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荒誕中尋覓希望

一、貝克特和“荒誕派戲劇”

作為荒誕派戲劇杰出代表人物之一的塞繆爾·貝克特，出生于愛爾蘭的一個猶太家庭。不信宗教的父親和清教徒母親在信仰上產生矛盾，而身為上帝選民的猶太人又屢屢飽受苦痛，因此貝克特對自己的信仰產生了懷疑。在目睹了兩次世界大戰帶給人們毀滅性災難后，他認為整個世界充斥著荒誕、不確定和信仰危機，這讓貝克特對“荒誕”主題產生了無窮的創作欲望。“荒誕”一詞最早由拉丁文“Sardus”衍生而來，在哲學上指的是個人與其生存環境的脫節。“荒誕派戲劇”興起于法國的反傳統戲劇流派，英國批評家馬丁·艾思林的《荒誕派戲劇》對其做了理論上的系統概括，將其正式命名為“荒誕派戲劇”。此后“荒誕派戲劇”便在現代西方文學中占有重要地位。作為第二次世界大戰后主要的藝術流派之一，“荒誕派戲劇”以存在主義為基礎，認為世界對人類是荒誕的、冷酷的和不可理解的，人類的存在是無意義的，并且人與人根本無法溝通。戲劇放棄傳統的戲劇沖突和人物塑造來講述情節，而是通過支離破碎的舞臺呈現場景，通過奇特怪異的道具、人們顛三倒四的對話和混亂不堪的思維來將第二次世界大戰后西方資本主義社會的丑惡與恐怖直觀地呈現在眾人面前，達到一種抽象的荒誕效果。

二、不確定中的確定

美國后現代文學批評家伊哈布·哈桑認為：“不確定性并非一個明確的術語，它具有多重衍生含義，諸如含混性、間歇性、異端、多元論、隨意性、反叛。更進一步，就‘變形’這個詞語的含義而言，甚至還可以用人們所熟知的一些解構主義的術語來加以說明，如反創造、瓦解、解構、去中心……反諷、斷裂、沉默，等等。”哈桑所描述的這些詞語“凝聚著一種要毀滅的強大意志，影響著政體、認知體系、愛欲系統和個人心理，也影響著西方話語的全部領域”，“不確定性”作為后現代主義的精神品格的代表，是在否定和懷疑之中對一切秩序的瓦解。《等待戈多》中從時間的設定、場景的布置到人物的刻畫都存在諸多的不確定性，正是這種不確定作為劇中唯一的確定而存在。

（一）《等待戈多》中時間的不確定性

《等待戈多》里“時間”已經超越了傳統戲劇的“三一律”原則，雖然時間作為一條隱線，卻沒有展現出任何線索來表明故事發生的具體年、月、日。整部戲只是由“昨天”“今天”和“明天”構成的時間在劇中循環往復地出現。“昨天”和“明天”都只是相對于“今天”被定義。作為共同的基準點，“今天”本身并不具體指哪一天。僅僅出現的“星期”也分不清“哪個星期六呢”“難道今天不可能是星期日嗎？或者是星期一”。從第一幕中他們打算上吊的那棵光禿禿沒有任何樹葉的樹，思考時滔滔不絕的幸運兒和視力很好的波卓；到第二幕里枯死的樹竟神奇地長出了四五片葉子，波卓變成了盲人，幸運兒變成了啞巴。這些本應該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慢慢出現，卻僅在一夜之間“千樹萬樹梨花開”。第二幕開頭出現的“次日。同樣的時間”很難找到連貫的順序來表明發生變化的節點。這暗示等待是蒼白徒勞且沒有結果的，主人公們無法追憶過去所發生的事情，也并不清楚當下確定的時間，至于未來，他們更是感到困惑和迷茫。人物互相矛盾、混亂不堪的行為和他們支離破碎的記憶，讓時間失去原本清晰的線性秩序感，變得模糊和不確定。

（二）《等待戈多》中場景的不確定性

貝克特打破傳統的場景限定，否認戲劇中地理位置的確定性。劇中僅將一條渺無人煙的“鄉間一條路”“有一棵樹”作為戲劇的第一幕場景。第二幕也和第一幕基本相同，只是做了少許變動，“幸運兒的帽子放在那兒”“樹上長了幾片葉子”，除此之外，沒有任何關于特定地點的視覺描寫。從傳統意義上來講，“路”是通向某一個地方，在到達目的地的途中起著過渡作用，同時也意味著運動、發展和進步，預示可以引導人們從一個位置到達另一個位置。戲劇中的鄉間小道卻無處不在，因為它太普通、太尋常，以至于讓任何人從不確定的地方來，去往任何不確定的目的地。這條完全沒有任何方向的人跡罕至的道路卻是通向根本無法確定的未來的唯一途徑，也是所有呈現的不確定場景中唯一能夠確定的存在。《等待戈多》中場景同時間一樣，是造成戲劇模糊性和不確定性的另一個關鍵，是整部劇可以如此精彩的重要原因之一，它讓人們感覺自己一直在走卻始終都無法到達遠方。

（三）《等待戈多》中人物的不確定性

《等待戈多》中愛斯特拉岡說自己曾是一位詩人，但止步于此，找不到進一步證據來證明。沒有身份、沒有行李、沒有過去和未來的兩位主人公愛斯特拉岡和弗拉季米爾在一棵光禿禿的樹下，不斷重復著“我們走吧”“我們走不了”“為什么”“我們在等待戈多”，等待明天一定會來卻始終未出現的戈多給他們困惑和沮喪的生活帶來一絲慰藉。“對他們來說，等待就是在無限的、碎裂的時空中一種無意義的重復，等待就是他們的本質。就這樣，愛斯特拉岡與弗拉季米爾由等待的主體變成了奴隸。”個人身份的建構依賴于社會的聯結，依賴于所經歷的一切在個體身體和意識中留下的痕跡。《等待戈多》中簡短、重復甚至自相矛盾的人物對話和無聊反復的動作都表現出他們模糊混沌的記憶，虛妄的等待、不確定的時間和碎片化的記憶都讓他們對自己的身份產生懷疑。“自我封閉、不與外界接觸，他們認為自己的痛苦無法與任何人交流”，成為身處世界的局外人，他們由于對自己身份的不確定，產生孤獨、懷疑和焦慮。在“上帝死了”的世界里，不論是無家可歸的戈戈、迪迪還是受虐的幸運兒甚至施虐者波卓，都是無辜的受害者。戰爭讓人們的精神變得空洞，渴望能出現什么來對一切都做出合理的解釋。正如《西西弗斯神話》中所說，“一個能用理性的方法來解釋的世界，不論有多少毛病，總歸是個親切的世界，可是一旦宇宙中的幻覺和光明都消失了，人便覺得自己是個陌生人”，對于身份的不確定從未停止困擾當時社會中的每個人。面對不確定的時間、場景和人物，唯一可以確定的是無休止地“等待戈多”。它代表著虛無世界里最后一點微光，唯一確定的事情，是荒誕世界里唯一證明自己存在的意義，是他們可以抓住的最后一根稻草，是他們對抗荒誕的表現。

三、在荒誕的世界中尋找希望

“不確定性代表著中心消失和本體論消失的結果，它趨向于多元的、開放的、離散的、不確定的形式，同時又給人們展現出后現代世界的一個驚人事實：人們在尋找新權威的合法性根基之時，權威本身已經在自我瓦解了。”現代文明的飛速發展讓人們開始失去自我，失去獨立性和自主性，人與人之間最起碼的溝通交流淡化并逐漸喪失，精神世界變得荒蕪空虛。

（一）人與人之間荒誕的關系

在愛斯特拉岡和弗拉基米爾之間似乎存在著一種看不見的紐帶，當他們毫無原因產生莫名的爭吵而互相怒目而視想要分開時，這紐帶會再次把他們牽扯在一起。荒誕的行為表現出的兩人之間荒誕的關系在充滿屠殺、核戰爭的世界里被彼此視為希冀。而波卓與幸運兒之間互相折磨又互相依戀的畸形關系是弗洛姆《逃避自由》的現實體現，即臣服于權威從而消除自我來達到自給自足的安全感并從中找到歸屬感，這是薩特存在主義論中所指出的必須依靠別人來獲得自身存在感的非自為的存在。波卓通過施加在幸運兒身上的鞭子來印證自身的存在，幸運兒則通過毫無尊嚴地被虐待肯定自身。面對波卓非人化的對待，幸運兒放棄可以擺脫控制的權利而自愿被奴役，甚至因擔心被波卓拋棄而哭泣。“施虐狂與受虐狂現象是一種想幫助個體逃避難以忍受的孤獨感和無力感的沖動，與他人取得共生關系”，不論是戈戈和迪迪，還是波卓和幸運兒都揭示出現代世界人類的生存真相。《等待戈多》是現代社會的一種縮影，貝克特通過戲劇將筆下的人物“動物化”，讓人們在物質生產高度發達的社會中清晰地看到自己，看到工業現代化造成的人與人荒誕的關系，看到湮滅在金錢與權利關系下人最初的善念早已消失得無影無蹤。當戈戈想給幸運兒擦眼淚時卻受到狠狠的一腳，“他不再哭了，從某種意義上說您代替了他，世界上的眼淚自有其固定的量，某個地方有人哭起來，另一個地方就必然有人停住了哭”。人與人之間連同情憐憫都變得陌生化，荒誕的人際關系表現出安慰一個悲傷的人最好的方式是比他更悲傷，人與人之間毫無感情可言，只剩下被利益支配的假模假式的機械化的寒暄。

（二）現代精神文明的荒原

費爾巴哈說，人的本質是“在人里面形成類，即形成本來的人性的東西，究竟是什么？就是理性、意志和心”。但當人在失去原有的精神支柱后便喪失了原有的意識，喪失了主動支配活動的“理性、意志和心”，只能被動地接受等待。戈戈和迪迪不知道確定時間和地點卻仍要執意等待，只因“戈多”是他們活下去的希望，是撥開迷霧的人，是在埋葬了上帝后對美好生活的寄托。這體現了戰亂給人類帶來的精神創傷并沒有完全消散，反而徹底摧毀了人們的精神世界。漫長的一生中，戈多可以是一個人、一件物品、一件事或其他東西，最重要的是等待。戈戈和迪迪不停地等待，反復做著無意義的動作，映射出的是成千上萬和他們一樣逃不出現實枷鎖的人。《等待戈多》借主人公戲劇性的悲涼人生反映“二戰”后人們對于荒誕世界的無力反抗所出現的精神上的荒蕪。人們精神上的家園還沒建立起來，心靈依舊沒有找到歸宿，對眼前的生活感到苦悶和無可奈何，對生活以及生命的意義感到荒誕與矛盾。

（三）超越荒誕的救贖

愛斯特拉岡和弗拉基米爾把自己生活的全部希望都寄托在不確定的“戈多”身上，將苦苦的等待視作生活的全部，顯示出現實生活的可怕與荒蕪。生活毫無意義、毫無價值，人們只是碌碌無為地活著，只有無盡的痛苦、絕望和等待。在哈桑的“不確定性”理論看來，在不確定的境地里的人是沒有根基的，生活在看起來與人自身毫不相干同時又冷酷無情的世界里顯得毫無意義，從而產生一種荒誕感。《等待戈多》反映的是人類的生存困境，特別是在戰后西方社會的人們普遍懷有對生活的無望感和荒謬感，以此讓現實生活中的人們認清自身所處的孤獨、尷尬和荒誕的處境。但從另一個角度看，“等待戈多”如同被加繆稱為“荒謬英雄”的觸怒了諸神的西西弗所受到的懲罰一樣，永不休止地把巨石推向山頂。上山的西西弗因沒有意識而活得簡單，但終究到達山頂后還是要下山。“這種命運只有在工人變得有意識的時刻才是悲劇性的”，現實生活中的人們像戈戈和迪迪一樣在“等待戈多”中日復一日地做著同樣的事情，一直讓自己處于盲目繁忙的工作之中，一切煩惱的根源人們并不會意識到。可一旦某一天頭腦里出現“為什么”的時候，日常生活的簡單不可避免地被觸及從而變得混濁不清。正如一個每天吃著粗茶淡飯的人忽然想到為什么不能每天吃山珍海味的時候，他的幸福就消失了，痛苦便開始了。現代人像戈戈和迪迪一樣一直在無意識中重復著同一種生活，時間的不斷流逝顯現出人類那么渺小、那么無能為力。于是人們開始思考意義，開始找尋這倉促短暫一生的價值。《等待戈多》中愛斯特拉岡和弗拉季米爾漫無目的地等待是他們面對荒誕世界所做出的反抗，是他們在不確定的生活中確定自我身份和存在的方法，是他們在失望中找尋希望，是虛無中無畏的執著和堅強，是他們試圖超越荒誕從而完成自我救贖。看似一切努力都是白費的，像西西弗所做的一樣都是徒勞的，但實際上他們正是通過這種含有血淚與痛苦的過程來證實自己行為的意義，對無情無義的荒誕世界做出反抗找到自身確定的價值。“西西弗爬上山頂的斗爭本身就足以使一個人心里感到充實”，海德格爾認為“此在”的狀態是向死而生，看似悲觀實則告訴人們人生確實是沒有意義的，但正因如此人生的意義就在于追求人生的意義。就像旅行的意義是在旅行途中一樣，目的地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過程。貝克特通過《等待戈多》向人們訴說荒誕世界的本質，并且表明只有超越它才能找到生活的目的和意義。

四、結語

《等待戈多》以極簡的舞臺給人以復雜深刻的感覺，更像一面多棱鏡折射出當時的人們在荒誕異化下如何失去自我的意義。現實的不可把握和未來的不可預測都讓人的存在顯得好似滄海一粟，在不知所措和百無聊賴中，人們只能將精神世界寄托在或許可以改變現狀的“戈多”身上，等待本身也就解構了生與死，價值與意義背后充滿著對未來的希望。在看穿了生命荒誕的本質后，不再執著于一個又一個的“山頂”，痛苦也好，歡樂也好，真實地活著才是人生的意義，面對不確定的生活，應在有限的生命里獲得盡可能多的體驗，“重要的并不是活得最好，而是活得最多”。不論是面對脆弱渺小的自己，還是各種不確定的因素，不要一邊懊悔過去，一邊憂慮未來，一邊耽誤現在。尤其身處百年未有之大變局之中，更應以一種澎湃的激情投身于生命中，在荒誕中尋覓希望。“西西弗就像盲人渴望看見而又知道黑夜是無窮盡的一樣，永遠行進。而巨石仍在滾動。”盡管暫時看不到光明，但終會等到“戈多”，等到撥開云霧見天明之日。

[作者簡介]李思蓉，女，湖北襄陽人，牡丹江師范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