuǎn)非這么簡單。從上文分析中我們可以看出，“我”委屈的直接緣由是鐵軍不念舊情，“記了我的仇”。即使在明義第二次手術(shù)期間，對比大姐的愛莫能助，二哥的窘困無奈，“我”的慷慨解囊也算得上有情有義了，可鐵軍仍舊“唯獨就記了我的仇”。鐵軍的記仇，讓“我”內(nèi)心充滿委屈、憤懣和沉重的無奈。如果能預(yù)料事情會發(fā)展到這個地步，“我”還會拒絕鐵軍嗎？實際上，“我”仍然會。雖然表面原因是自己家有老小，又年事已高，難以再次承受明義在省城動手術(shù)帶來的種種壓力和不便。更深層的原因則是自己“心里這一關(guān)過不去”，似乎每個人都覺得“我”應(yīng)該承擔(dān)起救護明義的重任，“我”早已不堪重負(fù)，忍不住再三質(zhì)疑“為什么又是我？為什么每次都是我？”

明義第一次手術(shù)時，盡管大姐和二哥的條件能力都不差，爹卻把明義單獨交給了“我”，因為“我”與明義是雙胞胎，是長得一模一樣、有些心靈感應(yīng)的同卵雙胞胎。所以姐弟三個里頭，必須是“我”。爹這么覺得，大姐、二哥也這么覺得，他們這么覺得，“我”認(rèn)了，但是鐵軍居然也這么覺得，“我”內(nèi)心深處壓抑已久得不滿終于蓬勃爆發(fā)了！“為什么是我？”僅僅因為“我”與明義長了一模一樣的臉，因為我們基因相似度高達99.9%？所有人都認(rèn)定我們是“一條命掰成的兩條命，他中有我，我中有他，他就是我，我就是他”。然而原本你我不分的兩個人，卻僅僅因為那0.1%的不同，家族遺產(chǎn)的腦瘤選中了明義，致使原本比“我”聰明的明義成了農(nóng)民；“我”卻成了大學(xué)教授。如果不是那該死的0.1%，明義就不會是一個又聾又瞎又瘸的人，而是比“我”更厲害體面的人。正因此，所有人都認(rèn)定“我”應(yīng)該承擔(dān)起明義的不幸，父輩如此，同輩如此，子輩又如此；第一次手術(shù)如此，第二次手術(shù)又是如此。所有人都理所當(dāng)然的認(rèn)定“我”的責(zé)無旁貸，卻沒有人在意“我”是否心甘情愿地承擔(dān)，是否有足夠的條件能力來承擔(dān)？他們這種一味地把義務(wù)強加給“我”的硬性指定，讓“我”反感、叛逆和惱怒。“我”要怎樣，他們才能體諒“我”的難處和不易，難不成“我”也長一個腦瘤，變成另一個明義？

同樣的，小說中鐵軍對“我”的那些莫名的仇視和敵意，也不只是因為那次“我”沒答應(yīng)讓明義來省城做手術(shù)，而是源自內(nèi)心深處對這個跟他爸長著一模一樣的臉，卻有著截然不同人生遭際的三伯的嫉妒、不滿和怨憤。這樣的怨憤又怎樣說得出口呢？明明是“一條命掰成的兩條命”，因為那0.1%的偶然，現(xiàn)在“一個往天上飛，一個在爛泥里爬”，三伯過得體面而有尊嚴(yán)，父親卻如蟲豸般茍且偷生；不僅父親這一輩子在爛泥里爬，鐵軍連同子女，都要摸爬滾打在泥土里。如果這是命，可與父親長得一模一樣的三伯為什么那么好命？對鐵軍而言，命運是何等的無情而不公！因父親腦瘤帶來的苦難和貧窮，讓鐵軍飽受傷害和屈辱，以至于“懂事以后那張臉就永遠(yuǎn)是冷鐵一塊”。在對命運的無邊質(zhì)疑和悲憤中，鐵軍依仗所謂的“志氣”，稍稍釋放命運殘酷撥弄帶來的傷害；借著酒氣略微表達對命運不公的抗拒；堅守對三伯的冷漠，舒緩著內(nèi)心的苦悶和疑慮。畢竟可這傷害與屈辱無處所說無人可說，只能咬著牙關(guān)去迎接，因為這是命啊。

誰又能跟命運抗?fàn)幠兀胯F軍的委屈、憤懣和沉重的無奈與“我”不相上下。同樣的感受著命運的憤懣不公和委屈不平，“我”與鐵軍這對伯侄卻沒能同氣相求同聲相應(yīng)，反而十幾年間一直處于敵視的對立狀態(tài)。面對命運的戲弄，“我”選擇了忍氣吞聲，鐵軍卻選擇了沉默抗拒。

三

得知明義的死亡真相，盡管滿懷對弟弟的疼惜和不舍，“我”終究釋然了。“我”慶幸明義自己選擇了死亡，而不是被預(yù)謀殺害。至于明義為什么死？答案不言而喻，在“我”看來，明義“活著的每一天都是受罪，都是生不如死”，況且“每個人都嫌他多余，嫌他礙事，嫌他麻煩，這個人要開顱，要吃藥，要住院，要花錢，要搭功夫。”因此，包括“我”在內(nèi)，所有人都認(rèn)為死亡對明義來說是一種解脫。明義的死亡，讓“我”也愈發(fā)確信看淡人情世故未嘗不是另一種解脫，畢竟“命如草芥，人情如紙，自己的生老病死還不顧不過來呢，哪還有工夫管別人”。

念及此，“我”決定終止老家之行，迅速而決絕地離去。沒有了明義這一羈絆，鐵軍“跟我也就沒什么關(guān)系了，見面的必要都沒有”；回鄉(xiāng)下看親戚，也不過是“裝裝樣子而已，有什么意義呢”。離開，回家，是最好的選擇。至此，故事似乎可以告一段落。在這個充滿悲情的傷感故事中，生的艱辛與死的掙扎，早已力透紙背，動人心弦。然而，作者卻以慈悲之心令故事的走向來了一個大反轉(zhuǎn)，賦予了故事一個溫暖的結(jié)局，不僅故事的縱深呈現(xiàn)更加精彩，也給我們讀者留下了更多思悟和感懷的空間。實現(xiàn)這一轉(zhuǎn)折的關(guān)鍵則是明義，明義的溫暖令“我”和鐵軍重新溫習(xí)了親情、友善、真誠的樸素涵義，最終冰釋前嫌，重歸于好。自然，這一切仍舊圍繞著明義的死亡展開。

塵埃落定后，“我”坐著鐵軍的車回酒店收拾行禮準(zhǔn)備回家。許是在“我”煞費苦心地追逼審問中，鐵軍感受到了“我”對明義的關(guān)切吧，就是在這短短的途中，“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鐵軍的善意和溫暖。鐵軍不僅主動提出送“我”回省城，且向“我”講述了明義上個月試圖去看“我”的經(jīng)過。鐵軍說，為了能在臨死前與多年不曾謀面的“我”能見最后一面，明義瞞著鐵軍出門了，盡管事先做了充足的準(zhǔn)備，可惜明義仍因提前下車未能如愿達到，不得已打電話讓鐵軍接回了家。鐵軍接著訴說著明義的死亡預(yù)謀，在這預(yù)謀中，明義想得全是別人——想著與“我”告別，想著鐵軍媽渴慕的那雙皮鞋，想著緩和鐵軍與“我”的過節(jié)……說著說著，鐵軍這個有淚不輕彈的小伙情不自禁地大哭起來。這痛哭既讓“我”深刻感受到鐵軍對父親的留戀與思念，也讓“我”看到了鐵軍柔情和脆弱的一面。也許，在那一刻，“我”理解了鐵軍。當(dāng)明義默默地領(lǐng)受了那個腦瘤所賜的“人生運氣”時，鐵軍卻選擇了對命運執(zhí)拗地反抗，盡管這反抗是如此無力，這執(zhí)拗讓人不適，卻也讓人心疼。因為只有依靠著這份異乎尋常的執(zhí)拗，即鐵軍岳父口中的“軸”和“犟”，鐵軍才得以竭盡所能地給予了殘疾父親最好的守護。

隨即，“我”又從鐵軍的哽咽中得知，明義選擇死亡的真正原因，完全不是我們這些局外人所認(rèn)定的“不想活了才去死的，活不下去才去死的”死亡解脫說，因為明義“早就解脫了”，“早就解脫了”的明義之所以拖拖拉拉地活了這么多年，“他是怕我們解脫不了”。活著還是死亡，對于“那么賤的一條命，那么好的一副脾氣”的明義來說，不是一個難以選擇的命題，命題的答案僅僅取決于“我們”這些親人解脫與否。

此時，鐵軍又主動提起帶父親去省城找“我”的往事，說起明義的不肯，“他說你都已經(jīng)救過他一命了，不能沒完沒了”；又說起這些年明義對“我”的想念，看望“我”無功而返的途中，明義一反少言寡語和忌憚鐵軍的常態(tài)，一路上不停地講述著我們雙胞胎兄弟情投意合的親密往事，尤其強調(diào)了“我”對明義的各種好。聞聽至此，“我”心潮難平，差點落淚：原以為沒有人看到“我”的付出和委屈，實則明義多年來一直默默地把“我”當(dāng)作救命恩人；原以為所有人都覺得“我”責(zé)無旁貸地應(yīng)擔(dān)負(fù)起治療明義腦瘤的重任，實則明義一直反對再給“我”添麻煩；原以為“我”的拒絕不僅惹惱了鐵軍，定也令明義失望，實則明義自始至終只記得“我”的恩情，自動過濾了他曾經(jīng)對“我”的種種好。那一瞬間，“我”被明義徹底打動了，不再錯把遭遇的種種都看作世態(tài)炎涼，重新燃起了擁抱人世的熱情和激昂。因此，“我”又重新返回了老家。

回歸老家的“我”徹底褪卻浮華，掙脫了名利權(quán)情的種種世俗束縛，蛻變?yōu)楫?dāng)初的那個與明義親密無間有著少年心性的自己，與親朋好友敞開了喝，“喝了酒又是哭又是唱的”，爛醉如泥后留宿在了鄉(xiāng)間。多少年了，在城市繁華中沉浮打拼的“我”，終于得以在故鄉(xiāng)盡情開懷暢飲，徹底放空自己，不再是竇教授，不再顧忌血壓高，甚至連酒量不行都顧不上。此間真我性情的自然流露，淳樸人性的徐徐鋪展，是弟弟明義給予“我”最好的禮物。也許，就在那個瞬間“我”已明白明義雖身殘多年，卻葆有一顆赤子之心；相比之下，包括“我”在內(nèi)的許多人盡管身體康泰，內(nèi)心卻在世俗名利浸染中扭曲變形。因此，回城的路上，“我”執(zhí)意學(xué)著明義在省道路邊攔截回省城的車，“我”想重溫明義當(dāng)時的心境。也是在這等車的間隙里，“我”終于艱難地向鐵軍吐露當(dāng)年拒絕他們父子的直接原因——當(dāng)時自己因為與系里一個女研究生有了男女作風(fēng)問題，正處于苗苗媽的離婚考察期。這么多年，“我”終于有勇氣直面自己破敗不堪的過往，終于放下重負(fù)向鐵軍吐露了心底不可告人的隱秘，那一刻“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輕松和通透。鐵軍也終于知曉這個他耿耿于懷了多年的三伯，并非是那個想象中富足尊貴的三伯，也有著蟲豸軟弱的一面，那一面像極了父親明義。至此，“我”當(dāng)年拒絕明義父子的緣由才通盤托出。

明義的重情重義喚醒了“我”的率性與真誠；而“我”的坦誠與直白，又贏得了鐵軍的信任。小說結(jié)尾處，鐵軍也終于敞開心扉，向“我”傾訴了自己目睹父親明義墜樓而亡的殘酷情景以及這死亡背后縈繞不散的明義的溫暖。在得知小玲懷孕二胎、常叔妻子去世后，明義終于可以安心地離開這個世界了，因為鐵軍和鐵軍媽都能“好好的”了。“我”與鐵軍彼此開誠布公，那道橫亙在他們之間的堅冰終于化開了。

小說中弟弟明義雖然從未正面出場，他的所言所行、所思所想都是借由其他人物道出，然而卻是小說中當(dāng)仁不讓的第一主人公。因為整篇小說是圍繞著明義的死亡展開的，不僅他的死亡真相與死亡原因促成了小說情節(jié)的演進和變化；而且他的所作所為也切實影響和改變了“我”和鐵軍的心境及關(guān)系走向，啟迪著我們反思過往，溫暖著我們展望未來。明義的命運是卑微的，甚至悲情的，但他卻絕不狹隘，亦不局限，因為他有一顆善良的、處處為他人著想的心。明義醫(yī)治好了“我”和鐵軍的焦慮與迷失、困局和病灶，讓我們能以更開闊的心胸、更健康的心態(tài)繼續(xù)往下活。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作者選擇了那把促成明義死亡的人字梯作為小說的題目。“人字梯”在小說中一語雙關(guān)，既是一個關(guān)鍵的道具，也寓意著每個由一撇一捺構(gòu)成的“人”之生存的不易。因此，《人字梯》不僅一部有關(guān)家庭倫理的小說，更是一部揭示現(xiàn)代人生境遇的小說。

（作者單位：日照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