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車到站已是下午,這是列車的終點站。車進站前陳一凡已經做好了一切準備。他站在門口,眼看著站臺邊緣飛快地向后退去,站臺變得寬綽起來,離家越來越近了。火車漸行漸慢,他身后站滿了等待下車的旅客。他望向站臺對面,那里停著一列“復興號”動車,潔白的車身上綴著金黃色的線條,夕陽的余暉灑過來,整列車變得金燦燦的,很是氣派。
打開車門,放下安全渡板,到站臺立崗,整套動作嫻熟利落,旅客在他面前魚貫而出。他站在一旁,注視著每名旅客,這工作陳一凡已經干了十多年,他喜歡看旅客下車后匆匆的腳步,喜歡看旅客們一臉滿意地下車,然后歡聲笑語地從站臺上奔赴各自的目的地,每當這樣的時刻,他的滿足感會油然而生。
車門處不再有人走出,陳一凡以為旅客都下完了,這時一位老太太拎著個大箱子慢慢地挪著步子出現在車門口,她站在那兒喘著粗氣。陳一凡大步跨進車廂,一手提起行李箱,一手攙扶著老人下了車。老人慈眉善目地對他說“謝謝”,臉上的每道皺紋里都寫滿了感激,那眉宇間的神態讓他想到了自己的母親。
一個女孩跑上站臺,焦急地四處張望,看見陳一凡攙扶著老太太,便快步跑過來,邊跑邊沖他們揮手,大聲喊著:“媽!媽!”急切中帶著喜悅,還暖暖的。
女孩是來接老太太的,陳一凡放心地把老人交到女孩手里,女孩說:“謝謝哥!”一聲“哥”,讓陳一凡差點掉下眼淚來,妹妹也是這樣叫他,叫得甜,叫得脆,叫得讓人從心里往外舒服。女孩扶著老人遠去的背影被陽光投在地上拉得很長很長,他想起了自己的母親和妹妹,以前妹妹也是這樣攙著母親,倆人的手總是握在一起,妹妹還會親昵地把頭歪在母親的肩上。這樣想著,陳一凡不禁有些傷感。
站臺對面的那列“復興號”鳴響了風笛,打破了陳一凡的思緒。“復興號”開始逐漸加速,流線型的車身像一柄利劍劃破空氣奔向遠方。他既艷羨,又無奈。當初他本可以到動車隊當一名“動哥”,那也是他的夢想。當初動車隊組建的時候招兵買馬,他以綜合成績最高分排在錄取名單的榜首,離他夢想的“動哥”只有一步之遙,可是家里發生了變故,為了照顧母親,他只能咬咬牙放棄了。
這趟乘務結束陳一凡就下班了。別人看列車員著一身筆挺的制服,大檐帽頭頂一戴,要多神氣有多神氣,可誰知道他們的辛苦呢。陳一凡心細脾氣好,他的心總跟旅客的心貼著,不管多么刁難的旅客,在他的好脾氣面前總像一拳打在棉花上,有勁沒處使,而陳一凡稍一發力,便能四兩撥千斤,百煉鋼化為繞指柔。
陳一凡到家時天色漸暗,進門時他喊了聲“娘”。從小到大,從放學回家,到現在下班回家,一進門都會這么親切地喊上一聲,喊了娘心里才會踏實。
屋里沒有人應答。他輕手輕腳地推開門,見母親躺在床上睡著了,電視還開著,里面播著韓劇,幾個女人嘰嘰喳喳地圍著個長腿“歐巴”爭寵。
母親以前從來不愛看這種劇,只有妹妹愛看,妹妹總是窩在沙發上一邊吃零食一邊看韓劇,跟著劇里的男女主人公一起哭,一起笑,憤怒的時候還會罵上幾句。母親對妹妹這種狀態總是嗤之以鼻,指著妹妹對陳一凡說:“天天看這東西,把她都給看瘋了。看以后什么樣的男人敢娶她。”而陳一凡總是笑笑,也不搭言,知道母親嘴上不過那么一說,心里比誰都疼妹妹。
如今母親也看韓劇看上了癮,不過這樣也好,每天有點事干,可以轉移注意力。陳一凡輕手輕腳地把電視關上,又給母親掖了掖被角。陳一凡從母親的房間退出來,簡單弄了口飯。一個人吃飯也吃不出什么味道,和母親、妹妹一起吃飯才高興呢,妹妹的小嘴會塞滿飯菜,鼓著腮幫子給他講大學里的故事,母親偶爾會插上幾件街坊鄰居的大事小情,而他,則就著這些故事下飯。父親走得早,母親把他們倆拉扯大,陳一凡常想,一家人能經常在一起吃飯,能天天看到母親和妹妹的笑臉,就是很幸福的事了。
吃過飯收拾停當,他拖著疲憊的身體躺到床上。長年走班養成了倒頭便睡的好習慣。夜里,他夢到了妹妹。妹妹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還是一臉清純的模樣,兩條細細的麻花辮子搭在肩上。妹妹嘟著小嘴說:“哥,我想你和你媽了。”陳一凡說:“想我們你就回來呀,干嗎去那么遠?”妹妹就咯咯地笑起來,說:“不遠吶,我不就在你們身邊嗎?”說著話便轉身走了。陳一凡急了,說:“你怎么又走啊?”伸手去拉妹妹,這一拉就醒了。他坐起身來,想著這個夢,眼淚奪眶而出。
清晨,陽光透過窗戶照進屋子,有片光亮像踉蹌學步的娃娃,笨手笨腳地在鏡子上劃過,跌跌撞撞地扎向各個角落,屋子頓時明媚起來。
陳一凡起床,今天他休息,有充足的時間可以陪母親。他坐在化妝凳上對著鏡子里的自己,那張臉英氣十足,眉宇間有絲絲哀愁,他拿起化妝臺上的瓶瓶罐罐,潤膚、補水、打粉底……每樣都做得井井有條。他不再像以前那樣覺得別扭,不就是化妝嗎,有什么大不了的!
畫眉是件細致的活計,以前他總是畫不好,描來畫去也不得要領,弄得兩條眉要么一粗一細,要么一高一低。經過這么長時間的實踐,他不再像開始那么笨拙,手上的動作也越發精細穩妥。他用眉鉗把長出來的粗眉夾緊,再猛然連根拔起,動作越迅速疼痛感就越低,可還是疼得他倒吸了口冷氣。他忍耐著把眉形拔細,再用兩根手指掐起細細的眉筆,翹起小手指,側著臉湊得離鏡子更近些,筆尖沿著眉弓重落慢走,一條勻勻的、細細的棕色弧線便勾畫出來,那線有著優美的弧度,彎彎的像月牙。
陳一凡停下筆,仔細看了看,那顏色是妹妹平時用的顏色。以前他哪會注意妹妹化妝成什么樣,妹妹在他心里一直那么漂亮。后來他是在妹妹的化妝盒里看到的這些,他才漸漸回憶起妹妹的眉、妹妹的眼影都是什么顏色。
他心滿意足地笑了笑,再描一次,讓顏色更深些,眉毛更彎些。妹妹笑起來那細細的眉彎彎的眼睛浮現在鏡子里,他輕輕地喚了聲妹妹的名字,眼睛有些模糊。這個時候千萬不能哭,掉眼淚妝就花了。陳一凡把臉微微揚起,努力地眨動著眼睛,活生生地把眼淚吞了回去。
陳一凡又轉身打開衣柜,找出那件淡藍色的旗袍套在身上,把一雙腳硬塞進高跟鞋里,然后去了母親的房間。
母親面無表情地背對著門,眼里一片茫然。他打開房門時母親全然不知,依舊木訥呆板地坐在那兒,一動不動,像尊風干了的雕塑。陳一凡走到母親身旁時,她才發覺有人進來,母親的臉上掠過一束陽光,表情有了略微變化。見母親有了神色,陳一凡心里敞亮許多。他站在母親面前,看著她滿頭的白發一陣陣傷感。母親拉著兒子的手說:“我就知道你得來陪我,你不來我連說話的人都沒有!你哥忙,又走班了,你來太好了,太好了,太好了。”
“我哥一天事兒多,我陪您。”陳一凡望著母親,母親看著他。“娘,您看天氣這么好,咱們出去走走吧。”
母親沒回答,拍拍床示意他坐到旁邊。陳一凡坐下的時候重心往下低,腳上的高跟鞋側歪了一下,腰就扭了,他咬牙忍著疼痛坐下,手還讓母親攥著,他扭著身子跟娘面對面坐著。
母親的眼睛來回打量陳一凡,眼神卻是空洞的。陳一凡多么希望母親的眼睛里能閃現以前的光芒,哪怕是能閃出一瞬間也好呀。母親撫著他的頭說:“怎么還剪頭發了?太短了,不好看。”
陳一凡笑笑,“這短頭多好打理啊,長頭發天天得梳好長時間呢。”
母親自言自語道:“是呀,長頭發耽誤時間,長頭發耽誤時間。上大學哪有時間打理頭發,學習忙著哩。”說著,她突然嚴肅起來,“你沒空就讓你哥幫你梳。小時候都是你哥給你梳頭編辮子。”
陳一凡哄著她說:“娘,您忘啦,我哥走班,哪有空呀。”
“哦。”母親應了一聲,直愣愣地看著陳一凡又不說話了。
母親這樣恍恍惚惚的他已經習慣了,可還是會難過和心酸。只要有空就會帶母親出去走走,整天悶在屋子里她的病會越來越嚴重。陳一凡帶著母親跑遍了全國有名的大醫院,醫生給出的診斷是心理受到創傷而精神出了問題,藥物治療只能維持,還要多給她感情上的溝通和幫助才能有望緩解。陳一凡期盼著奇跡的出現,期盼著有一天母親突然從她自己的世界里走出來。
母親像個聽話的孩子,對陳一凡言聽計從,娘倆手拉著手一起出門,就像以前她拉著妹妹的手一樣。母親的手放進他手心里的那一刻,母親臉上的笑便綻放了。陳一凡想到了站臺上的那對母女,那個母親也是這樣燦爛的笑容。
街上車水馬龍,陳一凡帶著母親沿著人行步道緩緩地走,邊走邊跟母親聊天,剛才扭了腰,穿著高跟鞋走路畢竟不是他能駕馭得了的,尤其今天還扭了一下,這種姿勢偶爾會讓腰傷鉆心地疼,可這點疼算什么呢,他不在乎。不時有人對他投來異樣的目光,也有人與娘倆擦肩而過在背后指指點點。他裝作什么也沒有聽到,什么也沒有看到,繼續領著母親慢慢走。
以前被人指指點點時陳一凡會不好意思,經常紅著臉低垂著眼瞼不敢看別人,心里別別扭扭。后來他想通了,有什么大不了的,只要母親高興,別人怎么看自己又有什么關系呢。于是,他開始抬頭挺胸,大大方方地回應別人疑惑的目光。這時他又發現,當他直視別人的時候,別人又都回避著他的眼睛,這讓陳一凡的自信又增加了幾分。
娘倆走著聊著,老人走幾步就要站在那望一會兒,陳一凡也站住陪母親。母親說:“你小時候,一到冬天我就領著你在這兒買糖葫蘆,你還記不記得?”
陳一凡說:“記得,當然記得。那個賣糧葫蘆的老爺爺還總會在別的糖葫蘆上面掰一塊糖給我吃。”
母親滿意地點點頭,又嘆了一口氣,滿臉遺憾地掏了掏衣兜,從里面抓出了幾張皺皺巴巴的鈔票,遞到陳一凡面前說:“現在那個賣糖葫蘆的老爺爺也不知道上哪兒去了,你看我把錢都帶來了,上哪兒給你買啊。”
陳一凡賠著笑臉,攥住母親的手說:“娘,這大夏天的誰出來賣糖葫蘆啊,氣溫這么高,糖掛不住啊,早就化了。快把錢收起來,冬天的時候你再給我買。”
母親笑了,“你看我,是糊涂了,現在夏天真沒人賣糖葫蘆啊!冬天再說,冬天再說。”
母親這么糊里糊涂的,陳一凡心里一陣陣酸楚。
本來陽光明媚的天氣突然就陰云密布了,天出人意料地黑了下來。陳一凡急忙拉起母親想往回走,母親卻耍著賴硬是拖住他,“咱娘倆等一會兒,等你哥下班。他馬上就回來了,他就走這條道。”
“我哥都到家了,剛才來電話讓咱們趕緊回去呢。”陳一凡情急之下,自說自話地騙母親。
可今天也不知道母親怎么了,就是不聽勸,任陳一凡怎么哄也不動地方。正在他連哄帶拉之際,狂風夾著雨點兜頭便澆。見母親還在原地使勁,無奈之下他也顧不得那么多了,甩下兩只高跟鞋強行把母親背在背上,光著腳丫往家奔去,母親在他背上還不情愿地嘮叨著。
一個女人撐著一把紅色的雨傘迎面走來,見穿旗袍的男人背著老人淋著雨的模樣滑稽又可笑。女人滿眼憐憫,主動把雨傘伸過去,幫兩人遮雨。陳一凡抹了把臉上的雨水感激地說:“謝謝。”這一抹,臉上的妝花得滑稽。
女人并沒笑話他,關切地問:“你們去哪兒啊?這雨越下越大,還是抓緊打個車走吧。”
陳一凡說:“就在前面了,拐個彎兒就到。”
女人幫他們撐著傘一路送他們到樓下,然后轉身而去。女人的一只袖子被雨打濕了,那把紅傘像盛開的花朵,在狂風暴雨中嬌艷地綻放,他記住了那張美麗的臉,還有那把鮮紅的雨傘。
城市雖然不大,但也是幾百萬的人口,兩個只有一面之緣的人再次相遇的概率也不大,但陳一凡就偏偏又在樓下的超市外面遇到了這個女人。
陳一凡剛下班,穿著一身鐵路制服。兩個人相視一笑,女人也認出了他。女人的笑很美很有感染力,讓人看了打心里往外喜歡,陳一凡怦然心動。
“今天這裝扮比那天好看多了。”女人指指他的鐵路制服快言快語。
他尷尬一笑,并不解釋。
“你在鐵路部門上班?”
“嗯。剛下班。”
“要說眼前這男人也真是挺英俊呢,如果不是今天他才下班,弄不好也是穿著女人的衣服,踩著高跟鞋來逛超市吧?”女人在心里暗暗地嘆息著,“那天你背的老人是……”
“是我娘。”他回答著,想起了雨中娘倆的狼狽相,“那天真是謝謝你,要不是你,我們娘倆不一定被淋成什么樣呢。”
女人抿嘴一笑,“別人有困難,幫忙是應該的。”
女人笑起來腮邊墜個淺淺的酒窩。妹妹笑起來也是這樣,從里到外的甜,一點也不嬌艷。
陳一凡和女人走進超市各推了一輛購物車,琳瑯滿目的商品在貨架上列隊,倆人各選所需,從這個貨架繞到那個貨架,繞來繞去的總會碰面,每次女人都會欣然一笑。
倆人又一次繞到了一個貨架前,女人終于沒忍住好奇地說:“冒昧地問一下,下雨那天你怎么穿成那個樣子?”女人望著陳一凡,等他回答。
陳一凡并不覺得這個問題有多唐突,直言不諱地說:“你猜我不正常,有毛病對吧?”
女人也不掩飾,說:“這是個人隱私,我不應該打聽,只不過有點好奇,如果不方便的話你可以不說。”
不只是眼前這個女人,大街上哪個人看到陳一凡那天的模樣會不好奇呢?曾經有鄰居看到陳一凡那副裝扮,先是驚得張大了嘴巴,然后拉著孩子連招呼都不敢打,逃跑似的快步走開。從那以后,“不正常”“有病”這樣的字眼便在鄰里間傳開了,偶爾也會飄進陳一凡的耳朵里,他沒有必要去跟別人解釋什么,可今天卻不一樣,他有傾訴的欲望。
“沒有什么不方便的,只是我的故事有點兒……”他用手比畫著,不知道如何描述心里的故事。
女人停下腳步,看著陳一凡,不知道他是羞于啟齒還是有難言之隱。
陳一凡每次只要想起那些殘破的片段,心都會疼得流血,可今天他還是決定跟這個陌生的女人說說。之前他們雖然只有一面之緣,但就憑這女人曾在雨中為他和母親撐過傘,陳一凡就對她感覺無比親切。
“我爸爸去世早,我娘把我和妹妹拉扯大。我娘特別喜歡妹妹,她從小到大都是我娘的心頭肉。妹妹上學的時候學習好,人長得也漂亮,我娘一直以妹妹為驕傲。”陳一凡頓了頓,平復一下心情,“前幾年我妹妹出了車禍,肇事司機是酒駕,撞完人怕擔責任,假意帶妹妹上醫院,把她扶上車拉到郊外扔在路邊后駕車逃了。妹妹就那么孤零零的一個人被扔在路邊。她從小膽子就小,那樣的夜晚把她一個人扔在荒郊野嶺,我能想象得到妹妹有多恐懼,多無助。當時要是有人能及時發現,她就不會死了。”
陳一凡說不下去了,強忍內心的悲傷。女人伸過一只手,在他的手背上輕輕地拍了拍,勸慰道:“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有這么傷心的故事,別難過。”
陳一凡平靜了一下心緒,接著說:“幾天后妹妹的尸體在路邊的樹叢里被人發現,我和娘趕過去認領尸體,我娘抱著妹妹哭得暈了過去。她也是因為這事受了刺激,始終沉浸在悲傷里出不來,想起妹妹就哭。后來精神也出了問題。”
陳一凡講得很艱難,悲傷和疼痛一陣陣襲來,他盡力控制輕輕顫抖的身體,不想在女人面前失態。女人被這個悲傷的故事感染了,眼圈泛紅。
“真是太不幸了。”女人感嘆著,已經無心看貨架上的商品。
陳一凡說:“我娘就這樣每天都神情恍惚愁眉不展,經常一個人坐在那兒默默地流眼淚。如果她真是大哭大喊的,把情緒發泄出來還好辦,可她就是那么默默地忍著。我又走班,不能天天陪在她身邊,她的病就越來越嚴重了,最嚴重的時候會自殘,好多次被我及時發現了才沒出事。直到有一天,我發現她總打開柜子看妹妹的藍旗袍發呆,我就試著把自己裝扮成妹妹的模樣。還別說,這辦法真好使,從那以后,我娘變得安靜起來了,也沒有再自殘過。我永遠忘不了那天娘看我的眼神,她居然望著我笑了,跟我叫妹妹的名字。”
女人恍然大悟,“所以你為了讓媽媽開心,就經常打扮成妹妹的模樣帶她出去?”
陳一凡點點頭。
“你穿成那樣出去不會覺得別扭?被別人說閑話你也不怕?”女人眼里汪著一潭水,望向陳一凡棱角分明的側臉。
“開始我怕,哪個男人穿成這樣出現在大街上都會怪怪的,被人指指點點那是經常的事兒。換個角度想,真有那么一個男人穿成這樣站在我面前,我也會覺得厭惡吧。”陳一凡苦笑了一下。
被人家指指點點還不算什么,陳一凡這些年經歷了更多讓他委屈的事兒,這些事兒無法跟眼前這個女人說出口。比如他陪母親走著走著,會有人過來要他的微信,他很氣憤地回絕,但對方走的時候會罵他一句“假正經”。要不是母親在身邊,他真想狠狠地罵一頓那個家伙。再比如,他陪母親在前面走著,會有人舉著手機在一旁追著錄視頻……面對誤解,他不想當著母親的面去解釋,他揮手煩躁地驅趕著那個不知好歹的家伙,他的舉動反而遭來更惡意的辱罵,“怕人看就別出來呀!裝什么裝!”太多這種事了,多得不計其數。這些壓力和委屈曾讓他一度想過放棄,可是一看到他打扮成妹妹的模樣,母親就會露出欣慰的表情,他又覺得受什么委屈都值了。他安慰自己,大丈夫能屈能伸,臉面再重要也沒有母親重要。
“你不但善良而且很勇敢。”女人發自內心地贊美著。
“這個說不上,娘生我養我,照顧她是應該的。現在我想明白了,別人誤解我有什么可怕的,什么也沒有她開心重要,你說對吧。”陳一凡擠出個笑臉。
兩個人聊了很久,超市的邂逅讓陳一凡有點小小的感動。這么多年了,他第一次對別人講自己的故事,第一次向別人解釋自己男扮女裝的原因。那一刻,他心里暢快無比,他覺得不止眼前這個女人理解他了,全世界都理解他了。他沒有覺得自己有多偉大,有人能感受到他的良苦用心,那就是上天對他的眷顧了。
女人關切地問:“怎么不讓你女朋友扮妹妹哄你媽媽呢?”
陳一凡望向遠處,略帶羞澀地說:“像我這種家庭條件,哪有女孩愿意跟我談朋友呢。何況我的工作,上班一走就是四天,回來還得照顧娘,帶她到處看病,哪有談朋友的時間。”
女人紅了臉,掏出手機說:“可以加個微信嗎?”
陳一凡還是第一次遇到有人向他要微信。他一時語塞,慌手慌腳地摸手機,突然想起來手機在包里,進門時被超市封在袋子里了。他指著袋子說:“不好意思,在這里面呢。”
女人笑了,露出一口整齊潔白的牙齒,她的笑容瞬間溫暖了陳一凡。
兩個人一路走一路聊,購完物到收銀臺結賬,陳一凡拿出手機互相加了微信,留了聯系方式,便分手了。
陳一凡跟女人見面的第二天就走班了,兩個人一直微信往來,聊工作聊人生,聊得最多的就是陳一凡的母親。陳一凡想,女人溫柔善解人意,是個做女朋友的不錯人選。想到這兒他又突然發現,聊了這么多天,自己從來沒問過人家有沒有男朋友。他傻傻地笑笑,真是癡心妄想啊,就算人家沒有男朋友也輪不到自己。陳一凡想想自己的家境,想想精神失常的母親,反倒平靜了,不過有個能理解他的朋友也挺好。
若干天后,陳一凡剛邁進家門,女人發來一條微信問他走班回來了沒有,想去家里看看他母親。陳一凡心里悸動,說不清是高興還是擔心,反正心跳得厲害。他給女人發了位置,并告訴了她門牌號。
不到半個小時,外面就傳來了敲門聲。當陳一凡攙著母親打開房門的時候,女人身著一襲藍色的旗袍站在門口。陳一凡短暫地愣了幾秒,他看到母親眼里的光活泛起來。母親望著女人笑了,說:“你終于回來了!我就知道你舍不得扔下媽自己走!”
說完,母親上前一把抱住她,哭得像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