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主要以《東周列國志》為底本,選取底本中“末代君王”人物形象為研究核心,通過分析小說中“末代君王”的形象特點以及影響塑造人物的主要因素,進一步討論基于史傳小說創作“史鑒”“史補”傳統,采用虛實相摻手法塑造“末代君王”形象背后所寄寓的歷史興亡觀。
成書于清代乾隆年間的《東周列國志》是一部長篇章回體歷史演義小說,在書中眾多的人物形象中,相比于對“人君賢臣”式正面人物較為成熟的研究,“末代君王”形象作為反面典型卻鮮有人問津。因此,本文試圖從分析“末代君王”人物形象出發,探究此類人物形象特征以及影響人物塑造的主要因素,致力于揭示小說塑造“末代君王”形象背后所寄寓的歷史情感傾向以及歷史興亡認知。
一、《東周列國志》“末代君王”形象特征
“末代君王”,顧名思義,主要是指身處國家或朝代末期的掌權者。在《東周列國志》所塑造的近二十位“末代君王”中,以周幽王、衛懿公、虢公丑、虞國國君、曹共公、宋襄公等“末代君王”形象最具典型意義。
《東周列國志》在塑造如周幽王、衛懿公以及宋康王等于正史記載中本就頗具負面性的“末代君王”形象時,均選擇于正史記載基礎上再做增添的方式強化人物形象的負面性。小說在塑造東周“末代君王”周幽王的形象時, 以《史記》中“三川地震”“石父亂政”等事件為敘事框架,并額外虛構“申后怒斥妖女”“烽火戲諸侯”等一系列情節,將周幽王塑造為既不修德行又于禮節有虧的負面人物形象。在塑造春秋時期衛國“末代君王”衛懿公的形象時, 小說亦采取類似方式,在《左傳》所載好鶴致怨史的實基礎上,增添了許多如鶴將軍、縱鶴示悔等虛構情節,有意突出衛懿公因偏好而有失于禮這一“為君不君”的負面形象。同樣, 在塑造戰國時期宋國“末代君王”宋康王的形象時,在強化宋康王荒淫殘暴一面的同時,借用《列仙傳》“相思樹”的悲劇故事,從“無德” 層面進一步突出宋康王“桀宋”的形象。可見, 小說有意通過虛構情節的方式著力強化三位于正史中本就負面的“末代君王”既無德又無禮的一面。
再者,塑造于正史中評價較為復雜的“末代君王”時,小說有意放大相應君王個人的品德缺陷,將國家敗亡原因集中于君王個人,并為此不惜抹掉或者改寫一部分已成定論的歷史事實,尤以虢公丑、虞國國君、曹共公最為典型。
對于虢國“末代君王”虢公丑,正史雖有“無德而祿”“虢多涼德”之語,但亦有在諸侯爭相而起的時局下虢公丑忠心于周王室事跡的記載。然而,《東周列國志》在塑造虢公丑時,對于“假道伐虢”事件復雜的歷史背景未予以交代,反而僅虛構“虢公淫于色”一事,將虢公丑塑造為荒淫暴虐的君王:
虢公名丑,好兵而驕……獻公用其策, 以女樂遺虢,虢公欲受之……虢公不聽, 竟許晉平。自此,日聽淫聲,夜接美色, 視朝稀疏矣。[1]
被采用同樣方式塑造的還有處于同一事件的虞國國君:荀息曰:“虞公貪而愚,雖諫必不從也。”
小說有意忽略虞國弱小,其國力在晉國決意滅虢實施擴張戰略下很難有選擇權的客觀歷史事實,以及正史《左傳》中所記載的客觀評價, 反而致力于將國家滅亡的原因僅歸咎于虞國國君個人的貪鄙行徑。同樣,在塑造曹國“末代君王”曹共公時,小說亦忽略曹共公早期追隨齊桓公勤王進行多次會盟等功績以及曹國處于晉楚爭霸核心難以脫身的歷史現實,僅通過“觀骿”一事集中突出曹共公的“無禮”。由此可見,小說僅通過著力描寫三位國君在面對強于自己數倍的大國時所表現出的種種“無禮而辱大鄰,貪愎而拙交”的行為,突出刻畫三位“末代君王”既無德又無禮的負面形象特征。
《東周列國志》如此著力刻畫“末代君王” 周幽王等本就具有負面性的人物形象,自有其突出朝代更替間較強負面典型的作用,然而,在春秋戰國這一強者定章程的特殊歷史時期,小說卻有意忽視導致所有“末代君王”身死國滅的客觀因素,反而僅通過夸大貪、愚、淫、暴等負面特征,并以“德”和“禮”作為唯一評判標準的方式塑造人物形象,則可能受到多重因素影響。
二、影響“末代君王”形象塑造的主要因素
極為追求“有一件說一件,有一句說一句”“連事實都記不得了,哪里還有功夫去添造”的《東周列國志》在塑造“末代君王”形象時, 有意通過虛構許多不合于史實的情節突出末代君王“無德”“無禮”的一面,大致有以下三個主要影響因素。
其一,受明清易代時期社會動亂、政治黑暗等時局因素影響。在明代中后期,幾位君主有意縱容黨爭,黨錮橫行,再難收拾。成書于明末清初的《東周列國志》不可避免地受黨錮之禍影響,在塑造“末代君王”形象時,以“事真而理不贗,事膺而理亦真”[2] 的方式,以許多君王偏愛幼子而廢長子、致使朝野上下爭相樹黨爭權、即使是骨肉之間亦以朋黨力量強弱定輸贏等一系列情節,突出“末代君王”廢禮寡情、人倫盡喪的負面形象。在塑造末代君王人物形象過程中,小說作者根據自身經歷在一定程度上曲解歷史,并有意通過虛構與現實相近的情節為末代君王形象貼上“無德”“無禮” 的標簽,可見其受明代中后期黨錮之禍影響至深。
其二,受明清之際商業活動及作者觀念影響。眾所周知,《東周列國志》的誕生歷經三位作者(即余邵魚、馮夢龍、蔡元放)。其中, 余邵魚首創《列國志傳》;馮夢龍在改進《列國志傳》缺陷的基礎上創作了《新列國志》; 蔡元放對《新列國志》施以評點,最終完成《東周列國志》。事實上,這三位作者雖然是封建社會傳統意義上的知識分子,但同時又與書籍刊刻之類商業活動有密切關系。身為書坊主的第一作者余邵魚敏銳地察覺到同為書坊主的熊大木“售多利速”的經營模式在書籍刊刻行業取得成功,故而面對歷史演義小說出現“于風頭正勁之時一稿難求”的巨大市場空缺時,于明代嘉靖、隆慶年間毅然選擇親自捉刀創作《列國志傳》。與熊大木相一致,為了更大限度開拓市場進而賺取更多收益,余邵魚也將閱讀人群定位于當時普遍文化水平不高的平民百姓。因此,為了滿足普通百姓們的樸素道德要求并達到“庶使愚夫愚婦亦識其意思一二”的效果, “末代君王”這一歷史人物形象被理所當然地作為負面典型,在“明世道,益百姓”的創作目標下,進行全面負面化、刻板化處理。相較于第一作者較為純粹的商業追求,第二作者馮夢龍則有較高文化水平,所以在面對“引法為戒”的創作目的與史傳小說“反不如假的好看” 的市場需求的沖突之間,作者選擇通過雖敷衍不無增添、形容不無潤色的方式達到二者的平衡。作為負面典型的末代君王形象亦在敷衍之列。第三作者蔡元放應書坊主周氏之邀,以對小說施以評點為賣點,在大大增強小說可讀性, 帶來了十分可觀的經濟收益的同時,經由“善足以為勸,惡足以為戒”的評點加持,小說中負面典型意義最強的末代君王形象就此定型。可見,在“作品”和“商品”雙重屬性疊加下, 歷經“創作—敷衍—定型”三個階段的末代君王形象最終以“無德”“無禮”單一負面特征呈現于世人面前非偶然,而是一種必然結果。
其三,受史傳小說創作“史補”“鏡鑒” 傳統影響。從魏晉小說創作追近實錄至唐代傳奇對史補功能的界定,再至宋代用小說補信史觀念成熟,史傳小說創作形成以“史補”為核心的創作傳統。但由于小說創作常被認為是“正史之余”,因此“小說家為了提高小說的地位, 千方百計把小說往史上靠”[1]。據《左傳》編寫小說的《東周列國志》亦不例外。在不違背史實大框架基礎上取錄民間傳聞以及話本故事作為補充,繼承“史補”傳統的同時,對“鏡鑒” 傳統也有所發展:
“是故鑒于褒姒、驪姬,而知嬖不可以篡嫡;鑒于子頹、陽生,而知庶不可以奸長……”[2]
“但取善足以為勸,惡足以為戒而已。”
小說除選擇通過“末代君王”形象體現對“鏡鑒”傳統的繼承外,更將其迭變為教化意義更強的“勸懲”思想。極為熟悉正史史料的作者出于使厚重的歷史通過“稗官”這一形式變得“童稚無不可得讀”的目的,選擇忽略許多影響國家興亡的客觀歷史因素,而僅從“無德”“無禮”兩個角度塑造并突出強化末代君王人物形象負面性特征,有史傳小說創作“史補”“史鑒”傳統影響在起作用。
三、“末代君王”形象背后所寄寓的歷史興亡觀
東周至春秋戰國時期“末代君王”因個人原因導致國破家亡結局的前車之鑒與《東周列國志》作者所經歷的明清易代離亂之世的歷史現實極為相近,在帶著撫心世道非一日矣的強烈責任感重加輯演已亂到極處的歷史時,不可避免地立足于“史補”“史鑒”傳統以古喻今, 更多地借末代君王形象抒發對歷史興亡的沉重思考。
在小說中,末代君王多作為導致國家滅亡的罪魁禍首負面形象出現,諸多添造情節亦有意突出其在品德和為政方面的雙重失敗。如此夸大人物負面性形象,除達到沉溺于家國之殤的作者“泄其暫爾之憤懣”的情感宣泄需求外, 亦表現出對于“人事”之一的君王于國家興亡中所起到作用的認知:
“天定勝人”一語,人人可說,獨有君、相不可說。蓋君、相原有挽回造化之權者也……但天道既示變于上,則人事自當有一番加倍修飾,極力作為,方才挽回得來。如只是平平常常混去,便自然不能勝天了。
小說作者認為,君王原本有著常人所不及的能力可以去避免歷史悲劇再一次重演,但因疏于甚至懶于作為而屢致喪亂,致使歷史發展變成一次又一次天定勝人的輪回。如此刻畫末代君王形象,除寄寓有對末代君王因個人原因導致敗亡結果卻至死不悔不悟的遺恨之情外, 亦反映出作者在傳統君為政本思想影響下持有家國興亡系于君主一人的歷史興亡觀。
此外,受明清易代大動亂后興起的道德啟蒙運動所帶來的儒家理論世俗化思想變革影響,在君王形象塑造上,《東周列國志》有著全新評判標準:如若君王在品德和為政方面均有所成就,自然最好;若在道德層面有所不及, 但敢于任用賢能之臣,做到“義利雙行,王霸并用”,亦可以贊同。然而,在面對歷史上諸多對所提出最低理想都達不到,且于公于私都毫無德行可言的末代君王形象時,小說又虛構末代君王偏聽一班奸佞終日逢惡助虐而致陷溺的情節,突出其在用人方面的失敗,得出“總觀千古興亡局,盡在朝中用佞賢”的歷史總結, 反映出作者持有家國興亡系于賢才是否得用歷史的興亡觀。
事實上,《東周列國志》的作者作為封建時代熟讀經史的知識分子,對那段周天子不過王號的歷史現實十分清楚,也亦明白并非所有身處末世的帝王都是十惡不赦的歷史罪人。因此,當小說作者在以強烈唯道德論傾向作為人物形象評判標準時,便呈現出難以調和的矛盾: 一群不重德政、荒淫無道,并本該在道德層面受到猛烈批判的末代君王,卻通過天降災異之后對一干忠臣直言進諫并未加以過分地責罰, 反而僅以呵退、驅逐了事等情節,又表現出相對有道德、可與為善的一面。小說在末代君王人物形象和以道德為評價標準上所造成的矛盾表現出作者對于歷史興亡的根本原因認識不足。
綜上所述,《東周列國志》末代君王形象負面性塑造的背后承載著作者對歷史興亡較為復雜的認知:一方面認為“有幽、厲,必有東遷; 有東遷,必有春秋、戰國”[1],末代君王出現 與朝代更迭具有不可抗性;另一方面,歷史與現實極大的相似性激發作者在“人事”于國家興亡所起作用上深入思考。然而,深厚的儒學基礎以及傾己之力奔走于復國大業卻以失敗告終的切身經歷,反倒成為小說作者帶著家國之殤思考天命與人事于國家興亡的關系時的沉重負擔,致使其借“末代君王”形象分析興亡之由時,僅局限于從天命和人事關系之間得出“勝敗之理、興亡之分,雖則天運使然,但不得不歸咎于人事”[2] 的結論,未能展開視角從更深層次做出更有見地、更具獨創性的批評,這未嘗不是一種遺憾。
[ 作者簡介] 趙芝慶,女,漢族,內蒙古巴彥淖爾人,新疆大學中國語言文學學院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魏晉南北朝文學。
[1]出自馮夢龍著、蔡元放評、蘭少華點校《東周列 國志》,岳麓書社 2002 年 12 月出版。本文所引《東周列國志》原文均出自此版,不再重復注釋。
[2]出自黃霖、韓同文選注《中國歷代小說論著選》, 江西人民出版社 1982 年出版。
[1]出自聶付生《馮夢龍研究》,學林出版社 2002 年出版。
[2]出自馮夢龍《新列國志·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 年出版。
[1]出自馮夢龍《春秋定旨參新》,見《馮夢龍全集》, 鳳凰出版社 2007 年出版。
[2]出自馮夢龍著、姚蓉、全根先點校《名家評點〈東 周列國志〉》,新華出版社 2002 年出版。