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摘要:牡丹和牡丹紋樣為中國原生花卉和紋樣。牡丹紋樣的使用歷史久遠,表現種類繁多,應用范圍也極廣。歐洲繪畫中的芍藥圖像主要始于文藝復興時期,由歐洲特定歷史現象和社會需求推動,其樣式的轉變和象征意義的拓展與絲綢之路中國古典藝術的西傳有密切關聯。本文從跨文化美術的角度,分析沿絲綢之路傳入歐洲,并融入文藝復興繪畫中的芍藥圖像,追溯其發展源頭及其與中式牡丹結合之后產生的形變與圖像學意義,探討中式牡丹在歐洲文藝復興繪畫
中的效應。
關鍵詞:牡丹紋跨文化美術文藝復興繪畫絲綢之路
中國牡丹品種眾多,為芍藥屬植物,其原始群類可能最早出現于白堊紀時期或更古老的時間。[1]戰國時期已出現關于芍藥的文字記載,但在秦朝之前并無牡丹之謂,至東漢時期,“牡”“丹”二字才有釋義。[2]明代李時珍的《本草綱目》對芍藥和牡丹進行了區分,把牡丹設為“以色丹者為上,雖結子而根上生苗,故謂之牡丹”。中國古代芍藥與牡丹混稱的情況并非罕見。在歐洲拉丁語系中,所有芍藥屬植物共用一個屬科概念“Paeonia”,中文譯為芍藥。不同芍藥種類在此概念后加注其他詞匯來區分命名。歐洲各國語言中的芍藥稱謂也有所不同,中文翻譯也會出現芍藥與牡丹混用的情況。因本文篇幅所限,僅在必要的情況下,才會對牡丹與芍藥進行簡單區分,也不嘗試辨識中式花飾中的芍藥和牡丹紋樣,而是將之統稱為牡丹,歐洲本土芍藥則使用原名。
中國彩繪牡丹裝飾紋樣出現于東周,入畫則始于東晉,[3]顧愷之的《洛神賦圖》(圖1)為典型案例。牡丹紋樣興盛于唐,后長盛不衰,常出現在繪畫、雕塑和裝飾中,應用面極廣,涵蓋日常生活器物及服飾、宗教、墓葬等多個領域。(圖2)中國古代藝術中的牡丹樣式可以分為兩大體系:一種是簡化的裝飾紋樣,主要以線性或面性樣式表現牡丹的形態,在標識牡丹主要特征的同時,對花形進行簡化;另一種為繪畫性表現,在道儒哲學認知的作用下,從花形、色彩等層面接近牡丹的自然形態,既有道家的空靈意味,又有世俗的富麗堂皇。兩種牡丹造像都能與其他紋樣結合,生成新的混合樣式,而牡丹的意義也會在此狀況下衍變。
牡丹紋樣主要以富貴、華麗和皇家氣派聞名,但在不同的圖像和文本語境中,會產生其他意義。中國有多部古典藥典記載過牡丹的藥效,[4]這種效應也會進入牡丹圖式,例如藥師佛圖像中出現的牡丹,顯然含有治療隱喻。除此之外,詩經《國風·鄭風·溱消》中載:“溱與消,方渙渙兮。土與女,方秉蕑兮。女日觀乎?土日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這也是有關芍藥的詩句,此詩句賦予牡丹一種離別之意。文人畫和墓葬壁畫中的牡丹有些也能承載離別情傷和重逢期盼之意。牡丹具有符號化的獨立意義,與其他紋樣結合之后,能生成不同的象征,表述不同的愿景。尤其在多文化和多民族匯集的敦煌壁畫和雕塑中,牡丹的寓意會因牽涉不同的文化根系而復雜化(圖3)。在中國牡丹進入歐洲之前,牡丹的樣式就已通過瓷器、刺繡、繪畫等媒介流入歐洲,對歐洲藝術中的芍藥花形態產生很大的影響。
歐洲本土的知名芍藥主要有兩種,即自古典時代以來用于花園種植的珊瑚芍藥與荷蘭芍藥。本篤會(Ordo Sancti Benedicti)常把荷蘭芍藥作為一種藥用植物種植于修道院花園中,并經此流入農莊。荷蘭芍藥因此得名“本篤會玫瑰”,也被稱為“無刺玫瑰”(圖4),在德國還有一個“農民芍藥”的別稱。雖然芍藥在中世紀因被納入花卉象征體系而用于裝飾,但流通和影響面不大,至15世紀和16世紀才出現于文藝復興繪畫中。
一幅約于1410至1420年間創作的板面油畫《伊甸園中的花園》,是已知最早表現芍藥的歐洲畫作,現存于法蘭克福施泰特博物館。[5]芍藥位于畫面前景中部,象征高貴和典雅,成為一種標識瑪利亞身份屬性和伊甸園的天堂之花,[6]因此在此畫中具有一種突出顯耀的位置。畫中的芍藥與荷蘭芍藥花形較為貼近,為歐洲本土花卉。在另一幅出自德國畫家馬丁·松高爾(Martin Schongauer)之手的畫中,芍藥的地域屬性發生異變。
此畫名為《玫瑰園中的瑪利亞》,作于1473年。畫面中瑪利亞身后可見一個由樹條搭建的花架,其上攀爬著玫瑰(圖5)。牡丹位于畫面左側,位于瑪利亞身旁。其紅色的花瓣厚實繁多,雖然具備歐洲芍藥的特征,但是有著中式牡丹的華貴,尤其是花叢中的一朵白花,可以歸于中式牡丹,花架及鳥的形態顯然也可以追溯到中國園林與花鳥畫中。因此該作品為中西風格融合的一個例證。在文藝復興背景下,這種融合也折射出特定歷史意義和象征:一方面是東學西漸在歐洲影響的顯現,另一方面折射了中世紀與文藝復興交結的一個界面。畫中的金色背景和瑪利亞的坐姿仍然帶有濃郁的哥特式特征,因此延續著中世紀模板和教條化的屬性,而中式牡丹、玫瑰、花架和小鳥卻營造了一種生機勃勃的景象,既展示了文藝復興時期人本意識對現世、生命與生機的關注,又與中世紀的教條和呆板形成對比。松高爾畫中的牡丹花形碩大,花葉肥厚,色彩濃郁,散發出華麗、富貴和奢華氣息,賦予瑪利亞一種皇家氣派。[7]這種氣派在中世紀造型藝術中是種忌諱,但從文藝復興時代開始,迅速成為反映美好生活的一個鏡面。除此之外,畫中的牡丹還有藥療的象征意義,例如療愈女性分娩引發的病癥。[8]中世紀藥典也記載過芍藥的藥用效果。在另一幅作于1516年的畫作《斯圖帕奇圣母》中,牡丹具有了復雜的形態和意義。
此畫出自與阿爾布雷特·丟勒(Albrecht Dürer)并列為最具代表性的德國文藝復興藝術家的馬蒂亞斯·格魯內瓦爾德(Matthias Grünewald)之手。畫中前景有一個花瓶,插著紅白兩種花卉。白色為百合,紅色花卉是玫瑰、歐洲芍藥和中國牡丹的一種混體(圖6)。紅花葉片結構清晰、質感較硬,可清晰辨識為玫瑰花葉,但枝莖上無刺。然而兩朵盛開的花朵可以明顯辨識為牡丹,其層疊厚實的花瓣也可以讓人聯想到中式牡丹。這種花形既是中西結合的一個例證,也是“無刺玫瑰”的一個實例,因此在象征層面,融合了玫瑰和牡丹的意義。除了歐洲傳統花卉圖像學意義之外,畫中的“無刺玫瑰”還有一種對抗黑死病的隱喻。[9]
牡丹紋樣、圖案的華貴特性得到大幅提升,一方面體現在瓶中牡丹,另一方面體現在瑪利亞的外袍。中世紀瑪利亞外袍的材質一般為亞麻或普通布料,而格魯內瓦爾德畫中的外袍則為紅色錦緞,不僅僅與花瓶中“無刺玫瑰”的色彩形成呼應,而且錦緞上花紋也可見牡丹花瓣的樣式,連同石榴紋樣,營造了一種雍容華貴的氣場,進一步消解中世紀宗教神性的同時,強化了畫面的世俗氣息。石榴紋是歐洲藝術中的一個常見的、能與不同紋樣結合的混合花飾。尼德蘭畫家揚·凡·艾克(Jan Van Eyck)1433年的作品《閱讀的圣母子》,就是一個可能的相關例證。石榴紋位于畫中背景的綠色帷幔上,整體呈花形,花蕊部分為橢圓形結構,形似石榴,內有籽實填充。花蕊兩側共有6片翻卷的花瓣,其外側邊緣呈現曲形凹凸狀形態,葉尖微微內扣,與中式牡丹的云曲瓣非常貼近。尼德蘭畫家迪里克·鮑茨(Dieric Bouts)1465年所作的《瑪利亞與孩子》一畫中,背景的錦緞上也可見歐洲芍藥與中式牡丹的結合,與其周圍金色的紋飾配合,呈現出一種富麗的氣息。
從風格層面上看,紋樣結合是東學西漸過程中中西藝術風格融合的例證,而從史學和象征層面來看,是歐洲中世紀與文藝復興時期世界觀分界的一種標注。此后,更多的中式牡丹形態進入歐洲繪畫與裝飾領域,尤其在巴洛克和洛可可時期,出現更多的中式牡丹形態,其或獨立出現,或與多種不同文化語系的紋樣結合,成為一種展示華麗和追求奢華愿景的媒介。
注釋:
[1]中國牡丹全書編纂委員會.中國牡丹全書(上冊)[M].北京: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02:5.
[2]《說文解字》中記載:“牡,畜父也……丹,巴越之赤石也。象采丹井,一象丹形。凡丹之屬皆從丹。”
[3]中國牡丹全書編纂委員會.中國牡丹全書(下冊)[M].北京:中國科學技術出版社,2002:817,834.
[4]記載過牡丹藥效的古典藥典有《醫簡》《神農本草經》等。
[5]BEHLINGL.DiePflanze in der MittelalterlichenTafelmalerei [M]. Weimar:Hermann BohlausNachfolger Verlag,1957:20.
[6]同[5],第24頁。
[7]芍藥在歐洲不僅能與帝王之冠并列,還得名“帝王之花”。德國浪漫主義作家約瑟夫·弗賴赫爾·馮·艾興多爾夫(Joseph Freiherr von Eichendorff)的詩作《老花園》(Der alte Garten)中“Kaiserkron und Paonien rot”(帝王之冠與牡丹紅)一句,便描述了帝王之冠與芍藥的密切關系。關于“帝王之花”另參見:FEARNLEY-WITTINGSTALL J.Paonien:Die kaiserliche Blume[M].Hamburg:Ellertamp; Richter,2000.
[8] ROSEN F. Die Natur in der Kunst:StudieneinesNaturforschersZurGeschichte der Malerei[M].Leipzig:B.G Teubner Verlag,1903:73.
[9]同[5],第148—149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