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7 年,吉本芭娜娜憑借《廚房》獲得海燕新人獎,開始步入文壇。因其作品有“治愈系”的特點,在當時的日本引起了轟動,她也成了日本治愈系文學的代表作家。
吉本芭娜娜“治愈系”的創作特點主要受社會環境、時代文化和個人成長經歷的影響。20 世紀 80 年代末,日本的泡沫經濟膨脹使國民沉迷在空前的繁榮和瘋狂之中,而精神變得極度空虛。之后,泡沫經濟的破滅更是使社會動蕩不安,理想的世界與現實的巨大落差給人們帶來無盡的孤獨感。擺脫精神重負、抹去心理陰影,成為當時日本國民的集體訴求, 治愈系文化由此應運而生。契機是日本音樂家坂本龍一為保健品所做的廣告單曲《能量流》
(Energy Flow)的流行音樂作品,銷量高達百萬張。治愈系音樂產生后,“治愈系”一詞被應用于演員表演、歌手演唱、影視動漫和文學等多個方面,開始形成“治愈系”文化。
在外界環境的影響下,吉本芭娜娜產生了一種觀念:“一個人在回家途中隨意走進書店, ‘啊,這是本新書’。于是買上一冊。回家后在閱讀的兩三個小時或者兩三天時間里,心境略有改變,或是在人生中突然發生什么事情時能倏然想起那本書的內容并由此獲得慰藉。” 由此看來,她希望用自己處處流露著平淡與溫暖的文字給讀者帶來治愈。
作為吉本芭娜娜的處女作,《廚房》也體現出治愈的特點。小說分為上部《廚房》和下部《滿月》,上部是美影獨自一人擺脫祖母去世帶來的孤獨的故事,而下部則是美影與田邊雄一二人擺脫惠理子離世的陰霾后迎來人生新篇章的故事。本文以《廚房》為文本研究對象, 區分“治愈”的層次,來分析吉本芭娜娜文學的“治愈性”。
一、被物治愈:依戀物件與親近植物
20 世紀 80 年代末期,日本社會各式各樣的廣告宣傳對消費者進行洗腦,鼓動人們去消費、去購買。在這樣的情形下,《廚房》中的角色更是展現出對物件的病態依戀。雄一家的巨大駝色布藝沙發、質地優良的拖鞋、雄一買的打印機、惠理子送給美影的香蕉玻璃杯…… 這些物件除了推動情節的發展之外,它們還是角色走出痛苦的治愈手段,更展現出吉本芭娜娜對人與物關系的思考。
美影一來到雄一家,就被田邊家氣派的沙發所吸引,于是決定留在田邊家。當晚,她便裹著毛毯睡在廚房邊的沙發上,覺得“一張床, 一張可以使我短暫地忘記往事、忘記將要面對的未來”,此刻,沙發與毛毯的存在消除了美影暫時的孤獨感。同時,她希望“身旁不要有人,那會加劇孤獨”。對現階段的美影而言, 他人的存在會使她感到不適,即人與人關系的不可接近。比起通過與人互動的方式獲得治愈, 她更愿意獨自一人與物件相處。
而雄一甚至存在戀物癖,他對待自己的女朋友像是“對待一支鋼筆一樣”。但是這樣的關系是難以維系的,正如文中所言,“也會有人發瘋般地愛著一支鋼筆,這才是真正悲哀之處”。雄一與女朋友缺乏對彼此之間的信任, 并且雄一對物件的依戀取代了對他人的依戀, 他們便無法達到人與人之間的相互理解,所以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得不被人與物之間的關系所替代。
此外,《廚房》中的角色在治愈的初始階段還試圖通過親近植物的方式來走出痛苦和孤獨。田邊家陽臺上的盆盆罐罐花花草草、中央公園的綠葉綠草以及廚房中的瓜果蔬菜等都屬于植物,美影與田邊一家照料著這些植物,從植物頑強的生長姿態中獲取力量,使自己傷痕累累的內心得到釋放。
在田邊家的第一晚,“一株株植物,在那里靜靜地呼吸……夜景在包含了濕氣的透明的空氣中熠熠生輝,美好至極”,美影從花草的陪伴中獲得心靈的慰藉,得以安然入睡。在烹飪的時候她也捕捉到了蔬菜所蘊含的生命意義,“做蘿卜糕的順序,我記得滾瓜爛熟,蘿卜糕里傾注了我靈魂的碎片;在超市里發現的紅彤彤的西紅柿,我視之如珍寶”。由此可見, 美影通過與各類植物的親密關系,即從人與植物的關系中,獲得治愈。
惠理子也通過親近植物獲得治愈,她非常喜歡綠色植物,家中到處都是花,就像是熱帶叢林一樣。惠理子之所以喜愛植物,與他的妻子有關。妻子在病重之時希望能看到病房里有個有生命的、與太陽有關的東西,于是惠理子去買了一株植物——菠蘿盆栽。在妻子去世后, 菠蘿盆栽也枯萎了,兩者的死亡表明了植物與人之間息息相關的關系。惠理子突然意識到, 植物在治愈不幸方面具有重要的作用:“一個人要想真正自立,最好去弄點兒什么東西養養。比如撫養孩子啦,種盆花啦。”
對物件、植物的依戀在受傷之初確實能夠給人以療愈,但是無法讓人真正走出苦悶與孤獨。實際上,人與物的關系密切從反面印證了人與人關系疏遠的本質。
二、治愈自我:享受食物與尋求精神空間
與廚房這樣一個設定密不可分的就是食物,從上部《廚房》到下部《滿月》,各色各樣的食物貫穿全篇。
美影搬到田邊家的第二天就為素昧平生的惠理子做了早餐,兩人吃著早餐,隨意交流, 這頓早餐成功拉近了兩人的關系,美影開始逐漸融入雄一家。之后,美影就開始為田邊一家做飯。她瘋狂地學習廚藝,手指不怕被割破、不怕被燙傷,把打工的積蓄全部都花在學習烹飪上,連在車上也背誦著熱量、溫度、材料的有關內容。這看似瘋狂而執著的行為其實撫慰了美影內心的苦悶與不安:“回想起來,我們三人也因此得以經常聚在一起吃飯,那是一個多么美好的夏天啊!”對美影來說,做飯本身并不是最終目的,她真正享受的是與田邊一家一起用餐的過程, “我們一邊欣賞著窗外的景致,一邊吃著燉豬肉、冷面,或是西瓜色拉”。她在餐桌上重拾家庭的溫暖,通過享受美食獲得自我療愈。
之后,美影退學并離開了田邊家,但是她始終堅持烹飪,這是她走向自立,實現自我治愈的一大步。美影最后一次見到惠理子,也與食物有關。美影去買布丁的時候,遇見了吃著大雜煮的惠理子。對美影而言,形同親人甚至早已超過親人的惠理子最后的笑容就浮現在咖啡和雜煮的香氣之中。
對美影而言,這些食物不僅帶來了味覺的享受,還給她孤獨不安的心靈帶來了慰藉,更幫助她拉近了與田邊一家的心靈距離。
正如小說的題目一樣,整個故事與廚房密不可分,不僅是物理意義上的廚房,也包括了作為精神空間的廚房。祖母離世后,原本溫馨的家庭生活蕩然無存,孤獨的美影不得不尋求一個能讓她感到安心的庇護所——廚房。“剩下了我和廚房。這總歸略勝于認為天地間只剩下我孤單一人”,于是美影躲進了自家的廚房, 在被田邊家收留之前,她每天都一個人躺在廚房的冰箱旁。冰箱發出的微微聲響陪伴著她, 使她不再害怕孤獨,不再懼怕死亡,她通過廚房找到了“家”的感覺。對美影而言,此刻廚房才是她的精神家園。
盡管家中的廚房給美影帶來安慰,但是一個人的廚房仍然有些寂寞。為了治愈內心的孤獨,美影來到了田邊雄一的家,當她進入雄一家時,第一眼就深深地愛上了這個寬敞明亮的廚房。睡在廚房旁邊的時候,她一點也不感到孤獨,一個人安然地入睡。在田邊家,美影并沒有感到拘束,相反,一種久違的舒適感填補了她在自己家的廚房所產生的不安。田邊家的廚房,給了美影一種全新的感覺,讓她對未來充滿了希望。
后來美影正式告別祖母家時,離開廚房的她精神崩潰,一個人躲進昏暗的巷子里號啕大哭。直到突然看到夜幕中白色的水汽飄散開來, 聽到叮叮當當的鍋碗瓢盆的聲音,她才重新振
作起來。
廚房是烹飪的場所,美影對廚房病態的迷戀,實際上反映了她對精神家園的渴求。對美影而言,只有在廚房里她才會覺得舒適安穩, 廚房就是她的治愈之所,能夠讓她的心靈得到撫慰。從給田邊一家烹飪,到成為烹飪助理, 邁進作為公共場所的烹飪教室;從一間非常邋遢的廚房,到希望擁有許多廚房,美影逐漸學會自我療愈,向他人敞開自己的心扉,從孤獨痛苦中走出來。
三、治愈他人:情感共鳴與家庭重組
《廚房》中的治愈絕不僅僅停留在自我療愈上,小說中的角色在完成自我療愈之后,選擇繼續去治愈深陷絕望的他人。
雄一的“母親”惠理子曾經深陷低谷,她出現在美影的身邊,陪伴美影走出了痛苦,對美影的精神“治愈”起到了巨大的作用。惠理子擔負起了母親的角色,給美影講述自己的生活心得:“人在生命的歷程中,不徹底絕望一次,就不會懂得什么是自己最不能割舍的,就不會明白真正的快樂是什么。”這段話深深地觸動了美影,使她意識到人生存在著幸與不幸, 在不幸面前,必須勇敢地去面對生活。對美影而言,惠理子是偉大的,給處于人生低谷的她帶來了一束光明。也正因如此,惠理子的死讓美影再次陷入巨大的絕望和孤獨之中。
至于美影與雄一,雄一開始走進美影的內心,是在兩人經歷同一夢境之后。夢中,美影在老房子的廚房擦水槽的時候,雄一出現了并開導美影,希望她能夠真正振作起來。面對美影的尷尬,雄一邀請她回去后吃碗拉面。夢醒之后,現實中的雄一醒來后,打算到廚房煮碗拉面;美影也遇到了雄一,兩人驚異地發現做了相同的夢。這樣的夢境,看似不同尋常卻又平淡無奇,給美影帶來淡淡的感動。共享夢境不僅促進了對美影的治愈,還拉近了她與雄一之間的距離,引起了兩人初次的情感共鳴。
新型家庭的重組也是治愈他人的必要途徑之一。美影被田邊家收留后,與雄一母子組成了非血緣關系的新家庭。新家庭擺脫了傳統家庭的束縛,以感情為基礎,給美影提供了良好的治愈環境。美影的寄居生活無憂無慮,她每天打工、看電視、烹飪。在這段時間里,家庭氛圍溫馨舒適,他們從內心深處接受、包容美影。雄一母子非常愿意品嘗美影為他們做的美食,惠理子給美影買了精致的玻璃杯,雄一幫助美影寫喬遷明信片等。在這樣的家庭氛圍中, 美影的心靈一點點被治愈,她重新站了起來, 喜歡上了烹飪,一切都開始走向正軌。
在續篇《滿月》中,惠理子被殺,雄一變成了真正意義上的孤兒。曾經陪伴美影走出苦難的雄一此時此刻也需要美影的治愈了。美影毫不猶豫地來到雄一身邊,為了打破惠理子死亡帶來的孤獨感,她親自為雄一制作了一頓豐盛的晚餐,在一起愉快地享用美食后,兩人向彼此敞開心扉。而后,美影從伊豆打包了一份豬排蓋澆飯,千里迢迢給逃避的雄一送去。過去一段時間壓抑的情感,在豬排蓋澆飯的作用下,終于得以消解。
雄一與美影兩個年輕人,在歷經磨難后并沒有走向絕望,而是從孤獨深處看到了希望的曙光,勇敢地面對生活中的一切,重新建立起新家庭。
四、結語
《廚房》的治愈過程是一個從被物治愈, 到學會自我治愈,再到積極治愈他人的過程, 也就是一個人與物、人與自我、人與他人關系轉變的過程。在小說的上部,人與物的關系遠遠超出了人與人的關系,無論是美影還是田邊一家對物件的迷戀、對植物的親近,都超出了
與他人之間的互動。美影更是龜縮在廚房,封閉內心,不愿意與他人交往。但是在下部(即
《滿月》)卻發生了變化,美影走到了作為公共場所的烹飪教室,她不再迷戀封閉的廚房, 不會因為離開了廚房而感到不適。在故事的結局,美影向雄一表明心跡,最終兩人決定共同面對未來,顯然此時人與人的關系勝過人與物的關系。
人與物、人與人關系的變換說明,人與物的親近關系只能在受傷之初給人帶來慰藉,但是無法真正讓人獲得治愈。被物治愈僅僅停留在治愈的表面,而選擇人與自我、人與他人關系親近的方法,具體而言包括享受食物與尋求精神庇護、情感共鳴與家庭重組,經歷痛苦不幸的人物才能實現治愈、獲得新生。
《廚房》雖然講述的是普通人的幸與不幸, 但是它是當時日本社會的一個縮影。日本在進入 20 世紀 80 年代和 90 年代后,泡沫經濟破滅、邪教事件、大地震以及傳統血緣家庭的分崩離析等導致了人們精神上的恐慌不安,在這樣的背景下,治愈系文化應運而生。吉本芭娜娜筆下的治愈方式正是針對生活在這一特殊時期的人們,人與人關系疏遠帶來的依戀物件、對自然渴望帶來的親近植物、精神空虛帶來的尋求精神空間以及治愈他人的重建新型家庭等共同組成了吉本芭娜娜的治愈系文學。在《廚房》的后記中,她這樣寫道:“即使際遇坎坷, 也不是沒有可能巧加利用,讓自己活得有趣有味……通過或多或少的努力,人們一定能夠過上自己希望的生活。”她在作品傳達著這種信念,以幫助人們治愈,找到生存的勇氣,這正是吉本芭娜娜治愈系文學的意義所在。
[ 作者簡介] 萬儀,女,漢族,江蘇泰州人,上海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日語語言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