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臺經濟數據壟斷與反壟斷規制

摘 要：無限供給、非競爭性、規模報酬遞增等特點使數據成為突破傳統要素約束與增長極限的現代生產要素，并深刻影響平臺經濟發展邏輯。在平臺數據經濟以及數據平臺化的雙重作用下，數據實現了從非壟斷性到壟斷性的轉變，并逐步成為平臺經濟的典型趨勢?；跀祿艛嗟膹V泛性及隱蔽性特征，消除數據壟斷危害的關鍵為保持平臺經濟市場的可競爭性。因此，本文以抖音訴騰訊案為例，構建市場結構與市場過程的動態分析范式，重點對其中所涉及的數據占有及行為進行分析。結果表明，抖音與騰訊同屬一相關市場且具備明顯的競爭關系，騰訊對抖音實施的行為表現為明顯的不正當競爭傾向，即平臺經濟主體所具備的數據優勢易構成破壞市場可競爭性的激勵條件，具體表現為損害市場效率的不正當競爭行為。針對數據壟斷問題，提出了強化數據市場的可遷移性、優化數據流動的分享機制、構建事前規制體系、警惕超級平臺的建議，以期完善數據治理結構。

關鍵詞：數據；數據壟斷；平臺經濟；可競爭性；反壟斷

中圖分類號：D922.294" " "文獻標識碼：A" " 文章編號：1001-4225（2022）12-0054-13

一、問題引入

2021年2月2日，抖音母公司字節跳動就騰訊公司限制用戶內容分享這一行為向法院提起訴訟，認為該行為涉嫌市場壟斷。這是自2020年《關于平臺經濟領域的反壟斷指南（征求意見稿）》披露以來，第一例在我國國內發生的互聯網平臺間反壟斷訴訟案①。在該案件中，騰訊利用QQ和微信兩大產品在通信及社交領域占據優勢地位，以技術手段限制其用戶分享來自抖音的內容，與此同時，大多數相似的短視頻應用均能夠在微信及QQ平臺正常共享和播放。鑒于這一行為，字節跳動方面表示其已構成《反壟斷法》中明令禁止的“濫用市場支配地位，排除限制競爭的壟斷行為”；對此，騰訊方面聲稱此種行為是對字節跳動及有關子公司存在眾多損害網絡平臺生態和用戶權益的違法違規行為的正當且合法的處理。

從雙方主張來看，該案件的爭論焦點在于：騰訊憑借擁有大量用戶數據而形成市場支配地位，并以此實施限制用戶分享抖音內容的行為是否違反《反壟斷法》。但其爭論背后的理論邏輯涉及了數據經濟特征、數據對平臺經濟主體競爭效率的影響、數據要素相關的產業組織問題以及社會福利等。國內外學者對此做出了大量的研究，重點包括數據、數據壟斷及行為、反壟斷規制和規制路徑研究四個方面。

第一，數據本身是否會帶來壟斷。學術界對于這一議題存在較大的爭議。一些學者認為數據本身的反競爭效果有限，理由是數據具有非排他性、非競爭性特征[1]，相對于其他資產來說，數據價格低廉、無處不在且市場進入門檻低，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平臺企業壟斷數據的能力[2]。同時，數據具有普遍性等經濟特性和多宿主現象，不僅不會形成進入壁壘或者給控制者帶來持續性的競爭優勢，反而提高商品以及服務的質量[3]。但是，Nils-Peter Scheppet[4]、Robert Mahnke[5]等認為數據本身也是造成數據壟斷的重要因素之一，即便廣泛采集、分析和應用數據可通過產品賦值的方式讓利于消費者，也并不必然排除數據構成相關市場進而形成進入壁壘，或者給予控制者形成市場勢力的可能性，導致濫用市場支配地位進而攫取壟斷收益、破壞競爭秩序、損害消費者權益。

第二，引入平臺經濟主體研究數據壟斷及其行為。從物理特性上看，數據是一類虛擬的，存在于數據庫系統與互聯網空間中的資源，因此必須立足于平臺載體發揮其作用[6]。在經濟意義上，用戶的多歸屬性、行業準入門檻低和數字技術更新迭代快使得平臺企業的相關市場的門檻成本變小，致使經營者具有阻止其競爭對手獲得數據的動機與能力，進而具有進一步擴大數據競爭優勢的趨勢[7]。因此，眾多學者一致表示數據壟斷不應片面探討數據資源屬性，理應結合平臺經濟市場結構特點及行為研究。關于數據壟斷，眾多學者表示數據壟斷并非僅指數據獨占，更重要的是利用數據利益優勢擴張自身市場壟斷地位，不僅包括擁有多數的數據量以及由此產生的經濟效益，還包括在與消費者交易過程中所擁有的更高議價能力[8]。平臺企業，尤其是頭部平臺企業因與潛在競爭者、用戶、第三方機構等存在私權邏輯下的反競爭風險，不僅切實加強自身數據占有及控制，而且致使其被動或更加主動地出現平臺企業濫用市場支配或相對優勢地位的情形[9]。目前，數據要素市場上的不正當競爭行為大致可分為兩種：一是剝削性濫用行為，指的是不合理交易條件下非法獲取他方的數據；二是排他性濫用行為，指的是以限制競爭的方式通過設立準入壁壘、交易障礙等形式來阻止對手正當獲取用戶數據[10]。其中，在排他性濫用行為中最常見的一種不當行為是鏈接封禁行為，可分為排他性封禁、限制性封禁、消極性封禁三種類型[11]。

第三，重點研究反壟斷規制領域中數據市場的競爭影響及規制措施。近年來，美歐當局為了積極應對數據壟斷問題，密切關注和高度重視該領域反壟斷規制所面臨的新問題[12]。在判斷平臺經濟市場壟斷行為的過程中，應充分考慮該行為對市場競爭的影響，最大限度遏制、減小其負外部性擴張的同時，維持并保護其正外部性功能的延續[13]。在市場管理當局的執法實踐中，平臺企業的反壟斷風險評估應建立在對市場濫用行為的精準識別和競爭損害上，為構建和完善數據領域公平自由的競爭秩序提供一個更具明確性與預測性的分析框架[14]。在具體實施過程中，應將創新作為反壟斷的優先目標，堅守競爭政策的基本性定位[15]，加強由事后監管、事中監管向事前監管的轉變[16]；與此同時，整體規制體系上應秉持謙抑、審慎原則，避免發生監管過度造成行業發展受阻[17]。

第四，主張修正傳統反壟斷路徑以提高法律適用性。平臺經濟之所以不適用于傳統反壟斷規制路徑的原因之一在于平臺商業模式的免費定價策略。創新、質量、隱私等非價格競爭因素的潛在競爭損害很難在以價格為中心型的傳統反壟斷規制路徑中衡量[18]，因而大多數學者均認為需要修正傳統的價格中心主義分析范式，但建立新的分析范式卻存在較大爭議。主要涉及兩種方法：其一，以消費者福利標準為反壟斷根本目標的非價格維度分析范式[19]；其二，將分析框架的重點由競爭結果轉向競爭過程，加強對市場結構與市場過程的分析[20]，這包含兩層含義：一是傳統分析范式由于將競爭與消費者福利相結合，在經濟理論中隸屬于短期價格效應，這不足以辨析現代經濟中市場勢力結構這一長期經濟特征。二是該分析框架強調市場的深層結構和動態，不僅審視結果，更要結合長期經濟效應審視競爭過程本身[21]。

總體來說，現有研究在數據、數據壟斷與反壟斷規制方面已相對完備，覆蓋了法學、經濟學、管理學等多個學科知識，但研究視角的差異致使該領域研究存在巨大爭議，甚至出現截然相反的研究結論。這恰恰意味著該領域所面臨的問題錯綜復雜，不具備建立一般適用性的理論體系條件。因此，本文將轉變研究視角：一是在研究方法上采用具體問題具體分析的微觀研究方式，運用典型案件研究進行理論構建。二是雖然近些年有學者強調競爭結構與競爭過程分析，但仍停留在理論邏輯推演階段，尚未進行實證檢驗研究。鑒于此，本文以抖音起訴騰訊案為研究內容，嘗試基于競爭結構與競爭過程分析范式探討該案件背后所涉經濟邏輯并進一步回答下列問題：擁有大量數據是否可形成市場競爭優勢，如何構成壟斷？平臺經濟主體會利用該優勢行使那些限制競爭行為？其分別對市場和個人的績效是什么？數據壟斷的反壟斷規制應該如何進行？

二、數據經濟和數據壟斷：

平臺數據經濟邏輯

（一）數據經濟：數據已成為一種生產要素

目前，世界對數據的定義存在較大分歧，但數據的經濟屬性卻得到一致認同：數據在數字經濟時代不僅表現為產品屬性，在一定程度上更多的呈現為與其他生產要素相結合的生產要素特性。十九屆四中全會已明確將數據列為與勞動、資本、技術并行的生產要素并提出了對培育數據要素市場以及建立數據要素分配機制的迫切要求。特別是在平臺經濟中，數據要素已成為重要的戰略資源，是以數字經濟為代表的新經濟增長引擎。數據作為生產要素的經濟特征如下：

1. 虛擬性與無限供給。數據通常存在于數據庫與網絡空間之中，不具備實體物質屬性，呈現一種虛擬性。數據由于能夠在現實世界中無時無刻的生成，打破了傳統要素有限供給對增長的制約，邊際成本趨近于零，因此具備無限增長和供給的特點。

2. 非競爭性與規模報酬遞增。新增的數據使用者不會降低其他現存數據使用者的效用，使得數據被額外使用的邊際成本為零，意味著數據具備較高的使用效率及巨大的潛在經濟價值。在不考慮數據收集成本的情況下，算法等數字技術的發展使得大數據經濟成為可能，在較大數據數量范圍內，數據的邊際報酬率隨著數據量的不斷增加而增加，即數據的規模報酬區別于傳統要素呈現遞增趨勢。因此，平臺經濟主體對數據的需求量趨近于無窮大，呈現規模報酬遞增特點。

3. 多歸屬性與載體作用。數據的易復制性與可共享性，使得不同數據主體間可通過授權安排等手段提高互通性，實現數據的交叉應用和多維度運用，從而數據具備多歸屬性特征。多歸屬性也使得數據的附加價值得到進一步提升，數據不僅可以作為生產要素參與內部生產過程，還能在數據流通市場作為商品進行資源置換和交易，雙重屬性身份均可給數據所有者或數據使用者帶來商業實質價值和貨幣收益價值。另外，數據要素的虛擬性特性要求數據必須在其他生產要素作為載體的基礎上發揮作用，通過算法技術將不同類型的數據進行整合，以此為基礎在瞬息之間為特定商業模式的市場應用提供決策支持與執行反應，減少信息的不對稱性的同時降低市場交易費用，并轉化為商業價值。

（二）平臺數據：平臺經濟的進入壁壘

引入平臺經濟主體是應對數據要素虛擬性特征的合理分析需要。數據要素對平臺經濟的增值效應內生驅動平臺采取各類競爭手段，快速、精準且全面的獲取關鍵數據，即平臺經營者通過提高競爭壁壘以加強數據競爭優勢。因此，平臺數據市場通常具有進入壁壘特征：一部分壁壘由數據技術結構和平臺經濟自身的網絡效應而持有，另一部分則是由平臺經濟主體實施的不正當競爭行為而產生。二個部分并非獨立存在，而是相互之間不斷促進進而反復加強。

1. 數據市場的進入壁壘。從數據價值鏈角度看，每個環節及環節之間均存在不同類型的進入壁壘。主要表現在：（1）數據生成與采集環節，以事實控制和法律授權等方式隱形增加競爭對手成本，從事排他性行為，構成行為型進入壁壘。（2）數據存儲和倉儲環節，存儲空間、存儲成本、存儲效率是構成技術壁壘、帶來規模經濟及范圍經濟的關鍵；特別是當享有具備大容量、高效能和低成本等特性的數據存儲設施時，其有利于幫助平臺企業擴大數據存儲規模、逐步形成特色化的原始數據集聚。另外，特定的存儲方式在提高轉換成本的同時產生鎖定效應，在一定程度上阻礙新進入者進入該市場，形成進入壁壘。（3）數據處理和分析環節，也是數據價值增值的關鍵環節。在符合目標客戶偏好的基礎上，數據的兼容性、互通性以及分析工具的選擇均會構成分析上的差異，導致利用率的不同，進而形成該環節的進入壁壘。（4）數據的共享和交流環節，不僅要考慮現有法律法規和相關政策對平臺企業市場進入的影響之外，還需特別關注各平臺為了維持競爭優勢，阻礙數據流通的策略性行為。（5）數據的商業化和貨幣化環節，當數據作為商品產品時，其本身的價值及平臺經營者對數據的控制程度是影響市場競爭的進入壁壘。

2. 網絡效應壁壘。網絡效應壁壘是平臺企業市場進入壁壘的重要且普遍的表現形式之一。數據在網絡效應的驅動下可快速積聚增長，同時在數據要素的反饋機制下亦可形成良性循環，形成規模效應壁壘，促使平臺主導經營者將進一步在用戶數量、市場地位和綜合競爭力等方面拉開與新進入者或潛在進入者的距離。平臺經營者為了應對數據本身所具有易流通、復制、刪除等屬性，避免用戶的多歸屬性造成用戶流失，其通常會利用數據反饋效應采取差異化策略，以此提升個性化可行性及個性化價值，采取投資配套產品等措施增加沉沒成本、提升用戶粘性，以此產生鎖定效應和提升轉換成本。當用戶被鎖定時，市場進入壁壘進一步加強。

（三）數據壟斷：平臺經濟反壟斷特點與監管趨勢

1. 數據本身不壟斷。數據的經濟特征決定數據本身不具備壟斷條件，這包括三個方面：第一，在價值來源上，數據供給無窮大使數據占有難以持續。第二，在價值創造上，數據的多歸屬性使得價值與壟斷成為對立面。廣義上數據要素是反映社會關系的集合，包含經濟關系和非經濟關系。因此，數據價值創造過程就是將數據中包含的非經濟關系轉換為經濟關系的過程。在這過程中，數據的多歸屬性是不同要素主體對數據多維運用的保障，是轉換程度的依托，即數據價值的創造正比于要素主體數量。可見，數據壟斷反而會減少數據價值，即存在數據壟斷的價值悖論。第三，在價值保障上，數據的非競爭性使數據產權難以界定。數據雖然能以虛擬形態獨立存在于數字空間，但在生產過程中難以直接產生價值，其價值的實現需依賴于其他要素的價值實現，以此提升整體生產效率。而由于數據的非競爭性，數據的價值實現缺乏價值保障條件。這包含兩個層面：一是數據價值在市場中難以得到準確的評估；二是數據產權的界定不明致使數據收益權的模糊。在二者作用下，壟斷自然也就難以形成。

2. 數據平臺化是數據壟斷的要義。實踐中，數據壟斷現象卻頻頻出現，其成因在于數據平臺化給數據壟斷提供了條件。這包括三個層面：首先，平臺經濟因網絡效應廣泛存在社會與個人之間的經濟非對稱性。對于消費者來說，以“平臺”為載體的數據壟斷，顯著區別于以“資本”為手段的傳統壟斷，表現為在用戶為換取服務而被迫自愿讓渡數據主權以及使用權的任意時間點上。進一步說，在消費者數據流入時，其換取服務所帶來的效用總和不僅包含消費者自身所支付的個人數據價值，還囊括了平臺因網絡效應而形成的社會數據價值，而這樣的效用總和在消費者數據流出時便會轉換為必須承擔的鎖定成本。消費者承擔的個人成本與獲取的社會收益之間的經濟非對稱性，導致消費者在表面上依然維持著市場自由選擇的權力，但實際上卻因平臺經濟的非對稱性使得市場選擇權受到限制。正因為此，平臺對數據流入因網絡效應具有強大的吸附作用，數據流出因鎖定成本而大幅下降，易形成“贏者通吃”的局面，對沖了數據價值來源上的非壟斷條件。

其次，平臺經濟通過數據要素直接影響價值實現和分配并反作用于價值創造。平臺經濟本質上屬于雙邊市場甚至是多邊市場，即雙邊或多邊網絡效應使得平臺匯集大量交易過程，在價值循環運行中屬于價值實現環節。技術的提升賦予平臺經濟主體將平臺交易的靜態及動態過程轉變為數據要素的能力，促使平臺區別傳統企業的是平臺不僅是市場的提供者，而且在一定程度通過對數據要素的分配實施市場主體挑選行為，進而成為市場功能的替代者。在整個過程中，平臺不進行任何生產，而是充當提供數據要素服務的角色促進價值實現和分配，倒逼生產環節從而獲取數據利益，即平臺經濟主體對數據要素的占有使得平臺擁有直接影響價值流通過程以及間接影響價值生產過程的能力。規避數據價值創造中價值與壟斷的對立性，為平臺經濟數據壟斷提供動機。

最后，數據的非競爭性所帶來的經濟增值在平臺經濟中得到價值保障。平臺以服務換數據的商業模式使得數據要素產權置于平臺經濟之下，數據的非競爭性在平臺內的產權保障中得到充分發揮并以此獲得平臺數據收益。平臺數據價值保障使得平臺經濟主體聚焦于數據的數量關系，表現為平臺經濟主體間的數據競爭。由此，數據的非競爭性轉變為平臺間數據的競爭性，扭轉了由數據產權不清所帶來的數據非壟斷性。

因此，這種基于平臺性質的數據集成、整合及由平臺進行管理的數據將表現為更高的壟斷性特征，平臺經濟也更易出現“一家獨大”的壟斷市場格局的現實情境。在激烈的技術競爭作用下，信息時代的平臺經濟市場格局將向競爭性壟斷結構轉變，較易發生少數頭部企業長期主導市場的現實風險。

3. 保障平臺主體的可競爭性是打破數據壟斷的關鍵。由上可知，數據本身不壟斷，但平臺經濟主體在遵循資本逐利的經濟邏輯下，利用平臺數據易產生進入壁壘以及數據平臺化賦予數據壟斷條件的雙重效應，數據壟斷已成為平臺經濟的典型趨勢。數據壟斷主要是指對數據的絕對控制和絕對占有，體現在數據采集、存儲和使用等各個數據價值鏈環節的控制與占有，集中表現為使用環節的價值控制與占有，反映了市場主體對數據這一要素的市場統治地位。相較于傳統壟斷，數據壟斷是一種新形式的壟斷，具有廣泛性和隱蔽性特征。這表現為兩個方面：一是平臺經濟大范圍收集數據的能力使得平臺可利用數據要素中所反映的社會關系實現范圍經濟，即基于數據要素的資源價值，在無任何市場規制的情況下，數據壟斷優勢易衍生出市場壟斷的現實情境。二是平臺經濟“免費”的商業模式使得消費者無法直接通過價格變化視角察覺。通常情況下，平臺經濟將所收集的消費者數據塑造為用戶畫像，將本屬于消費者自身所掌握的私人信息攫取為平臺控制，進而利用信息差影響消費者選擇，損害消費者福利。

但值得注意的是，數據壟斷的威脅不在“數據”而在“壟斷”。數據要素是技術進步的產物，數據要素的技術結構及經濟特征決定了大規模的數據更具效率。但平臺間數據的競爭性易促使平臺經濟主體利用數據要素賦予其的市場勢力行使不正當競爭行為，破壞行業競爭性以保障市場主體地位實現利益的持續。短期而言是數據壟斷帶來的壟斷利潤的產生，致使社會福利出現損失；長期看則是數據效率的降低，創新水平的下降，形成市場福利與組織利益相沖突的局面。因此，保持平臺經濟主體間的競爭性尤為重要，特別是動態競爭，即市場的可競爭性。短暫的數據集中，甚至是壟斷是平臺經濟的典型趨勢，是客觀存在的，是數據效率的保障，但平臺數據壟斷持續性不能因平臺經濟主體破壞市場競爭性而維持，而應由產品或服務的質量決定，即通過保持平臺經濟主體間的競爭性使競爭在質量和創新維度上。這包含兩個層面：一是保持現有市場主體之間的競爭性，消除不必要的競爭壁壘；二是增大該市場領域潛在競爭者進入的可能性，促進有效競爭的實現。不可否認的是，平臺經濟在一定程度上使得效率與競爭處在對立面，但技術密集性的行業特征會使得平臺經濟主體因動態競爭不得不保持謹慎。

三、平臺經濟的市場可競爭性：

抖音訴騰訊案件

平臺經濟的數據壟斷趨勢要求平臺經濟市場保持可競爭性，與此同時，數據壟斷的廣泛性及隱蔽性的現實情景促使在反壟斷規制路徑中理應加強市場結構與市場過程的動態分析?？紤]到案例企業的典型性，本文選擇抖音訴騰訊案件作為研究對象，構建市場結構與市場過程的動態分析范式，重點研究抖音與騰訊間相關市場界定、與數據占有相關的競爭關系及與數據相關的策略性行為。

（一）市場結構：雙方同屬一相關市場且具備明顯的競爭關系

一直以來，騰訊公司憑借微信與QQ平臺在通訊社交領域保持著領先的市場份額。據騰訊公司官方數據公布顯示，截止至2020年末，騰訊微信的月活躍用戶達12.1億，其中，日活躍用戶達10.9億①。而抖音成立于2016年，截至2020年用戶規模達到4.90億人，在短視頻市場用戶占比高達70.9%②。表面上來看，抖音在短視頻市場領域的市場份額較大，市場集中度較高。但實際上，抖音所面臨的市場真的只是短視頻市場領域嗎？抖音和騰訊所面臨的市場是否屬于同一相關市場？抖音與騰訊存在怎樣的競爭關系？

1. 相關市場界定

雙方均滿足用戶同一類需求且抖音產品特性更能增加消費者效用。隨著社交媒體的興起，網民從被動的信息接收者轉變為主動的內容生產者，用戶原創內容新模式成為互聯網經濟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微信中的朋友圈和抖音短視頻均能滿足人們日常社交及表達需求，其不同之處在于兩者的表達形式的差異：微信朋友圈主要通過文字和圖片表達，而抖音則以短視頻和直播形式記錄。而隨著用戶表達欲望的提升，表現為表達形式的結構升級，即人們逐漸從以文字及圖片為主的表達形式轉向以短視頻及直播為主的更加豐富多樣的表達形式。因此抖音作為該領域的頭部平臺在一定程度上搶占了微信市場，據相關數據顯示，中國短視頻用戶規模增長勢頭明顯，2021年已超8億人③。與此同時，從供給者角度來看，短視頻平臺在商業模式上不斷進行探索，目前主要包含兩個方面，一方面憑借用戶流量成為創新性新媒體的營銷平臺，另一方面憑借新興技術形成以短視頻為形式的、具備高接受度的廣告平臺。加之直播帶貨迎來的新增長點，不僅市場容量得到進一步發展，而且“流量積累”向“流量變現”的能力快速增強；有數據顯示，2020年中國短視頻市場規模達到1408.3億元，未來將繼續保持高增長態勢④。

如上述，抖音的短視頻與微信朋友圈在社交功能上具有同一功能效用，不同的是，抖音以視頻為形式基礎帶給用戶更加直觀、豐富、有趣的用戶體驗。在社交屬性方面，抖音偏向于社區及親密社交，朋友圈則根據用戶關系鏈立足于熟人社交；因此，抖音所涉及的資訊信息相對于朋友圈而言更加多元和開放，加之中央電視臺等官方媒體開通短視頻賬號、明星入駐宣傳等使得抖音在短短數年之內快速崛起，與騰訊不可避免地成為各自實力強勁的競爭對手。另外，平臺自身所具備的網絡外部性使得在贏者通吃的行業特征下增加市場份額流失風險。可見，抖音和微信面臨的市場可替代關系明顯，兩者具有明顯的競爭關系且應同屬于即時表達社交這一相關市場。

2. 競爭關系確定

騰訊與抖音的競爭關系可以從產品競爭關系與數據要素市場勢力對比兩方面進行探討：在產品競爭關系方面，抖音和騰訊處于同一相關市場，具有明顯的競爭關系；除此之外，騰訊為了彌補用戶痛點以鎖定用戶，于2020年1月22號正式開始內測微信視頻號并以補貼手段進行大力宣傳①。至此，競爭關系進一步升級，即從不同細分市場競爭轉向同一細分市場競爭。深入來看，在數據要素市場勢力方面，騰訊與抖音之間存在較大的現實差距。新時代背景下，平臺經濟之間的競爭已從“拉新”等流量競爭轉向“全生命周期”等存量競爭，各大平臺企業紛紛建立自我生態系統，進一步接近用戶，培養用戶習慣以增強用戶粘性，提高轉換成本，從而增強平臺韌性。具體而言，與抖音相較而言，微信、QQ這類即時通信類應用，不僅已經成為平臺企業中用戶數據存量基礎龐大、普及率和使用率最高的基礎應用，加之其提供對用戶全生活領域范圍的增值服務，極大降低了用戶集體遷移的可能性。此外，目前市場上沒有與之對等功能與服務的應用替代平臺。同時又因網絡效應進一步加強其市場支配地位，自發形成網絡效應壁壘；為了降低數據的多歸屬性特征以及多重覆蓋性的影響，騰訊在多領域推出多產品形成騰訊平臺生態系統，以此多方面掌握用戶信息，不僅給平臺企業帶來了穩定的市場和巨大的利潤空間，還在市場未來需求結構上形成進入阻撓。因此，這意味著騰訊在數據方面具有市場支配地位。

結合二者競爭關系，動態競爭易受到損害。抖音實質上是作為補缺者進入該相關市場，理論上可成功避免對具備慣性競爭優勢的在位壟斷企業市場支配地位的直接沖擊，即其本身不會對在位企業構成威脅。但可能會隨著產品線或服務線的擴大或延伸成長為該相關市場領域的競爭壟斷型替代者，促進產品市場或服務市場的創新與升級，增加消費者福利，這正是市場保持競爭性的重要意義。然而，騰訊在數據方面的市場支配地位在以網絡效應為主的平臺經濟作用下易通過限制性排他行為強化進入壁壘，破壞市場競爭性。同時，騰訊微信視頻號的上線也預示著騰訊作為市場運營者與產品銷售者的雙重身份對自我偏好的可能性，這亦是不公平競爭的表現形式，市場競爭失效的具體表現。

因此，綜合以上分析可知，騰訊與抖音屬于“即時表達社交”市場且競爭關系愈加激烈，具體來說，在微信視頻號問世之前，騰訊與抖音屬于均滿足用戶社交表達需求的“產品品類”競爭，即不同細分市場間；而在微信視頻號問世之后，騰訊與抖音是基于同一表達形式的不同品牌之間的“產品形式”競爭，即同一細分市場間。但以騰訊本身視角來看，微信和QQ的基礎應用特性以及其附加價值等使得騰訊在數據這一生產要素領域形成其穩定市場競爭優勢。在該背景下，此時騰訊限制抖音鏈接有基于現有騰訊數據競爭優勢保護自身產品、打擊抖音之嫌。

（二）市場過程：不正當競爭與策略性行為

1. 限制數據接入拒絕共享信息行為

不管是從技術層面還是從商業層面來看，限制數據接入拒絕共享信息的行為已成為我國平臺經濟競爭環境中常見的現象之一，也是抖音訴騰訊案的主訴行為，其指的是擁有市場主導力量的企業通過實施阻止數據有效流通的限制競爭行為，以此達到排擠競爭對手、非合理擴大市場力量的目的。

平臺經濟的最基本的特征是具有網絡效應，而網絡效應的存在必然要求平臺規模不斷擴大，即網絡產品的“滾雪球效應”使得企業不但擁有數據優勢，更能夠使之得以加強。而對于處在數據劣勢的經營性企業來說很難獲得消費者和用戶的支持，而該類企業要想獲得支持，關鍵在于打破數據優勢的不對稱性，實現用戶基數共享，使得平臺間數據實現互聯互通。但是在現實生活中，絕大多數平臺企業需利用大量的數據要素才能得以發展，數據要素成為平臺經濟的“數據瓶頸”。因此，在平臺企業之間數據接入過程中，數據的“瓶頸”制約顯得更加突出。數據瓶頸也必然會引發數據優勢企業采取限制數據接入等策略性行為，從而影響數據的公平開放與信息的流通共享，提高數據市場進入壁壘，阻礙市場的公平競爭。

正如本案中，微信通過免費給用戶提供通訊服務的方式收集個人數據，隨著用戶量的不斷增加，網絡的邊際效應隨之上升，數據量也因此呈現幾何倍數增長，數據優勢顯而易見。抖音相對于騰訊來說屬于數據劣勢方，騰訊若不限制來自抖音的鏈接，抖音在接入后會與騰訊自身的社交表達平臺展開更加激烈的競爭。因此，對于騰訊來說，與抖音共享數據雖然可以進一步增加微信、QQ用戶的效用，但卻面臨著朋友圈、微信視頻號等自身社交表達平臺領域的用戶流失風險，因此會全面權衡利弊。具體來看，若弊大于利，在利益的驅逐下，騰訊公司就有動力且有能力為了維護自身利益采取策略性限制數據接入的行為，阻礙數據流通共享的行為，如以內容違規、影響平臺生態等限制數據接入或拖延接入。而在現實實踐中，中國法律法規在規定平臺企業權力與義務的明細中，將流向該平臺的數據、信息等內容監管權部分授予該平臺經營者，并要求其承擔平臺數據安全、監管等職責義務。換句話說，數據及信息內容是否違規決定權和解釋權部分落于平臺企業，很容易成為數據優勢平臺企業與數據劣勢企業數據接入過程中的私人信息，并成為其采取策略性地限制數據接入的行為的借口。

2. 數據驅動型策略性合并行為

一般來說，數據驅動型策略性合并行為是以隱秘性高、破壞性強、監管難為特點的行為之一，理應得到充分重視。策略性合并是通過橫向或縱向等方式擴大生產范圍以調整企業規模的一種常見的經營性行為。在平臺經濟中，策略性合并主要分為橫向企業合并和混合企業合并。對于平臺企業實施橫向組織結構調整策略來說，一方面可以迅速擴大平臺和企業規模以形成規模效應，另一方面以并購的方式直接獲取被合并方的數據資產以提高市場份額形成賣方集中，增強賣方市場勢力。而混合企業合并則是在數據利用多元化的基礎上，為了鎖定自身固有市場、快速入駐其他市場而采取的策略性行為。

在即時表達社交市場，數據驅動型策略性合并行為成為主導企業快速拓展自身市場勢力的主要戰略之一，其中騰訊亦是頻繁如此。2020年4月騰訊先后控股虎牙和斗魚，并打算于2020年末主導兩家企業進行合并，但因被判合并違法而告終①。同年9月，騰訊收購短視頻工具服務商VUE②并確認收購東南亞按需視頻流媒體服務公司Iflix③。截至目前為止，騰訊成為了游戲直播領域的巨頭之一，同時也因合并快速有效地補充了短視頻領域的短板，在競爭關系上，相較于抖音來說數據優勢進一步提升、呈現中心化趨勢。另外，占有數據優勢地位的企業為了保持未來的競爭優勢，并購具備未來優勢的初創企業，使得其不能發展成為大型平臺的競爭對手，直接提升行業進入壁壘，降低行業可競爭性，影響未來的有效市場競爭結構。因此，在平臺經濟領域要警惕合并帶來的限制競爭以及中心化的狀況。

3. 不當收集和處理數據行為

不當收集和處理數據濫用行為屬于不同產業鏈層次間的利潤掠取行為，主要體現為剝奪上下游企業或終端消費者的利益，具體表現為過度采集數據侵犯隱私，不當數據處理而未實質提升質量或效率。以大數據殺熟為典型代表，攫取的數據通過算法技術處理使得消費者的保留價格逐漸透明化，形成實施在一定程度上可類比于一級價格歧視的行為條件，本質上是因數據優勢而延伸的價格歧視行為。而這樣的數據攫取及利用僅僅增強了企業的市場地位，損害消費者福利，未有明顯的實質上質量或者效率的提升，反而這些數據的采集對個人消費者的隱私造成隱患。

事實上，數據的不當收集和利用是平臺經濟主體在數據產權平臺化過程中，侵犯用戶數據的決定權以及被遺忘權等，過度攫取數據利益而形成的，其關鍵在于個人數據的權力的界定以及如何權衡平臺經濟數據攫取權與個人數據權力之間的關系。從數據收集來看，平臺可憑借其技術優勢快速且便利地攫取用戶數據。具體而言，用戶與平臺間的協議約定大多數呈現為格式化特征，即用戶的靈活選擇權被剝奪，要么全面同意，要么放棄使用平臺，即用戶如若不同意平臺收集數據就無法繼續享用該平臺的服務；甚至有些平臺在未經用戶允許的情況下收集用戶數據。這些行為使得用戶處于被動狀態，削弱了用戶對個人數據的決定權。從數據存儲來看，個人是有權力要求平臺企業刪除自己信息即個人擁有數據的“被遺忘權”，如若平臺企業在過長的時間段里保留用戶過去的數據，可能會導致個人的名譽受損，侵犯個人的隱私權。但是，部分平臺在用戶注銷了賬號或刪除數據之后還保留著用戶的個人數據和使用信息，損害了用戶的“被遺忘權”。從數據的歸屬來看，數據在生產過程中具有雙主體性。數據雖來自用戶自身，但是數據的收集、儲存、分析均憑借著平臺企業，即數據是由數據生產者和數據指向者共同作用的產物。一方面，平臺企業將數據作為生產要素屬性發揮出來，釋放了數據紅利；另一方面，個人數據蘊含了強烈的人身屬性，涉及隱私安全問題。因此，無論是強調數據完全屬于數據指向者、忽視生產者在數據方面所進行的成本投資觀點，還是認為數據完全屬于生產者，且可隨意自由支配的觀點都是有失偏頗的。個人數據權的歸屬問題應在用戶主體的隱私安全與平臺企業的數據紅利之間尋求平衡。

四、抖音騰訊案件中經濟績效

因數據經濟邏輯及平臺經濟特性，數據集中帶來的規模效應可促進效率的提升和創新的提高，對生產和平臺經濟發展具有重大的邊際貢獻；但平臺經濟主體利用數據集中甚至壟斷勢力所實施的不正當競爭行為會大幅度增加市場進入壁壘，損害市場的可競爭性及平臺經濟發展利益，對整個社會造成負面影響。因此，需特別注重市場動態生產效率以及與消費者福利相關的分配效率，以期保持市場可競爭性的基礎上實現效率最大化。

（一）生產效率

索羅理論證明經濟增長的關鍵在于全要素生產率的提升，這也是保持經濟持續、健康發展的必要要求。主要體現為資源配置的優化和技術水平的提升。

1. 靜態：價格機制遭破壞，市場生產效率下降

資源配置效率的關鍵因素在于要素市場和產品市場的價格機制，換句話來說，保障價格機制發揮作用是使資源配置優化的必要前提。騰訊即具有數據壟斷地位的平臺企業憑借其擁有的數據攫取權對抖音行使限制數據自由流動的行為，使得具有數據優勢的企業具備一定程度的數據市場價格主導權，導致數據不管在產品市場還是要素市場的價格錯配，進而降低資源的生產配置效率。

由于平臺經濟普遍采取免費的商業模式，因此可以合理的假設平臺經濟提供的服務的對價等于平臺攫取用戶數據的價格。在產品服務同質的假設下，當數據優勢企業限制數據接入時，既定的轉換成本使得用戶減少與被限制企業產品服務的接觸，即變相提高被限制企業的數據成本。如圖1所示，在接入同一數據量下，騰訊的數據邊際成本小于抖音的數據邊際成本；另外，根據數據具備無限供給特性以及平臺經濟的網絡效應，假設數據的供給富有彈性，表現為在某一價格水平上呈直線狀態。據下圖1可知，在限制數據接入行為下，同一產品服務騰訊接入的數據量Q1大于抖音接入的數據量Q2。證明了限制數據接入行為造成數據市場價格紊亂，價格不再具有統一性，出現了人為數據市場價格歧視，即價格機制遭到破壞。除此之外，社會福利因價格機制失效所造成的資源配置而下降，表現為圖1所示的OAB部分，即限制數據流動成本。

另外，騰訊具備數據這一生產要素的市場支配地位會進一步促進其他生產要素——資金、人力資本等進入該企業，從而削減了抖音等其他該市場的企業發展，使得真正注重產品與服務創新的高效率平臺企業由于資源配置扭曲難以實現擴大生產規模、提高市場占有率和擠出低效率的企業等，致使全社會的生產福利降低。從宏觀角度來看，價值機制的扭曲致使資源發生錯配，當超過一定限度時容易導致經濟結構失衡，是長期經濟發展的重大潛在風險。因此，數據不管作為產品還是生產要素，其價格應具有市場化特質。

2. 動態：行業內縱向流動性降低，抑制中小企業創新

平臺經濟被譽為中國行業新經濟，隸屬于技術和知識密集型行業。創新性是該行業最顯著的特征，也是行業發展的核心源動力。創新在結果以及效應的維度上可分為適應性創新及顛覆性創新。通常情況下，適應性創新產生于現有市場主體之間競爭中，而突破性創新往往發生于潛在競爭者進入市場的情況下；這恰恰是上述保持市場可競爭性的二維結果。在本案中，騰訊資本借助其數據壟斷優勢可以輕易地進入短視頻和直播行業，甚至控制該行業市場，進一步強化“大型平臺”市場勢力，使得中小企業頻繁被吞并或退出市場，嚴重壓縮其在市場的發展空間，使得真正具有創新性的中小企業因市場生態環境惡化難以生存，行業內縱向流動性降低，市場有序的競爭結構遭到破壞，效率與公平的平衡被打破，不利于行業良性生態和多元發展。同時，騰訊本身形成的數據壟斷，在一定程度上也削弱了行業創新。

（二）分配效率

經濟分配效率是立足于中國現階段發展歷程的主要矛盾所提出的。同時，在整個經濟動態過程中，生產經濟效率與分配經濟效率兩者相互影響，相互制約。一方面，由于免費的商業模式，競爭損害并非價格的上漲，而是濫用數據所導致的產品和服務的質量下降，損害消費者福利。再者，不論是限制數據的流動還是數據驅動型合并均對創新具有擠出效應，競爭遭受損害，延緩了市場的成長過程，進而進一步在長期損害消費者福利。另一方面，分配效率會直接影響消費者消費水平進而影響需求結構，通過需求供給相互作用影響生產效率。

認定分配經濟效率高低關鍵在于把握生產者與消費者之間的市場交易地位。由上述分析可知，數據歸屬應介于平臺與個人消費者之間，因此平臺經濟時代的科技便利與社會福利也應由平臺和個人消費者共享，但在事實上，平臺卻侵害了消費者權益，損害消費者福利。

1. 市場信息不對稱，引發數據安全問題

數據作為平臺經濟企業的核心資產，通常以平臺提供服務為交易代價被平臺企業收集。但是由于大部分消費者認知的局限性以及市場信息不對稱性，用戶通常不了解平臺信息收集情況和使用情況；而正是因此，平臺行業存在廣泛的道德風險，這也是平臺企業常以各種隱蔽的手段過度收集數據甚至過度不當使用用戶數據屢見不鮮的原因。這使得用戶利益受到損害，甚至影響經濟安全和網絡安全。

2. 行業間交叉補貼，掩蓋消費者福利損失

通常來說，交叉補貼現象存在于同一企業因戰略需求的不同產品之間，或同一集團不同企業之間。而平臺經濟的出現使得交叉補貼現象跨越行業內，這是由于平臺作為市場這個特殊主體表現為市場多邊服務的不對稱性：對于用戶而言，大量服務是所謂免費的，許多商品是低價的，甚至經過補貼之后顯著低價的，這看起來消費者福利并不會有所損失。但是如前所述，數據成為免費服務的代價之外，本應屬于用戶的數據紅利部分也被平臺企業所占取。具體來說，數據紅利大部分來源于平臺通過廣告、競價排位等對銷售者收取的費用，通常情況下其大部分歸屬于平臺企業，而平臺上的銷售者通過直接或間接方式將以上費用部分轉嫁給消費者，構成交叉補貼；即平臺企業通過與其他行業形成交叉補貼奪取屬于用戶的數據紅利，侵害消費者福利。

五、結論與建議

（一）結論

1. 技術進步使得數據已然成為生產要素，數據本身在市場中不易形成壟斷。數據要素有著無限供給、非競爭性、多歸屬性等不同于傳統生產要素的經濟特征，使得數據要素在市場中難以持續收集、難以實現壟斷利潤、難以清晰界定數據產權，在經濟意義上缺乏壟斷條件，因此數據本身的自我壟斷亦不易產生。

2. 平臺數據產生進入壁壘且在數據平臺化的過程中易形成數據壟斷。現實情境中，數據要素的虛擬性成為引入平臺經濟主體的充分條件。在數據要素的技術結構、平臺經濟特性以及平臺經濟主體不正當行為的共同作用下，平臺數據可產生抑制競爭的進入壁壘。同時數據平臺化引發的經濟非對稱性、壟斷價值的實現以及價值保障為數據壟斷提供了條件。二者在資本逐利的經濟邏輯下促使平臺經濟數據壟斷的產生。

3. 數據壟斷是一種新形式的壟斷，需重點保證市場的可競爭性。數據要素的技術結構以及經濟特征決定了大規模數據更具效率，而被數據要素賦能市場勢力的平臺經濟主體易行使不正當競爭行為，以期鞏固數據壟斷地位，降低數據使用效率。因此，需重點關注市場的可競爭性，特別是市場的動態競爭，即可競爭的市場。與此同時，加強市場結構和市場過程動態分析是保障市場的可競爭性及應對數據壟斷的廣泛性及隱蔽性必要路徑。

4. 騰訊及抖音同屬一相關市場且具備明顯的競爭性，數據優勢易成為平臺經濟主體損害市場可競爭性的激勵條件。雙方的競爭性表現在產品服務和數據要素維度上。二者的產品服務均滿足同一類用戶需求且抖音更能順應消費者偏好的改變。就即時表達社交市場的現階段而言，抖音所占據的短視頻社交細分市場份額較大且該細分市場的市場容量隨著用戶表達形式結構升級而不斷增大，使得抖音在市場中更具產品意義上的競爭優勢。反觀騰訊，隨著微信視頻號的問世，騰訊進入該細分領域已為既定事實。同時，騰訊由于具備通訊社交的基本屬性，已擁有完善的社交好友數據網絡，相對于抖音來說，騰訊更具備數據市場支配地位。鑒于此，騰訊限制抖音鏈接這一限制競爭的行為，具有明顯的保護自身產品維持數據壟斷地位同時損害抖音企業發展的目的。

5. 損害市場可競爭性的關鍵表現形式是不正當競爭與策略性行為。一是限制數據共享和流動行為引發了數據瓶頸的產生，提高數據市場進入壁壘，破環市場競爭。在反壟斷規制中謹防實施行為主體以信息違規等為借口的可能性。二是數據驅動型策略性合并行為利用數據優勢賦能快速增強相關市場勢力，在打擊競爭對手、排除潛在競爭者的同時進一步鞏固數據市場壟斷地位，例如騰訊通過實施數據驅動型策略性合并虎牙和斗魚等行為快速高效地獲得在直播領域的市場支配地位。三是數據的不當收集與處理行為使得社會福利受損，隱私安全受到威脅。另外，就數據與個體關系而言，數據來源于用戶個體，數據的不當收集與處理侵害用戶的隱私權與被遺忘權，但是，平臺企業通過技術賦能使數據產生價值，誕生數據紅利。因此，數據歸屬問題也應在數據安全和數據紅利之間得到權衡。

6. 數據壟斷行為破壞生產效率和配置效率?？梢钥隙ǖ氖牵陨先N行為均會對平臺經濟競爭生態造成損害：一方面，限制數據自由流動以及數據驅動型策略性合并均會扭曲價格機制，造成生產效率的低下；與此同時，行業內縱向流動性降低，抑制中小企業創新；從而降低全要素生產率，最終導致該市場發展進程緩慢。另一方面，生產效率低下會影響配置效率，甚至在長期損害消費者福利。同時，由于現行規制法律的缺失以及市場信息不對稱，平臺數據攫取權在尚未得到有效限制的前提下存在道德風險的可能，使得數據安全處于風險之中。而在平臺經濟中多邊市場的不對稱性使得平臺與其他行業出現交叉補貼現象，掩蓋消費者福利損失，數據紅利傾向于平臺企業。

（二）建議

解決平臺經濟數據壟斷問題關鍵在于加快形成與之相適應、相配套的體制機制，以實現我國平臺經濟數據發展。這體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1. 增強數據市場的可遷移性，降低平臺企業的數據壁壘。目前數據市場壁壘主要來源于各市場主體的策略性行為，因此可通過建立數據格式的標準來實現。具體來說在對數據進行技術分類的基礎上，通過標準化制度增強數據存儲的互操作性以及平臺間的兼容性。不僅能夠在技術層面降低平臺主體實施數據壟斷行為的可能性，而且從消費者福利來看，可降低平臺間數據的轉換成本、削弱平臺對用戶的鎖定效應及網絡效應，進而使平臺市場的進入門檻降低，促使平臺間基于不同商業模式、不同產品和服務等的競爭。換句話來說，數據的可遷移性能夠激發平臺經濟主體間的學習效應，促使其加強資源整合與創新服務，對相關市場產生競爭效應，弱化平臺數據的進入壁壘，使得市場趨向于可競爭性。

2. 優化數據流動分享機制，加快數據產業化進程。數據作為傳統三大生產要素之外的現代新型生產要素，不僅是平臺經濟的核心競爭資產，也是傳統行業通過數據加成實現智能制造、高質量發展不可或缺的要素之一。因此確保數據的可競爭性、優化數據流動分享機制不僅是保持平臺經濟可競爭性、降低行業策略性行為激勵的必要措施，也是數據產業化、進而實現經濟高質量發展的前提條件。

3. 構建事前規制體系，減少數據驅動型合并行為。誠如前述，在評估此類合并時，應考慮數據市場的動態競爭發展因素。不僅需要防止合并帶來的市場集中以及限制競爭狀況，還要適當扶持初創企業來幫助他們成長為有力的競爭對手，促進市場競爭結構合理化。德國的《反壟斷競爭法》不再以營業額作為合并審查的基礎，而將已具備發展潛力并且其他企業愿意高價收購等因素納入合并事前審查。同時，執法機構可采用前瞻性動態追蹤方法把握市場動態競爭狀況，對企業行為進行實時監督，避免企業的機會主義傾向，促進市場健康有效地發展。

4. 警惕超級平臺，堅持審慎監管原則。平臺行業由于技術的更迭換代十分頻繁，對于行業本身競爭來說是異常激烈的。網絡效應雖然給予企業優勢，但同時也要求該行業競爭規則如同奧林匹克規則，是行業本身的結構屬性所特有的。除此之外，平臺經濟相對于傳統經濟而言存在大量的跨界競爭的現象，進一步深化了該行業的競爭態勢。因此，在平臺經濟崛起的時代，除了警惕數據壟斷帶來的限制競爭，同時也要防范過度監管導致的寒蟬效應，造成市場萎縮，甚至失靈。對數據市場的干預，需要根據平臺經濟的動態特征，合理設定數據市場反壟斷規制限度，堅持審慎監管原則，實現有效的市場資源配置和執法資源配置平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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