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曉聲出生于哈爾濱市的一個普通建筑工人家庭,屬于地道的城市平民家庭的孩子。與早期知青小說《這是一片神奇的土地》《為了收獲》《今夜有暴風雪》《知青》所著重描繪的滿蓋荒原、北大荒等極限空間不同,哈爾濱城市風貌及市井平民生活區是其晚年文學創作重點關注的空間?!拔覍懙墓矘穮^就是哈爾濱的共樂區,光字片就是哈爾濱的光字片,找不到另外的區名、街名把它置換一下?!薄度耸篱g》以北方某省會城市 A 城代指哈爾濱。小說以 A 城共樂區光字片周家三兄妹的人生軌跡為情節脈絡,敘寫城市社會底層人民的親疏冷暖、喜怒哀樂,凸顯平民子弟的道義與擔當,展現時代、社會的歷史變遷。梁曉聲與其生于斯、長于斯的城市關系是密切的,《人世間》是其遲暮之年的成熟內斂之作,以客觀冷靜的目光回望和審視這座城市,深入城市肌理,有其獨特的維度。
一、城市景觀元素的呈示
詩人納喬姆·??嗣吩f過:“人的一生總有兩樣東西是永遠不會忘記的,這就是母親的面孔和城市的面貌?!绷簳陨鳛橥辽灵L的哈爾濱人,哈爾濱市是其進行文學城市空間建構的原型,并以主體身份敘述城市,整理和書寫城市的記憶與歷史。“對城市空間的重新書寫,梁老師復現了老工業基地哈爾濱的文化, 這是特別有意義的一點?!笨柧S諾在《看不見的城市》中認為,構成城市的不是臺階和拱廊,而是它的空間量度與歷史事件之間的關系, “城市就像一塊海綿,吸汲著這些不斷涌流的記憶的潮水……它也被寫在街巷的角落、窗格的護欄、樓梯的扶手、避雷的天線和旗桿上, 每一道印記都是抓撓、鋸銼、刻鑿、猛擊留下的痕跡”?!度耸篱g》再現了建筑和道路等城市空間,這些空間在物理上可以產生大的變遷, 也蘊含豐富的文化意義。
A 城是小說構建的地理空間。20 世紀 20 年代至 30 年代,蘇聯人建起了一幢幢異國風情的樓房,“獨棟或連體的俄式樓宅,美觀得如同老俄國時期的貴族府邸”“十幾條街的道路皆由馬蹄般大小的堅硬的巖石釘鋪成”。俄式建筑是在特殊文化環境中形成的中國傳統文化與俄羅斯文化交融的產物,它們的建筑風格和城市文化賦予了 A 城獨特的氣息。僑民居于中國百姓之中,他們“在對方家里吃喝,在院子里點燃篝火、拉手風琴跳舞,每每熱鬧到后半夜”。這些建筑使 A 城呈現出不同的風俗與文化,歷經滄桑的老建筑、栽有丁香樹的俄式院落、中俄文化結合的老式建筑都能勾起人們對 A 城歷史文化的回憶。
“從前的中國,許多北方城市除了主要市區,一般平民居住區哪兒像城市??!”在作家的記憶里,他生活地方的街道不像市中心那樣整潔干凈,他選擇處于城市邊緣,道路狹窄、臟亂差的共樂區光字片作為故事的主要發生地。作者對共樂區內松花江醬油廠、亞麻布廠、拖拉機廠、糧店、商店、洗浴中心等地標性建筑的歷史性描寫,對光字片從形成、消失到被改造的漫長歷史的展示,追溯與探尋了這座城市曾經的苦難和榮光,記錄整個大時代不斷發展變化下人們的生活乃至命運的變遷,探討他們的苦樂悲歡及背后的原因。另外,處于共樂區之外的電影院、和順樓、北普陀寺、編輯部、大學等紛繁多樣的建筑空間顯示出這個城市的精神文化內涵和城市品格。
凱文·林奇在《城市意象》中寫道:“一個可讀的城市,它的街區、標志或是道路,應該容易認明,進而組成一個完整的形態?!蓖裘癜苍凇督值赖拿婵住分兄赋觯骸俺鞘薪柚诮值溃日归_了它的理性邏輯,也展開了它的神秘想象。”城市街道同樣濃縮了傳統和歷史, 承載文化記憶。如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說中常出現的圣彼得堡大街、蘇童短篇小說集《香椿樹街故事》中的香椿樹街、范小青長篇小說《桂香街》中的桂香街等,都有其獨特的精神品格和審美意義?!度耸篱g》中,周志剛那一輩人為光字片街道取了不折不扣的中國街名——光仁、光義、光禮、光智、光信,“仁義禮智信” 是儒家倫理道德的核心,寄托著中華民族的精神底蘊。安字片街名有安和街、安發街、安德街、安定街、安正街、安良街……從前的街名卻是俄國人取的——吉別斯卡亞、阿爾巴津斯卡亞、阿爾貢斯卡亞、米哈依洛夫卡亞、依戈爾納卡亞、日托米爾卡亞……從對這些街名變化的溯源,能夠感知社會與文化的變遷,顯示 A 城不同的文化底蘊。
城市街道同時給居住在那里的人提供認同感和歸屬感。光字片的小街窗對窗、門對門,“開窗或開門一喊,幾乎一條小街的人都能聽到”。小街通過街坊的形式提供一種家園感和趨于穩定的身份確認,鄰居彼此認同。郝冬梅家居于最后一條橫街,獨棟小樓,鬧中取靜?!巴蟮膸讞l橫街上住的人家一戶比一戶顯赫,或者職級高,或者屬于社會名流,總之家中必有社會地位高的人物。”約翰·倫尼·肖特認為:“它
(城市)的布局、用途、規模、內部規劃和外部設計表現著這個社會中的權力的性質、分配和競爭?!背鞘薪ㄖ擅畎凳局藗冊谏鐣洕燃夡w系中所處的位置,橫街的居住條件相較光字片優越很多,固然顯示出階層、身份的差異,但特定時期每條街的街坊也同樣能獲得認同感和歸屬感,如老革命金月姬和曲秀珍聚在家中談論往日情懷和當下生活。總之,無論是太平胡同僅一米多寬的街,還是光字片狹窄的小街、寬闊的橫街,都共同組成城市的脈絡, 繪制一個歷史的、真實的城市空間。
二、對城市底層生存狀況的關懷
埃萊娜·西蘇認為,作家不只是要關注自我和潛意識,更應該把目光延伸至更廣闊、更普遍的人們和生活?!斑@樣的時代,比以往任何時代,都更加明白自己有責任、有義務、有使命關懷和體恤一無所有的人們。”“對底層的同情與代言,乃是本階層最光榮也最值得欣慰的階層本色。”梁曉聲出身平民階層,對底層人民有著獨特的情感,自己雖已從平民家庭中走出,但他仍時刻關注底層人民,為底層人民發聲。在《人世間》的文字中,梁曉聲深刻展示了城市工廠、家庭、企業和公司中底層人民的生存境況,揭示在面臨城市改革、社會轉型的難題時,底層人民的彷徨無奈與痛苦掙扎, 體現作者對人的生存狀態的重視,引發人們對城市底層社會問題的關注和思考。
“許多人家的房頂看上去像象棋殘局?!?“家家戶戶的門窗都不正了,有些人家的門窗歪斜得厲害,開關都費事?!迸藗兞w慕門窗完好的人家,公廁搖搖欲墜,連上廁所都成了冒險之事。公廁離周家最近,不管夏季多熱, 周家輕易不敢開窗。這些房舍承載著光字片平民的日常生活,又因受到鐵路對面樓房的遮掩、擠壓而“忍辱負重”,個人的生命及這個城市的生命,在這樣的貧困和污濁中頑強倔強地生存著。
肖國慶的父親是一位退休老工人,在改革的艱難時期不愿成為兒女的拖累,主動選擇在寒冬的夜里離家出走。軍工廠面臨停產、轉廠、賣廠的危急形勢時,廠里的工人不再是“半軍人半工人”身份,他們曾經是中國工人階級中地位最高的工人,如今這種優越感蕩然無存。并且由于國家不再正常發放職工工資,要他們投入市場自謀生路,眾多工人即將失業、內退。軍工廠的技術工人開始放下身段自尋生路,有的南下創收,有的做搬運工、水泥工、小販、零工等,甚至不惜變賣自己的工具維持生存。老工人們曾經的地位令人羨慕,而今榮光不再。他們在極度艱難的生存境遇下做出迫不得已的選擇,映襯出社會轉型期現實的悲涼和無奈。
作者對城市底層人民的病痛、苦難與不幸寄予了深切的體恤、同情和理解,同時也展現了時代變遷過程中出現的各種社會問題。
三、城市平民人性的溫暖
理查德·利罕曾說:“城市經常以換喻的方式現身,比如體現為人群。我們通過人群看見城市。”不同于沈從文對城市人弊病和污濁的揭示、老舍對城市文明病的批判,也不同于路遙透過《人生》對城市的抗拒,梁曉聲在《人世間》中雖然揭示了城市底層百姓在城市改造、社會和企業轉型期必經的痛,但他執著書寫的依然是城市平民人性的光輝,以及其中流動的愛與溫暖?!叭宋膶懽?,弘揚人性、人道和社會良知,乃是人類寫作歷史延續至今的主要理由之一?!绷簳月晥猿钟梦淖謸嵛咳诵模萌诵缘臏嘏腥咀x者。
這種人性的溫暖與小說好人群像的塑造密不可分。綜觀梁曉聲不同時期的創作,無論是早期的青春敘事小說,還是后來的批判現實、平民底層敘事小說,其一直以“好人文化”為創作的核心理念,寫了一個又一個好人。知青小說中的人物裴曉蕓、曹鐵強、李曉燕、王志剛等具有大局意識、勇于擔當的國家“好人”, 其形象充滿英雄主義、理想主義色彩。而《人世間》中的一系列人物形象,則更貼近現實生活,盈滿人間煙火的暖意。
居于太平胡同的鄭娟一家人身處社會最底層,命運悲苦,但他們品格堅韌、心懷仁慈。鄭母多年如一日靠賣冰棍和糖葫蘆為生,將鄭娟和光明兩個沒有血緣關系的孩子撫養長大。她不讓鄭娟說“弟弟是撿來的”?!胺舱f誰撿誰的人都是不拿別人當人的人,是有罪過的?!?這充分顯示其對人的生命的尊重。鄭母以哀求的姿態讓周秉昆把裝錢的信封留下,之所以不像周秉昆先前認為的她應為自己這一行為感到羞恥,正是她內心的悲憫使然,她要使鄭娟、光明和新生的小生命靠這個錢活下來。鄭娟是不幸的,年幼被棄、懷孕時丈夫被槍斃、周秉昆兩次入牢、兒子喪身美國,經歷一次次打擊和創傷,卻始終不改溫順、善良、堅韌和甘于奉獻的本性。她在周秉昆被捕入獄時,不顧周遭的白眼和流言,主動照顧已是植物人的周母; 周秉昆與駱士賓爭奪孩子撫養權被捕入獄的 12 年間,也是她獨自支撐家庭,撫養三個孩子和周母,她從未抱怨。這種女人“只要她們與哪一戶人家發生了親密關系,那戶人家便蓬蓽生輝”,其人生品質散發著人性的光芒,令所到人家蓬蓽生輝。盲弟光明為不拖累姐姐和姐夫,失去洗浴中心工作后,獨自走向寺廟,后又成為附近聞名的僧人,為百姓療愈病痛。他們生得卑微,活得艱辛,但慈悲與善良是他們不變的底色。
周父周母是典型的中國傳統的嚴父慈母形象,是好父母的招牌。他們恪守本分、勤勞善良, 于日常生活的細微處閃現人性之光。魯迅先生在《我們現在怎樣做父親》中說過:“父母存在的意義不是給予孩子舒適和富裕的生活,而是當你想到你的父母時,你的內心就會充滿力量,會感受到溫暖,從而擁有克服困難的勇氣和能力,因此獲得人生真正的樂趣和自由?!?周父是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第一代建筑工人,為人耿直剛強、脾氣暴躁,但也不乏溫情。周志剛得知女兒周蓉嫁給了“現行反革命”詩人馮化成,雖怒火難平,內心卻不免掛念。他盡力省錢買面粉、臘肉、蠟燭等帶給周蓉,將別人棄掉的肥皂頭兒攥成肥皂球自己用,省下兩三塊肥皂帶去給女兒。因惦念女兒,他甘愿將工作地點從四川調往貴州,從中能夠讓人感受到親情的溫暖。周父還常常教導子女要懂得感恩,他對周秉昆與鄭娟的婚事,由反對到默認,正是為了讓兒子報答鄭娟長期照料昏迷的周母的恩情。周秉昆的母親善良無私、勤勞熱心,精心操持家業,具備中國傳統婦女的優良品質。自家的雞下了蛋,她很舍得送給鄰里, 她善于調解鄰里矛盾,在“光字片”獲得廣泛贊譽。周家三個子女的人生和成就與周父周母在精神和人格上對他們的潛移默化不可分割。
梁曉聲認為,一個真正好的社會,人們是向善、向好的,他將這一點也體現在主人公周秉昆身上。 周秉昆生活中所遵循的就是“磕磕絆絆地學著做父母做民間所認可的那種好人”。面臨人生一些重要選擇時,他總能做出種種基于生活習性和心理本能的善意、仗義舉動,對周圍的親人朋友表現出溫暖向上的人格力量, 與朋友們抱團取暖、互幫互助。哥哥姐姐離城后,他盡力照顧母親,將自己的工資寄給在貴州的姐姐。周楠雖不是他的親生兒子,但他不計較,甚至為爭奪其撫養權而入牢 12 年。出于對涂自強的朋友之情,他答應水自流幫助懷孕的寡婦鄭娟,后來賣了傳家寶玉鐲對鄭娟一家進行資助,并不顧家人反對娶鄭娟為妻。如果說很多日常善意之舉是出于他的本能,那么在《大眾說唱》上登載北京詩歌,則是他主動對自我精神的提升。他在普通人的生活軌跡上呈現出庸常之輩人性的光彩。
另外,與周秉昆一樣生活于光字片的鄰居和朋友趕超、國慶、于虹、吳倩等,雖知識文化和認知水平不高,但能夠在他人面臨困境或壓力時團結一致、互相排憂解難。周父突然昏倒時,光字片狹窄的道路無法出入車輛,鄰居們輪流背著送他去醫院;德寶、呂川主動要求與周秉昆共同承擔醬油廠醬油流失的損失;國慶與趕超打零工搭伙“拉腳”時,想到國慶的病, 總對他照顧有加;國慶去世,趕超、周秉昆及朋友們都在各自力所能及的范圍內幫助吳倩及其女兒。正是這些普通的城市平民,給坎坷艱辛的人世間平添一抹暖色。
《人世間》這部典型的現實主義作品,作家將自己熟悉的城市于文本中真實再現,是其本人情感體驗和創作思想的投射?!俺堑却鵁o窮多樣的詮釋,沒有終極的‘解’……它不會向任何人整個地交出自己,它等待著他們各自對于它的發現?!绷簳月曊且詷銓崪嘏墓P觸向我們詮釋了 A 城的城市品格、底層境況和人間溫情。這座城市不僅承載著他的記憶, 而且有其對城市的想象,使我們看到一座逼真而有溫度的城市。
[ 作者簡介] 谷雨樺,女,漢族,河南扶溝人, 江西科技師范大學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現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