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迪拉·甘地政府應對蘇聯入侵阿富汗策略初探

張 爽

1979年底，蘇聯出兵阿富汗，執政的印度人民黨政府內部意見不統一，實施模糊策略，還未有所作為便失去了執政權。1980年1月，英迪拉再次登上印度最高權力舞臺，開始系統應對此次危機。

一、第一階段的應對

盡管英迪拉·甘地(以下簡稱英迪拉)于1980年1月24日才正式出任總理，但此前她便已指責西方大國在阿富汗問題上同樣負有責任。在外交決策上，雖然印度政府未商討出具體方案，但英迪拉選擇推翻查蘭·辛格政府的立場：1月11日，印度駐聯合國代表為蘇聯入侵阿富汗進行辯護[1]。英迪拉的首席秘書米什拉暗指美國、巴基斯坦干涉阿富汗內政，稱“不應懷疑蘇聯介入阿富汗的動機，印度政府接受蘇聯關于其部隊進入和未來撤出阿富汗的解釋與承諾”①。面對此番發言，英國外交大臣卡靈頓勛爵隨即飛赴印度，鼓勵印度改變態度，積極與巴基斯坦溝通，勸說蘇聯撤軍。然而，印度仍想從蘇聯對巴基斯坦的懷疑中受益，盡管英迪拉承認蘇聯入侵會對南亞次大陸構成威脅，但印度更急于制止阿富汗可能發生的大國對抗、美巴中形成的包圍勢態、伊斯蘭國家的反蘇行動及國內的動蕩局勢。法國總統吉斯卡爾亦訪印，但因三次印巴戰爭及印度不看好齊亞執政，印度對與巴基斯坦會談熱情不高。英國首相撒切爾夫人致信美國總統卡特，建議美國盡一切可能加強與印度聯系，防止其進一步滑向蘇聯。然而，英、法、德、美于1月底在倫敦展開的會談表明，西方各國在譴責程度和抵制措施上未達成統一意見，法、德的各自需求使其對阿富汗問題存在較大分歧。

在美國政府眼中，英迪拉一直持有親蘇立場，卡特總統命克利福德出任特使，向印度示好，轉達美方訪問巴基斯坦的安排及供給巴方武器的情況，并表示愿幫助印度進行現代化建設，加強地區安全。1月31日，英迪拉攜首席私人秘書克里希納·薩希布、印度外交部高級官員貢薩爾維斯接見美國使團，克利福德稱希望在阿富汗問題上得到印度的支持，并承諾幫助巴基斯坦不會對印度宗教和印巴關系產生負面影響。同行的戈亨大使遞交了卡特的書信，稱總統正積極處理塔拉普爾核燃料運輸的問題。英迪拉表示印度政府不愿戰爭升級，申明自己既不“親蘇”也不“親美”，只“親印”。英迪拉雖稱不贊成蘇聯軍隊進駐阿富汗，但對蘇聯的立場表示理解，贊同蘇聯對阿富汗分離運動的擔憂，并向美方表達了對巴基斯坦軍備增加的疑慮。中國和美國皆倡導印巴和解，但印度懷疑會形成“華盛頓—北京—伊斯蘭堡”軸心。最終，克利福德鼓勵印度政府勸說蘇聯撤軍的努力被印方的擔憂弱化。

面對國際社會的“外交攻勢”，印度壓力日增，一方面，英迪拉內閣擔心蘇聯得手后繼續南下進入次大陸，另一方面，英迪拉希望維護自身國際形象、安撫國內穆斯林群體。印度政府雖避免公開批評蘇聯，但也不樂見未來蘇聯威脅印度邊境；蘇聯目睹西方國家與印度頻繁往來，亦開始謀劃拉攏印度。蘇聯外交部長葛羅米柯于2月訪印，雙方在討論阿富汗局勢的會議中花了兩小時重申各自立場，英迪拉及外長拉奧向蘇聯表達撤軍請求，并轉達了與英、法、美、巴商議的結果。遺憾的是，印度依舊無法得到蘇聯的撤軍承諾，蘇聯也未得到印度的支持。雙方對部分問題仍存在分歧，但也就這些內容達成了新協議，有關發言人表示印度能夠并正在做有意義的貢獻，印蘇會繼續討論緩解阿富汗緊張局勢的措施。同年6月，拉奧提出建立“獨立不結盟的阿富汗”以勸說蘇聯撤軍，但印蘇發表的聯合聲明未提及阿富汗，只模糊表示兩國在重大國際問題上觀點接近②。蘇聯領導人勃列日涅夫于12月親訪新德里，爭取蘇聯對印度洋計劃的支持。盡管蘇聯媒體大力宣傳此次印度之行，但收效有限。蘇聯仍在阿富汗積極開展情報搜集、軍事訓練和襲擊行動，撤軍意愿不明顯，印度則堅持在聯合國討論相關決議中選擇棄權。印蘇領導人主張直接談判，卻未表明各自如何看待外部干涉，雙方僵持不下，但都不愿放棄與對方的密切聯系。

二、第二階段的轉勢

隨著阿富汗局勢日益復雜，印度政府決策層分析，雖然印美在阿富汗問題上互有需求，但兩國都不會為取悅對方而過多讓步。印度視蘇聯為可靠的朋友，而美國視蘇聯為主要對手；印度是一個地區大國，而美國對全球都投射關切；里根政府出于戰略考慮決定向巴基斯坦提供武器，而印度將這視為對地區軍事平衡的破壞。英迪拉政府的決策使其無法與蘇聯劃清界限，故印美只能求同存異，盡量理解而非指責對方的政策。1982年8月，英迪拉與美國總統里根在華盛頓會晤，她反對華盛頓向巴基斯坦提供價值30億美元的武器，并代表印度政府提出解決阿富汗問題的四要素，即“蘇聯軍隊撤軍、國際社會保障、阿富汗自決和難民返回”。同時，英迪拉在美國全國廣播公司新聞節目中說：“在世界其他地區，有許多國家在對別國進行干涉。現在，區分這些對印度沒有意義。”①此外，她還批評了美國的經濟政策與核政策，稱拒絕譴責蘇聯并不意味著印度支持蘇聯，希望此次訪問能澄清誤解。

無論對蘇還是對美，英迪拉政府都強調武裝巴基斯坦的風險。巴基斯坦齊亞總統曾請求英迪拉說服蘇聯從阿富汗撤軍，然而印度發言人稱“兩位領導人一致認為印巴應創造條件讓蘇聯撤軍，但很難說他們立場相同”①。隨后，巴基斯坦外長阿加·沙希重申了對印度軍備建設和“新德里—莫斯科”軸心的擔憂。齊亞總統向印度提出“非戰協議”，次年印巴成立聯合委員會。由于齊亞總統回訪新德里時拒絕削減對阿富汗抵抗組織的支持，不滿印度與巴基斯坦分離運動領袖接觸，雙方并未推進具體行動。美國駐聯合國代表柯克帕特里克訪印時再次向英迪拉保證，美國向巴基斯坦出售飛機和其他武器不會對印度構成威脅，但印度政府仍警覺于美國向巴基斯坦提供F—16戰斗機，隨即宣布購買蘇聯的米格—25戰斗機，與法國商討準備購買最新的幻影戰機。

印度一邊面臨美國、中國和西歐多國鼓勵印巴關系實現正常化的壓力，一邊則被蘇聯煽動提高對巴基斯坦的敵意，故英迪拉只能有意識淡化與蘇聯的關系，以防里根政府過度傾向巴基斯坦。蘇聯駐阿大使塔別耶夫曾向印度表示可考慮向巴基斯坦發動全面戰爭以奪回克什米爾，然而這個具有冒險性的提議遭到了印度決策層的否定[2]。若阿富汗徹底淪為蘇聯的附庸國，南亞將失去直面美蘇對抗的緩沖區。印度不會因蘇聯挑撥便出兵巴基斯坦，英迪拉甚至公開表示愿為巴基斯坦提供幫助，巴基斯坦也選擇對印美接觸表達理解。印度和巴基斯坦雖忌憚對方壯大，但都不愿看到阿富汗落入蘇聯之手，印度主動向南亞各國派遣外交使團，以期獲得區域共識并代表該共識。由于蘇聯入侵阿富汗，巴基斯坦境內激增近200萬難民。1982年11月，英迪拉與齊亞會晤，雙方就維護地區穩定展開交流，會談結果得到了美國的積極支持。1983年巴基斯坦派遣代表團訪印，但錫克教問題使印巴關系惡化，雙方會談被迫中止。

在與阿富汗接觸方面，英迪拉派其心腹迪克西特出任印度駐阿大使，推動了英迪拉政府與卡爾邁勒政府關系的親近。早在1980年5月，印度外交秘書薩瑟便訪問過喀布爾，在同阿富汗外交部長杜斯特談判時，他表示印度作為不結盟國家愿協助阿方同巴基斯坦和伊朗談判，強調了制定國際保證及蘇聯撤出部分軍隊的重要性[3]。1981年5月，印度副外長出訪阿富汗，9月杜斯特回訪，響應蘇聯提議，表示阿富汗政府態度靈活，希望印度幫助阿富汗找到解決方案，杜斯特稱阿富汗內部情況有所改善，喀布爾當局正奪取阿富汗大部分地區的控制權。此后，印度政府恢復了印度對外研究與分析處，加強了其與蘇聯克格勃與阿富汗哈德情報機構的秘密合作。1983年3月，英迪拉在第三世界領導人會議上發表講話，呼吁“阿富汗早日恢復正常”，她還接受了阿富汗游擊隊領導者瓦利汗和伽法爾汗的公開訪問，表示印度并非阿富汗伊斯蘭抵抗組織的敵人。

隨著西方、東方和不結盟國家領導人紛紛向印度求援，英迪拉政府逐漸掌握了“平衡之道”，在表達上各有側重以謀求最大利益：對英美法等國，印度否認支持蘇聯，表明要求撤軍的愿望，倡導和平對話，請求西方國家減少對巴基斯坦和阿富汗抵抗組織的援助訓練。此前印度大使貢薩爾維斯表達了美國對巴提供高端武器的不滿，并同意接受美國價值4億美元的援助，白宮方面也做出讓步，同意擴大印度核燃料來源，停止向國際貨幣組織(IMF)施壓以削減對印度的財政援助，隨后國際社會對印度的批評有所緩和；對巴基斯坦和聯合國，印方在多次會晤中不明確表明立場，稱蘇聯進駐阿富汗并非不可理解，干預阿富汗局勢的力量不只有蘇聯，并堅持在聯合國投棄權票；對蘇聯和阿富汗政府，印度不與其公開敵對，維持雙邊聯系，表示不吝在阿富汗問題上提供幫助。此前印蘇簽署了價值250億美元的武器采購協議，勃列日涅夫還承諾向印度提供石油及800萬美元援助。蘇聯不斷加強與印度軍事關系以阻止其購買西方武器，蘇軍總參謀長和海軍總司令先后訪印，并在談判此前協議的基礎上，向印度提供大量海軍裝備和米格—27戰機，印蘇關系和印度影響力在此期間愈發受到國際關注。蘇聯入侵阿富汗使印度深感威脅，積極進行陸海空軍隊現代化建設。然而，英迪拉政府始終拒絕蘇聯訪問軍事設施的請求。印度渴望蘇聯援助，但不愿以犧牲國家自主權力為交換條件。

三、印度的社會反響

1980年4月，阿富汗抵抗組織襲擊一輛載有阿富汗國家曲棍球隊隊員的大巴，同行的印籍教練被俘。隨著蘇阿聯合部隊與阿富汗抵抗組織的戰斗日趨激烈，不斷有蘇聯技術人員辭去在阿富汗的工作。據印度報業托拉斯報道，至同年5月，在阿富汗進行項目開發的外國人中仍有數百位印度人，部分印度專家還被分配到當地政府部門。此外，還有幾千名錫克教印度商人在阿富汗。由于阿富汗是印度對外援助項目的重要受益方，兩國民間往來并未因戰爭而停止。1981年1月，印度全國婦女聯合會邀請阿富汗人民民主黨中央政治局委員兼和平團結友誼委員會主席阿·拉特布扎德訪印，他受到英迪拉接見，并向后者轉交了卡爾邁勒的書信，印度國內穆斯林群體積極聲援阿富汗，呼吁政府有所作為。

自戰爭爆發后，印度媒體便開始分析印度對策的動機，一種觀點開始流行，即英迪拉政府之所以站蘇聯一邊，是為加快償還欠莫斯科的債務，因為蘇聯曾在印巴沖突中支持印度并否決聯合國決議，推動了孟加拉獨立。部分社會評論家主張容忍里根政府，因為印度沒有能力直接挑戰美國，雙方加劇對抗沒有好處，稱“印度攻擊美國向巴基斯坦提供武器是徒勞的，除非印度向巴基斯坦施壓讓其接受美國武器”①。然而，媒體對印度政府評價不一，《印度快報》發表關于“背叛不結盟”的社論，批評印度政府偏袒蘇聯。印度聯合新聞社指出，印蘇聯合聲明未提及阿富汗，表明兩國在重大國際問題上仍有分歧。部分左翼媒體則頌揚印蘇關系友好，渲染中美關系親密和巴基斯坦軍事活動，稱美國意圖在塔拉普爾核燃料問題上賄賂印度，應警惕美國的用心。盡管這種報道被齊亞總統反駁，但依舊引發了印度民眾恐慌，一些報紙借助公眾情緒指責美國，稱美國在印度向國際貨幣基金組織申請貸款時強加條件，印度政府極力壓制這些指控，澄清美國未讓盧比貶值，也未反對為印度能源發展項目提供資金。

不僅媒體積極發聲，其他政黨對阿富汗問題的關注也在不斷提高。印度人民黨、人民黨與國大黨部分人士對印度政策進行了猛烈抨擊，批評主要集中在四個方面：一是印度未遵守不結盟原則，疏遠了發展中國家；二是印度未表現出對小國的尊重，擔心印阿關系受損；三是印度對蘇批評有限，助長了蘇聯的野心；四是印度的解決方案太過模糊，給了蘇聯喘息空間。印度人民黨代表西坎德爾·巴克特稱“蘇聯是殖民力量，未來印度邊界將直接受威脅”，人民黨代表薩伯拉曼尼亞·斯瓦米指出，“印蘇過密關系疏遠了印度與其他國家關系。”一些反對派政治家要求廢除1971年《印蘇友好和平條約》，擔心印度內政被干涉。印度自由黨領袖對政府反應表示震驚；民眾黨批評了英迪拉政策；印度共產黨則對政府要求蘇聯盡早撤軍感到不滿。部分政黨稱計劃攜民眾發表公開信，在勃列日涅夫訪問時抗議游行，呼吁蘇聯結束對阿非法占領，官方嘗試勸阻，稱“如此煽動只會影響印度聲譽”。最終，英迪拉以“國內事務繁忙”為由，未在《印蘇和平友好條約》簽訂10周年時受邀訪蘇。至此，印度政府對蘇聯入侵阿富汗的外交決策已不單是一次常規的高層對話，而是對內考慮國民情緒、對外平衡國際要求的一次外交挑戰。

四、結語

蘇聯利用印度的安全需求與印蘇密切關系，與其建立了重要戰略關系，故印度一直避免公開批評蘇聯在阿富汗的政策。雖然印度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與蘇聯的關系已不如七十年代緊密，對蘇依賴已經成為印度領導層的一種手段。然而，蘇聯長期侵略阿富汗逐漸超出了印度的承受限度，巴基斯坦軍事能力的提升、美蘇政府的強硬態度、阿富汗地方宗教分離勢力蔓延，大國對抗進入南亞的風險，及英迪拉的行事風格最終使印度政府不得不采取新的策略應對，其核心是在外交實踐中采取“平衡策略”，針對不同國家各有側重表達，變被動為主動。盡管總理內閣并未針對此次危機想出具體對策，但英迪拉執政時期印度政府這種“三管齊下”的策略為印度爭取到了諸多利益。第一階段印度政府總體上比較被動，不如第二階段積極明確。英迪拉政府有意識地將印度對蘇聯的不滿與西方對蘇聯野心的譴責進行區分，指出“世界大國在阿富汗和印度洋的介入并非始于蘇聯入侵阿富汗”①，強調不應只在阿富汗指責蘇聯而在其他地方容忍外國干預，主張通過非暴力手段解決問題。至英迪拉執政任期結束，印度無論是在美國還是蘇聯對阿政策中的重要性都在持續上升，印度也借此機會大大提升了自身影響力和話語權，但這種妥協性注定英迪拉政府難以從戰略上調和印度對阿富汗危機政策的矛盾，這給此后的拉吉夫政府處理阿富汗局勢制造了新的難題。

注 釋：

①New York Times,ProQuest Historical Newspapers.

②“Sir C.Keeble to Lord Carrington”,2 July 1980,DBPO,Ser.3,Vol.8,Reference:FCO 28/4006,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