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泉和我爺爺同年出生,可他輩分小,是我爺爺?shù)闹蹲?。上世紀60年代,我印象中第一次回老家,進村時遇見福泉趕著驢車拉糞。他停下車打招呼。父母讓我叫大伯,我好半天張不開嘴。這么一個發(fā)白齒稀的老頭,我叫爺爺才對,怎么叫大伯呢?
這次在老家玩了小半年,才被送回北京。這小半年,福泉伯領著我和一幫孩子瘋玩。下河抓魚、野地里逮螞蚱、挖花生燒著吃。
大秋開始了。有一天,福泉伯趕著驢車從地里往回拉棒秸??哲嚪祷氐臅r候,問我想不想跟他到地里玩。我欣然上了他的驢車,沐著秋日原野的風,聞著混合了泥土芬芳和稼禾香甜的味道,心曠神怡??!
在村外的土路上,迎面遇到往村里拉高粱穗的騾子車。對方是重載,我們是空車,理應禮讓。福泉伯吆喝一聲,鞭子一揚,驢車向右閃開。村外土路兩邊,隔不遠就是一道溝,深、寬大概都有一米多,是村民們?nèi)⊥撩撆餍纬傻摹sH車右閃,包了鐵皮的木制大輪子碾到溝邊上,車突然傾斜,我被甩進溝里。眼看著驢車的車幫順著溝邊的松土往下滑,這要是擠到我身上,不死也傷。我嚇得雙手死死抵住迫近的車幫,可我人小力薄,根本頂不住。想不到70多歲的福泉伯居然矯捷如豹,他翻爬起來,用肩膀扛住了下滑的車。
我認為是他救了我,可他卻被我爺爺好一頓怒罵,還抽了一鞭子。
那以后好多天,福泉伯見了我老是訕訕的。我都11歲了,懂事了。他為了我挨罵還挨打,我總覺得對不住他,就有意主動找他說話,消弭因為那次事故莫名產(chǎn)生的隔膜。
然后就是父親的來信,點名讓我大堂兄送我回京。大堂兄很是興奮,搓著手說:“我還沒見過火車呢?!?/p>
我以為他說錯了,問:“是沒坐過吧?”
已經(jīng)20多歲的大堂兄赧顏,說:“見都沒見過,更別提坐了?!?/p>
我孩童心盛,夸張大喊:“你沒見過火車?”
福泉伯搭腔:“別說他了,我都沒見過?!?/p>
“你?也沒見過火車?”
福泉伯坦然點頭,“說實話,我最遠只到過咱縣城?!?/p>
福泉伯70多歲,居然沒見過火車?我是真的吃驚了,不由得盯著他看,對他充滿同情。
大堂兄不以為然,解釋說:“咱這兒離保定90多里,誰有那閑心跑那么遠去看火車???”
福泉伯不屑,“八抬大轎請我都不去!我壓根兒就不信你們說的,一長串大鐵匣子坐滿了人,多壯的牲口拉得動?”
大堂兄掩飾不住鄙夷,“跟你說多少回了,火車不是牲口拉著走,是……”
“是什么?你說說我聽聽!車,不用牲口拉,你推???”福泉伯瞪著眼瞧著我們。
所有人都不說話了,連我這個“北京人”也解釋不清火車哪來的那么大勁兒。
要回北京了,我還是隱隱覺得對不住福泉伯。私下里,找個機會安慰他說:“我長大了,掙了錢,帶您坐火車去北京看看。”
福泉伯笑了,“這孩子,有心勁兒!我可不去,北京那么老大,走丟了找不著家?!?/p>
“沒事,我陪著您?!?/p>
那時候小,許下了愿,就一直惦記著。
過了幾年,我畢業(yè)后參加了工作。那年回老家參加奶奶的葬禮,又見到了福泉伯。他已經(jīng)不趕驢車了,可我看他走動還挺靈活,就是有點兒耳背。
沒人的時候,福泉伯似乎是無意間跟我說:“你看你奶奶,是個有福的人。她跟你爺爺去過兩趟北京,你爸爸還單獨接她去過一回。來回,坐了六趟火車?!?/p>
我想起當年的諾言,附在他耳邊重申:“過了大秋吧,不冷不熱的時候,我來接您,咱上北京?!?/p>
他特別不好意思地巡視四周,“不用,你們都挺忙的?!?/p>
沒等到過大秋,福泉伯就病了。這病很奇怪,開始就是牙疼。一共沒幾顆牙了,疼得半邊臉都腫了。公社醫(yī)院的醫(yī)生說是上火,吃多少藥也沒管用。去縣醫(yī)院,醫(yī)生說可能是三叉神經(jīng)疼,他們沒設備,建議去保定,要不就上北京,去了肯定能看好。
大堂兄給我寫了信,我立刻想到我的諾言。下夜班,加上第二天的公休日,正好兩天,匆匆回了老家。住了一宿。第二天一大早,大堂兄陪著我們,先坐汽車到了保定。
在火車站售票廳,一見黑壓壓那么多人,福泉伯扶著我肩膀的手就一陣陣哆嗦。我說:“您哆嗦什么?又疼得厲害了?“他答非所問:“火車呢?”
“別急,買了票進站就看見了?!蔽仪浦Hα诵Α?/p>
看見火車的時候,福泉伯不哆嗦了,喃喃自語道:“好家伙,真是這么老長,一眼望不到頭啊!
算算,那年他都87歲了,上火車的時候不讓我們攙扶,自己抓著扶手,一步,一步,一邊上車一邊低頭看,很有儀式感。上了車,站定了,又回頭往車下看。直到后邊的旅客大聲催促,他才懵懵懂懂隨著我們進車廂、落座。
火車一聲長鳴,緩緩啟動。我注意觀察,只見福泉伯雙目圓睜盯著窗外,嘴里念叨著:“我的天,我的天……”
車行十幾分鐘,福泉伯扒著大堂兄的肩膀小聲說了句什么。大堂兄強忍著笑,站起來對我說:“他說這輩子值了,能坐著火車上北京。”
1977年,福泉伯去世。享年88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