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學思想是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其影響力覆蓋了以中國為中心的東亞漢文化圈。近代以來,日本通過明治維新積極向西方學習,在教育、文化、思想等多方面都有擺脫中國傳統文化影響的傾向,因此便有學者認為,日本的近代化就是完全拋棄東方傳統文化,實行“脫亞入歐”戰略的全盤西化。然而細細考之,事實并非如此。正如徐水生在《日本近代文化“脫亞入歐說”質疑》一文中所指出的,日本的近代化過程非但不是“脫亞入歐”,而是在西方文化的沖擊下,東亞傳統文化仍然發揮著十分重要的作用。由此得出結論,日本的近代化與其說是對西方文化與文明的直接照搬、復刻,不如說是東西方兩種文化的融合與再生,是創造出一種新文化的過程。在這期間,儒家思想雖首當其沖受到質疑與排擠,但仍以其強大的生命力留存于接受過長期儒學教育的日本文人心中,并集中表現在石川鴻齋創作的《夜窗鬼談》等日本漢文小說中。
一、一生深受儒學教育影響的作者
《夜窗鬼談》作為日本漢文小說代表作之一,由上下(下卷本名《東齊諧》)兩卷構成,收錄了近百篇志怪題材作品。其作者為石川鴻齋(1832—1918),名英,字君華,號鴻齋,為日本明治維新時期(1868—1912)著名漢學家。石川鴻齋少年時師事著名儒學學者大田晴軒、西岡翠園,1858年回鄉開設私塾,講經述史。
后遷居橫濱,潛心于著書立言,期間曾在增上寺佛學院擔任漢文老師,并前往中國考察拜師,多次和清朝公使人員詩詠唱和,交往密切。其漢文功力頗深,作品多以漢文校注類著作為主,《夜窗鬼談》是其為數不多的小說作品。
江戶時期,儒學得到了德川幕府的大力支持,儒學教育自上而下的推行及普遍化的繁榮培養了大批基礎扎實的儒學學者,也為日本漢文小說創作高潮的到來打下了堅實的基礎,故而在江戶時代的中期至明治時代中后期,日本漢文小說的創作達到頂峰。[1]與此同時,由于中華傳統文化在日本世世代代的廣泛傳播為漢學打下堅實基礎,隨著教育的向下普及,諸如《譚海》《夜窗鬼談》等日本漢文小說在日本扮演起了漢語教材的角色。而這些漢文小說的作者諸如依田百川、石川鴻齋又兼有儒學學者身份。他們自幼深受中國儒學文化的浸染,又長年從事儒學教育工作,故而儒學學者仍是其主要身份,他們在創作日本漢文小說的過程中也大力發展著儒學思想。
二、以儒家思想為“正路”教化的創作
志怪小說的書寫,往往體現了小說家本人的創作主旨及鬼神觀念,其塑造的鬼神形象也通常折射了現實生活的人物形象,或寄予了作者希望向大眾展示的或褒或貶的內涵。石川鴻齋作為生長在動蕩變化年代的著名學者,其思想的矛盾變化也極為深刻復雜,這些變化我們通過題材自由、內容豐富的小說《夜窗鬼談》便可窺知一二。
由于作者自身儒學學者的身份,《夜窗鬼談》中必然含有濃厚的儒家教化意味。石川鴻齋在《夜窗鬼談序》中便表明了自己的創作意圖,即:“余教誨人,自有方,從其所好導之,其感亦自速。若以所不好誘之,徒費辭而終無益爾。余修斯編,欲投其所好,循循然導之正路,且雜以詼諧,欲使讀者不倦,且為童蒙綴字之一助了。”這里的“正路”就是指儒家思想。
由創作意圖可以延伸,石川鴻齋認為其創作的《夜窗鬼談》雖深受中國古代小說《聊齋志異》《新齊諧》等中國經典志怪小說的影響,卻“不可與《水滸》《西游》等同日而語”的原因是他承襲了紀曉嵐筆記體寫作之精神——“大旨期不乖于風教”。其創作的主旨便是推衍儒家思想,強調注重德行修養、宣揚因果報應,用意在于通過文本感化世人;借鬼神之事抒發己見,實則初衷為“勸誡世人”。數百則奇聞軼事,盡情展現了作者自身的道德與情操,切合了作者引儒學為“正路”的創作意圖,故而《夜窗鬼談》展現了其雖出于稗官小說卻又“為識者所賞”的特殊性。
如《七福神》一篇中,福神在夢中教誨道:“以仁義忠孝為行,以勉強耐忍為務,以廉直恭謙修之,以質素儉約守之,而敬上恤下,厚親族朋友,憐貧民惸獨,薄利欲不為欺,宗正路不行偽,財神常守護,可以與多福矣。”石川鴻齋借七福神之口教導讀者,求神不如求己,不應寄希望于投機取巧之法,唯有“奉夢里示教”,才可獲富饒產。文末更是借“寵仙子”的身份直接評論,“祭祀之法,亦儒者口吻”,突出表明作者作為儒學學者的立場和教化意圖。同樣的觀點在《貧乏神》《神卜先生》
中也都有所體現,石川鴻齋認為,想要致富就要靠自己的努力,妄想依靠神靈未卜先知、不勞而獲的舉動是可笑的。
又如《雷公》一文,鐵先生侍母極孝,待人禮讓,故而積陰德,得往天府,授雷公一職。但鐵先生不為所動,一心惦記母親,嘆道:“不終孝盡養為憾,愿奪三兒之命,賜我一紀之壽,全子道而后得死,則無恨矣。”后其誠心感動天府的官人,得以重返人間,保壽八十有余。這則故事是儒家禮教中孝道的直接體現,結局因主人公的積德行善與侍母極誠得以圓滿,未嘗不是在閱讀過程中對讀者潛移默化的勸誡與教導的體現。
還有諸如《葛葉》一文,白狐葛葉臨去世前“懷兒摩頂”,教誨其兒“唯忠孝大義不可忘,讀書勤學不可懈也”。《靈魂再來》中已去世的左內死后借孫兒之身回魂,講述冥界之事,同時告誡眾子孫應“務行善事,崇神敬祖,專慈悲,去污行,常謀和合,勿為詐偽”。這些都是對子孫品性提出的要求,符合儒家的道德禮義規范。
上述幾個故事分別從傳統的六德(智、信、誠、仁、義、忠)、六行(孝、友、睦、姻、任、恤)、六藝(禮、樂、射、御、書、數)的方面對故事人物的行為進行批判或要求,結合其漢語教材的使用功能,應對普通日本民眾產生了積極“正道”的影響,樹立了符合儒學教育內涵的行為標準。
三、因西方文化傳入而產生的理性
1868年日本推動“王政復古”,廢除了祭祀孔子的古制,將儒學貶為“外藩學”。面對傳統漢學慘遭打壓的現實,石川鴻齋轉治奇談怪說,這一行為本身便與蘇軾、韓愈、蒲松齡、袁枚等的志怪之書的影響相關,這一點在他的自序中已經明言。他認為談鬼如果“去舊套,創新意,棄陳腐,演妙案,于是往往有出于意表者”,這可以說是從《聊齋志異》等作品中得到的最重要的啟示之一。[1]但與《聊齋志異》作者等中國常見的“發憤著書”的創作經歷不同的是,石川鴻齋作為深受中國傳統文化影響的儒學學者,社會地位較高,故而與大多郁郁不得志的底層文人相比,其文記敘性和發揚性的東西為多,事件只是闡發和議論的附庸,為的是學者申明自我的見解,而不是對社會現實的猛烈抨擊。
隨著明治維新時期西方科學技術的傳入并為大眾廣泛接受,石川鴻齋等人也逐漸受到理性主義思想的浸染,表現在《夜窗鬼談》中便成為如對“天命”等儒家經典觀點的重現與再釋義。
儒家思想有“天命”一說,如孟子之言:“夭壽不貳,修身以俟之。”(《孟子·盡心上》)陽明亦謂:“死生夭壽,皆有命定,吾但一心為善,修吾之身,以俟天命。”《笑鬼》中寫主人欲航海,歷觀他州:“初到上海,探江南之勝,舟路達天津,游于順天,北見長城;再駕艦抵印度,拜釋尊古跡,直到歐洲,一覽英佛都府,想一周地球,不過三歲也。”鬼對此嘲笑道:“人生泡沫,如風前之燈,有朝而無夕,爰約來年,矧數年之后乎!”
借用鬼之口諷刺了世人長生不老的幻想,這可以理解為對儒家所信奉“天命”的認同。天命即“應然的生命”,命是人力之外的客觀力量,生老病死、富貴窮達為命定之說,非人所能主動決定與主宰,透過知命知天,自覺肉體生命有其本來的局限性,不應孜孜以求長生或不死。
除了從正面肯定“天命”的正確性,《夜窗鬼談》中也有從反面論證有違“天命”必將遭受“天譴”的故事。《瞰鬼》一篇有文:“古之人為屋不成,三瓦而陳之,懼完全也。今之人得勢則勝天,不知天定而勝人也。聞歐洲富豪,造屋皆用監牢不燃之質,三層或五層,及七層八層,至于人力所極止,而災厄之多,以英之龍動為最。歐人精于物理,而未知物理之外別有微妙天理也。”這里是表述“天定而勝人,不順天意者必亡”的觀點,就如歐人一般,即使精于物理但有違天理,亦遭災難。
這里用崇尚先進科學、建造技術高超的西人舉例,是對人能充分發揮主觀能動性的肯定,具有一定意義上的理性主義色彩。但歸根結底,石川鴻齋仍認為物理不可打敗天理,雖然西方科學技術的傳入使他見識到了“人力所極”的作用,但他仍堅信“天命”的重要性,并未因此質疑儒學思想的正確性。
四、后明治維新時期教育的反思
如果問什么時候日本“漢學”真正體現出近代性的意義,那定是到了明治時代之后。文人學者對于近代日本在歐化主義與漢學復興之間平衡的討論和探索,加之自江戶時期中國的版畫技術傳入日本后的發展,都使得儒學隨著日本漢文小說的發展更加深入日常百姓的生活,由此也帶動了更多學者對明治維新“全盤西化”帶來的弊端進行反思。最為顯著的便是教育改革上的爭論,石川鴻齋也在《夜窗鬼談》中多次表達了自己的觀點。
如《哭鬼》一文,從取名即可看出對蒲松齡《聊齋志異》的借鑒,但與《鬼哭》一文不同的是,《哭鬼》之哭,是因為歐洲學術種類眾多,與中國傳統文化相比更具有吸引力,故而西洋各國學術在日本廣泛流傳,眾多年輕學子趨之若鶩。加之日本在明治五年(1872)、明治十二年(1879)分別制定和頒布了在日本教育史上影響重大和深遠的《學制》和《教育令》,在學校組織和教學內容兩方面全面參照和效法西學,在此教育體制下,以漢學為基本內核的舊教育體制,則被視為陳規陋習而受到了排斥和鄙棄。[1]“歐洲之學行,將開辦,于是天下書生,負笈來都,擇師就學,初學漢籍,轉學洋籍,或入英,或入佛,入米,入獨,又學言語,未幾學法律,學醫道,學窮理,學算術,學簿記,學農工,僅期三五年所學及數項,退曰:
‘我卒某課,我卒某業。’”石川鴻齋并不完全否定當時學子醉心西學的行為,而是痛惜年輕學子所學復雜多樣,雖號稱博學,“而叩其腹笥,或有枵然無一所獲者焉”。他愿將自己的學問傳授給后進,“而后進所志,皆涉多端”,徒增悲涼,故而鬼也因先生之學無人堅守“悲泣流涕”。文后寵仙子點評也認為作者是借鬼之口發表感慨,認為學子們的行為無異于“空中造樓閣”的手段,是無扎實根基的虛假繁榮。儒家在教育方面的主張是“因材施教”“有教無類”,顯然與明治維新推行的“寬泛”教育、模式化教育大有不同,年輕學子不能精進于一門學問的現象使石川鴻齋大為憂心。
但石川鴻齋對于西學傳入日本的情形并不只是一味批評,還有兩篇贊賞明治維新教育改革的故事。《高秀才》里對西方的卒業之制進行了描述,認為其有效防止了學業不精之誤;《續黃粱》中三書生遇上明治鼎興之秋,因而入東京某校修歐學,分學文學、法律、兵法等,也為后文的奇妙遭遇奠定學科知識基礎。他們還在酒酣耳熱之時暢想“駕輪船,游歐洲,縱覽龍動、巴里城市”,這里從側面展現了由于西學的傳入為學子打開了眼界,普通人也敢于大膽暢想周游歐洲了。
上述故事,是作者在受西方科學理性思想影響下的日本社會,對于以往認知或崇尚或批判,或妥協或贊賞的敘述,從中可看出明治維新確實為日本社會生活方方面面都帶來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這種變化顯然并不只是可喜的進步,歐化的弊端也初步顯露。
“維新以來,俄而模仿歐美文明,教育方法亦用其規則,學科精密,生徒增多,全國面目一變,至近年,法律、理學、經濟、工藝,博識多藝之人勝維新之前百倍。然皆外面之裝飾,長于才思技能之動而缺乏我邦之精神魂性,道德義勇之根底淺薄,雖欲養成國家柱石之才而不復可得……本舉國將成為歐美之粉飾人,是皆教育誤于本末之故也。”這是針對明治維新以來的歐化主義,以元田永孚(1818—1891)為代表的實學派儒學家提出的批評,希望就此展開“撥亂反正”。因此,元田主張教育必須“闡明祖宗之謨訓繼述代代之令典,準由國體風俗,養成日本人之魂性”,為此“不可不首以孔子之教資之”,由此又迎來一個漢學復興的時期。
五、結語
日本作為東亞漢文化圈的重要區域,深受中華傳統文化的滋養,加之其善于學習又轉益多師的特性,形成了其與中華文化一脈相承又獨具特色的思想文化。即使在明治維新時期,日本上下奉行“脫亞入歐”的宗旨,全盤西化主義顯著的階段,仍有大量以石川鴻齋為代表的日本文人堅守儒學思想,并將之表現在日本
漢文小說的方方面面。雖然面對西方先進科學技術傳入帶來的強烈思想沖擊,但日本漢文小說家仍是取其理性之處加以深思,并未徹底舍
棄發揚儒學思想的立場,這也為明治維新之后日本的漢學傳承奠定了良好的基礎。
[作者簡介]繆云嬋,女,漢族,江西贛州人,南昌大學人文學院中國古代文學專業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古代小說。
[1]出自林彬暉《雙重身份:日本漢文小說及其作者再審視》,《廈門廣播電視大學學報》2019年第3期。
[1]出自王曉平《〈聊齋志異〉與日本明治大正文化的淺接觸》,《山東社會科學》2011年第6期。
[1]出自羅小東《日本漢文小說的發展及其理論探析》,《明清小說研究》2012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