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氏》是賈平凹早期的一部中篇小說作品,由于人物主人公黑氏處在社會現代化、傳統手工與農業生產生活被破壞的動蕩時期,大部分的評論家都將這一人物形象歸結為現代意識的覺醒,并對鄉村傳統觀念的陳腐、怯弱和落后進行批判。本文旨在對這兩種評論現象進行反駁,以費孝通的“鄉土中國”觀點進行澄清:黑氏這一人物形象所做的改變實質上還是鄉土性的而非現代意識的覺醒;對鄉村傳統觀念的評價以其滯后性為出發點,而非陳腐、怯弱和落后。
一、緒論
《黑氏》講述的是一個鄉村女性黑氏與三個男人之間的感情故事。第一個男人是信貸社主任的兒子小男人,由于黑氏嫁給小男人時母親問了棺材錢,她在小男人家備受歧視。小男人還和其他女子勾三搭四,被發現戳穿后還理直氣壯地與黑氏離婚,和相好的鄉長家的女兒結婚。第二個男人是木犢,一個老實巴交的鄉下漢子,為了黑氏打了鄉長的女兒,還進了拘留所。他因禍得福娶了黑氏,并去煤礦賺取了第一桶金,與黑氏在鎮子上開了家小飯店,日子越過越紅火。第三個男人是學校的敲鐘人來順,在黑氏和小男人離婚后,最先提親的其實是來順,但并沒有獲得黑氏的同意。直到后面,木犢的木訥無趣讓黑氏轉向了來順,并與他一起私奔。
黑氏的感情經歷,在小說中看來是一個可悲又可恨的感情變化過程。可悲的是她與小男人的感情,沒有正常的夫妻之間應有的彼此尊重,她地位卑微;可恨的是她對木犢的背叛、與來順的勾勾搭搭。但從現代視角看來,《黑氏》中所表現出來的現代進步性,主要包含了兩個方面的評價:一是黑氏的感情經歷其實意味著她的女性意識的覺醒,比如曹娜的《〈黑氏〉中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喬艷的《異性愛與姐妹情——比較視野下〈黑氏〉與〈紫顏色〉的研究》和李朝艷的《幸福在哪里?——〈黑氏〉中黑氏的婚戀成敗原因解析》;二是對鄉村傳統落后的批判,如贠淑紅的《鄉土女人的悲劇——從黑氏到唐宛兒》、徐隆垚的《賈平凹與古典文學傳統——以早期短篇小說〈黑氏〉的人性書寫為中心》和焦會生的《試論黑氏的婚姻觀》。
他們都集中在一個傳統與現代的社會轉變中去探討黑氏作為處在傳統與現代劇烈變動期的女性,而成功地完成了女性意識覺醒的話題。但是,大部分人對黑氏這一女性所處的傳統環境與現代環境都沒有進行細致的分析,只是站在一個現代化文明的視角來看待這一進步,而忽略了鄉土傳統在積累經驗進行自我的文化調適過程中,已經實現了對現代化社會的適應。因而,黑氏的變化不過是黑氏的傳統的生存欲望在生存條件的變遷中所獲得的鄉土經驗,而非現代女性意識的覺醒。在這一前提下,對鄉土經驗的落后、陳腐、怯弱的批判也就顯得不那么客觀。
因而,本文旨在對這兩種評論現象進行反駁,以費孝通的“鄉土中國”觀點澄清:黑氏這一人物形象所做的改變實質上還是鄉土性的而非現代意識的覺醒;對鄉村傳統觀念的評價以其滯后性為出發點,而非陳腐、怯弱和落后。
二、評析當前現代視角下評論《黑氏》的兩個主要觀點
當前的文學批評大都以西方的批評理論為根基,同樣對文化的批評也站在了西方現代化文明為先進文明的立場上,從而將中國鄉土經驗棄置一邊,而能夠適應現代化進程的文學人物則被認為是現代意識覺醒的標志,其體現了現代化進程中人物的自我意識覺醒。從費孝通有關鄉土經驗的觀點來看,這種批評明顯是有失公允的。
(一)對黑氏女性意識覺醒的辯駁
曹娜在其《試論〈黑氏〉中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一文中認為,“這個時候的黑氏作為一個北方農村家庭婦女,勤勞,隱忍,傳統。她完全是廣大任勞任怨,勤勞質樸的農村婦女的寫照”[1]。小男人對她的瞧不起、在外風流等等,讓黑氏進行了最初的意識覺醒,因而當她離婚后,自己種地,嫁給木犢尋求一個安穩的生活,是她追尋自我幸福的選擇,“這是黑氏第一次認識到女人作為一個自我個體其價值的存在意義”。同樣的,李朝艷也在自己的文章當中說道:“從黑氏的三次婚戀可以看出農村婦女自我覺醒、追求人格獨立、個人幸福的艱辛路途,雖然黑氏最終和來順在一起是靈與肉的完美結合,但是這種結合卻不為世俗所接受。”[2]這兩位在評論黑氏這一角色時明顯都是以黑氏的感情追求為切入點,她擺脫了原本的被小男人家庭瞧不起的目光,自己獨立起來,從而也擺脫了女性依附男性的傳統,達到了女性現代意識的覺醒,自己選擇愛情對象。
可是,盡管兩者都看到了黑氏的轉變,但針對黑氏轉變的結果,認為其是現代女性意識的覺醒卻還是有失偏頗的。因為在兩者的行文之中,我們會發現他們已經有了傳統與現代二元對立的觀念先行的嫌疑,對黑氏這一農村婦女的定位與傳統的觀念結合起來,使得黑氏本身就成了傳統的代名詞,而她區別于傳統的表現,則成了與傳統相對立的現代的象征,即對黑氏現代意識覺醒的發現,并用之對黑氏與來順的婚外情以傳統的倫理進行批判,認為“雖然黑氏最終和來順在一起是靈與肉的完美結合,但是這種結合卻不為世俗所接受”[3],并用以比較傳統的婚外戀與現代的情感追求之間的區別,從而表達出對傳統壓制人的正常情感的批判。因而,曹娜和李朝艷對現代意識覺醒的認識,其實是忽視了傳統倫理要求下對個人欲望能夠得到自我實現的認識,這種忽視就導致了兩者的評論缺乏社會現實的基礎,而只是通過傳統與現代進行簡單的二元對立的比較而得出結論。
費孝通認為,在“鄉土社會中個人的欲望常是合于人類生存條件的”[4]。我們看黑氏的個人欲望,就現代意識的觀點來說,她離婚后獨立生活自給自足、二婚自主選擇了木犢、婚外戀是自我情感的升華,這些現象所體現的是黑氏作為女性個人意識的覺醒;那么用費孝通的視角來看,首先黑氏離婚后獨立生活,這種獨立生活是什么樣的狀態呢?“回到村里,借居在早先生產隊一間牛棚里”“白日里精心伺候分得的一畝田地”“夜里自個燒鍋做飯”[1],如費孝通所說,“鄉下人離不了泥土,因為在鄉下住,種地是最普通的謀生辦法”。在謀生的手段上,黑氏所能選擇的就是傳統的應對生存需要的方式,與其說她是出于女性獨立意識的覺醒,不如說是應對離婚后生存問題的鄉村經驗的選擇。
其次,第二次婚姻黑氏自主選擇了木犢,黑氏這次的婚姻不像她和小男人的婚姻一樣,是被家里所安排的,而是自己的選擇,這個自主選擇既包括了家庭的不干預,同時也包括了對來順的放棄。可是,自主選擇的原因在于什么呢?家庭的不干預是由于在她和小男人離婚后,家里人認為她放著好日子不過,基本上與黑氏斷了聯系;而對木犢的選擇,明顯是由于黑氏在搬去鎮上之前,與木犢是鄰居,因而兩者是知根知底的,“黑氏可憐這木犢,家底缺乏,人又笨拙,和一個老爹過活,三十二三了,還娶不下個女人做針線,褲子破了,白線黑線揪疙瘩繚”。而學校的敲鐘人來順,只知道他是西川人,老家很遠,其他的情況還是通過相處才知道的,但畢竟不如木犢知根知底那么實在。所以在媒人說“況且老家不在這里,成親后他帶你離開這里”時,黑氏馬上就拒絕了媒人,這可能有黑氏傲氣的原因,就是要看小男人一家倒霉,另一方面可能更是人不能背井離鄉這一傳統觀念約束著黑氏。所以她的第二次婚姻選擇了木犢,并不是由于現代女性意識的覺醒而做出的忠于自我感情的選擇,而是受傳統的生存需求驅動。
最后黑氏與來順的婚外戀,人們大都以黑氏追求現代式愛情來評價,其實我們來看當時黑氏所處的環境,一是家庭物質生活圓滿,開的小飯店客源滾滾,甚至還請了幫工;二是她的婚姻生活十分平穩,甚至可以說平淡,沒有激情;三是來順讓她的精神充實,使得她的生存欲望強烈,有了更高的追求。黑氏與來順的婚外戀,實際上是建立在黑氏已經提高了物質生活的基礎上的,也就是說在黑氏滿足了自身對于生存的欲望和安穩的欲望之后,她希望自己的精神也得到滿足。這一過程是循序漸進的,而非受到現代文明的沖擊而進行的現代女性意識的覺醒,它只是中國傳統的生存欲望的自然發展,是個人欲望伴隨著現實的生存條件而不斷深化的,是“合于人類生存條件”的。
(二)對傳統社會落后評價的辯駁
贠淑紅認為,“鄉土文明保守而悠久,它有著土地般的寬容、慈善、堅韌,哺育出如黑氏那樣具有清醒的自我意識,堅韌的生命意志的兒女;但在另一方面它也帶有著陳腐、怯弱、落后的性質,面對現代文明的沖擊時,它就顯得慌亂、短視、無法應對”[2]。因而,她從這個出發點表達了黑氏在面對第一次婚姻的表現,通過李振聲談到的關于人與土地的關系所形成的傳統觀念,展現了黑氏在信貸員家中的無措感,贠淑紅認為這是由于鄉土傳統的陳腐、怯弱和落后的性質所表現出來的行為特點。這種觀點明顯帶有現代文明更為高級的偏見,盡管她談到了關于傳統中有價值的東西。
傳統到底是什么呢?費孝通認為,“傳統就是經驗的累積,能累積就是說經得起自然的選擇的”,“在鄉土社會中欲望經歷了文化的陶冶可以作為行為的指導,結果是印合于生存條件的”。也就是說,傳統并非陳腐、怯弱和落后的,它是經歷很長時間的摸索實踐,“各種錯誤—不合于生存條件的行為—被淘汰之后留下的那一套生活方式”。在費孝通對中國鄉土經驗的觀察當中,我們可以發現,鄉村的傳統經驗或者說文化,并不是落后的,在它顯得不夠應付現代社會變化的事實中所表現出來的,應該是因為傳統文化的調適功能發揮較為緩慢,使得傳統文化與現代社會變化之間形成一個中空,具有滯后性。
小說中,黑氏以深山的農民身份,到了城鎮的丈夫家里。“黑氏的年齡比丈夫大,黑氏把什么都干了,喂豬,攬羊,上青崖頭上砍柴火。”在結婚后,面對新的身份和新的環境,黑氏難以像大部分相對富裕的家庭中的女性一樣,將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甚至對這一身份十分不適應,為了將這種面對新的環境不知所措的心理遮掩住,她唯一的本能就是傳統的那種對于空閑時間的消遣——通過勞動,或者說是通過做家務。在這里,這次婚姻對她來說,“性選擇首先不是為了性,而是為了生存,她所組成的家庭,就是她的衣食所在,就是她的‘天’”[1]。所以,就算真正搬家到了鎮里,“她更忙累了,要做了家里老少吃的喝的,雞、豬、狗、貓她要經管,地里的活也全是她的”,她試圖通過這種勤勞來找回作為婚姻關系的另一方——妻子的存在價值,這種價值是“以傳統女性角色心理為基礎的傳統家庭觀念,即‘以男子為本位,妻子對丈夫承擔著應盡的角色義務,這是女子的本分’”。這讓我們感受到的是,傳統教給黑氏的應對生活的方式給黑氏帶來苦難,因而傳統被批判為怯弱的,黑氏也因此不敢去反抗。實際上,對于黑氏來說,傳統的方式不足以讓她應對當前變動的環境,傳統還沒有熟悉這個變動的環境,并采取相應的措施。
我們可以看到,在鄉村的生存環境遭遇變動的情況下,鄉村人的求生本能也在發揮著作用,黑氏離婚后自己一個人種地生活;木犢砍柴挑擔沒有辦法獲得足夠的經濟來源,于是選擇了冒險去煤礦;黑氏在木犢賺回了第一桶金后,沒有存銀行,而是開了家小飯店……這些都是傳統經驗在適應社會變動的過程中進行的調適。因而,傳統本身并非落后、陳腐、怯弱的,而是它需要一個驗證的過程,即驗證經驗是否正確、嘗試的過程。與現代需求不一樣的是,它不會去預想可能性而進行安排,它是面對問題之后所進行的解決方案的嘗試,最終獲得解決問題的經驗。因此,傳統最大的弊病在于應對問題的滯后性,而不是其被評價的落后性、怯弱性。
三、結語
由于看問題視角的不同,人們對于小說人物的評價和文化評價會產生不同的觀點,因此建立在現代視角上的、以傳統與現代二元對立的觀點對黑氏進行的評論并非沒有道理。只是,站在現代文明的立場上,這種想法就使得批評者沒有辦法客觀地看待黑氏這一形象,將實際上由傳統的調適完成的人物對現代化社會的適應的功勞歸功于現代意識的覺醒。費孝通的研究對我們的啟發是,在一定程度上,它能使人們回歸到中國鄉土的視角,重新審視中國傳統的價值,以及面對這一傳統的現實,具體地對
中國社會進行分析,從而找出解決問題的方式。
[作者簡介]郭國祥,男,漢族,江西吉安人,宜春職業技術學院助教,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與世界文學。
[1]出自曹娜《試論〈黑氏〉中女性自我意識的覺醒》,《文學界(理論版)》,2011年第4期。
[2]出自李朝艷《幸福在哪里?——〈黑氏〉中黑氏的婚戀成敗原因解析》,《文學界(理論版)》2011年第4期。
[3]出自費孝通《鄉土中國生育制度鄉土重建》,商務印書館2016年出版。本文所引費孝通觀點均出自此書,不再重復注釋。
[4]出自李朝艷《幸福在哪里?——〈黑氏〉中黑氏的婚戀成敗原因解析》,《文學界(理論版)》2011年第4期。
[1]出自賈平凹《遠山野情》,中國社會出版社2005年出版。本文所引《黑氏》原文均出自此書,不再重復注釋。
[2]出自贠淑紅《鄉土女人的悲劇——從黑氏到唐宛兒》,《邢臺職業技術學院學報》2008年第2期。
[1]出自焦會生《試論〈黑氏〉的婚姻觀》,《殷都學刊》2004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