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者想象”中的“中國白”

摘要：福建德化悠久的制瓷傳統和出口的地利優勢，使其產品在17至18世紀瓷器外銷的熱潮中扮演著景德鎮瓷器替代品和競爭者的角色。尤其是德化人物瓷塑很好地滿足了歐洲人崇尚白色雕塑的審美喜好和對中國的“他者想象”。在長達兩個世紀的外銷過程中，德化白瓷完成了由賣方市場向買方市場的轉變，不僅成為第一次經濟全球化浪潮中的重要一環，更在以瓷器為媒介的中西方藝術與文化交流中起到了重要推進作用。

關鍵詞：德化窯德化白瓷中國白外銷瓷中西融合

福建德化是我國南方著名的陶瓷產區之一。該地區的瓷器生產與外銷有著悠久的歷史。根據海外考古發現，德化窯的產品自宋代以來就大量銷往國外，宋元時期德化瓷外銷地以東亞、東南亞、西亞、非洲地區為主。“明清時期由于沿海地區制瓷衰落，瓷器產地轉向山區，德化由于瓷土和燃料資源豐富，制瓷業在宋、元的基礎上有了更大的發展，古瓷窯址由宋、元的三十三處突增到一百五十二處，產品繼續外銷。”[1]尤其是17至18世紀，隨著大航海時代的來臨，作為中國外銷瓷的重要組成部分，德化白瓷的國際市場得以拓展至歐洲各國，并受到上至皇室貴族下至市民階層的廣泛歡迎。德化白瓷在歐洲廣受歡迎的深層原因大概有三點：一是當時歐洲所興起的“中國熱”和“東方想象”，二是德化白瓷迎合了西方人對白色的審美喜好，三是德化瓷塑人物形象與歐洲人所鐘愛的白色大理石雕刻人物形象不謀而合。

最初，銷往歐洲的德化白瓷通常需經過歐洲匠師改裝、組裝和后加彩等方式的改造后，才能適應歐洲人實用與審美的需求。后來，隨著中西方貿易規模的擴大，按照歐洲商人帶來的訂單進行仿制與定制的做法逐漸流行開來。歐洲各國也開始對包括德化白瓷在內的中國瓷器進行仿燒。在這一仿制與被仿制的長期過程中，中西方藝術與文化的交融更加深入，影響漸趨深遠。

一、歐洲人眼中的“中國白”

西方人對白色的喜好是根深蒂固的。提到白色的藝術作品，我們自然而然地會想到古希臘與古羅馬時期那完美無瑕的白色大理石雕塑，它們是西方藝術起源的重要組成部分。美國小說家、《白鯨》的作者赫爾曼·麥爾維爾（Herman Melville）曾對西方人的白色審美做過意味深長的概括，他說：“雖在自然界的許多東西中，白色會優雅地顯得更美，仿佛會使它本身增加一種特殊的價值，比如大理石，山茶花和珍珠就是這樣……人們甚至還認為白色具有愉快的意義，羅馬人就認為白色的石頭是歡樂的日子的表征。”[2]這也許就是16世紀德化白瓷偶然進入歐洲伊始，便引起強烈反響的原因。17世紀中期，正值明清改朝換代之際，作為外銷瓷主要產地的景德鎮，受政局影響陷入了生產凋敝期。因此，精通商貿的荷蘭人開始將目光投向德化，通過廈門港和漳州月港購買德化瓷器，使數以萬計的德化白瓷得以進入歐洲市場，并成為歐洲人喜聞樂見的陶瓷產品。1681 年，荷蘭國家倫納德，庫伊夫（Leonard Knyff）畫了一幅以德化白瓷為題材的靜物畫，說明德化白瓷已經進入歐洲上層和收藏家的視野，成為當時歐洲頗為流行的收藏品類。

德化白瓷是德化窯自明代開始燒制的代表性瓷器品種，具有瓷質細膩堅致、釉質乳白瑩潤、胎釉結合緊密等特點。這恰好迎合了歐洲人對高質量瓷器的需求和對白色的喜好，尤其法國人對德化白瓷頗為推崇。很多人將白瓷和其他中國瓷器擺放在專門陳列古玩的玻璃柜里。實際上，歐洲人對于德化白瓷十分熟悉的稱呼——“中國白”，就源自19世紀中期法國作家的筆下。英國漢學家斯蒂芬·伍頓·波西爾（Stephen Wootton Bushell）在《中國美術》中介紹德化白瓷：“昔日法人呼之為不蘭克帝支那（Blanc de Chine），乃中國瓷器之上品也，與其他之東方各瓷，迥不相同。質滑膩如乳白，宛似象牙。釉水瑩厚，與瓷體密貼，光色如絹，若輕瓷之面澤然。”［3］說到專門陳列古玩的玻璃柜，這是17世紀初大規模收藏及陳列瓷器的風氣在歐洲盛行的產物。此時歐洲人將收集來的中國瓷器用作室內陳設和裝飾，也是炫耀財富的一種手段。來自中國的各類瓷器不僅擺滿了陳列柜，有錢人家的墻壁、天花板和窗的凹處都是用瓷鑲嵌的。［4］此舉可以借瓷器釉彩之美和鏡子的反光相配合，在室內造成一種錯綜的光影效果。尤其在當時白熾燈尚未發明的情況下，夜晚昏暗燈光中的德化白瓷更顯耀眼。

以瓷器作為室內裝飾品的做法成就了后來歐洲王室貴族中流行的“瓷器屋”（porcelain room）。從17世紀下半葉開始，以波蘭王奧古斯都二世（August II）為代表的歐洲皇室貴族及上層階級開始收藏包括德化白瓷在內的亞洲陶瓷，并在皇宮、別墅及居室內開辟出專門用于收藏、陳列東方瓷器的室內空間。有些地位顯赫的皇帝貴族們的收藏極為豐富，其“瓷器屋”的布置也十分豪奢。例如法國國王路易十四（Louis XIV）有專藏瓷器的凡爾賽宮鏡廳，還特地建造了瓷宮；波蘭王約翰三世·索別斯基（Jan III Sobieski）在維拉努哈宮側殿有專陳瓷器的中國廳[5]；一些德國選帝侯（Kuamp;rst）更把瓷器視為藝術品而收藏于德累斯頓的瓷宮。法國著名戲劇家莫里哀（Molière）、英國大文豪威廉·莎士比亞（William Shakespeare）等也鐘愛中國瓷器。大小適宜、精美可人的德化白瓷是既適于讓人捧在手里把玩，又能陳設于室內美化空間，還是收藏增值的上佳選擇。因此，歐洲各階層青睞、收藏“中國白”者大有人在，成為當時的一種社會風尚。

二、歐洲人對“中國白”的改造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歐洲人都喜好“中國白”。雖然荷蘭人是中國瓷進入歐洲的主要進口商，但可能單色瓷并沒有過多地吸引荷蘭人。因為他們似乎很喜歡給單色瓷器重新涂上顏色[6]，或者以貴金屬對瓷器進行各式各樣的鑲嵌。其實，歐洲人對瓷器的改造并不是什么新鮮做法。在17世紀以前，進入歐洲的瓷器數量不多之時，歐洲人便奉為寶物并常常用鑲銅或半鍍金等方式對其加以保護。隨著銷往歐洲的瓷器數量增多，歐洲工匠開始在瓷器上添加金屬部件以改變其用途，以適應歐洲人日常生活的實用需要。例如，在德化白瓷犀角杯上裝上鉸鏈把手，使其變成糖盆；在瓷罐或瓶上加以裝飾并鑲上流、托和把手等附件，將其變成一個“金屬瓷壺”；把兩個瓷碗或杯合裝成一套“金屬瓷容器”；等等。改裝形式與手法之豐富，不一而足。更有甚者，因為單件瓷器的改裝空間較小，無法達到歐洲人實用與審美需要，歐洲匠師便將多件瓷器進行設計、鑲嵌與組裝，形成復雜甚至顛覆式的組合形制。如美國保羅·蓋蒂博物館藏有一件由三件德化白瓷杯和三件德化人物瓷塑組合而成的墨水架，便是在一個漆盤底座上，由鎏金青銅葉子固定安置了三只清康熙時期的德化白瓷杯，左右兩只杯子配金屬蓋，用于盛放墨水，中間一只沒有配件的杯子可能是用來裝海綿的。杯子后面立有三件康熙時期的德化白瓷人物塑像，一男兩女正躬身望向前方的瓷杯。一座枝繁葉茂的鎏金枝形金屬燭臺圍繞于人物塑像身后。三只德化瓷杯都有不同程度的破損或瑕疵，但經法國匠師這一番改頭換面的組裝，不僅掩蓋了瓷器原有的缺陷，改變了器物原有的實用功能，更產生了意想不到的視覺與裝飾效果。

在18世紀的歐洲，通過金屬工藝改變中國瓷器的造型、裝飾，以及將其與歐洲陶瓷、其他工藝品結合的做法頗為流行。“其中最常見的做法，就是將歐洲工廠生產的瓷花點綴在后鑲金瓷器的金屬枝條上。這種瓷花最早由德國邁森瓷廠發明，并出口到歐洲各國……1745年之后，這些瓷花開始在法國塞弗勒生產，法國工匠以此取代邁森瓷花和中國瓷器進行組合。”[7]如英國大英博物館藏有一件以此方式改裝的器物，該器物由兩件德化白瓷透雕杯組成。匠師以金屬條分別在兩件杯子的口沿和底足包鑲，最后對扣合裝成一體，又在金屬附件上鑲嵌若干朵釉色、質地相似的白色塞弗勒瓷花，使整個器物華美異常、渾然一體。

17世紀末至18世紀中期，在德化白瓷上加彩的做法在歐洲頗為盛行。而此做法的靈感可能源自廣彩瓷，其得以盛行的深層原因是歐洲人覺得用于陳設的德化白瓷過于平淡，希望通過彩繪來增強德化白瓷的裝飾效果。通常，進入歐洲市場的德化白瓷，會被專業畫工按照歐洲人的審美或客戶的具體要求進行后加彩和再裝飾。“在荷蘭的代爾福特（Delft），這種工業取得了迅猛的發展，并擴展到了歐洲的其他國家，比如薩克斯（Saxe）和威尼斯就深受其影響……事實上，同樣在塞弗爾，大概在近1775年的時候，人們已經在中國瓷器的凸起部分鍍上金。接著，他們發現更直截了當的方式是引進白瓷，然后就地制作和裝飾。”[8]“目前所知最早的幾件在荷蘭被重新裝飾的東亞瓷器是兩件德化窯瓷杯和兩件寫有丹麥腓特烈四世（1699—1730年在位）的首字母縮寫的日本瓷碟。這些瓷器繪以紅彩和金彩，1701年被丹麥皇室收藏。”[9]除荷蘭之外，德國、法國和英國等國家的手工作坊也紛紛參與其中，并采用不同的彩繪技巧在德化白瓷上增添紋飾。據專家考證，許多在英國裝飾的白瓷上都有日本柿右衛門風格的彩色圖案。有一些德化人物塑像的袍服上還畫著被稱為“紅龍”的圖案及各種折枝花卉圖案和細部鍍金，以強化塑像的裝飾性。[10]另有一類在歐洲十分流行的通常成對出現的德化白瓷獅子（歐洲人稱其為“佛教獅子”），也常被歐洲畫工以客戶定制的圖案或他們認為的中式圖案進行彩繪裝飾，將原本素雅脫俗的獅子形象描繪成色彩艷麗甚至有些艷俗的模樣。

歐洲匠師們用改裝、組裝和后加彩等不同方式修復、美化包括德化白瓷在內的中國瓷器，使其在實用性和審美性上全面實現了符合歐洲人需要的實質性改變。然而，當我們在贊嘆歐洲匠師高超的裝飾技藝和設計能力的同時，也會對一些被改造得面目全非的德化白瓷產生難以言說的不適應感。這實際上反映了中西方價值觀念和審美意趣的不同，也是中西藝術與文化融合中常見的現象。

三、定制、仿制與被仿制

隨著新航路開辟以來中西方貿易逐漸深化和進入歐洲的中國瓷器數量驟增，歐洲商人們發現，以德化白瓷的材料、工藝等按相同尺寸仿制歐洲普遍使用的銀制餐具，不但價格更低，而且更易保持干凈，具有極大的優越性和利潤空間。因此，歐洲人在中國定制德化白瓷餐具時，德化窯的陶工們按照歐洲人提供的圖紙或樣品燒造外銷產品的方式開始流行起來。在歐洲人定制的餐具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咖啡具、茶具、湯碗、水罐、啤酒杯等日用器和瓷塑產品。

歐洲商人定制的日用器多是模仿歐洲金屬器皿的造型，還有專為某國或某些特定人群燒制的特殊器形。例如，英國維多利亞與阿爾伯特博物館藏有一件德化窯獅紐單柄白瓷湯碗（倫敦彩繪）。這件由德化窯燒制于清代康熙年間（1662—1772）的白瓷產品外銷至英國時并未施彩，運抵倫敦后由英國畫工描繪他們認為的具有中式風格的彩色圖案。此類湯碗的造型源自英國常見的銀器造型，唯有獅子狀蓋紐為中國傳統形制，應是專為供應英國市場而燒制的。同時，隨著咖啡和茶先后在歐洲流行起來，男士聚在咖啡館里喝咖啡，女士在家里飲茶成為歐洲城市的風尚，這導致歐洲人對瓷質茶具、咖啡具的需求大增。各式有把手的咖啡杯和茶杯成為18世紀上半葉最暢銷的外銷瓷器形之一。因此，中國德化窯的陶工們便開始仿照源自德國的有把手的高筒形咖啡杯燒制產品。[11]

雖然17至18世紀銷往歐洲的德化白瓷日用器具有一定的規模，但比較而言，品類更豐富、質量更上乘、裝飾更華美的外銷產品是景德鎮所燒制的日用瓷。這一時期的德化瓷塑才是其最具代表性的“明星產品”。當荷蘭商人對德化白瓷大致有所了解之后，很快便將注意力放在瓷塑上。他們認為德化瓷塑作為奇珍異品，在歐洲會十分暢銷，于是開始在中國定制各類具有濃郁西洋風情的德化瓷塑產品，有宗教神話人物、動物、世俗人物、兒童玩具等，反映了歐洲的社會、生活、信仰、娛樂等方方面面的內容。

就在德化窯的陶工按照歐洲訂單如火如荼地進行定制與仿制時，地球另一端的歐洲各國也在極力嘗試仿燒中國瓷器。實際上，包括德化白瓷在內的各類中國瓷器一進入歐洲，歐洲各國陶瓷工匠就開始全方位地研究其原料與組成，并開始了曠日持久的試燒與仿制。就連歐洲學者也不得不承認，歐洲瓷器歷史的開端，德化瓷器起到了十分重要的作用，因為德化瓷器和宜興紫砂一起為歐洲煉金家約翰·弗里德里希·伯特格爾（1682—1719）和學者瓦爾特·馮·奇思豪斯（1651—1708）充當了直接的動力和樣本。［12］歐洲人經過近一個世紀的努力，終于由德國邁森瓷廠于1710年左右成功仿制出德化梅花紋瓷器和觀音立像。［13］邁森瓷廠成功燒制出硬質瓷器之后，歐洲其他各國的瓷廠也開始根據自身條件和材料仿燒德化白瓷等陶瓷產品。法國的圣·克勞德及英國切爾西、伍斯特等工廠大約于1740年后大量仿制德化瓷器，以葡萄、李子、梅花等作為裝飾浮雕圖案。另外，像“博屋廠制造的餐具，是以中國的‘粉彩’‘有田瓷’和德化白瓷為藍本，它確實像制造商所選擇而稱為的名字叫‘新廣東’”［14］。德化白瓷再次成為歐洲社會關注的“明星”，這一次其對歐洲制瓷業產生了實實在在的啟發和影響。

總體而言，銷往歐洲的德化白瓷對18世紀歐洲瓷器的生產影響顯著。甚至有學者斷言，德化白瓷曾經“照亮了歐洲陶瓷之路”。歐洲瓷器注重仿燒德化白瓷潔白的釉色和具有東方情調的裝飾元素，并在器物造型方面加以變化，以適應歐洲人的實用與審美需要，進而演繹出符合歐洲人審美的新樣式。歐洲仿制的德化白瓷作品以現實中常見的動植物題材的瓷塑為主。這些作品寫實性強，因而較符合歐洲人的審美觀念，但在一些優秀瓷塑的藝術表現和細節處理上卻散發出自由、率性的特點，表現出強烈的東方情調和寫意精神。歐洲人所仿制的德化人物瓷塑正是歐洲白瓷人物塑像的肇始，其對歐洲瓷塑和現代陶藝產生了深遠影響。如19世紀歐洲燒制的一件頭頂果籃的女子瓷塑，在人物裙裾衣紋的造型特點和底座的形式處理上，不正是借鑒了德化傳統人物瓷塑的典型手法嗎？

四、從“東方想象”到中西融合

17至18世紀，許多西方人把中國想象成一個理想化的東方國家，盛贊中國是“舉世最優美、最古老、人口最多和治理最好的國家”。孔子也是在那個年代被很多歐洲人所了解的。[15]“在中西兩大文明進行實質性的接觸之初，西方人——西方旅游家、作家、思想家和傳教士，總習慣于將中國視為'天外的版輿’，將這個遙遠、陌生而神秘的‘天國’看作不同于西方文明的‘世界’，他們在其創作的中國游記，以及有關中國題材的其他著作中，總是按照自己的意愿與想象塑造自己心目中的中國形象——一個迥異于西方文化的永遠的‘他者’形象。”[16]

歐洲人對中國傳統文化的熱愛和“東方想象”程度的加深，促進了中西經貿與文化往來。比如歐洲各國的傳教士赴華傳教和歐洲商團的往來，促進了中西方藝術與文化的交流。在中西文化交流與融合的過程中，歐洲人也拓展了包括德化白瓷在內的中國瓷器藝術的創作題材和造型樣式。17至18世紀銷往歐洲的德化白瓷，既有碗、碟、杯、香爐、筆筒等實用器，也有花瓶、犀角杯、梅花杯等裝飾品，還有形式多樣的瓷塑人物、動物。上至歐洲皇室貴族、大文豪、思想家、藝術家，下至各市民階層，都是德化白瓷的忠實擁躉。德國德累斯頓的奧古斯都大力王（Augustus-the-Strong）便收藏了1500 多件的德化瓷塑，其中包括傳教士、士兵、猴子、駱駝、大象、螃蟹等。這些制作精美、形象生動的“中國白”備受西方人的喜愛。它們不僅是全球化貿易中的商品，更是中西方藝術與文化交流的重要媒介，其所承載的西方世界對中國的“東方想象”在這些器物及其具體功用與審美中發揮了潛移默化的作用。

以德化白瓷中類別最多、藝術成就最高且暢銷歐洲市場的主打產品——瓷塑觀音[17]為例。一方面，銷往歐洲的德化瓷塑觀音由以何朝宗、張壽山為代表的明代優秀德化瓷塑藝術家創作，在人物面部表情、整體動態和衣紋裝飾的處理上極具特點與動感表現，無形中暗合了17世紀風靡歐洲的巴洛克藝術既肅穆莊重又動感飄逸的審美特點。因此，明代德化白瓷瓷塑在歐洲享有盛譽，甚至為“天下共寶之”。另一方面，是由德化窯的工匠們按照歐洲人的訂單制作的圣母子形象與觀音形象融合的瓷塑觀音。出現這種產品的原因可大概追溯為以下兩點：第一，由于自16世紀中期起領先一步到中國的葡萄牙人在泉州定做與天主教圣母子像頗為相像的象牙雕和木雕的送子觀音，對德化瓷塑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第二，17至18世紀歐洲宗教趨于世俗化，基督教的圣像與中國宗教題材塑像逐漸成為歐洲家庭中日常的陳設品。歐洲商人帶大量的圣母子圖像資料來中國定制德化瓷塑，使定制觀音和圣母像的訂單由此大幅增加。在此基礎上，心靈手巧的德化陶工便在觀音塑像的基礎上進行局部置換，塑形時根據圣母子的發型、動態和服飾在原有人像模具上進行改動，能提高生產效率，達到批量化生產的目標。值得注意的是，這種局部置換的做法有時無法面面俱到。尤其不是所有訂單都有明確的圖像資料，于是就出現了圣母像一副觀音面容或圣母身邊侍立童子的混合式人物形象。這種中西融合中的奇特現象以德化瓷塑的藝術化手法展現并留存下來，反映出德化白瓷在17至18世紀中西方藝術與文化交流中所發揮的重要媒介的作用。

瓷塑以外的實用器通常以雕刻和浮雕手法進行裝飾，比如先模印出花、龍、魚、云等形象，再稍加雕琢貼塑于器物表面，或是在瓷器上用瓷泥制作裝飾，通常做成樹枝狀把手或花枝。這類器物最具代表性的非梅花杯莫屬。德化白瓷梅花杯一般有兩種形式：一種“口徑和底徑呈橢圓形……口沿外侈。杯的外表一邊堆上梅花枝，堆貼有三朵梅花，一邊梅枝上堆貼有一朵花蕊、二片花葉，底周附上一筆架形的梅花樹干，作為杯的承托腳架；足架與底周間有些縫隙。整個器身頗厚重，色澤為牙白色，腹壁薄能映見指影”［18］。另一種常見的形式為腹壁兩邊均堆上兩朵對稱相同的梅花，或腹壁一邊在樹枝上堆三朵梅花，另一邊堆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蕊和兩片花葉，釉色光澤滋潤。英國國王愛德華七世（Edward VII）的陳列室中就藏有此款梅花杯。［19］奧古斯都大力王的收藏中也有不少梅花杯、梅花酒壺和梅花底座等以梅花為裝飾題材的德化白瓷產品。從裝飾藝術特征來看，17世紀器物上的梅花造型多為含苞欲放的浮雕式，具有簡潔生動的裝飾效果。進入18世紀，梅花裝飾形式逐漸豐富，出現了盛開的一剪梅，花瓣、花蕊更加立體寫實，枝干以巧妙的圍合式做成酒杯底座。更令人矚目的是，梅花不僅作為裝飾元素附著于器物表面，也以立體雕塑的形式出現，即瓷塑梅花樹，有的梅花樹甚至高達55厘米。這類瓷塑梅花樹或梅花盆景寫實性極強，或亭亭直立或奇曲多姿的花枝，配以滿樹白色的花朵，既是雅致的美妙景觀，又是難能可貴的精巧藝術品。這類瓷塑梅花樹和梅花盆景在德國、荷蘭、英國、瑞典、美國等多個國家的博物館中都有收藏。據專家推測，瓷塑梅花樹在歐洲風行的原因是受西方風景寫生油畫的影響，但德化窯陶工并沒有照搬歐洲風景油畫中的梅花形象，而是將西方寫實手法與德化白瓷成型工藝相結合，形成了在德化既有題材與裝飾形式上的寫實與超現實的創新。“從一朵寒梅到一剪梅，再到如今的一株盛開的梅花樹，這其中的轉變令人欣喜，同時也發人深思……清代德化窯梅花題材的漸變，始終都伴有陶工熾烈的感情活動。”［20］德化窯陶工既著眼于自然，忠實表現現實和西方寫實繪畫中的梅花形象，又將中華傳統文化中梅花不畏嚴寒、傲然挺立的精神特征與浪漫氣質融匯其中，顯示出德化陶工在梅花瓷塑創作中主動融合中西的藝術創新精神和自覺意識。

17世紀晚期至18世紀，隨著大量歐洲訂單一同而來的是各式銅版畫藍本及西方畫家繪制的畫稿和設計圖樣。中國陶工在遵循訂單要求和畫稿圖樣的基礎上，通常也會受自身生產習慣的影響并融入自身對藝術的理解。那些混合式的觀音與圣母像、梅花樹、歐洲人物塑像等特色鮮明的白瓷產品，其實與經歐洲改裝、組裝和后加彩的“中國白”一樣，是這一時期中西方文化深度交融在德化白瓷上的藝術化反映。這些極富時代與文化特色的產品提醒我們，以外銷瓷為媒介的中西方藝術與文化的交流是雙向的，融合是復雜而深入的，我們既應客觀審視大批外銷的德化白瓷在17至18世紀對歐洲瓷業與藝術發展所起到的推進作用，也應了解和認識到，中國接受訂單、燒制外銷瓷器的長期過程，也是接受西方文化、豐富中國瓷器的人文內涵、啟迪手工藝人文化自覺的過程。只有以這樣一種客觀、全面的眼光審視和評價德化白瓷在歷史中的地位和作用，才能更好地促進我國相關學術研究和藝術創作的發展。

注釋：

[1]葉文程，徐本章.暢銷國際市場的古代德化外銷瓷器[J].海交史研究，1980（2）：21-29.

[2]麥爾維爾.白鯨[M].曹庸，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3：248.

[3]波西爾.中國美術[M].戴岳，譯.杭州：浙江人民美術出版社，2014：239.

[4]利奇溫.十八世紀中國與歐洲文化的接觸[M].北京：商務印書館，1962：22.

[5]葉文程，羅立華.中國青花瓷器的對外交流[J].江西文物，1990（2）：105-111+66.

[6]唐納利.中國白：福建德化瓷[M].吳龍清，陳建中，譯.福州：福建美術出版社，2006：2.

[7]陳南.18世紀法國后鑲金中國瓷器[M]//吳明娣.中國陶瓷史專題研究.南昌：江西美術出版社，2019：212.

[8]科蒂埃.18世紀法國視野里的中國[M].唐玉清，譯.上海書店出版社，2010：10.

[9]柯玫瑰，孟露夏.中國外銷瓷[M]. 張淳淳，譯.上海書畫出版社，2014：137.

[10]葉揚秋.17、18世紀歐洲藝術史中的德化白瓷圖式考析[J].美術大觀，2017（6）：80-81.

[11]牟曉林.瓷上“中國風”——明清景德鎮瓷器的生產與外銷[M].北京：文化藝術出版社，2018：168.

[12]施特勒伯.德累斯頓奧古斯都大帝藏品中的德化瓷器和宜興紫砂器[C]//中國古代白瓷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集.上海書畫出版社，2005：522.

[13]德國學者烏爾里希·彼蒂希在《梅森瓷器和它的東亞模版》中也提道：“大量德化梅花紋犀角杯的仿品被制作出來。”

［14］迪維斯.歐洲瓷器史［M］.熊寥，譯.杭州：浙江多利亞與阿爾伯特美術學院出版社，1991；97.

［15］法國啟蒙運動最重要的思想家伏爾泰（Voltaire）竭力推崇中國文化，并以此抨擊歐洲教會。百科全書派最重要的思想家狄德羅（Denis Diderot）說：“中國民族，其歷史的悠久，文化、藝術、智慧、政治、哲學的趣味，無不在所有民族之上。”法國另一個思想家弗朗斯瓦，魁奈（Francois Quesnay），認為自己是孔子學說的繼承人，被人稱為“歐洲的孔子”。

［16］同［8］，總序第2頁。

［17］劉幼錚先生通過統計國內外各大博物館、基金會、拍賣行和民間收藏的有圖像信息記錄的德化觀音造像的數據，分析得出：“德化白瓷中觀音造像是歷代德化圓雕作品中相對數量最多的。在筆者搜集整理的3980件德化白瓷實物造像資料中，歷代觀音造像為552件，占德化白瓷標本總數的13.8%。在總數854件的神佛造像中，占64.4%。”參見：劉幼錚.中國德化白瓷研究［M］.北京：科學出版社，2007：163.

［18］葉文程.略談德化窯的古外銷瓷器［G］、、中國古外銷瓷研究論文集.北京：紫禁城出版社，1988：224.

［19］同［1］。

［20］黃忠杰.啟蒙的藝術——波蘭王奧古斯都二世收藏的中國外銷瓷研究［J］.福建師范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2（4）：114-1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