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夜里才到的家,工帽上已經落了一層雪。
他沒敢敲門,望著土棚子,棚子頂也落了一層雪。
其實江西這幾年不大下雪了。但他印象里,這個矮小的山村,一到年三十總有挺多雪堆,都不大,有時候在樹杈里,有時候在田壟上,不經意間就冒出一小簇白色,像山里的人,太過于含蓄。
小時候,一到臘月尾巴,園子里頭每片菜葉上就附一層蠟紙薄的冰片——他想起上學時,摘下來揣懷里,跑了一路帶到村口的劉村小學,想問明白,為啥這冰片和菜葉子長得一模一樣,那個老私塾先生生氣地敲了他幾大板子,催他進房烤烤柴火,和他阿嬤說“你家娃是個愣子”。
他這才發現冰片一出菜園就融化了,化在了手里,那個老私塾最終化在了這片山里。
阿嬤總是很稀罕他,加入工程隊伍的前一晚,穿上他從沒見過的一件藍色大襖子,帶他去山上,在老頭子的墳前說了很多,“老劉,你孫子和你一個樣了,都去修鐵道了。”老太太還是不放心,堅持要把他送到縣里的旅店,一路罵罵咧咧,出嫁后這輩子還沒走過這么遠。一路上他攙著老太太,不說一句話,他擔心老太太,私下里叮囑司機務必把老太太送回村里。
要隨施工隊一起離開了,他還是沒忍住,撲通一聲跪了下去——兩手緊緊攥著阿嬤的大襖子,嘴巴哆哆嗦嗦還是不出聲。這時候眼淚反而像破了冰的湖面,都涌了出來。阿嬤順勢就癱在了地上,當真是捅了天,大聲哭喊:“我這輩子命苦啊,太苦了,孫出息了你要養著我啊,你可別不回來了。”
他是被阿嬤兩口子抱養的。
山村里面38戶人都很善良,但也有人嘴巴碎。老兩口從來不說他是大冬天被老頭抱來這間屋子的。
這些日子都是從雪里走過來的。
進了工程隊的第二年,來山上查檔案的同志找到他喊話:“劉鐵心,查到你的祖籍是石家莊。”他正在和施工隊一起架鋼軌,心里像是被鋼軌砸了一下。
原來老頭子當年從石家莊鐵道兵退役,回江西的路上,把遺棄在大馬路上的一個男孩抱回了家。
這時候木棚子里突然傳出一陣咳嗽,里面的燈一直亮著,他杵在屋外一動不敢動,感覺身上熱得不行,嘴巴又開始哆哆嗦嗦,緊張了。
屋里突然沉默了一會兒。
“誰在外頭?”
是阿嬤的聲音,原來燈光下,自己的影子早就照在了窗戶上,屋里的老太太提防著呢。
還是那個精明的小老太,他想笑,但臉上的肌肉干巴巴抽動了一陣子——山村已經通了馬路,路面還能聞到瀝青的味道,有不少還是自己參加修建的,但夜里雪勢比預想的要大,回家這一路褲腿上都是雪渣子,但他毫不在意,甚至覺得這片雪拍在臉上都格外暖和。
前一晚,村里的干部說得專門接他回村,他笑著說:“親自走回來,心里踏實。”
這時候陷入了詭異的寂靜,屋里老太太說完話就沒了動靜,他在屋外也沒反應。
他有些驚奇,面前的“木棚子”其實已經不能叫棚子了——夜色里仔細一看,木頂棚已經成了紅瓦頂,墻體從粗糙的黃土塊全變成了光滑的水泥,一只黃狗正趴在屋外,墻角有一小團雪——像家禽的絨毛,他的想象一下子又回到了小時候。他記得小時候學會用稻草混合在黃泥漿里,曬成泥塊和阿嬤一起搭建了廚房。但現在廚房已經不見了蹤影,成了一個干干凈凈的院子。
他怎么能不意外呢?這些變化老太太從來不說,也想給他一個驚喜。
進入工程隊幾年了,這還是第一次回家,前天夜里微信視頻,那頭傳來一陣鼓搗的聲音,最后畫面一黑,還是沒說上話。后來還是村里的干部回了電話,說老太太使喚不明白這手機,生悶氣呢。
他當時正在崇山峻嶺中的宿舍里收拾東西,想著還是見了面再告訴她自己要回去了。
雪突然下大了,工帽越來越沉,仿佛在催他。
他敲門了,原來門也換了,干凈的實木門上貼了門聯,干紅辣椒串齊齊整整地依偎在窗邊。
“老太太你歇著,我去看看,誰啊?”
他一下又停住了,屋里除了老太太還有人。大木門毫不猶豫地開了,竟然是村里的干部,三四個人和老太太圍著一桌,他站在門外,一時半會還看不到里面的老太太。
“呀!”干部一下驚喜莫名。
“老太太,您的孫子回來了!鐵心回來了!”
“鐵心——”
趴著的黃狗一下子就清醒了,起身簌簌抖落身上的雪,它也不明白發生了什么,晃著尾巴就往人堆里湊去。大門一開,屋里的光往門外溢了出來,門口明晃晃的,把干苞谷和干辣椒都照得格外暖和。
他終于看到了阿嬤。老太太團在火爐邊上,穿著綠色大襖子正和干部聊著什么,看到他就往門外走去,大喊著他的名字,攥緊他一身厚實的工裝。他抱著老太太,老太太的臉像豆皮皺成了一團,居然是在瞇著笑。
“歡迎你回鄉啊,劉鐵心同志!”年長的干部格外寬厚,拍了拍他的肩膀,他還是不說話,但臉上卻洋溢著一種激動。“這兩個同志是縣人力資源和社保局的,歡迎你回鄉!”
兩名年輕干部手里正好拿著一條紅布,這時候應景打開,上面醒目的字體像在朗誦:“飲冰臥雪開山架橋,歡迎鐵心回鄉建設。”他眼神如刀,立刻在屋里行了個禮,胸前的“火車頭獎章”和“五一勞動獎章”閃爍著。
“這些年辛苦大伙兒了,我回來了!”他笑著開口了,聲音沉穩,向著大家致意。
整個房子突然因為這一句話熱鬧起來了。
“屋里你的東西都在呢,外頭去年新翻修的!”老村支書也很欣慰。
“孫子,別凍著了,東西都放著,先來烤火!”老太太一見面就捂不住地嘟囔。
“老太太,鐵心是在西藏修建鐵路,咱這點雪可不算啥!”
“鐵心哥,咱們以后可就得一起工作了!”是年輕的一個干部,小時候他們一起在村口老私塾那挨板子。說到村口的學校,年輕的干部顯得很開心,因為前幾年重修了,“還叫劉村小學,就在大馬路邊。”
……
房門又“吱呀”一聲關上了。
風還是不疾不徐地吹著,雪輕輕落在途經小山村的鐵道上,一列動車飛馳而過,發出一聲歡快的鳴笛聲,倏爾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